《法兰西求学日常》 第1章 《法兰西求学日常》作者:纵风流【完结】 文案 我叫福贵,山东泰安人,贫农。 1916年7月,我踏上前往马赛的轮船,为了活着。 到了马赛,我没有去我以为的工厂,而是被送往战场。 很多人都死了,我活了下来。 1921年,我在凡尔登战场做战后清扫,在那里遇到了赵先生。 他是留学生,来到法兰西是为了学习新的技术,报效祖国。 留学生,真厉害。 他开始教我读书,告诉我什么是家国天下、盛世长安。 1922年,读了几本书的我告别马赛,登上了回到祖国的游轮。 和我的赵先生一起。 cp:温润如玉君子端方攻(赵自牧)x黑皮大奶农民工受 (福贵) *1v1,he,纯纯小甜饼 *双c,都是彼此初恋 *正文第三人称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西方罗曼 民国 成长 校园 主角:福贵,赵自牧 ┃ 配角:预收《花期失约》,预收《长安街444号[无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贫困农民工x高知留学生 立意:做最好的自己 第01章 法兰西 一巴掌拍在肩上。 福贵回头,看见的是工友杨顺德的脸。 杨顺德和他是山东老乡,只不过福贵是泰安人,杨顺德是菏泽人。但身在大洋彼岸的法兰西,每个中国人都是老乡,更何况,他们还说着一样的方言。 正值中午烈日炎炎,法兰西的太阳似乎比故乡的还要晒几分。福贵转身,太阳直射在他的脸上,刺眼的目光让他不禁眯起了眼:“怎么了?” 杨顺德冲他努努嘴:“喊你八百遍了,你都不搭理我。” 福贵闻言尴尬地笑了笑,眼睛笑得如同弯弯的月牙。他抬起黝黑皲裂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手腕上黄褐色的铜镯子在阳光下诡异得黑了几分:“你知道的,我左耳听力不好。” 这是个并不让人愉快的话题,尤其是杨顺德还十分清楚,福贵的左耳为什么听力不好—— 那时候还是战时,他们这些被黑心资本家从贫弱的中国骗来的外乡人说是在战场后方做后勤之类虽然费力但却安全的体力活,一天就能有十法郎的报酬,还包吃包住。 这场“公平交易”可是北洋政/府说的,出于对政/府的信任,福贵想着在地主家中做放牛郎,他一辈子都赚不到五法郎。想着做完五年工回来,他就能拿着攒下来的钱娶媳妇、生孩子,还能再买一头牛和几亩田,无家无室、无牵无挂的福贵便报了名。 在前往法兰西南部港口马赛的邮轮的第四等舱——其实不过是货舱好听一点的名字,福贵认识了来自山东菏泽的老乡杨顺德。他们曾一起在连一丝光都透不进的邮轮地下室畅想着只要他们肯卖力气,他们肯定能攒到钱,然后回家娶媳妇、生孩子。 但是当他们被赶下邮轮、踏上法兰西的土地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洋人的资本家老爷和中国的地主老爷没什么区别——都是满口谎话的王八蛋。 福贵和杨顺德就这样在懵懂之中被赶到了凡尔登战场,他们拿着锄头、铁棍和对面那些说着鸟语、扛着火枪的洋老爷打仗,能活下来的都是地底下有阔着的老祖宗。 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杨顺德哭着喊着想回家,却被资本家老爷指着他们手上那个由资本家老爷发放的、刻着他们的劳工编号的铜镯子说;“你们和我们签了五年合同的,现在就走,要赔钱。” 杨顺德听不懂资本家老爷的鸟语,倒是福贵在战场上偷学了仨瓜俩枣,勉强听出了洋鬼子的意思。他小声对杨顺德说:“洋老爷是在说,现在回国,我们不但一分钱拿不到,还要给他们赔钱。” 杨顺德当场哭了出来。只是他皮肤粗糙一点都不好看,哭起来也不梨花带雨,洋老爷看了只觉得辣眼睛,嫌弃地摆摆手离开了。 于是,为了攒老婆本的福贵和杨顺德不得不继续留在凡尔登——这个在一战时被称为绞肉机的可怕战场上继续打扫战场。 他们每天和尸体为伴,还时不时有倒霉的同乡踩到了地雷,整个人直接上了天。 每天耳边响的地雷太多了,福贵离地雷最近的一次,是离他就几步远的工友上天飞花,巨大的地雷爆/炸的声音让福贵的左耳和失聪也差不离什么。 其实杨顺德也差不多,他的耳朵虽然没聋,但是听力也不太好。甚至可以说,现在还在凡尔登打扫战场的华工就没有耳朵好的。 杨顺德每次提起自己的耳朵就骂骂咧咧:“说好的每天十法郎,实际上吃饭睡觉还要从工资里扣,到手只有五法郎——天晓得,我们吃的都是猪都不吃的东西,睡的都是狗都不睡的地盘。” 但是福贵和他们不一样——福贵想得开。他的耳朵是所有华工中最严重的,但是没有人见他愁眉苦脸过。即便是他一开始被救起来、两只耳朵都听不见、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彻底聋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声嘶力竭。 就好像,聋的不是他的耳朵一样。 杨顺德佩服福贵的心态,也不愿再提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他转移了话题,对福贵说:“你知道吗?咱们这新来了个华工,皮埃尔让我来找你,说这个新来的华工让咱们看着点。” 第2章 杨顺德口中的皮埃尔便是清扫队的总工头,当初也是他从五千华工中选出福贵担任华工工头的。皮埃尔做事公平有分寸,因此华工们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大家也都愿意给他面子。 而福贵虽然听力不好,但他踏实难干,为人又有些沉默寡言,因此显得特别老实,比起其他的华工来说,福贵就像是怎么搓圆捏扁都不会生气的工具人,华工们也喜欢这个好说话的工头,便认同的皮埃尔的决定。 因此现在,华工的事几乎都归福贵管,华工有事会来找福贵,清扫队关于华工的相关规定也会第一时间送到福贵的手上。 现在来了个新人,福贵当然要去认一认人。 路上福贵问杨顺德:“你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历吗?” 杨顺德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他。但是……” 杨顺德降低了声音,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关注他们这里,这才低声用山东方言说:“但是我看这个人就不是普通人,他啊,白白净净的,我觉得……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这个称呼一被说出口,福贵的眉头一动,八成猜到了些什么。 这是福贵后来从旁人那里零零散散知道的消息。 据说应该是在1914年,一位李先生在法兰西做了一个伟大的实验,通过这项实验,他确认了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在拥有过白天做工、晚上读书的经历后,也可以成为略有学识的人,因此这位李先生和国内一位蔡先生联系。二人经历过讨论之后,和众多学术大佬共同发起了一场“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呼吁年轻人在法兰西半工半读来读书。 结果留法勤工俭□□动生不逢时,恰巧赶上了一战结束后的经济萧条时期,大量工厂关门、工人下岗,在工位优先法兰西人的情况下,很多本土的法兰西工人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是前来法兰西勤工俭学的中国学生? 大量学生没工做、没书读,只能靠着法华教育协会每天救济的五法郎生存,留学生们苦不堪言。 凡尔登战场清扫队曾经也接收过几名留学生,但是后来这些留学生们都走了,有的是不想在凡尔登浪费时间,毕竟现在的凡尔登没有学供他们上,有的是实在接受不了凡尔登战场清扫队的工作。 ——有几个人能接受的了打扫战场的工作呢?天天和残肢烂肉打交道,留学生们再耐折腾也受不了。久而久之,法兰西北部的凡尔登对于留法勤工俭学生来说,就像是噩梦一样的名字。 所以,留学生们除非是饿死,否则不会轻易来到凡尔登清扫战场。现在又有留学生来,福贵估摸着他快要饿死的可能性不大,犯了事的可能性更大。 心里嘀咕着这位远道而来的留学生,福贵走的慢吞吞的。突然,杨顺德拉住了他的手臂,福贵下意识抬头,就看到自己的不远处站着一个青年。 青年很高,比他还高了半个头,但是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他很瘦,一身看起来有几分廉价的正装穿在他身上并不合身,上衣空荡荡的,下裤却短了几分,露出瘦弱的脚踝。 但福贵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脸上虽然瘦的都没有肉了,但是眼睛很大很明亮,让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颓然。衣衫虽然不合身,但是被清洗的很是干净,即便已经被洗的有几分褪色和变形,但是只让人看得出他经济上的窘迫,却看不出心灵上的短处。 福贵走上前,对着这个青年伸出手:“你好,我叫福贵,是这里华工的工头,我们既是同胞又是工友,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青年人笑了笑,他的笑容很灿烂,当这个笑容绽放在脸上的时候,他原本瘦弱到颧骨突出的脸上都柔和了几分。福贵想了想,觉得他像是家乡的向日葵,太阳一出来,每片花瓣都灿烂起来。 青年人握住他的手说:“你好,我姓赵,名谦,字自牧,卑以自牧的自牧,东北人。若是不嫌弃,你可以叫我自牧。” 福贵不明白什么叫“卑以自牧”,他甚至连这四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但这不重要,毕竟一个有礼貌的年轻人谁都喜欢。 “你好,自牧,欢迎来到凡尔登……有人对你说过你的工作吗?” 赵自牧摇了摇头:“没有。是皮埃尔带我来的,他说我以后归你管,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福贵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赵自牧,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瘦了,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样子,福贵一时间也不敢给他安排重活。更何况,面前这个年轻人九成九的概率是犯了事来凡尔登躲避的,以后风口过了可能就走了,让一个国家未来的希望面对腐烂生蛆的战场,好像不太厚道。 福贵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以后就跟着顾老叔清点物品。你应该识字吧?物品入库会吗?” 一下子就听出了福贵对他的照顾,赵自牧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他下意识说:“我什么都能干,你不需要特意照顾我。” 实不相瞒,上一个来凡尔登战场的留学生也是这么说的。当时福贵看那个留学生身上还算有几分力气,便带着那个留学生去了战场上做清扫。结果人家在战场上没坚持三分钟就跑到一旁大吐特吐,胃都差点吐出来。 福贵摆摆手,说:“别犟了,我们这里识字的不多,顾老叔一个人将物品清点入库也很累,你就去给顾老叔帮忙吧。” 第3章 听出福贵对他的照顾,赵自牧目光定定地看了福贵许久,看的福贵都要不自在起来。就在福贵忍不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听到赵自牧对他说:“谢谢。” 第02章 法兰西 顾老叔说是“老叔”,实际上他的年纪并不大。他叫顾为光,实际上只有三十多岁,正当壮年。但是他看起来很是苍老,此刻佝偻着腰伏在书桌前,远远看着,说他四五十岁也有人信。 顾为光也是佃农出身,只有一点与旁人不同,那就是他曾经是地主家少爷的书童,曾随着少爷读了几天书。 后来地主老爷死了,少爷变卖了家产远走他乡,顾为光便开始做新的地主老爷家的佃农。结果这一次他没遇到好的地主老爷,反而迎来一位“周扒皮”。在新的地主手下做佃农并不能吃饱饭,顾为光受不了新地主的剥削,奋力一搏,来到了遥远的法兰西。 在凡尔登战场上,顾为光断了一条腿,走路只能靠拄拐。好在他还有一手识字的本事,便被法兰西工头皮埃尔做主留下看管仓库,对战场上所有清扫出的武器等资源做入库清点,同时兼职着诸如管理劳工档案等其他工作。 这些活计算起来麻烦又繁重,但是比起不分寒暑地拿着铁锹在战后战场上做苦力,这份工作又能说得上是整个凡尔登战场清扫中最好的活计了,比起其他活来说算是又轻松又安全,是识字的人才有的特权。 福贵带着赵自牧和杨顺德找到顾为光的时候,顾为光正拖着残疾的腿给战场上清扫下来的枪支弹药做记录。 他正弯着腰,双眼眯起,身形紧贴着桌面,露出头顶花白的头发。福贵知道,顾为光的姿势之所以这么奇怪,是因为他有高度近视,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却又配不起眼镜。 福贵冲着他喊了一声:“顾老叔!” 听到声音,顾为光抬起头来,见到来人是福贵,当场就笑了起来,略显几分松弛的皮肤在脸上挤出褶皱,看着倒是慈祥。顾为光问:“你怎么来了?快坐。” 福贵和杨顺德像以往一样随便找了个空地席地而坐,刚一坐下,福贵忽然就想起赵自牧来,也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少爷能不能适应得了这里随意的氛围。 福贵转头仰着脸问:“习惯吗?” 他的肤色本身就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漆黑,此时坐在阴影里,肌肤又被打上浓重的阴影,像是要和整个黑暗融为一体。 相比之下,他的目光在此刻衬得尤为明亮,昏暗烛火闪烁的点点暖光在他的瞳孔间跳跃,像是浓重黑暗中唯一的光。 赵自牧的目光不由得闪了闪。 他许久没有搭话,顾为光斜了一眼这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读书人,忍不住嘲讽道:“就是不习惯也得习惯,这里可没有书桌椅子给少爷坐。” 这话说的有几分刻薄,不像是刚刚那副慈祥温和的样子。 赵自牧几乎是在瞬间就感受到了顾为光对他的不欢迎。他不知道顾为光为什么对他没有好印象,赵自牧只能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敌意解释为可能之前来到凡尔登清扫队的留法勤工俭学生太过傲慢,才给这里的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回过神来的赵自牧连忙解释道:“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说完,像是生怕几人觉得他矫情一样,赵自牧立刻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脸上不见一丝勉强,反而说道:“我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好矫情的。” 这话说的半真不假的,但几人都对那句“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感冒。毕竟真的穷苦的在法兰西只能做劳工——能在动荡时期还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再穷苦又能穷苦到哪里去? 不过是这些人的家境没有富裕到家中能拿得出一大笔钱来供他们去美利坚、日本等地方留学,这些“穷苦人”“只能”来到法兰西勤工俭学而已。 但是礼貌好说话的人谁都喜欢,见赵自牧一副不见外的姿态,顾为光也不好意思继续冷着一张脸。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赵自牧,脸上的表情也不见温和,但眼底的尖锐到底是越来越少。最终,似乎是看在福贵的面子上,顾为光勉强地说道:“你留下来也可以,但是咱们提前说好,你是来做工的,不是来传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你自己可以看,但是绝对不能带着别人一起看。” 说着,顾为光还打量了一下赵自牧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仿佛这个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来并扔出好远的行李箱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看了就望而却步。 赵自牧不太理解顾为光的意思,但在法兰西漂泊多年,他也不是刚来法兰西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少爷了,因此下意识便说道:“好的。” 顾为光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他转头对着福贵说:“人我留下了,你放心吧。” 福贵站起身对着顾为光笑了笑:“顾老叔做事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牧到底还是个孩子,还请老叔多费心。” “二十多岁的孩子,他可比你都大。”顾为光撇撇嘴,到底还是没有继续埋汰赵自牧,只是对福贵摆摆手:“你们快走吧,一会儿又要上工了。” 提起上工,杨顺德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实力演示了什么叫“上工如上坟”。等走出顾为光办公的小屋子,他忍不住小声吐槽:“等我找到更好的工作,我肯定开了这垃圾工作。” 第4章 若是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谁愿意清扫战场?被法兰西大兵都视若深渊的凡尔登,他们却要在这里每日和尸臭以及没清理干净的尸块为伴,还有时不时就可能踩到的、送他们去见老祖宗的地雷。 没疯都是他们会苦中作乐。 福贵当然知道长久地留在凡尔登战场上不是长久之计,但问题是他们的合同还在资本家老爷手中,是去是留根本轮不到他们做主。 福贵拍了拍杨顺德的肩膀,安抚道:“我们签的合同只有五年,1916年12月到1921年12月,再忍忍,还有三个月,到了年底,我们的合同就结束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回家”当真是一个美好的词汇,这让满心抱怨的杨顺德也忍不住开始畅想起回家后的美好场景。 杨顺德的嘴角都开始扬起:“回家好,等回了家,我就能得到六百大洋。这么多的钱,足够我买两亩地,再把珍妮小姐娶回家,生几个大胖小子。” 福贵嘲笑他:“你要生几个?” 杨顺德歪了歪头,说:“要生他十个八个。” 福贵:“……” 福贵:“你可真敢想,只怕珍妮小姐不愿意。” 杨顺德憨憨地笑了起来,连换工作服上战场清扫的动作都比往日快了几分。 鼻尖蔓延的是熟悉的、属于死亡和腐朽的味道,工人们已经三三两两来到了战场上拿着工具对战场进行清扫,见到福贵来了,都摆摆手和福贵以及杨顺德打招呼。 福贵和杨顺德也一一和这些人摆手,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了劳作。 战场上的士兵遗体已经被清理安葬,现在战场清扫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修复铁路、填平战壕等,修复铁路等具有技术性质的工作都是欧洲人在做,福贵这些来自古老却败落的东方的华工目前被分配的工作主要是需要大量体力却学不到任何技术的填平战壕。 填平战壕的工作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但重点却不在于这些劳工们本就熟悉的挖坑填土,而是在填平战壕的过程中,他们很可能踩到战时留下的地雷等危险品。 一旦踩到这些动辄要人性命的东西,那就谁都没有办法了。 福贵机械地挖坑填土,动作熟练到不需要动任何脑子就能将工作完成的挑不出错来。但他心中却不由想到刚刚杨顺德说的话。 回家就能得到他们的酬劳——当初签订的合同上说好的存在兴业银行的另一部分补贴,算起来会有六百大洋——这听起来实在是太美妙了,美妙到福贵根本就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毕竟在山东的时候说好了,前往法兰西的劳工每人每天的工钱是十法郎,工厂包吃包住,他们得到的工钱都可以攒下来,并另外向他们的家人支付每月十个大洋的补助。 可是结果呢? 说好的在工厂上做工、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的不会将他们送往军事战场,可是他们乘坐着连日光都看不到的第四等舱颠沛流离三个月,终于辗转来到马赛,却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送往了前线战场。 福贵和杨顺德是命好又不好,说不好,他们没有像很多命短的同乡那样直接死在路上;说好,他们又没有像那些命好的同乡一样可以去还算安全的军工厂工作,反而是被送往了一线。 他在后勤送过物资,也在一线挖过战壕,对面几米处就是德意志人的枪林弹雨,而福贵的头顶却连个像样的头盔都没有。 他在战场上受尽苦楚,却又偏偏幸运地活了下来,即便代价是左耳听不见,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可是活下来的福贵已经死过了一次又一次,他不信资本家的谎言。 资本家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 第03章 法兰西 说好的包吃包住的十法郎到了后来要扣除他们的衣食,梆硬的面包配上发酸的葡萄酒就敢要他们高昂的价格,一顶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帐篷就能让他们苦不堪言,每日的报酬发到手之后,只剩下五法郎。 拿到手的钱都能变,更何况是按照合同要求、只能存在兴业银行里、要等他们合同期满才能拿到手的每月十个银元? 无数忧愁压在福贵心里,让福贵笑不出来。 手腕上的铜环带来冰凉的触感,这让福贵控制不住地想起铜环上那个专属于他的、冷冰冰的编号。 【021213】 很巧合的数字,恰巧吻合了他的生辰,所以福贵只看了一眼就背下来了他的编号。 只是福贵清楚,这个编号再怎么巧合,也掩盖不住一个事实——这些法兰西人根本就没把他们当人,在那些人眼中,他们只是一个编号,一个人形机器。 福贵敛眉,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果他们真的有回家的那一日,状况会不会比现在好。 “啪——” 肩膀一沉,福贵抬起头,就看见杨顺德正龇着牙冲他笑:“想什么呢,喊了你这么多声,一声都没听见。” 福贵笑笑,将心中的忧愁全都藏了起来,说道:“你第一天知道我是聋子吗?” 杨顺德将他手中的铁锹接了过来,和他自己的一起扛在肩膀上:“走了,下工了,去吃饭吧,饿死我了。” 福贵也没阻拦,便跟在杨顺德身边一起走。 下午六点是下工时间,之后天也差不多黑了,这里有没有人舍得拉电灯,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因此六点之后便停工,算是给劳作一天的华工一点不怎么够的休息时间。 第5章 工地供应三餐,但三餐说实话没什么分别,一连五年都是发硬的黑面包配上发酸的葡萄酒。 福贵和杨顺德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领完了食物。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皱着眉头将发酸的葡萄酒倒在硬邦邦的黑面包上,等黑面包被泡软了,再硬着头皮吃下去。 福贵和杨顺德也领了一份食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没过多久,顾为光带着赵自牧也来了,他们领完食物后坐到福贵和杨顺德身旁,顾为光皱着眉头将葡萄酒倒在黑面包上,像是在看什么恐怖的东西。 顾为光开口说道:“太可怕了,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杨顺德接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我曾以为法棍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直到我遇到了黑面包,这还不如窝窝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配上一脸夸张的表情与浮夸的肢体运动,像是生怕有人看不出来他在埋汰顾为光。 顾为光:“……” 被抢了话,顾为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黑着脸看向不停作死的杨顺德,心里思量着怎么才能收拾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崽子一顿。 福贵斜了二人一眼,没有打断他们之间的玩闹,只是冲着赵自牧说道:“别理他们——在这里还习惯吗?这玩意儿吃得下去吗?” 赵自牧老老实实地点头,像是生怕福贵觉得他矫情难搞,他还补充说道:“没问题的,我之前吃的也是这些。”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虽然勤工俭学生的名头听起来似乎比华工好得多,但在这个时代的法兰西,学生可能活的还不如劳工——起码华工包吃包住,不会吃不起饭,也不会没有地方住。 赵自牧最开始来到法兰西的时候,是在蒙达尔纪的一所语言学校学习法语。那时候他虽然是学生,但是法国战后萧条,学校的环境也很糟糕,那时赵自牧在蒙达尔纪中学吃的也只有面包配葡萄酒,相比现在唯一的优点是那时的面包没有现在的这么硬,葡萄酒也不像现在的这么酸,像是发酵过劲一样。 后来他因为囊中羞涩而离开蒙达尔纪的语言学校,经济上的窘迫又让他连个安稳的住处都找不到。那时从小衣食无忧的赵自牧可谓是吃遍了苦头,现在的区区黑面包和酸葡萄酒算什么? 看着碗里被葡萄酒逐渐浸湿的黑面包,赵自牧甚至笑着说:“不过我刚刚拿到这个面包的时候,还以为是嗍丢。” “嗍丢?那是什么?”杨顺德问。 “是一种食物,我听我一个来自湖北的朋友说的,听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小吃叫嗍丢,实际上就是鹅卵石。” 福贵闻言低头,忍不住将碗里的黑面包和鹅卵石相比较,最终不得不承认,起码在硬度上,他们之间是可以相比拟的。 倒是杨顺德来了兴趣:“鹅卵石也能吃?” 赵自牧摇摇头:“不能的,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嗍丢是一种下酒菜,在喝酒的时候调味用的,不吃到肚子里,嗍一口就丢掉,所以叫嗍丢。” 提起小吃,杨顺德不由想起了自己老家菏泽的吊炉烧饼:“我想吃吊炉烧饼了,你们知道吗,吊炉烧饼配上一碗羊肉汤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说到这里,杨顺德还忍不住咂咂嘴。 他这辈子吃过很多次吊炉烧饼,但只有一次配过一碗羊肉汤,是他决定离开家前往法兰西之后,阿爹拿出了家里的积蓄奢侈了一把,给他买了一碗羊肉汤。 一碗羊肉汤,杨顺德和父母弟妹五个人分,每个人都只能分到一小口,里面唯一一块羊肉,爹娘不舍得吃,弟妹不舍得吃,他们不约而同地留给了即将离家的杨顺德。 那一碗羊肉汤的味道,杨顺德记到现在。 “要我说啊,吊炉烧饼还是配胡辣汤最好喝。”一个劳工挤了进来,说道,“烧饼配羊肉汤还是少了些味道,不如胡辣汤,够劲。” 福贵给赵自牧介绍:“他叫王杞,山东菏泽人,和顺德是同乡。” 杨顺德闻言一把勾住福贵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怎么说话呢,大家不都是山东老乡吗?” “嘿杨顺德,你这话的意思,我们辽宁的就不是你的老乡了?”另一个黑瘦的劳工往地上一坐,直接踢了杨顺德一脚,“来来来,你今儿得给大家伙解释解释。” 福贵说:“这是莫令仪,辽宁盘锦人,和你一样,也是个读书人呢。” 莫令仪冲着赵自牧伸出手:“你好,听说你是吉林人?那咱们是老乡。” 赵自牧握住莫令仪的手:“在下赵自牧,吉林通化人。我十几岁就去北平求学,如今听到乡音实在感慨。” 王杞在一旁插嘴:“身在异国他乡,我们都是一家人,是兄弟,有话就说,别客气。” “你当人家是你?”杨顺德呛他,“人家是文化人,你以为脸皮和你一样厚?” “我?脸皮厚?”王杞不可置信地拽了拽自己的脸皮,小声道,“哪里厚了,明明薄的很。” 杨顺德真的看不下去了:“快来看啊,这里有个人说他脸皮薄!” 王杞很快被一群人围住要摸他的脸皮,气的王杞怒骂:“杨顺德你个王八蛋!” 福贵趁机将赵自牧拽离漩涡中心,在他耳边说道:“他们打闹习惯了,不用理他们。” 第6章 温热的气息传入耳膜,赵自牧低下头,看到的是福贵那张有些但却掩盖不住英气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赵自牧此时忽然间就想起了一句话:“牧民者必有官相。” 这个“官相”说的不是要多么的英俊潇洒,而是要无关周正,看着就一身正气,让人信服。 赵自牧觉得,福贵的脸就很“官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副周正的样子,让人看着便觉得,这人必然是个可靠的人。 赵自牧的心里涌起一种特殊的情绪,有些欣慰,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这样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周到的照顾,让赵自牧只觉得怪怪的。 赵自牧忽然说:“你不用这么照顾我。” 福贵不解地抬头,就看见月光之下,赵自牧的双眼亮晶晶的,带着几分认真:“我也没有那么娇贵,在这里,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他倒是懂事,没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这样的态度让福贵的心又软了软,觉得这孩子真可怜。明明来到法兰西前也是被家里捧在掌心的少爷,此时却伏低做小的让人心疼。 福贵说:“还是不一样的……算了,你在这里习惯就好。还是那句话,有话就说,我们都会帮你。” 当时赵自牧觉得他大概不会和福贵抱怨什么,毕竟他也不是没吃过苦。 在离开故国的时候,阿娘东拼西凑给他凑出一百大洋,又有吉林当地的富豪之家为他凑了一部分学费和生活费,他当初揣着五百大洋远渡重洋,觉得自己肯定可以顺利完成学业,学成之后报效祖国。 只是来到法兰西他才知道,原来求学这么困难。 在法兰西,什么都要钱。学校要交学费、食宿费、洗衣费……乱七八糟的费用加起来,他来到法兰西不过半年,带来的五百大洋就花个精光。 而与此同时,他面临的却是经济下行后法兰西糟糕的就业环境,一份稳定的工作宛如云端之花,可望而不可即,就连短时工作寻找起来都极为困难。 昂贵的租房价格、不算低廉的食物价格、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工作……身无分文的赵自牧睡过桥洞,拿着华法教育协会每日补贴的、在通货膨胀后已经不值钱的五法郎艰难生存——他什么苦没吃过?哪里又需要被特别照顾? 但是等晚上到了自己被分配的“寝室”之后,赵自牧还是有点受不了了。他咽下了自己刚刚的豪情壮志,觉得去找一个比自己小的人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好像也没那么丢脸。 第04章 法兰西 其实,去找福贵解决问题,赵自牧的心里真的是拒绝的,但架不住他遇到的问题实在是太令人头疼了。 他被分配的寝室,说是“寝室”,实际上就是一顶顶廉价的帐篷,既不遮风也不挡雨,唯一的用处就是大概就是证明法兰西人没有让这些来自中国的华工睡大街。 一顶帐篷中住两到三个人,赵自牧由于工作原因被分配到了顾为光的帐篷。顾为光的帐篷里人不多,除了顾为光外只有另一个人。不大的帐篷里放了三张铺盖卷——这是顾为光知道赵自牧要和他一起住之后临时为赵自牧领取的铺盖。 三个铺盖挤在一起赵自牧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有一点他无法接受,那就是他的铺盖卷被放到了顾为光的身边。 而顾为光……赵自牧记得,就在不久之前,顾为光用可以说是警告的声音对他说过,不要看乱七八糟的书。 然而很不巧,这一次由于出行匆忙,赵自牧一共没有带多少行李,行李里一共只有三本他自己抄写的书: 《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克的胜利》《法俄革命之比较观》 赵自牧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觉得这三本书在顾为光眼中,大概每一本都在“乱七八糟”的范围之内。 赵自牧沉思一会儿,悄咪咪地来到了福贵的帐篷。 帐篷里黑漆漆的,因为没有人给这里拉电线,煤油灯对劳工来说不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也容易产生安全风险,因此当太阳落山之后,所有的帐篷都处在一片黑暗中,只在月色下露出朦胧的轮廓,看上去有点像是荒郊野岭的坟墓。 赵自牧按照记忆找到了福贵的帐篷,他在外面问:“福贵,顺德,我是赵自牧,我可以进去吗?” 风静悄悄地吹,带来几丝凉意,赵自牧听见福贵清脆的声音:“进来吧。” 声音清醒,该是没有睡,赵自牧松了口气。 他揭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去,发现这间帐篷里只住了福贵和杨顺德两个人。借着昏黄的月光,赵自牧看见福贵正和杨顺德坐的很近,大概是在他来之前,两人正坐在一起说话。 福贵大概是要睡了,已经脱掉了外衣,身上只套了一件宽松的衣衫,松松散散的,赵自牧甚至能看见福贵鼓起的肌肉。 真看不出来,套上工装时看着甚至有些清瘦的身材,衣衫下竟然这么鼓。 福贵往旁边挪了挪,给赵自牧让出个地方来:“你怎么来了?” 赵自牧的脸微微红了红,好在这里没有灯光,月色昏暗,福贵也看不清赵自牧的脸色。 赵自牧说:“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福贵毫不在意,“开口就是,能帮的我肯定帮。” 赵自牧顿了顿,才说:“我能不能申请换个地方住?” 第7章 “为什么?觉得那里太挤?”福贵想了想,也不由承认,“确实,顾老叔腿脚不好,需要的地方大,留给你的地方可能不多,你可能不太习惯。” 见福贵误会,赵自牧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他不能让福贵觉得他是一个矫情吃不了苦的人,因此赵自牧下意识说道:“不是这样的。” 福贵反问:“那是?” 赵自牧刹那间沉默了起来。 他许久不说话,搞得气氛都凝滞起来,杨顺德问:“是有人欺负你了?要是有,你就说出来,别怕,我们会给你主持公道——是顾老叔欺负你了?” 这位误会的更偏,赵自牧赶紧解释道:“当然不是,大家都很照顾我的。” 确实,这个营地的所有人都很照顾他这个“留学生”,把他当成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少爷,很多活计都不让他做。 各种各样的理由都被证实不是真的,赵自牧一时之间有些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顺德要被他急死了:“不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到底是为什么?” 福贵拉了一下杨顺德的手:“你凶什么?” 杨顺德:“???” 不是,兄弟,我哪里凶了? 福贵没理杨顺德的反应,因为他从赵自牧的扭捏里大概猜出了什么,福贵大胆问道:“是不是你带的行李里多了什么顾老叔不让你拿出来的东西?” 赵自牧一愣,不过脑子的话瞬间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这反应是不打自招,但杨顺德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啊?你们在说什么?” 福贵偏头,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布尔什维克。” 杨顺德张大了嘴,然后瞬间把嘴巴闭上。下一秒,他推开赵自牧,拉开了帐篷的帘子,探头探脑地将帐篷附近都看了一遍。 确认帐篷附近没有人,杨顺德才又回到帐篷里面,抚着胸脯说道:“兄弟,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句话杨顺德也是压着嗓子说的,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杨顺德看着隐藏在阴影里的赵自牧,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胆子真大:“那可是布尔什维克!抓到了是要杀头的!” 赵自牧抿起唇,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他低下头,不说反对的话却也不曾附和吗,神情中带着几分倔强,像是明知道自己错了,却又知道自己没错。 福贵却很能理解赵自牧,他一把拉住杨顺德,低声说道:“他要是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会来到凡尔登了。” 赵自牧:“……” 杨顺德:“……” 凡尔登在法兰西北部,这里相对法兰西南部而言更加偏远落后,并不是法兰西的政/治经济集中区域。更重要的是,这里缺少良好的学校,大部分勤工俭学生为了能得到学习的机会,都会选择留在法兰西南部,比如巴黎、里昂、蒙达尔纪等城市。 这些城市不但有相对发达的经济、更好的生活环境,还有着大量的华人同胞,是留法勤工俭学生们最好的选择。 相比之下,来到凡尔登等地,简直就是刻舟求剑、南辕北辙。 所以,零星几个留法勤工俭学生来到凡尔登后很快就离开了,不是因为他们吃不了苦,而是因为留在凡尔登,就和他们勤以做工、俭以求学的目的冲突。 在缺少学校的凡尔登,他们看得到未来,于是看不到未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赵自牧不是干了点让他在法兰西南部生存不下去的事,他又怎么会来到凡尔登? 有些事福贵心知肚明,只是这些话不能说。 他看着赵自牧阴影下却依旧显得坚毅的脸,一时之间也有些为难。 留学生是国家的希望,如果可以,福贵愿意倾尽自己的一切来帮助赵自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布尔什维克,这确实是个很危险的词语,至少在法兰西是这样。 启蒙运动的火种面临熄灭,巴士底狱的呼号早已消逝在风里,现在的法兰西对布尔什维克视若洪水猛兽,一旦被法兰西人发现他们私藏和布尔什维克有关的书籍,后果难以预料。 并且有一件事显而易见——北洋政/府绝不会为了一些私藏有关布尔什维克书籍的劳工和法兰西政府发生外交事故,届时没有人帮助的他们一定会遇到大麻烦。 杨顺德皱起了眉:“不行,这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是被发现了,那些洋毛子真的会让我们吃枪子。”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要求是在将面前这些人拖入怎样的境地,赵自牧也不由后悔自己提出的麻烦,他下意识低下了头,说道:“抱歉,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转身欲走,福贵却拉住了他的手。 明明此刻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又偏偏那么巧,福贵一下子就抓住了赵自牧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赵自牧能感觉得到,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温热有力,还带着几分粗糙的质感,却无端地让人心安。 赵自牧转身,正好看到月色朦胧下福贵那双晶亮的眸子。他的眼眸中倒映着月色与星光,像是在这一刻,浩瀚宇宙都坠入到福贵的眸中。 赵自牧听到福贵说:“你以后搬来和我们住吧,正好这里只有我和顺德两个人,还有空间再住下一个人。” 赵自牧一愣,他不想给福贵添麻烦,下意识张口:“不用,我……” 第8章 福贵却打断了他的话:“听我的,去吧。” 赵自牧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像是没有想明白,福贵的态度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杨顺德叹了口气,他转身披上衣衫,带着赵自牧就往外走:“我和你一起去吧,行李和铺盖卷,你一个人拿不了。” 赵自牧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在了杨顺德身后。走了好一会儿,微凉的风吹醒了他迷糊的大脑,他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转头,便看见月光恰巧洒在那顶帐篷的顶部,从明到暗的光影分布,衬得低矮廉价的帐篷都在此时此刻高大起来,这让赵自牧不由想起了埃及的金字塔。 ——一样的闪闪发光,令人惊叹眼前的奇迹。 第05章 法兰西 杨顺德在赵自牧耳边小声说:“福贵允许你看这些,我也不想反对,毕竟你们是学生有学问,你们知道的多。但是咱们说好了,你可别让别人知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你可记着别把福贵和我拉下水。” 赵自牧刚想点头,杨顺德却又接着说道:“算了,也无所谓了,他们就算真的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几本书而已,总不能真把我们拉出去吃枪子,大不了被遣送回国……反正我们的合约也要到期了,就剩三个月了。” 说到这里,杨顺德讷讷道:“就剩三个月了。” 赵自牧顿了顿,隐约意识到这其中好像有他不知道的事。沉默了一瞬,他组织语言,犹犹豫豫地开口:“如果你们在合约期满之前被遣送回国,会发生什么?” “能发生什么?”杨顺德先是毫不在乎地笑笑,但转瞬他就笑不出来。焦虑出现在他的脸上,杨顺德皱着眉头说:“我们如果在合约期满之前被遣送回国,我们的补助就取不出来了。” “这里的合约太可怕了——你知道吗,这里曾经有个工人,还是个法兰西人,叫威廉,是很多年的老工人了,有一手好手艺,被分配去修复铁路。” “他年纪大了,快要退休了,在他退休的前几天还请我们去街边的咖啡馆喝过咖啡,说等他退休了,他就要回家抱孙子。” “结果就在他退休的前一天,他死了,检查结果我没听懂,但是医生说,他是在前一天的夜里死的,离第二天的黎明只差一分钟。就这么一分钟,他失去了他所有的退休金,家属只收到了一笔数量很少的补偿金,连给威廉办后事都不够。” “就一分钟……一分钟而已。” “如果我们没能在这里干到合约期满,我们就会像威廉一样,失去我们差一点就能得到的东西——六百银元,当初说好的补助。” 六百银元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赵自牧从中国漂洋过海,身上一共也就带了六百法郎。 法郎和银元的兑换率为一个银元兑换五个法郎,六百法郎也不过一百二十银元,而这已经是赵自牧不算贫穷的家庭和吉林当地的富豪一起为他凑的钱。 六百银元,如果经营得当,足够这些贫穷的劳工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遥远而虚无的数字忽然具象起来,赵自牧此时突然发现,福贵承担了多么大的风险——一旦被人发现他们私藏布尔什维克的书籍,他们就会被遣送回国。 一旦通过这样的方式回国,他们很有可能是直接从监狱或者法庭上直接被押上游轮,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如此一来,这些劳工省吃俭用在法兰西攒下来的钱可能直接被没收——总之不管如何,他们攒下来的钱再也不是他们自己的了。 而一贫如洗的他们回到国内,也会因为劳动合同没有期满而无法取出他们在银行里攒了五年的、每月十个银元的补助,这相当于他们五年出生入死,却得不到丝毫回报。 赵自牧的脸都白了,他这才意识到福贵允许他私藏甚至阅读这些书籍究竟担了多大的风险。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但此时此刻,赵自牧的心里却陡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被人放在心上、愿意用一切去保护的感觉,让赵自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暖了起来。 他的眼前忍不住浮现起福贵的面庞来—— 周正的眉眼,满身的正气,这让赵自牧忍不住想起一首诗来—— “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你现在知道了,但是也不用放在心里。”杨顺德拍了拍赵自牧的肩膀,打断了赵自牧心里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 赵自牧听到杨顺德用一种其实很在意、但还是要装作不在意的语气说:“会有怎么样的后果我们比你清楚,既然我们选择了让你带着那些书,那一切的后果我们自己会承担。” 赵自牧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婉拒杨顺德的好意:“多谢。” “不用这么见外,出门在外,大家都是一家人不是。再说了……” 杨顺德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他才凑在赵自牧耳边说道:“你知道吗,我们也不是只会贪生怕死的。巴黎和会你肯定知道吧?” “当然知道。”赵自牧也学着杨顺德的样子小声说,“我还参加过国内的游行呢,只不过不是在北平,当时我恰巧有点事在上海——你问这么做什么?” 杨顺德用一种小声的、却带着几分自豪的语调说:“我们当初也是给代表团寄过抗议书的,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写自己的名字。” 第9章 “我不识字,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写自己的名字,为了我的家乡。” “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福贵说的。是福贵从外面带来了这个消息,我们才能为了保住我们的家乡而出一份力,而不是像个聋子、瞎子。” 这下子赵自牧是真的愣住了。 福贵给他的印象就是个老好人,长得不俊不丑,脸上因长时间从事户外体力劳动而黑黝黝的,甚至影响了对五官的认知。他眉眼周正,却看不出精明气。 福贵说话从来和声细语,不对人发脾气,也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小工头而盛气凌人,看着就像个老好人,大概还有可能有几分任人搓圆捏扁的好脾气。 以至于赵自牧甚至觉得福贵有点憨憨的,像是他记忆中那些普通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还带着几分愚昧的农民,每日拼命地劳作,只想着如何能让自己的生活好一些——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已经让他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虽然福贵大概是和那些已经没有力气思考的愚昧的人不同,但是赵自牧也只觉得福贵也许只是读过一些书、知道一些道理,但他真的没办法把老好人似的福贵和杨顺德口中的名词联系起来。 结果现在杨顺德对他说,福贵曾参加过抗议巴黎和会的活动,还带领着凡尔登战场清扫队的华人劳工一起联合签名? 巴黎和会? 抗议? 联名书? 这么大胆的事,是稳重和善的风格能做出来的事? 赵自牧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实在是没办法将他看到的那个憨憨老好人和杨顺德口中这个积极爱国分子联系在一起。 见到赵自牧这个熊样,杨顺德低低地笑了起来:“怎么样?不相信吧?我告诉你,你小瞧任何人都不要小瞧福贵,你以为他是怎么当上我们这里的工头的?凭他力气大?还是凭他听话?” 这自然肯定都不是。 杨顺德的问题让赵自牧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还留在凡尔登清扫队的有差不多五千人,其中不乏顾为光、莫令仪这样读过书、识过字的文化人,有人会法语,能和法兰西人顺畅交流;有人会技术,工作能力不逊于很多法兰西的老员工。 福贵究竟凭什么能脱颖而出,成为这五千人的工头? 杨顺德把头凑过去小声说:“说来你可能不信,一开始,我和福贵来到法兰西的时候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但是在凡尔登战场上待了三年,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朝不保夕,我连中文都没学明白,可是福贵已经学会了法语。” “你呀……可别觉得福贵死板,他聪明着呢。” 这确实是个很新鲜事实,赵自牧真的很难想象,那个看起来憨憨的、毫无心机的朴实劳工,实际上内里却是这样一个聪慧而勇敢的人。 这让赵自牧对福贵的感觉更加复杂起来,却也更想了解一下这个在他眼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好人”。 杨顺德带着赵自牧在顾为光的帐篷里收拾好行李,杨顺德帮赵自牧打包铺盖,顾为光就在一旁凉飕飕地看着,一言不发,却也一眼不错。 赵自牧被看的心里发凉,像是自己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而顾为光就是手持长枪的猎人,只等着最合适的时机,就会对他扣下扳机。 在顾为光的目光下,赵自牧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可杨顺德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还能在一旁嘟囔:“我怎么觉得他的铺盖比我的好?” 听了杨顺德的话,顾为光尖锐如鹰隼的目光这才从赵自牧的身上移开,转而落到杨顺德的身上。只是这一场,顾为光的目光温柔了下来,一点不见看赵自牧的冷漠。 顾为光在一旁啐他:“人家的被子是新的,能和你那几百年不晒的被子比?” 杨顺德小声逼逼:“怎么就几百年不晒了?顾老叔,你污蔑我。” 顾为光嫌弃地摆摆手:“快滚,烦死了。” 杨顺德笑呵呵地带着赵自牧走了。 然而看起来笑呵呵、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的杨顺德却在离开的路上对赵自牧说:“顾老叔曾经有个朋友,参加了法兰西的布尔什维克运动,顾老叔被牵连,折了一条腿,从此之后他就很忌讳这些,你多担待一点。” 第06章 法兰西 听到这个消息赵自牧现在已经不会觉得惊讶了,毕竟顾为光就长了一张不普通的脸。 只是赵自牧还是有些难以想象:“我以前听过在法劳工的事迹,包括他们曾在巴黎街头抗议巴黎和会,也曾在国家危难时刻为国家捐过款,只是听说的与眼睛见到的,还是有些难言的差距。” 那些曾听说过的事迹逐渐在眼前成形,想象中的模糊面容有了一张张具象化的脸,这种神奇的感觉确实是奇妙到难以言会。 赵自牧想,他来到凡尔登的这几天可能会成为他一生中难以磨灭的财富。 杨顺德笑了起来:“怎么样,我们没有给我们的国家丢脸吧?” 杨顺德颠着肩膀上的铺盖卷,说道:“我们,也是干过大事的人。” 赵自牧发自内心地认同:“诸君都是我泱泱中华的大好男儿。” 杨顺德大笑起来,他拍着赵自牧的肩膀说道:“这话我爱听——走吧。” 回到帐篷的时候,福贵已经为赵自牧收拾出来一块空地,还罕见地点上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屋中照亮,竟有几分亮的刺眼。 第10章 福贵帮着杨顺德一起给赵自牧铺铺盖,赵自牧则将自己的行李箱小心放好。 福贵指着一个箱子对他说:“灯就在里面,你需要就拿,读书的时候多点几盏,别把眼睛熬坏了。” 赵自牧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我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这有什么?”杨顺德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们怎么样都睡得着,倒是你,别被我们的呼噜声吵得看不下去书。” 铺完铺盖,杨顺德还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很快就睡着了,福贵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留下赵自牧一个人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起了书。 书页的沙沙声并不大,有规律的声音反而有点催人入眠。但福贵躺在硬邦邦的铺盖上,此刻却有点睡不着。 往日里他不会这样,毕竟一天近十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下来,他回到自己的帐篷就只想睡觉。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帐篷里多了个人的缘故,他竟然罕见地失眠了。 好一会儿,福贵终于起身,凑近了赵自牧:“你在看什么?” 赵自牧有点惊讶于福贵现在还没睡着,福贵能清楚地从赵自牧的脸上看到掩饰不住的情绪。 下一秒,赵自牧反应过来,将手中一份薄薄的小册子递给福贵:“《庶民的胜利》——你知道这篇文章吗?” 福贵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只是听说过,却没有机会读过,讲的什么?” 赵自牧将这本看起来已经些许破旧的小册子翻到第一页,说:“你可以看看。” 福贵有些犹豫,他下意识仰起头,赵自牧便看见他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睛却亮的像是星星。 心跳忽然间就快了一拍。 赵自牧小声问他:“你在怕什么?” 福贵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你为什么会来到凡尔登?” 赵自牧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尖锐的话题,于是他选择了闭嘴。 赵自牧的沉默却没有打消福贵的积极性,福贵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参加了拒款运动?我听说了,好多人都因为参加了拒款运动而被遣返回国,你逃了出来,只怕也没办法在巴黎等地继续读书了吧?” 赵自牧依旧没有回答。 福贵自顾自地说:“你看,这就是我害怕的东西——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却做着主人不允许的事。一旦我们被主人赶走,我们会怎么样?” 火光摇曳,灯花在此时爆炸,明明不大的声音却仿佛一个惊雷炸响在赵自牧耳边。 许久,赵自牧忽然问他:“你说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做着主人不让我们做的事,但是——” 赵自牧的目光忽然间尖锐起来:“谁才是这个地盘的主人呢?” 他像是在问福贵,又像是在问自己,或者是问别的什么人。语气明明是尖锐的,却又掺杂着些微的迷茫。 但是福贵没有听出这句话中的微妙情感,他只是下意识顺着赵自牧的话去思考,然后理所应当地得到了答案:“当然是法兰西人。” 这里是法兰西的国土,它的主人当然是法兰西人。 这听起来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配上一个很现实的答案,但当答案出口的那一刻,福贵却恍惚间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是哪里不对? 福贵不知道。 赵自牧却说:“你说得对,法兰西的国土,主人当然是法兰西人。” 福贵隐隐意识到,这不是赵自牧想说的话。 那赵自牧想说什么? 福贵想了许久也想不出答案,这个问题让福贵的心都痒了起来,仿佛好几只猫在他的心里不停攀爬,痒的福贵几乎是下意识追问:“你想说什么?” 赵自牧微微低下头:“那你有没有想过,法兰西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福贵一愣。 这一刻,福贵忽然间意识到,他之前的想法没有错,法兰西的国土上,当然是法兰西人是主人。只是,法兰西的国土上,主人的想法是什么呢? 是对布尔什维克的视若洪水猛兽吗? 赵自牧轻声反问:“法兰西人真正的声音,是什么呢?” 福贵忽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现在没有答案。 因为他忽然发现,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定义,什么是法兰西人。而这个问题,似乎不是依靠简单的国籍就能回答的。 这一次,赵自牧又将手中那个已经破旧的小册子递了过来:“你现在要看了吗?” 眼前这本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略微发黄的小册子反射着莫名的光,右侧一排铁画银钩般的字迹红的像是诱人的苹果。福贵抽了抽鼻子,只觉得眼前这本平平无奇的小册子像是有什么醉人的魔力,让他忍不住伸出了手。 然而,当福贵的手触碰到那个小册子的时候,赵自牧忽然间将小册子收了回去。 福贵不解地抬头,就听见赵自牧说:“不行,我就这一本,给了你,我就没了。” 福贵:“……” 赵自牧和他好说好商量:“要不,我改天再抄一份送给你?” 福贵:“……” 福贵瘫着脸说:“我要笔迹耐看的,不要这种。” 赵自牧:“……” 赵自牧低下头,看着自己当初为了赶时间而用行楷抄的书,一时之间陷入沉思。 第11章 ****** 第二天福贵是第一个醒的,他推了推身边的赵自牧和杨顺德:“起来了。” 杨顺德睡得迷迷瞪瞪的:“这么早?” 福贵道:“不早了,我闻到了葡萄酒的味道了。” 这破地方从来都只有萧瑟与死亡腐朽的味道,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满是风沙和尘土的味道。如果出现了葡萄酒的味道,那就是该吃饭了。 杨顺德嘟嘟囔囔地起来,懒洋洋地穿上衣服,耳边是福贵叫醒这间帐篷里另一个人的声音:“自牧,醒醒。” 比叫他的声音温柔多了。 杨顺德撇撇嘴。 大概是昨晚睡得晚的缘故,福贵叫了赵自牧好几声他都没有回答。福贵微微蹙眉,推了赵自牧一下:“该醒了。” 赵自牧呜咽一声,并没有醒来,反而是这一下子福贵就发现了不对。他摸了摸赵自牧的额头——果然发烫了。 福贵:“……” 福贵转头对杨顺德说:“他好像发烧了。” 杨顺德:“???” 杨顺德:“啊?” 福贵和杨顺德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杨顺德挠挠头,问:“这里没药,带他去医务室那边看一下?” 福贵顿了顿,才说:“钱可能不够。” 杨顺德:“……” 也是,他们一天的工钱才十法郎,扣除昂贵的伙食费和住宿费,到手也就五法郎。现在法兰西经济下行又通货膨胀,五法郎和没有的区别也不是特别大。而就是这五法郎,他们还要支付别的花销,导致福贵和杨顺德加一起也攒不下几个钱来。 福贵翻了翻箱子,从箱子的最下面翻出一个布包来。福贵数了数他攒下来的钱——六百法郎,这是他全部的积蓄。 看着不少,但是从法兰西回到中国的船票,哪怕是最低等的四等舱也要一百银元,也就是五百法郎。除去船票,福贵只剩下五百法郎。 而杨顺德比福贵还惨——因为他交了法兰西女孩儿珍妮小姐做女朋友,虽然穷困,但还是会记得给女朋友买礼物,因此他的积蓄比福贵还少。除去船票,他的积蓄只有三十法郎。 杨顺德将三十法郎都递给福贵,说:“不管怎么样,先带他去医务室看一下,若是钱不够再说。没准他足够幸运,克里斯汀小姐会给他开一些便宜的药。” 福贵冲他道了声谢,便背着赵自牧前往医务室,杨顺德则去上工,顺便帮福贵请假——毕竟他们的工钱是按天发放的,不做工就没有钱。如果不去上工却不和工头说,就有骗工资的嫌疑,一旦被发现,反而会被罚款。 福贵背着赵自牧在营地间七拐八绕,就在福贵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走错地方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医务室的牌子。 福贵向里探了探头,却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身穿西装、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正坐在桌子前。男人戴着一副夹鼻眼镜,淡金色的头发遮住眉眼,一直垂到肩上,藏蓝色的西装剪裁合体,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微微低头,金色的卷发低垂在额前,优雅美丽的像是西方人信仰的天使。 他拿着一支钢笔在桌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福贵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第07章 法兰西 这人福贵认识,他叫阿德尔摩,是个美利坚人,据说出身富豪之家,只是因不是父亲选中的继承人的缘故才背井离乡来到欧洲。现在在医务室工作,是战后医务室唯一的正经医生。 阿德尔摩医术不错,每个被阿德尔摩救治的人都无法否认这一点,甚至有人宣称,阿德尔摩的那双手必然是被上帝亲吻过,否则怎么会拥有这样出色的医术? 只是同时,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另一点,那就是阿德尔摩实在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与出色的医术一起出名的,是阿德尔摩的傲慢、骄矜、狂妄、无礼。 而对于华工来说,阿德尔摩的身上有着另一个让华工听起来就头疼的特质——阿德尔摩对华工有着很严重的歧视。 生病的时候碰上阿德尔摩,别说被救治了,阿德尔摩不送这些“愚蠢的黄皮猴子”去见上帝,那都是阿德尔摩今天信佛,不想杀生。 福贵心里念叨着赵自牧的命真的不太好,发烧生病竟然碰上这位主。福贵沉默片刻,一丝犹豫都没有地转身就要离开。结果他的身体刚刚转动了一点,阿德尔摩竟放下了手中的笔,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福贵:“……”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蔓延。 果不其然,下一秒,阿德尔摩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福贵。 在看到福贵的刹那,阿德尔摩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很有意思的表情,像是嘲笑,又像是讥讽。总之,福贵在阿德尔摩的脸上看到了满满的恶意。 福贵下意识就想转身离开,结果阿德尔摩却在身后叫住了他:“是你啊。” 福贵不得不转过身尬笑:“我来转转。” 阿德尔摩湛蓝色的眼眸在福贵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福贵背上的赵自牧身上。他站起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纤尘不染,像是本该不属于这个充满灰尘的世界。 阿德尔摩走到福贵身前,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大肆嘲笑着他背上的赵自牧:“这就是你们中国的男人?来的第二天就趴下了,果然是东亚病夫。” 第12章 这话语中嘲讽与歧视的意味简直是太浓了,福贵的脸色在这个瞬间就沉了下去。如果今天阿德尔摩骂的是他自己,福贵还可能做一把忍者神龟,把所有的不满都咽下去。 但现在,阿德尔摩骂的不是福贵,而是赵自牧。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福贵甚至感受到了一股比听到自己挨骂还要难捱的怒气。 福贵甚至忍不住想,骂他可以,但是骂赵自牧不行。 至于为什么……福贵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赵自牧是学生,是国家未来的希望?福贵如此想。 但不论是为什么,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福贵没办法忍受阿德尔摩如此轻蔑地嘲讽赵自牧。 福贵冷下脸,用他从未用过的冷漠语气说:“阿德尔摩先生,你应该为这句话向我道歉。” 听到这句话,阿德尔摩先是很明显的愣了一下,因为福贵从未因为他的话对他进行反驳,反而每次都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无奈态度,以至于阿德尔摩还以为这一次,福贵也会一如既往地把所有的不满都藏在心里。 没想到福贵竟然会反驳,这让阿德尔摩觉得有几分有趣。他笑了笑,微微俯下身,用一种充满轻佻的语气说:“黄皮猴子,你应该用英文和我说话,我听不懂你们东亚病夫的语言。” 福贵:“……你听不懂中国话啊。” 阿德尔摩肆意地挑眉,仿佛在说“我就是听得懂,那又如何”。 是的,规则都是这些人定的。在别人的规则之下,如何能得到莫须有的公平?被困在这样的规则之下,福贵只能接受所有不公。 于是福贵开口说:“傻逼。” 阿德尔摩:“……” 当真不巧,阿德尔摩还真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会的中文不多,却偏偏知道这一句。 阿德尔摩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十分精彩——因为他刚刚才和福贵说过,他不懂中文。既然他不懂中文,那他就应该不知道福贵在骂他,他也就不应该发脾气。 可是被骂傻逼还不能发脾气……好气哦。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想发怒,那么错就一定是别人的。只要他让福贵给他道歉,福贵就不得不给他道歉,哪怕不过是他在无理取闹。 然而还没等他发怒,福贵便先说道:“既然如此,我不打扰您了,阿德尔摩先生,早安。” 阿德尔摩:“……” 阿德尔摩的声音中都带着几分气愤的颤抖:“你……” “阿德尔摩先生,来了一个病人需要你处理。” 阿德尔摩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自己的助手克里斯汀小姐在叫他。 克里斯汀是个棕发绿眸的法兰西女孩儿,今年才十八岁,为了理想来到前线,成了一名护士。战争结束后,克里斯汀小姐也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继续留在这里,因为医术还算不错,因此他便成为了阿德尔摩的助手。 阿德尔摩倏尔转过头,湛蓝色的目光中满是冰冷。 克里斯汀被这样的目光看的一抖,深棕色的裙摆颤颤巍巍地荡漾。 克里斯汀紧张到声音都在发抖:“阿德尔摩先生,这个病人我搞不定。” 说着,像是生怕阿德尔摩不肯去,她还补充道:“是约瑟夫中尉受了伤。” 听到受伤的人是凡尔登战场清扫队的主管约瑟夫中尉,阿德尔摩抿起了唇,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像是很不满克里斯汀在现在打扰他,但最终阿德尔摩却也不得不转身离开。 克里斯汀见阿德尔摩离开,不由松了口气。她冲着福贵打了个手势,福贵会意,无声地说了句“谢谢”后,又背着赵自牧回到了帐篷。 其他人都去做工了,营地里空无一人。福贵给赵自牧盖好被子,又去炉火前烧了些开水,带回来给赵自牧擦身。 他脱掉赵自牧的上衣,意外发现这个看上去纤细瘦弱的书生竟然有腹肌。福贵数了数,有八块,比他还多两块。 福贵:“……” 福贵不可置信地又数了一遍,然后扒拉着手指头数了一遍,又拿起几张小纸条做了标记。几次下来,福贵最终不得不承认,赵自牧确实是有八块腹肌。 八块腹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福贵想。 他抿着唇给赵自牧擦身,没过一会儿,赵自牧的体温竟然真的降了下来,不像刚刚那样仿佛热的能煮鸡蛋,甚至还迷迷糊糊地说想喝水。 福贵又扶起这祖宗喂他喝水,心想早知道拿热水擦身赵自牧就能缓过来,他就不背着他去医务室了,还要被阿德尔摩那个老王八嘲讽一顿。 福贵刚喂完赵自牧水,帐篷外传来克里斯汀小姐温温柔柔的声音:“福贵先生,你在吗?” 福贵并不适应“福贵先生”这个奇奇怪怪的称呼,但克里斯汀小姐总有自己的理论,于是便形成了这么个一般人都接受不了的称呼。 福贵将被子盖在赵自牧的身上,遮住所有不雅的地方,确认克里斯汀小姐进来之后不会看到什么让她尴尬的东西后,这才冲着门外大喊:“克里斯汀小姐,请进。” 话音刚落,克里斯汀小姐走了进来。她将一盒药递给福贵:“喏,这是阿司匹林,你给他吃几粒看看效果。” 福贵转身去找钱袋:“多少钱?” 钱袋叮咣作响,克里斯汀小姐却拦住他的动作:“不用付钱。” 第13章 福贵摇摇头,说道:“这怎么可以?拿人东西就没有不付钱的道理。” 克里斯汀小姐解释说:“药物是有损耗的,少拿几片也查不出来。但你要是给钱,那就要记录在案,到时候被阿德尔摩医生发现,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福贵却坚持给钱:“既然如此,那麻烦你帮我改个名字,用别人的名字入账,阿德尔摩没发现就没事了。但钱是一定要给的,没有白拿人家东西的道理。” 克里斯汀小姐顿了顿,还是从福贵的钱袋中拿了五法郎出来:“这些就够了。” 克里斯汀小姐将钱收好,又拿出听诊器给赵自牧简单检查了一遍,说道:“他应该是着凉了,吃点药就没事了。如果吃了药效果还不好,你再来找我。” 福贵:“多谢。” “谢什么,当初要不是你,我就要被家人带回家卖了,这件事我感谢你一辈子。” 说到这里,克里斯汀小姐忽然问他:“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和我结婚吗?我会工作,也可以承担赚钱的责任,即便我们回到中国,我也相信我会找到工作,不会成为一个只能靠你养的拖累。我也不在乎国籍,失去法兰西的国籍也没关系——” 提到谈婚论嫁,纵然克里斯汀小姐平日里再阳光开朗,此刻脸上也不由多了几丝红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失去法兰西的国籍我也不在乎。” 福贵:“……” 早在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很多来自中国的华工就从苦海中解放,好多人都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找到了真爱,不知道多少华工娶到了法兰西的女孩子。 后来,大量的女性嫁给华工 ,终于引起了法兰西政/府的不满,于是法兰西政/府下令,宣布嫁给华工的法兰西女孩都将失去法兰西国籍。 但这条规定的出台不过是更加坚定了一对又一对的跨国恋爱,相爱的中法情侣不计其数。 但很遗憾,福贵真的不是其中的一员。 福贵再一次解释:“克里斯汀小姐,我说过了,我有未婚妻,那是我父母为我定下的亲事,我攒钱都是为了回国娶她。” 克里斯汀小姐却说:“你别打量着骗我,我都听说了,中国现在都将这些视作糟粕,自由恋爱才是主流。” 福贵:“……” 福贵尝试解释:“可是我很传统,我认同这门亲事。” 克里斯汀小姐嘟着唇,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待克里斯汀小姐的身影不见,福贵才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他才松了一半,就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憋笑声。 福贵:“……” 第08章 法兰西 福贵转过身,就看见赵自牧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拢着被子偷笑。 他的脸上满是笑意,脸颊上还有几分因为发热而产生的红晕,但精神状态却已然好了许多,看上去不见一星半点的病弱姿态,像是福贵记忆中老家的那只喜欢偷腥的猫。 这小混蛋也不知道刚刚偷听了多久,福贵无奈:“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赵自牧十分诚实:“不久,不过是在那位小姐问你肯不肯娶她的时候。” 那就是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福贵磨牙:“你醒的可真是时候。” 赵自牧尬笑:“确实挺是时候。” 笑完了,赵自牧好奇问道:“你的未婚妻——真的假的?” “你可真八卦。” 但说是这么说,或许是背井离乡太久的原因,有人问起这些家乡的事,福贵的心中还真的升起了倾诉的欲望。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在赵自牧身前,低着头看着碗中微微泛起的涟漪,低声说道:“真的,我娘临死前给我订下的亲事。” 赵自牧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起来像是好奇,但是其中又夹杂着单纯的好奇绝不应该带着的苦涩。 赵自牧忍不住问他:“是什么样的姑娘,让你这样念念不忘?” 话一出口,赵自牧都被自己的声音中夹杂的复杂情绪震惊到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样语气的话竟然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好在福贵没有听出来赵自牧语气中的复杂,他只是摇了摇头,说:“其实我都没见过她——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赵自牧:“……啊?” 赵自牧的心情忽然间就明媚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听完福贵的话,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空气都清新起来——并顺带着几分羞愧,为刚刚自己的莫名其妙。 福贵双手捧着那碗水,也不喝,像是不过是通过捧着这碗水来给自己增加底气。 他解释道:“我爹说,那是我娘在逃难的时候给我定下的亲事,据说是我娘和泰水大人在逃难时一见如故,就定下了我们的婚约。只是后来娘和泰水大人失散了,也不知道泰水大人带着我的未婚妻去了哪里,也许她现在已经嫁给别人了,毕竟按照我娘的说法,我的未婚妻比我大了四岁,今年都二十三了。” “巧了,你的未婚妻和我同岁。”提到这一点,赵自牧不自觉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巧,你的未婚妻比你大四岁,我的未婚妻比我小四岁。” 福贵有些惊讶:“你成亲了……不是,未婚妻?按照你的说法,她都十九了,就算是按你来法兰西的年纪算,她当时也有十七了,你怎么不娶她?” 第14章 想了想,福贵不确定地问:“不喜欢?所以反对包办婚姻?” 赵自牧摇了摇头:“当然不是,若是反对包办婚姻,那就该直接退亲,哪有又不退亲、又拖着不成亲的道理?我不成亲……说来也巧,原因和你的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赵自牧心里又复杂起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福贵:“……啊?” 这一刻,因为惊讶,福贵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赵自牧忍不住想,这个样子的福贵像极了他幼时家中养的那只土狗,一样的憨厚可爱。 赵自牧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容不过刚刚浮现在脸上,赵自牧忽然间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笑起来好像不太符合场合,他便有将自己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赵自牧想了想这件事复杂的前因后果,用最简单的逻辑对福贵解释:“我娘只和我说过,我的未婚妻比我小四岁,但是在我们定亲的时候,她还在她娘的肚子里,未曾有姓名。后来,我娘和泰水大人失去联系,我们便已然不知那姑娘的姓名了。” 赵自牧算了算,幽幽地说:“如你所言,那姑娘如今都十九岁了,只怕早该嫁人了。” 两个难兄难弟对视一眼,一起叹了口气。 福贵问他:“以后你会和那个姑娘成亲吗?” 严肃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赵自牧很快答道:“不会,现在都是自由恋爱的时代了,我不会为包办婚姻买单,我娘和我提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要求我一定要履行这门婚约。她之所以和我提起这份婚约,不过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那个姑娘,而那个姑娘又恰巧有麻烦的话,让我顺手帮一把那个姑娘。” 说到这里,赵自牧甚至感觉到了几分好笑:“不过就我现在这个样子,真见到了人家姑娘,没准还要靠人家姑娘赏我一口饭吃呢。” 说着,赵自牧忽然问:“你呢?如果你见到了你的未婚妻,你会娶她吗?” 赵自牧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到福贵怎样的回答,但是显而易见的,当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赵自牧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紧张。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福贵不放,生怕露掉福贵任何一个表情。 在赵自牧紧张到心脏都要不跳出来的时候,福贵终于开口:“也不会。” 福贵带着几分自嘲地笑笑:“我什么能力,能娶人家姑娘?” 这话说的赵自牧其实不是很爱听,他不愿看到福贵这样的自轻,下意识说道:“你怎么了?你很好啊,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好的人。你善良,正直,有同情心……这都是很美好的品质。如果那个姑娘能够和你成亲,那肯定是那个姑娘的幸运。” 福贵:“……啊?” 赵自牧一脸认真:“我认真的,在这个世道上,一个有同情心、有责任感的爱人可比空有钱财的人更值得托付终身,你真的很好。” 说道这里,也不知怎么的,赵自牧竟然红了脸,说了一句:“若我是个姑娘,我必然要和你成亲。” 福贵:“……” 杨顺德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福贵和赵自牧一起相顾无言,赵自牧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的红晕,福贵机械地拿着抹布擦着已经锃光瓦亮的桌子——活像是一副被捉/奸/在/床的样子。 杨顺德都被自己的脑补笑到了,他好奇地说道:“你们俩干什么呢?奇奇怪怪的。” 福贵幽幽地看了杨顺德一眼:“我和自牧在难过我们的未婚妻。” 杨顺德撑着下巴:“怎么,你那二十多年未见的小媳妇有着落了?” 福贵摇头:“你做梦呢。” 杨顺德扬了扬眉,很快反应过来:“呦,难不成自牧兄也有一个二十多年未见的小媳妇?” 赵自牧有点手痒。 杨顺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坐在福贵和赵自牧对面,自顾自地说:“还是你们有未婚妻的好,不像我,连媳妇都得自己找。” 福贵:“……哦。” 赵自牧:“……哦。” 杨顺德全当没看见福贵和赵自牧的冷脸,他还在一旁笑呵呵地说:“珍妮小姐说要和我领结婚证,但是我觉得还是再等一等,等我再攒点钱的,总要给她一份说得过去的彩礼。” 福贵摩拳擦掌,他勾住杨顺德的脖子,带着几分威胁:“你再给我说一遍。” 即便被福贵威胁,杨顺德依旧大言不惭:“我说,我有老婆!” 福贵:“……” 福贵招呼赵自牧:“揍他!” 赵自牧拖着病恹恹的病体加入战场:“好嘞!” 杨顺德:“???” 杨顺德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你们俩不厚道!” 杨顺德刚一离开帐篷,还没来得及抬头,便一下子就撞到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他抬头,见是莫令仪和王杞。王杞两手空空,莫令仪的手上却带着一个小纸包,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杨顺德捂着被撞疼的头抱怨:“你打铁去了?疼死我了。” 王杞嘲笑他:“谁让你走路不看道,活该。” 杨顺德又要和他吵架,莫令仪已经一步跨过两个年纪加一起不超过十岁的大朋友,先对着走出来的福贵和赵自牧说:“自牧兄,我们来看你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小纸包:“给你带了好东西。” 第15章 赵自牧下意识想要拒绝,福贵却已然先他一步将东西收下:“什么好东西?” 福贵打开纸包,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块红糖。 福贵问:“哪来的?” 莫令仪说:“家里给我寄过来的,我不爱吃这个,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不爱吃或许是实话,但是红糖珍贵,赵自牧领这份人情:“多谢。” “说这些做什么,见外了不是。”莫令仪跟着福贵和赵自牧走进帐篷里坐下,说道,“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别着急复工,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 王杞也在一旁帮腔:“少上几天工饿不死,但是身体熬坏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赵自牧裹着被子,一脸的无奈:“平日里我的身体还算不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竟然发烧了。” “天气变冷了,你又往北走,凡尔登可是比巴黎冷得多。”莫令仪说道,“可能是不适应气候,过几天就好了。对了,医生怎么说?不是肺炎吧?” 福贵说道:“不是,克里斯汀小姐说他应该只是普通的感冒,我觉得可能是着凉了,吃几天药看看再说。” 提起这件事,杨顺德忽然问:“阿德尔摩那个老王八没为难你吧?” “……”福贵沉默一瞬,才说,“我想套他麻袋。” 杨顺德:“……” 赵自牧:“……” 莫令仪:“……” 王杞:“……” 第09章 法兰西 在一瞬间的沉默下,福贵慢悠悠地补充道:“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麻袋好贵,我还要留着装行礼。” 杨顺德:“……” 赵自牧:“……” 莫令仪:“……” 王杞:“……” 杨顺德下意识皱起眉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那老王八果然又找事了,烦死了。” 王杞愤愤不平:“他自己是医生,又不允许我们华工间有自己的医生,又不给我们看病,我看有病的人是他才是吧?” 华工中会些简单的医术的人不是没有,但问题是会医术也没有用。在这里,即便诊断出来得了什么病也没有药物医治,药物只能从医务室里拿。但是阿德尔摩作为医务室的医生却不想给华工治病,也不愿意给华工开药。 然而,面对这样的歧视,他们却丝毫没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人能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毕竟,他们的合同只有几个月了。 现在是1921年9月3号,而他们是1916年12月1日签的劳务合同。合同期为五年,也就是说,1921年12月1日他们的合同就期满了,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五年都忍下来了,还差这三个月?忍过这三个月,他们就可以回家,并且得到存在银行中的六百大洋,这笔钱足够他们买上几亩田宅,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是如果在这期间闹事,他们被开除,这六百大洋就取不出来了。 为了自己的未来,有些苦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福贵摸着下巴问:“要不我们悄悄的?” 杨顺德一拍大腿:“我觉得行。” 王杞挠挠头:“麻袋怎么办?” 莫令仪拿出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从工地上借一个?借完了我们就还回去,动线还挺合理。” 福贵默默点头:“我可以去拿,但是我们别把麻袋弄坏了,不然还回去的时候不好办。” 赵自牧:“……” 赵自牧往前拱了一下:“带我一个。” 福贵有些担心:“你行吗?” “……”赵自牧怎么也不可能说不行,“区区风寒而已,如何不行?” “那我们计划一下。”福贵压低声音,“我知道,他每周会在星期六的晚上去镇上的小酒馆,一般要十点甚至十一点才能回来。而那个时候……” 星期日是休息日,这个休息日即便是劳工也拥有。因此周六下午六点下班之后,很多清扫队的工人就不会住在营地了,本地的会回家和妻儿团聚,非本地的工人也会去外面的酒馆等地方放松一天。 没人会把宝贵的星期天浪费在营地里,以往杨顺德会在星期天看望自己的女朋友珍妮小姐,福贵也习惯找一家咖啡馆点上一杯咖啡,在咖啡馆里浪费一天,为了蹭咖啡馆里的免费报纸—— 事实上,正是靠着这些免费的报纸和随缘可能遇到的好心人,福贵才学会了简单的法语和英语。 但阿德尔摩的习惯却很特殊——他喜欢在星期六的晚上去小酒馆待到深夜,再乘着月色回到营地,星期天直接睡一整天。 这个奇奇怪怪的习惯整个清扫队都知道,但是由于阿德尔摩出身很好,据说是美利坚一个大资本家的儿子,他不但对华工充满歧视,对其他欧洲工人也并不友好,没人愿意和阿德尔摩交流,因此也没人询问阿德尔摩这么做的原因。 不过,阿德尔摩为什么这么做不要紧,他们只需要知道,阿德尔摩在星期六回到营地的时候是晚上十点甚至十一点,那个时间点不但夜黑风高,而且还没有多少人—— 这简直太适合做点什么了。 福贵去库房找了个麻袋——这种麻袋平日里是用来装沙石的,质量很不错。而且数量很多,平日里没有人会专门清点这种损耗性物品,多一个少一个都不会有人发现。最重要的是,这种麻袋谁都能拿得到,没有明确的指向性。 第16章 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必备好物。 当然,更重要的是,入库清点是顾为光在做。虽然顾为光真的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但正直的人也会被骗——在福贵的三言两语下,顾为光眯着眼打量了他许久,终于是帮福贵找了一个还没有入库的麻袋。 他甚至还体贴地说道:“这种麻袋很粗糙,不会留下指纹。” 福贵:“……” 福贵尬笑起来。 顾为光挥挥手轰他走:“快滚。” 就这样,星期六的晚上,福贵趁着夜黑风高无人注意,从库房里顺了一个麻袋出来。等他回到莫令仪精心设计好的目的地后,就看见杨顺德和风寒好的差不多的赵自牧正蹲在地上吹冷风。 杨顺德选的地点是一块工地附近,这里堆满了修铁路需要的钢材和木材,高高摞起的建材配合着周边的树木能够很好的隐蔽身形,在黑灯瞎火的晚上,肯定不会有人发现这里藏着几个彪形大汉。 福贵悄悄摸到他们身后,问:“莫令仪和王杞呢?” “放风去了。”赵自牧小声说,“莫令仪去看阿德尔摩什么时候回来,王杞在观察有没有别人来。” 福贵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又在心里推演了几遍一会儿的行动,力求在一会儿的行动中速战速决,麻袋套一下就准,他们打一顿就跑。 然而今晚也不知为何,阿德尔摩迟迟没有来。他们都没有手表,无法知晓准确的时间。长时间等待让福贵不由打了个哈欠。他眨眨眼,带着几分迷迷糊糊的劲说:“阿德尔摩怎么还没有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顺德也直挠头:“不应该啊,现在还没到十一点吗?我怎么觉得时间都过了?” 赵自牧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确定地说:“若是我没有看错,现在都快十二点了。” 杨顺德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天,但除了黑漆漆的夜幕和满天繁星之外,杨顺德什么也没看出来。杨顺德挠挠头,问:“你这时间准吗?” 赵自牧也不太确定:“我不是专业的,就和同学学了两手,但经验也不是很足。” 但此时此刻,三人都有点信赵自牧的判断,毕竟他们等待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太长了,长到不对劲,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料。 杨顺德忍不住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莫令仪和王杞问问情况。” 杨顺德摸着黑悄咪咪地离开。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这里没有蝉鸣和蛙声,有的只有不规律的风声。周遭太过精密,这让福贵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去先睡一觉——这人今天抽什么风。” 赵自牧想了想,还是问道:“今晚阿德尔摩要是不来?” “那就算他走运。”福贵撇撇嘴,“就他这样的,被人套麻袋是迟早的事,不急在一时。” 这样带着几分意气的福贵和赵自牧记忆以及想象里那个沉稳可靠的工头简直是天壤之别,这让赵自牧不禁好奇起来:“你以前也会这样吗?看到不顺眼的人,就套他麻袋?”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种事我们做起来也不是很熟练的。”福贵为自己正名,“其实我认真的,也不是所有人我们都能报复回去的。” 赵自牧:“……” 所以你还真的套过别人麻袋? 赵自牧有点惊讶——还真没看出来,福贵竟然是个黑心的。 然而福贵扒拉着手指头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还是战时,那时候我被送到了一线挖战壕,每天想的都是能不能看见第二天早上的太阳,那时候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都没力气和他计较。” “直到去年,战争结束了,我们的任务变成了清理破碎的战场。战场上的尸骨要我们收敛,之前挖开的战壕要我们再给填平,每天依旧很累,累的下了工只想睡觉。” “好在后面一切进入正轨了,我们的声音被国际听到了,生活才逐渐好了一点,有了固定的休息日,和不像之前那样超负荷的工作。” “我们哪有空天天套人麻袋?就这么几次而已。” 赵自牧:“……” 赵自牧是很想安慰福贵的,听着福贵过去的经历,他感受到了一股从心底泛起的心疼。但他看着福贵对如何套人麻袋若有所思,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 下次我帮你套人麻袋?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赵自牧思忖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们快要解放了,我听顺德说,你们的合同还有三个月就到期了。” 提起这个话题,福贵瞬间眉飞色舞起来,就好像瞬间从数九寒天变成春光明媚:“对,还有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离开这鬼地方,回家种地去。” 赵自牧的心底隐隐失望起来,他问:“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福贵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娶媳妇生孩子。” 此刻,赵自牧的心底又莫名酸涩起来,他带着几分自己也没控制得住的酸涩语气问:“这时候不提你的未婚妻了?” “你提她做什么?”福贵听出了赵自牧语气中的不对劲,但他没有多想,只是耸耸肩,说道,“她都二十三了,怎么可能还没嫁人?就算她没有嫁人,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在哪,怎么娶她?再说了,我一穷二白,人家没准都看不上我。” 第17章 福贵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明亮的启明星高悬,福贵用带着几分梦幻的语气说:“以后我回家了,我要娶一个温柔的姑娘,我会好好待她,不让她饿肚子。” 说到这,福贵转头问:“你呢?” 月光落在赵自牧的眉眼,让他的眼睛和启明星一样亮。有那么一个瞬间,赵自牧竟然在想,他好像将这颗星星拥在怀中,以后只有自己能看得到他的明亮。 恍惚间,赵自牧意识到了什么。 第10章 法兰西 微风拂过脸颊,带来几分近乎彻骨的寒意。赵自牧抬起头,看见的就是福贵那双在黑暗中越发明亮的双眼。 月色朦胧,在这一刻,赵自牧看不清福贵的脸,但是他能从那双眼眸中看出点什么。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有那么一个瞬间,赵自牧有一种将自己刚刚出现的想法脱口而出的冲动。 但冲动的话在喉咙处滚了一瞬,就被赵自牧咽了回去。如同苦涩的汤药,让赵自牧满心满眼的苦涩,却又回味余甘。 好一会儿,赵自牧才说:“我要去读大学,我要造出来我们中国自己的飞机坦克,不再像现在这样,被洋人的坚船利炮按着打。” 他的语气并没有多么的严肃坚定,好像不过是床尾旁的随意呢喃,带着几分娓娓道来的缱绻感。 但奇怪的是,福贵却从中听出了无与伦比的认真。 杨顺德曾恶狠狠地说他再也不想在法兰西受气,福贵也曾扒拉着手指头算自己还有多久才能够离开法兰西。但不论当初豪言壮语说的多么掷地有声,他们现在依旧在法兰西为了几块大洋受着洋人的鸟气。 可是赵自牧——他给福贵的感觉是,总有一天,赵自牧真的会造出中国人自己的飞机坦克,去向着洋人宣战。 福贵忍不住冲他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中国有你们,才是有了未来。” 这是赤/裸/裸的表扬。但是听到福贵的话,赵自牧却并没有表现出开心来,反而说:“你这话说的不对。” 福贵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一副侧耳倾听的表情:“怎么说?” 赵自牧:“中国的未来,是每一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就像巴黎和会的时候,你不是也去递交抗议书了吗?如果没有十四万劳工在一战付出汗水和鲜血,中国又如何能以战胜国的姿态站在巴黎和会的会议室里?” “我们每个人——不论身份、地位、能力——只要是为了我们的国家的未来而努力奋斗的人,都是国家的未来和希望。” 赵自牧一巴掌拍在福贵的肩上:“你也是中国的未来,你们都是中国的未来。” 这话实在是有些振聋发聩,以往从未有人和福贵说过这些,这让他一时之间有些发蒙。他讷讷地说:“我、我……” “来了,来了!” 杨顺德忽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阿德尔摩回来了,正往这边走呢!福贵!麻袋!” 福贵:“……哦。” 头脑发蒙的福贵下意识抓起麻袋,脑子里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闷着头将麻袋抓在手中,一句话也不说地往外走,好像他的手中抓着的是滔滔江水中唯一能够救他的浮木。 赵自牧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选择沉默地跟在福贵身后。 杨顺德见他们来的这么慢,小声逼逼:“你们干嘛呢?再晃悠下去,天都要亮了。” 福贵小声说:“我又不知道你会在这个时候叫我……刚刚我都困的差点睡过去。” 杨顺德:“……哦,我在外面栉风沐雨,你在家里早睡早起,行啊你。” 福贵不满:“哪里早睡了?这都几点了,我可还没睡呢。” 杨顺德:“……” 赵自牧打断他们毫无意义地吵架:“不是说阿德尔摩来了吗?人呢?” 杨顺德一听这话才总算想起了正事:“差点忘了……快了,我们躲起来。” 福贵拿着麻袋爬上了一堆钢材的顶端——按照他们之前计算好的流程,从这个位置往下跳,绝对可以一下子就将麻袋套在阿德尔摩头顶——这个计算结果由赵自牧同志友情提供。 夜色太浓,只有月亮与星星洒下一点微末的光辉。福贵眯着眼——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这是他们劳工的通病,一到晚上就会看不清。偏偏福贵又左耳听力不好,以至于他只能眯着眼打量眼前的这一片黑漆漆,通过少量的视野和大量的直觉来推测阿德尔摩可能的方向。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即便福贵左耳听力不好,他也听到了。福贵知道,是阿德尔摩来了。 第11章 法兰西 阿德尔摩会在星期六的小酒馆里喝上好多酒,每次回来的时候都醉醺醺的,不但步伐沉重,身上还会伴随着浓浓的酒味。 像是上天也在欣赏这场套麻袋活动一样,黑云从月亮面前移走,弯弯的月牙洒下的全部月光都照射在大地上。而阿德尔摩此时此刻就在月光浓重处,身影清晰可见。 银灰色的正装天然适配月光,在月光下,阿德尔摩就像个发光体,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福贵将手中的麻袋展开,在心中默念倒计时—— 3—— 2—— 1—— 福贵纵身一跃。 身下是阿德尔摩激烈挣扎的力度,这个高傲的美国人看起来瘦弱,没想到反抗的力度却大得很,福贵都差点控制不住他。 第18章 福贵下意识向下打了一拳,也不知道打在了阿德尔摩哪里,阿德尔摩挣扎的力气瞬间便弱了下来。隔着粗糙的麻袋,福贵能清楚地听见阿德尔摩口中那句充满情绪的“fuck”。 紧接着,这个在福贵面前一直都骄傲自满颐指气使的美国佬用充满美国口音的英文骂骂咧咧,福贵眨眨眼,表示他英语不好,一句都听不懂。 比量了一下阿德尔摩的身影,福贵避开阿德尔摩身上的致命点,冲着阿德尔摩就是一拳头。 md,让这个该死的美国佬骂他是猴子! 别以为他不知道,骂他猴子是什么意思! 他也是读过《进化论》的! 听到声音的杨顺德和赵自牧紧随而来踢了阿德尔摩两脚,赵自牧一脚下去,大抵是没看清地方,踢到了阿德尔摩的脆弱处,让阿德尔摩直接痛的大喊一声,连咒骂的声音都消了下去。 有点子刺激。 福贵赶紧捂住阿德尔摩的嘴。 很快,在远处放风的莫令仪和王杞也赶了过来,王杞一把把杨顺德推到一边,占据了杨顺德的位置,揍了阿德尔摩一拳。 杨顺德气的想揍王杞一拳。 很快,阿德尔摩的声音就从咒骂变成了求饶,声音也从一开始的中气十足变成了低声呜咽。 福贵从未从这个美国佬口中听过这样卑微的话语,从来都是傲慢、无礼、自以为是的美国佬在拳头面前也会求饶。 这一刻,福贵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似乎世界的声音都在此刻离他远去,眼前的画面也开始逐渐模糊,福贵渐渐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能从模糊的轮廓中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模糊的哀嚎与求饶环绕在福贵的耳畔,在这一刻,福贵的心底甚至能升起一种感觉,那就是—— 继续! 打到他怕! 打到他求饶! 打到他再也不敢歧视中国人! 就应该这样,这些万恶的洋人不会讲道理,他们没有同理心、没有人类对于同类最起码的尊重,想用道德让他们低头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就应该用拳头把他们打到害怕! 双手紧握成拳,在这一刻,福贵有一种汹涌的冲动。 “福贵!” 福贵带着几分茫然地抬头,却看到了赵自牧担忧的神情。福贵看到赵自牧伸出手,也不知是想要做什么,然而不过瞬间,赵自牧便放下了自己伸出的手。 福贵听到赵自牧问他:“你怎么了?” 福贵下意识摇头:“没怎么。” 赵自牧的眸中满是担忧:“我看你的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劲。” 福贵的脸色白了起来。好在此刻夜色浓浓,赵自牧也没能看清福贵表情的变化。福贵有几分心虚——他下意识不想赵自牧知道,刚刚的自己升起了怎样阴/暗/暴/力的思想。 福贵只是摇头:“没有,你想多了。” 赵自牧还要再问,福贵已经转身冲着其他三人做了个手势。杨顺德见状点点头,拉住了还要补上最后一脚的王杞,和莫令仪架着王杞离开。 几人趁着阿德尔摩还没有挣脱麻袋的时候飞快跑回营地,福贵四下打量了一遍,见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想来应该没人注意到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才算松了口气。 他们回到福贵的帐篷里,赵自牧贴心地端了几杯水回来。 福贵抓起一碗水一饮而尽,好似将刚刚所有的暴/力想法都一口咽了下去,这才擦了把额头的汗水,说道:“真解气。” 冰凉的水浇灭了心底无名的火,福贵发现只要自己不去想自己刚刚升起的暴/力想法,他就觉得这件事干的当真漂亮。 一想到现在阿德尔摩可能费劲巴拉地从麻袋里钻出来,看向四周想要找到是谁把他打了一顿,但环顾四周却也只能看见空无一人的荒野,吃了这么大的亏都不知道该找谁要个说法,福贵就想笑。 杨顺德也说道:“确实,我早就看这个洋鬼子不顺眼了,现在终于有机会揍他一顿了,痛快。” 福贵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九月的凡尔登已经有些冷,一口凉水下肚,无名火灭了,福贵也冷的打了个哆嗦。他连忙将凉水放下,心想等明日早上起来,一定先烧一壶开水。 莫令仪和王杞和他们告辞:“太晚了,我们先走了。” 帐篷里确实没有多余的铺盖卷,想留人也没办法,总不能让人挤在这里和他们一起挨冻。 杨顺德送莫令仪和王杞出去,赵自牧转头就看见福贵将自己埋在被子里,一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但赵自牧知道,福贵没有睡着,他睡着的时候,呼吸声不是这个样子的。 赵自牧小声说道:“福贵,我睡了。” 福贵没有搭理他,一副誓要将装睡进行到底的样子。 赵自牧见状笑了笑,也不再唤他,而是当做福贵已经睡着的样子,自顾自地说:“你刚刚好厉害啊,一下子就把那个混蛋套进麻袋里了。” 福贵的眼皮不经意地颤了颤。 赵自牧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是真的觉得你特别厉害,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克制住自己。要是换成我,只怕都要动刀子了。” 福贵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瞬。 察觉到瞬间凝滞的空气,赵自牧也不拆穿福贵的小心思,而是继续说:“你可真是一个善良又正直的人,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做的这样好。” 第19章 福贵觉得自己要装不下去了。 就在福贵思考怎么样起来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是睡够了又醒一样自然地起身,只是很可惜赵自牧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赵自牧说了一句:“晚安。” 福贵:“……” 哦,那我继续睡。 于是,当杨顺德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的两个小伙伴都睡着了,黑灯瞎火的,里面两个人躺在一起,让他看上去那样多余。 杨顺德:“???”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杨顺德怀着满心的疑惑睡去,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争吵。 “吵什么!”杨顺德揉着额头坐起来,努力睁开自己迷茫的睡眼,“什么事啊不能上工再说,现在才几点……皮、皮埃尔先生?” 杨顺德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金发碧眼、一身工装的人,正是整个凡尔登清扫队的总工头,法兰西人皮埃尔先生。 深眼窝、高鼻梁,一副很典型的高卢人长相。他看上去已经不再年轻,但是脸上的每条皱纹都显示出慈祥与平和来,让人看了就觉得亲切。 皮埃尔先生本是法兰西贵族出身,后来时代变迁,过去的贵族已经失去了土地、佃农和自己的庄园,在新兴的世界中,他们像是过去遗留下来的老古董,滞后,落伍,不合时宜。 皮埃尔先生出生在这样的没落贵族家庭,在战时选择加入战场,并来到了被无数士兵视若地狱的凡尔登战场。 在无数法兰西士兵因为恐惧而离开这个地狱之后,皮埃尔却在战争结束之后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继续留在凡尔登,清扫这里的断壁残垣,努力将这里恢复成战前的状态。 正因为皮埃尔的光荣过去,因此他在凡尔登有着很高的威望,这里的所有人都信服他。 而皮埃尔先生还有另外一项品质,那就是他善良、热心,对每个人都拥有着平等的关怀。他没有因为肤色不同而歧视这些来自古老东方的劳工,反而更加体谅他们的颠沛流离,并为华工争取了许多福利。 哪怕这些福利是白人劳工本来就有的、他们华工本来就应该同等拥有的,华工也依旧感激皮埃尔先生。 见到来人是皮埃尔,杨顺德瞬间就磕巴起来:“皮、皮埃尔先生?你怎么来了?” 皮埃尔指了指杨顺德旁边被他揉作一团的衣服:“你先把衣服穿上,然后出来。” 杨顺德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福贵和赵自牧已经穿戴好了,就剩他一个人衣衫不整,正赤裸着大片的胸膛,一副有伤风化的样子。 杨顺德的脸红了一下,连忙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 他穿戴好之后便离开了帐篷,结果一出来就看到了满脸青紫的阿德尔摩。 第12章 法兰西 阿德尔摩的状态是真的有点糟糕,他的左眼眼眶青了,鼻子肿了,手上还罕见地搭了一副拐杖,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被揍得不轻。 杨顺德快乐了,并且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快乐,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这声嘲笑声实在是太过清晰,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毫不掩饰的嘲笑像是多米诺骨牌的连锁效应,引起笑声一片。 阿德尔摩被杨顺德的嘲笑声刺激到,他顾不得自己引以为傲的优雅仪态,张口就是咆哮:“皮埃尔先生,你听到了!就是这些可恶的华工打的我!” 杨顺德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本就不大的营地摆满了帐篷,使得剩余的活动空间本就显得狭小。此刻,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有留在这里的华工,也有未曾离开的白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说着不同的语言,此刻却都用相同的目光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审视、玩味,还带着几分看猴戏的快乐。 面对阿德尔摩的指责,福贵当场站出来。他扬起下巴,尖锐的目光落在阿德尔摩的身上:“阿德尔摩先生,我很抱歉你的遭遇,但是你说是我们伤害了你,你有证据吗?” 阿德尔摩指着自己脸上的伤口冷笑道:“我脸上的伤口就是证据!” 阿德尔摩冷冰冰的目光流转在福贵身上,那样黏腻的目光让福贵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觉得他仿佛是被一条毒蛇盯上。 阿德尔摩冷声说道:“就是你们这些可恶的黄皮猴子!” 杨顺德忍不住了,他的左手紧握成拳,右手指着阿德尔摩的鼻子骂:“你说谁?你说谁是黄皮猴子!” 从未被这样无礼的对待过,阿德尔摩也愤怒起来,他将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拄,愤怒地说道:“就是你们这些黄皮猴子!东亚病夫!” “我说是你们做的,就是你们做的,我不需要证据!” “可恶的黄皮猴子!就是你们!” 杨顺德一瞬间只觉得一股怒气冲向自己的天灵盖,让他恨不得在此时此刻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眼前这个可恶的美国佬揍一顿。 可是不行。 一旦他真的那么做了,那么所有人都会站在美国佬那边,没有人会和他们一条战线。因为他们来自一个孱弱的国家,因为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 在别人的地盘上就是要学会低头,不是吗? 不就是忍吗?他杨顺德今日还就属乌龟了! 我忍! 第20章 “砰——” 一个拳头砸在了阿德尔摩的脸上。 杨顺德:“……” 杨顺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就看见福贵冲破了赵自牧的阻挡,一拳将阿德尔摩撂倒在地。 阿德尔摩那根价值不菲的拐杖咕噜到杨顺德面前,杨顺德下意识低头,一眼就看见拐杖上那颗价值不菲的蓝宝石。 如此华贵的、杨顺德工作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宝石却被人随意地镶嵌在拐杖上,但是拥有这样名贵拐杖的美利坚少爷却被他看不起的黄肤华工踩在脚下。 杨顺德一脸发蒙地将拐杖踢到一边,又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灰尘溅起,所有人都愣在那里,目瞪狗呆地看着福贵将阿德尔摩按在地上揍,一时间空旷的场地都鸦雀无声,只有福贵因愤怒而沉重的喘息和阿德尔摩痛苦的嚎叫。 好一会儿,还是皮埃尔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分开二人。 福贵本想将来人甩开,但看到劝架的人竟是皮埃尔,还是抿着唇不甘不愿地收回了拳头。 皮埃尔呵斥他:“你在做什么!工地上不允许劳工互殴!” 阿德尔摩:“???” 不是,是我单方面挨打啊! 阿德尔摩不满:“皮埃尔,你……” 皮埃尔拍着阿德尔摩的肩膀,一脸的沉痛:“你放心,阿德尔摩,你脸上的伤工会会帮你解决医药费的。” 阿德尔摩一脸懵逼:“不是……” 皮埃尔转头冲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大喊:“傻站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去将阿德尔摩送到医院去?”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闻言顿时嘻嘻哈哈地走上前来,将阿德尔摩架在中间,就要将阿德尔摩带走,压根没人质疑皮埃尔口中的“互殴”。 阿德尔摩忽然间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你们……” 皮埃尔冲着他保证:“你放心,我会给你报工伤,休假期间按上工发工资,你不用担心。” 阿德尔摩:“……” 阿德尔摩就这样不情不愿的、连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被看热闹的人架走了。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架着阿德尔摩离开,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去,原本喧嚣的场地顿时安静起来。 皮埃尔见没有外人,这才语带不满地冲着福贵说道:“你也太冲动了,昨天晚上还知道找个没人的时间套麻袋,怎么今天就冲动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很难办,那么多的目击者!” 福贵继续嘴硬:“皮埃尔先生,我们没有套阿德尔摩的麻袋,你这是污蔑。” 皮埃尔嫌弃地摆摆手:“拉倒吧,咱俩谁不知道谁。” 福贵:“……” 杨顺德:“……” 赵自牧:“……” 杨顺德干巴巴地说:“皮埃尔先生,我们真的是无辜的。我们昨晚……哦对,昨晚自牧生病了,我们都在帐篷里照顾他。” 杨顺德推了赵自牧一下:“自牧,你说,是不是这样?” 赵自牧:“???” 在杨顺德一点都不隐蔽的挤眉弄眼之下,赵自牧憋着笑说:“……哦对,确实是这样,皮埃尔先生,我们真的是无辜的。” 皮埃尔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教坏了。” 福贵:“……” 杨顺德:“……” 赵自牧:“……” 福贵底气十足:“皮埃尔先生,我们可没有教坏他。” 一听说要套人麻袋就自告奋勇地参加,可见赵自牧的底子本身就是黑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皮埃尔:“……算了,不重要了,昨晚的事我可以当成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刚刚的呢?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阿德尔摩给打了,你让我怎么办?” 福贵:“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像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出错误,反而还觉得自己做的很对。福贵扬着下巴说:“要把我开除还是把我送到警察局?都没关系,我认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揍他一顿,哪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察觉出福贵的语气中夹杂的愤怒,皮埃尔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必,没几个月就要走了,何必争这一时之气?” 福贵的神色却是不同以往的坚定:“这不是一时之气。” 那些充满歧视的话,阿德尔摩说的时候没有别人听到,福贵可以告诉自己忍一忍,为了自己的未来。 但当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起的时候,福贵若是再忍,那么,他会让整个国家都因为他而丢脸。 所以,福贵忍不了,为此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福贵说:“我想的很清楚,后果我也承担得起。” 皮埃尔:“……” 皮埃尔先生想骂娘。 憋了半天的气,皮埃尔最终还是骂不下去,只能憋着气说道:“作死!到时候阿德尔摩不依不饶,我看你怎么办!” 福贵不愿意服软,依旧梗着脖子不认错。见到福贵这样一副si pig do not pa kai water tang的模样,皮埃尔气的转身就走。但他没能成功离开,因为赵自牧出面拦住了他。 赵自牧问他:“皮埃尔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件事没能得到有效的解决,会产生什么后果?” 第21章 皮埃尔余怒未消:“什么后果?你们不是很清楚吗?还用得着我来说?不是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吗?” 福贵像是没听出皮埃尔的言外之意一样,闻言坚定地说:“对,我说过了,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杨顺德一把捂住福贵的嘴,赵自牧闭了闭眼,认命地帮他说好话:“皮埃尔先生,福贵他……我们……你知道的,没有人能被这样侮辱还不言不语……我希望你能理解。” 这话说到了皮埃尔的心坎上。一瞬间,皮埃尔想到了当初家道中落时那些新兴的资产阶级资本家是如何瞧不起他们这些落魄的封建贵族,又想到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青年又曾在凡尔登战场上为法兰西的士兵做了多少本不应该由他们做的工作,他的心又瞬间软了下来。 皮埃尔软了语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你……你们……唉……” 最终,皮埃尔做出了总结:“还是个孩子……算了,这件事你别操心,我会帮你们处理,去玩吧。” 福贵:“……” 福贵一时语塞:“皮埃尔先生,我不是孩子了。” 皮埃尔:“好好好,你是大人。福贵先生,请去玩。” 福贵:“……” 第13章 法兰西 皮埃尔离开的时候摇头又叹气,早已在不远处等的心焦的莫令仪和王杞见皮埃尔离开,立刻跑了过来。 王杞刚刚走近,连气都没有喘一口,便瞬间打开了话匣子:“怎么了?皮埃尔怎么说?阿德尔摩那边呢?那老王八要怎么做才肯罢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依稀听到有人说福贵出事了?” 对于这一连串的问题,杨顺德做了简单的总结:“福贵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又把阿德尔摩揍了一顿,阿德尔摩看起来要不依不饶,但是皮埃尔先生说,这件事他会解决。” 这简短的一句话露出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复杂了,琢磨了一下杨顺德都说了些什么,莫令仪不禁皱起眉:“福贵把阿德尔摩揍了,这件事我来的时候就听说了,现在只怕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不知道多少个版本了。压肯定是压不下去,阿德尔摩要是追究怎么办?” 福贵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什么也做不了,最多不过把我赶出去。回国的船票钱我都已经攒好了,要是阿德尔摩能让我被遣返回国,没准还能帮我省下船票,这样就是拿不到存在兴业银行的补偿金,我也不算太亏。” 莫令仪顿时张大了嘴:“……你想的可真细节。” 莫令仪还想继续劝几句,结果他话还没说出口,王杞已经一巴掌拍在了福贵的肩上,冲着福贵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啊兄弟,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魄力。” 说着,王杞抱怨道:“皮埃尔竟然不叫我一起来,不然我肯定和你一起把那个王八蛋揍一顿,到时候咱兄弟俩一起走还能结个伴,省的你自己长夜路漫漫。” 杨顺德在一旁嘲笑:“得了吧,你要是刚才真在这里,只怕早就被吓得嘚嘚瑟瑟,一句话都不敢说。再说了,还用得着你?我肯定会和福贵一起走的,他肯定不会孤单。” 王杞回怼:“可拉倒吧,不知道是谁,一天天的珍妮小姐挂嘴边,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一样。见色忘义的玩意儿,能信?” 杨顺德顿时不满意了,他梗着脖子问:“你说谁见色忘义?我看你要是有了女朋友,肯定比我还见色忘义!” 莫令仪:“……” 他真是服了这帮老六。 莫令仪主动屏蔽杨顺德和王杞毫无营养的吵闹,他靠近福贵和赵自牧,低声问:“你真的没想过后果?” 在莫令仪的心里,福贵从来都是一个沉稳可靠的人,虽然面相看着老实,但绝不是蠢货,否则绝不可能在几千人里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华工的工头。 现在,福贵肯定想过自己的后路吧? 然而福贵摇了摇头:“我真没想过,当时就是单纯地没忍住。” 莫令仪:“……” 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 皮埃尔再一次见到阿德尔摩的时候,是在约瑟夫中尉的办公室里。 约瑟夫中尉的办公室装修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陋,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长沙发、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还有一个大大的书柜。 书柜并不精致,但是透过透明的玻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排勋章——这些都是约瑟夫中尉曾在战场上获得的荣誉。 皮埃尔进入办公室的时候,约瑟夫中尉正在办公椅上半坐半躺,阿德尔摩则坐在沙发上,镶嵌着蓝宝石的拐杖被他扔在一边,手里则捧着一本已经泛黄发旧的《旧约》—— 还是用拉丁文写的。 皮埃尔的眼皮不禁抽了一下。 这时的阿德尔摩看起来已经好了大半,脸上的绷带也拆了,那张如同圣彼得一样俊美的脸上已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青肿,从表面看上去,像是两次殴打对他造成的伤害已经无线趋近于零——如果他没有直到现在还拄着拐杖的话。 见到那根蓝宝石拐杖,皮埃尔甚至笑了笑:“腿还没好,就着急出来?” 阿德尔摩幽兰的眼眸仿佛蕴含着无数波涛的汹涌汪洋:“你是来给他们求情的?那些黄皮猴子?” 皮埃尔上前一步,他伸出手抽走了阿德尔摩手中那本已经卷边的《旧约》,粗暴无比地将《旧约》扔在桌子上:“你现在来找约瑟夫中尉有什么用呢?首先你要明白,约瑟夫中尉比谁都清楚,那些华工在凡尔登战场上都做了什么。” 第22章 说着,皮埃尔还转头看了一眼稳坐钓鱼台的约瑟夫中尉:“是不是,约瑟夫中尉?” 约瑟夫中尉闻言尴尬的笑笑,不说是,却也没有说不是。 皮埃尔又将目光转回到阿德尔摩的脸上,灰色的眼眸中满是认真:“没有那些华工,凡尔登这个绞肉机不知道还要吸走多少法兰西战士的鲜血,阿德尔摩医生,你不应该为了这点小事就开除一个在华工中素有名望的华工工头。”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约瑟夫中尉按照你的想法开除了他,你以为你会得到什么?”皮埃尔的声音中掺杂了淡淡的警告,“没有规则约束的中国人,他们会把你吊在路灯上。” 阿德尔摩的眼皮抽了抽:“你在威胁我?” 皮埃尔摇头:“不不不,这不叫威胁,这叫摆事实、讲道理——我真的在和你讲道理,你知道的。” “清扫队有自己的规则,打架斗殴不过是记过、扣工资,如果你执意要求过分的处罚,工会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阿德尔摩被这番话气的差点笑出来:“你就这么护着那些中国人?你明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是谁在套我麻袋!” 一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阿德尔摩越想越气。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旧约》都被震动了一下:“他们竟然敢这样对我!” “他们为什么不能?”比起阿德尔摩的气急败坏,对比之下,皮埃尔显得那样的风轻云淡,“没有人能够容忍这样的侮辱,阿德尔摩先生,你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说错了什么?”阿德尔摩越发激动起来,“他们就是一群没有进化完全的野蛮人!他们什么都不懂!” “你和他们接触了这么多,你知道的,他们的身体里存在着怎样的劣性根!他们不懂敬畏、美化魔鬼,他们不是上帝的信徒!” “我不相信你会忘记——去年,就在去年,你们好心让那些可恶的黄皮猴子过他们的新年,可是他们做了什么!” “那些画作、那些所谓的艺术品——我甚至不愿意提起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他们是不是认为将那些魔鬼一样的东西呈现出来很好笑?” 这样充斥着极端的话语让皮埃尔的手指都颤抖了一下,皮埃尔试图安抚他:“你冷静一点。” 阿德尔摩看上去像是冷静了下来,他深呼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再激动,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是:“那些中国人,他们没有信仰的。” “……哦。”皮埃尔却对此表现得十分冷漠,“所以呢?” 阿德尔摩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比皮埃尔高一点,但此刻皮埃尔站着,他坐着,阿德尔摩要扬着头才能看到皮埃尔的脸。皮埃尔低下头,看到的就是阿德尔摩微微瞪大的湛蓝眼眸。 这个角度看起来,让皮埃尔觉得阿德尔摩像是一只优雅顽皮的波斯猫,任他怎么作天作地,旁人都不舍得呵斥半分。 皮埃尔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因为一副迟早会枯萎衰败的漂亮皮囊去宽恕一个内心冷漠无情、没有正义的小王八蛋,不然上帝不会宽恕他。 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冷心冷妃,皮埃尔才继续说道:“假如他们信仰上帝——然后呢?像你一样,做一个虔诚的教徒?如果是这样那我必须告诉你,上帝的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儿子、第不知道多少个儿子甚至还有上帝的女儿女婿,他们都在中国——这是教皇承认的事,你承认吗?” 阿德尔摩:“……” 阿德尔摩觉得这些话简直是在危言耸听:“这么离谱的事怎么会有人相信?” “可是教皇承认了——不论教皇究竟信不信,但是教皇承认了,他承认了那个中国人是上帝的次子——” 说道这里,皮埃尔甚至想笑:“你看,中国人信上帝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总有一天,上帝也会变成你最讨厌的‘黄皮猴子’。” 阿德尔摩抿唇不语。 皮埃尔却未曾放过他,反而继续说道:“信仰上帝——我曾经真的信仰上帝,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上帝的信徒。我甚至背弃了天主教,成为了一个清贫而虔诚的新教教徒,过着清苦的、满心只有教义的日子。可是我这样的虔诚,上帝拯救了我吗?没有。” “当新的世界降临的时候,我们就像是旧世界的遗留,充满污秽与腐朽,没有人记得我们祖先曾经的辉煌,我们就这样被抛弃。父亲放弃了庄园、丢掉了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财产,我的姐姐、那个最信仰上帝的姐姐,被父亲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一个整日寻花问柳甚至染了那不勒斯病的新兴贵族,那时候上帝有来救她吗?” “在凡尔登战场上,上帝有因为我在信仰他就结束这场可怕的战争、让我们都能活着回家吗?当我们还拿着每日十法郎的战场补贴、巴黎却连一个理发师都能每日赚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上帝有因为我们信仰他,就让我们用性命换来的积蓄可以抵御巴黎可怕的膨胀吗?” 皮埃尔扬起下巴,灰色的眸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怼,有同情,有愤怒,有怜悯,有不甘……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让这双眼眸仿佛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 “拯救我的不是上帝,是我自己,我能活到现在,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所以我喜欢中国人,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在用我们的双手去奋斗。面临着这个世间的不公,我们一样地不去选择向上帝祈祷,而是用自己的汗水、泪水甚至是血水来奋斗。” 第23章 “这就是你讨厌中国人的原因,是吗?”皮埃尔仰起头,“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你,你所信仰的上帝一文不值。” “住口!不是这样的!”阿德尔摩的高声反驳,“上帝平等地爱着世人,你怎么能用自己浅显的经历去推翻他的存在?” 皮埃尔却说:“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救世主,那么他一定很高兴看到世界上无产者联合起来。” 阿德尔摩瞬间捂住皮埃尔的嘴:“你疯了?” 约瑟夫中尉吓得丢掉了手中的卷烟,直接捂住自己的耳朵。 皮埃尔仰起头,看见的是阿德尔摩近在咫尺的湛蓝眼眸,听到的事阿德尔摩心焦不已的声音:“你怎么敢、怎么敢?被人听到,他们会把你送上绞刑架。” 皮埃尔扒下阿德尔摩的手:“可是我相信,这个世界必然是赤色的世界,少数人剥削大多数的日子迟早会过去,总有一天,世界会迎来真正的自由平等。” “你应该知道,当年几乎一统欧罗巴的法兰西第一帝国为什么最后会支离破碎。”皮埃尔用虽小却坚定的声音说,“因为拿破仑向他统治的所有臣民宣扬自由平等,实际上却在行剥削之事。” “你看看,和现在的某些人,多像。” 第14章 法兰西 顾为光找到福贵的时候,他正在工地上填平战壕——这些当初在战时由他们顶着德意志士兵的枪林弹雨亲手挖出的战壕现在也要由他们亲手填上。 福贵不厌烦这样的工作,他觉得填平战壕是比挖战壕更让人有动力的事。当初他们亲手对大地进行了伤害,如今再亲手将伤疤抚平——有一种赎罪的平静。 顾为光由远及近,福贵却一直都是那副样子。他弯着腰低着头,机械一样地填土。看上去没有丝毫激情,却也没有丝毫颓废,和过去一个样子,好像近日以来的凄风苦雨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顾为光从不拄拐,他跛着腿跨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一步一步走的吃力却坚定。 他走到福贵身边,目光堪称平静地看着福贵干活:“皮埃尔给我传话了,说你和阿德尔摩之间的事就这么算了,他不会继续追究下去了。” 福贵没有抬头,也没有对这个结果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满意来,反而说道:“阿德尔摩侮辱我的祖国和同胞,却没有受到任何的处罚,哪怕只是一个口头批评。现在我要为我的正当防卫没有受到惩罚而欣喜若狂,是吗?要不要我跪下来冲着他们再磕几个头?” 手中的铁锹卡在地面上,发出“叮咣”的声音,像是在宣泄福贵没有说出口的不满。 顾为光摇了摇头:“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冲动,我就知道,让那个留学生留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这才几天,就把你影响成了这个样子。” 福贵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他皱着眉,抬起头看向顾为光,声音中是显而易见的不满:“这和他没有关系,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过。” 可是在心里,福贵却不由想到,赵自牧曾经和他说过,他们都是中国的未来。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原来他们这么重要——他们的同胞没有忘记赶赴欧罗巴的十四万华工,欧洲人也没有忘记,在欧罗巴的土地上有着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群,为一战流尽了汗水和鲜血。 福贵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人关注着他们。 这个消息初听让他只觉得惶恐,但冷静下来,他感觉到了欣喜、感觉到了安慰,还有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紧张。 ——原来这么多人都在关注着他们,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真的可能影响着他们的祖国的形象。 那么,他原本的忍耐会不会让那些外国人觉得中国人都是没种的人、觉得中国人就是好欺负? 这样的想法让他浑身发凉,福贵忽然间就觉得,他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轻易地忍耐了。 ——哪怕不论是歧视还是他的反抗可能都无人知晓,但是,他不能继续忍耐下去了。他可以不是英雄,但不能做狗熊。 微风吹动额前的碎发,福贵眨着眼,低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忍下去了。忍忍忍,什么时候是个头?忍耐能换来下一次不被欺凌吗?狗都不能被这么欺负。” 顾为光幽幽地叹了口气。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双眼,福贵的身影在他眼前逐渐模糊起来,却又在瞬间清晰——只是这一次在顾为光眼中清晰的福贵变了一副样子——变成了顾为光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几年之前,顾为光也是敢在巴黎街头宣扬布尔什维克的人。只是巴黎警察的暴力还有那条因此而跛掉的左腿,让顾为光磨光了所有的激情。 可是,现在,顾为光却忍不住在想,他这样消极避世,究竟对不对? 就在这时,杨顺德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没等福贵和顾为光发问,杨顺德便先把事情秃噜出来: “不好了,莫令仪和王杞带着华工罢工了!” 福贵:“???” 顾为光:“???” 中尉约瑟夫的办公楼前已经被千名华工围住,福贵远远看着,即便眼神不太好,福贵都能看见他们手上举起的横幅: 【要求阿德尔摩向中国华工道歉!】 【拒绝对华工福贵进行惩罚!】 横幅是用中法双语写的,字体很大,用着血淋淋的红色,扑面而来一股劣质油漆的味道。 第24章 莫令仪带着华工们直接在办公楼前静坐,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嘶吼、没有声嘶力竭,却将办公楼的出口团团围住,用这样无声的缄默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坚定。 福贵甚至还看到,不知何时已经有记者赶来,照相机不停地闪烁,一股又一股的烟雾腾空而起,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 福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闻风而来的华工陆陆续续地又加入到静坐的人群中,罢工的华工越来越多,多到在福贵的角度,他甚至一眼都望不到头。 福贵:“……” 福贵悄咪咪走到莫令仪身前,头疼地问:“你这是在……” “罢工啊。”莫令仪耸了耸肩,“你看不到吗?” “……”福贵,“你怎么……” “你以为我们是在为了你而罢工吗?”莫令仪扬着下巴说,“那么,我亲爱的福贵先生,这你可是想错了,我们是为了我们的祖国。” 福贵:“……” 莫令仪摆正身姿,双手揣在另一只袖子里,说:“阿德尔摩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我们、侮辱我们的祖国、侮辱我们的同胞,你是为了我们的祖国才对他大打出手的,如果这件事的结果竟然是你受到处罚,那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侮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莫令仪指着他身后那个鲜红大字的横幅:“今天,阿德尔摩必须对我们道歉!为了他的不当言行,向我们的祖国、我们的同胞道歉!” 福贵:“……” 福贵沉默着坐到莫令仪身边,轻声说道:“我是想问,你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不参与,以后还怎么抬得了头?” 莫令仪:“……” 听到福贵的话,莫令仪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尴尬来:“这不是没时间吗。” 福贵:“???” 莫令仪小声说道:“本来我们在上工的,结果听到消息,说你可能要挨处分,当时我们的情绪就有点激动,所以就直接来了,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你。” “……”福贵沉默一瞬,又问,“那那个横幅?” 莫令仪:“你放心,是油漆——工地的油漆,工地的布,我们没有为这次罢工付出哪怕一个法郎!那些万恶的资本家休想从我们的钱包中掏出哪怕一个法郎!” 福贵:“……干得漂亮。” 第15章 法兰西 “他出来了!” “约瑟夫中尉出来了!” “肃静!我们是来讨公道的,不是闹事的,要讲道理!” “对,别说话,把横幅举高点就行!” 听到这些话的约瑟夫中尉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讲道理? 讨公道? 不闹事? 这些华工是怎么把这几个词语和他们的行为联系到一起的? 约瑟夫的嘴角抽了抽。他站到办公楼台阶的中央,一身军绿色的军装配上胸膛上的勋章称得他的身形十分挺拔。 他摆摆手,用堪称洪亮的声音说道:“大家静一静——谁来告诉我,现在发生了什么?” 福贵率先站起来,冲着约瑟夫中尉伸出手:“你好,约瑟夫中尉。” 约瑟夫穿着军装,他留有一头深棕色的卷发与同色的眼眸,眼窝比较浅,面部线条却很硬朗,看着便是一副不好说话的模样。 他曾参加过凡尔登战役,是真正从战场上厮杀过的战士,“中尉”军衔也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得到,所以事实上,约瑟夫中尉也确实是一个硬朗、不善言辞的人。 福贵曾远远见过约瑟夫中尉几次,他没和约瑟夫说过话,却也见过约瑟夫用严厉的言辞训斥下属。 但是此刻,约瑟夫面对眼前的罢工场景,却努力憋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看着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照相机开始对着约瑟夫中尉不停地拍,也开始有记者提问: “约瑟夫中尉,请问这件事你会怎么处理?” “你会答应华工的要求吗?” 约瑟夫摆摆手,待众人都安静下来,约瑟夫才说道:“诸位,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知晓,事情由战场清扫队的医生阿德尔摩引起,但是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不是吗?” “这不公平!”福贵还没来得及开口,杨顺德便第一个跳起来,“他的代价不是他付出的,是我们主动讨要的!如果我们没有主动维护我们的尊严,是不是阿德尔摩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歧视我们、嘲笑我们!” 约瑟夫不由皱起眉头:“但是事实是,阿德尔摩已经付出了代价——他的腿现在都没有好完全!” 福贵上前一步打断了约瑟夫的话:“约瑟夫中尉,我有一件事不理解——请问阿德尔摩的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约瑟夫一顿。他的眉眼在此刻锐利起来,像是翱翔在天空中的雄鹰盯着猎物一般,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尖锐,仿佛在警告福贵见好就收。 福贵却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当初阿德尔摩先生毫无凭据地质疑是我们对他造成了伤害,又对我们进行了歧视以及侮辱,可是至今,他没有为任何一件事向我们道歉!” “现在,约瑟夫中尉,你也要对我们进行无凭无据的指责吗?” 约瑟夫的嘴角抽了抽——在记者面前,他可不敢应下这个指责。约瑟夫下意识为自己辩解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说阿德尔摩已经受到了惩罚,为什么还要揪着他不放呢?” 第25章 福贵目光微凉:“可是他受到的伤害,本来就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不要别的,只要一个道歉。” “对,我们只要一个道歉!” “让阿德尔摩出来向我们道歉!” 约瑟夫只觉得头疼不已,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些原本听话好用任劳任怨的华工突然间就变得这样难缠,但是有一点他清楚,那就是不能让这些华工继续闹下去—— 前不久,有中国来的留法勤工俭学生为一名在战场上致残的华工打了官司,法院判定法兰西政府需要为那名华工补偿医药费与荣誉勋章。 而约瑟夫很清楚,那名华工所收到的遭遇不是一例两例,事实上,如果真的仔细核查一遍,现在还留在凡尔登战场上的五千名华工,至少有一半都能得到残疾评定—— 包括眼前这个名叫福贵的华工,他的左耳损伤足够得到至少八级的伤残评定。 一旦这件事闹大,引来了工会的注意,约瑟夫简直不敢想象,法兰西政府要为这些华工赔偿多少钱。到时候作为现在这些华工的负责人,约瑟夫觉得,他的职业生涯可能就要到头了。 哪怕是为了自己用来养家糊口的工作,约瑟夫也不能任由这些华工继续闹下去,他必须让这些华工满意的闭嘴。 但问题是让阿德尔摩道歉? 上帝,凡尔登清扫队的成员的工资至少有一半是阿德尔摩的父亲发的! 这些华工还有几个月就要收拾行李走人,他可是要在法兰西待一辈子的! 啊,头好疼。 啊,为什么是他摊上这堆破事。 啊,上帝,能不能派人来救救他! 上帝说——行。 下一秒,皮埃尔带着一眼看去便至少有几百人的白人劳工来了。皮埃尔越过疯狂拍摄的记者,来到约瑟夫面前,彬彬有礼地说道:“早上好,约瑟夫中尉。” 约瑟夫:“……” 谢谢,我一点都不好。 约瑟夫挂着一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的脸说:“早安,皮埃尔先生,你怎么来了?” 他的目光中满是不悦,像是在警告皮埃尔不要没事找事,要懂得见好就收。 但很显然,皮埃尔先生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他甚至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来罢工。” 三十七度的嘴唇说着让人浑身冰凉的话:“我觉得,在这件事上,阿德尔摩应该对华工道歉。” 约瑟夫:“……” 救命! 摄影机工作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停的拍摄声让约瑟夫都有那么一瞬间的耳鸣。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都在颤抖:“皮埃尔先生,你说什么?” 皮埃尔微笑:“我说,阿德尔摩应该为他的不当言行对华工道歉。” 皮埃尔的话音落下,跟在他身后的几百名白人劳工也纷纷发言: “对,他应该道歉!” “没有人遇到自己的祖国被侮辱了,却能无动于衷的!” “这样的歧视不应该存在!” 看着跟在皮埃尔身后闹罢工的白人劳工,约瑟夫觉得自己笑不出来。 不是,你们为什么要和这些华工在一起闹啊!阿德尔摩没有骂你们啊! 约瑟夫觉得自己的胡子都在发抖:“你们闹什么!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啊?” 皮埃尔反问:“为什么没有关系?难道我们不是人吗?我们没有祖国吗?” 皮埃尔看着约瑟夫,一星半点儿也不退缩:“我们有为自己的祖国发声的权利。” “对,我们有为自己的祖国发声的权利!” 皮埃尔:“我们只是只做我们应该做的事——作为一个人应该拥有的、对同类最起码的尊重!对于不同肤色的歧视应该被禁止,因为,这是有违人权的!” 约瑟夫:“……” 福贵上前对着约瑟夫微微点头,给了约瑟夫一个不算台阶的台阶:“约瑟夫先生,我们只是想要一个道歉,一个我们应该得到的道歉。” ****** 不远处的一个僻静角落里,赵自牧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人群中的福贵,口中说道:“阿德尔摩先生,你都看到了,不是吗?” 他的身旁,阿德尔摩的嘴角叼着烟,淡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隐隐发着光。 他看着远处喧嚣的人群,眼中的神情却分外淡然,淡然到像是在看一场猴戏。他轻蔑地说:“我就是不道歉,那又能如何呢?约瑟夫难道能强压着我道歉吗?” 当然不能。 不说阿德尔摩背后的身份地位,哪怕他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他也完全可以将身上的工作服一脱,就和凡尔登说拜拜。 没有人能强迫他。 可是赵自牧却说:“阿德尔摩先生,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你觉得你这样的行为是合理的吗?” “有什么不可以?”阿德尔摩转头反问,“我就是欺负你了,又如何?你现在不是要和我讨论人权吧?” “……当然不是。”在这样明显轻蔑的话中,赵自牧竟然点了点头,“落后就要挨打,这是我们早就已经学会的事情——阿德尔摩·加西亚先生。” 这个称呼让阿德尔摩的眼皮跳了跳。 忽然,赵自牧压低了声音说:“阿德尔摩·加西亚先生,你听过‘盗火者’吗?” 阿德尔摩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十分难看。他的表情瞬间僵硬在脸上,组成一幅僵硬无比的抽象画——像是画到一半,颜料忽然干涸一样。 第26章 盗火者。 如果说阿德尔摩·加西亚这个名字就能让阿德尔摩的眼皮狂跳,那么盗火者这个称呼却是直接让阿德尔摩口中的香烟掉到了地上。 阿德尔摩低头,就看见那支被他抽了一半的香烟落到地上,明灭的火星不甘如此熄灭,困兽犹斗般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下一秒,一只脚踩在烟头上,火星随之熄灭。 那只是一只穿着橡胶鞋的脚,阿德尔摩甚至知道这种橡胶鞋,廉价到一百双加在一起的价钱都不一定买得起他掉在地上的卷烟。 但是再廉价的橡胶鞋,也能踩灭卷烟。 第16章 法兰西 火光被踩灭,只有零星的余烟袅袅而起。 赵自牧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这一缕脆弱的烟雾,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笑着问:“避免引起火灾而已,阿德尔摩先生不会在意的,是吗?” 阿德尔摩的脸色从未这样难看过,像是要下大雨之前灰蒙蒙的天,充斥着低沉与黯然。 赵自牧却仿佛没有看到阿德尔摩难堪的脸色,他只是堪称优雅地冲着阿德尔摩微微点头,算作不怎么证实的告别,随后迈步向前,走到了那群还静坐在地上的工人之间。 赵自牧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他身上暗黄色的工装和所有劳工的工装融为一体,阿德尔摩眯着眼,却也没办法再从人群中找到那个胆敢威胁他的中国人。 最终,阿德尔摩移开目光,看向了被劳工困在中间的约瑟夫。这个穿着军装、将所有勋章都别在胸前的战士,在战场上不曾惧怕德意志的枪林弹雨,此刻却也要害怕团结在一起的劳工。 阿德尔摩知道,再过不久——也许就在下一秒,约瑟夫就会扛不住劳工带给他的压力,选择让自己出面道歉——哪怕约瑟夫明知,阿德尔摩大概率不会为自己的言行向这些华工道歉。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约瑟夫把阿德尔摩抛出去,即便什么实质性的后果都不会得到,起码他会度过眼前的难关。 想通了这一点,阿德尔摩的目光再一次移动到福贵的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依旧和阿德尔摩记忆中的一个样子,穿着一身带着灰尘的工装,脸上是因为在战场上长久工作而沾染上的烟尘。皮肤黑黝黝的,身材看着还有几分瘦削,一副因长年累月的工作而被生活吸干气血的样子。 但是此刻,他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和阿德尔摩记忆中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阿德尔摩的记忆里,这些来自中国的劳工都习惯性地低着头,他们勤于工作却讷于言辞,他们不会争取自己的权利,不会像白人那样动不动就罢工来争取自己的权益,他们安静勤劳的像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牛马。 他们的目光中满是呆滞,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工作的迷茫、不知道该去往何处的无措。他们是资本家最爱用的牛马,是这个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芸芸众生。 但是现在,他们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阿德尔摩眯着眼睛打量着福贵,明明福贵的样子并没有改变,他却觉得此刻他再也没办法看清福贵的面庞。 福贵变了——或者说,这些华工都变了。他们的身上多了某些从前阿德尔摩从未见过的东西—— 直觉告诉阿德尔摩,他不应该放纵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因为这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些没有信仰的中国人不应该这样拧成一股绳,这简直太可怕了,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异教徒组织都可怕。 但是这一刻,也不知为何,阿德尔摩却感受到了一股由衷的恐惧感,他从未有过这种恐惧感,以至于现在面对这些恐惧,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约瑟夫的目光看向了他——阿德尔摩看到了,所有劳工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即便阿德尔摩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但阿德尔摩大致能够猜到。 阿德尔摩沉默一瞬,他又看到了赵自牧看向他的那种玩味中又带着威胁的眼神。隐藏在众多不满的尖锐目光中,却比其他人的目光更让阿德尔摩感到恐惧。 可是,明明在不久之前还只会让他愤怒的眼神此刻却让他感受到了恐惧。不久之前,他能大声质问赵自牧凭什么敢威胁他,但是现在,在他感受到这些一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之后,阿德尔摩只感受到了恐惧。 就好像,一个原本闭上双眼的恐怖怪物在此刻睁开了双眼。 他听到约瑟夫期期艾艾的声音:“阿德尔摩先生,你……” 约瑟夫不敢将话说完,但是他也清楚,阿德尔摩知道他要说什么。约瑟夫不敢想象阿德尔摩在听到他的话之后会是怎样的暴怒,他甚至已经在想,如果一会儿愤怒的阿德尔摩拂袖而走,他要怎么安抚这些愤怒的劳工。 “……抱歉。” 这声音量并不大的声音却在此刻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约瑟夫:“???” 约瑟夫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约瑟夫目瞪口呆的目光之下,阿德尔摩又重复了一遍:“抱歉,我不该以自己狭隘的思想去肆意地嘲笑你们。” 约瑟夫:“……” 他觉得这个世界着实是有点魔幻。 约瑟夫下意识转过头去看福贵的反应——他看到了福贵的面无表情。 确实是面无表情。 第27章 阿德尔摩纡尊降贵的道歉没能让福贵的脸色好上半分,此时此刻,福贵的脸色平静到他听到的好像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早安”或者“今天天气真好”,亦或者是什么其他无关紧要的话。 ——总之,无关紧要。 ——总之,不是刚刚他们声嘶底里也要得到的道歉。 约瑟夫忽然间惴惴不安起来:“福贵先生,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福贵的身上。 无数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意味,可是这个来自古老东方一个穷山僻壤处的年轻小伙子却没有因为这样的目光而动摇半分。 他那双充满着东方韵味的黑色眸子一如既往,平和、坚定,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的想法。 这曾是阿德尔摩最讨厌福贵——亦或者说是整个华工群体的地方——他讨厌这样的目光,就好像在这些人的眼中,高贵的上帝也和路边的杂草没有半分分别,他们这些上帝的信徒玩在这些可恶的中国人眼中像是马戏团里的猴。 阿德尔摩的唇动了动——他忍不住又想讥笑这些来自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却总是自命不凡的家伙们。 他想说,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 他想说,别在妄想了,现在的中国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中国。 他想说,你们就只配一辈子生活在愚昧与无知里。 但是话音在嘴边滚了一拳,阿德尔摩却悲哀的发现,他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就这么一个刹那的犹豫,阿德尔摩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福贵直接说道:“我代表华工群体,接受阿德尔摩先生的道歉。” 阿德尔摩所有想说的话就这样憋在喉咙里。 这句话为这场罢工事件划上了句号,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自命不凡的美国佬为来自中国的劳工道过歉。. 虽然这个可恶的美国佬的心里可能在愤愤不平地将他们这些华工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这不重要,这个美国佬给他们道歉了,这才重要。 约瑟夫深呼一口气,感谢上帝救了他的狗命。 记者们疯狂拍照,想着这该是一条怎样的大新闻。 华工和其他欧洲的劳工都在欢呼庆祝,因为这是他们整个劳工的胜利,是庶民面对资产阶级的胜利。 无数欢呼中,阿德尔摩目光沉静地注视在他面前的福贵。他的脸上没有羞愧也没有无地自容,平静的像是他刚刚什么都没有说一样。 而与此同时,阿德尔摩也看得到,福贵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和周围的欢欣鼓舞不同,这一刻,福贵仿佛和其他人都在不同的世界。 阿德尔摩冲着福贵笑了笑,他动了动唇无声地说——大概是知道自己出声,福贵也听不见—— “你没有赢。” 福贵沉默不语。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到自己的营地,纵然迟钝如杨顺德都发现了福贵的不对劲。杨顺德想了想,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只能小声问道:“福贵,怎么了?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听到杨顺德的话,福贵顿了顿,随即说道:“我只是觉得,这远远不到开心的时候。” 杨顺德不明白:“什么意思?” 福贵没有回话,杨顺德不明所以,赵自牧为他解释道:“因为我们并没有赢,阿德尔摩选择道歉,不是因为他觉得他错了,也不是因为他怕了我们,而是因为——他在惧怕工会,惧怕舆论。” 王杞不太明白:“他知道怕了,不是好事吗?” 赵自牧轻声说道:“可是阿德尔摩惧怕的工会、舆论,都是洋人的东西。” 这句话真的很轻,赵自牧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用什么力气。可是就是这句轻飘飘的话,却仿佛一个惊雷一般,炸在所有人的耳畔。 莫令仪在一旁幽幽地补充道:“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皮埃尔带着欧洲的劳工跟我们一起罢工,约瑟夫最后都不一定会松口,阿德尔摩可能更不会理会我们的要求。” 让约瑟夫和阿德尔摩退步的不是他们的能力,而是有一部分洋人站在了他们身边。 福贵若有所思:“所以,其实这一场罢工,我们是失败的。或者说,我们唯一的成功,是让皮埃尔一起参加了罢工。” “所以,我们还是失败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动用了我们一切的能力,我们还是失败了?” 第17章 法兰西 一无所有的惨败像是一记闷棍敲在所有人的头上,这个尖锐的问题的答案隐隐约约在所有人的心中浮现,但是即便是心大如杨顺德和王杞,都知道在此时此刻应该选择闭嘴。 弱者没有上桌吃饭的本事,这个事实这样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用堪称血淋淋的方式。 这一刻,福贵隐隐明白,他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他待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战后战场,就像一个困守在战争中永远也出不去的困兽,即便战争已经结束。 他在这里也不过是做一个最低等的工人,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伟大,不过是等着那些资本家像是喂狗一样赏一口饭吃—— 虽然这也不过是他一开始的想法,但是现在,他不想继续等着资本家的施舍了。 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福贵转过头。下一瞬,赵自牧的侧脸便出现在福贵的眼前。 第28章 他来到凡尔登也没有几天,但是看上去却黑了不少,看起来明明巴黎和蒙达尔纪的生活也和很艰苦,但是这个可以说是历经风霜的读书人还是在凡尔登受到了考验。 福贵想,或许面前这个人,能给他解惑。 当天晚上,福贵就问出了他的疑惑。 杨顺德睡得迷迷糊糊,轻微的鼾声响在耳畔,福贵却从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感觉来—— 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总之就是,福贵的心在这个瞬间跳的很快很快。 福贵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赵自牧的脸颊,小声问:“你睡了吗?” 下一秒,赵自牧听起来不带一丝一毫困意的声音传了过来:“没有,怎么了?” 这说明赵自牧其实也没睡。 这一刻,福贵的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情绪来——他和赵自牧一样失眠了,赵自牧是为了什么呢? 福贵带着几分困惑的声音响起:“我有点不明白。” 比起福贵的迷茫,赵自牧的声音中竟隐隐带着几分笑意:“什么不明白?” 没有灯光也没有月色,赵自牧睁开眼看见的也不过是一片漆黑。他转头看向福贵的方向,却遗憾地发现他什么都看不到,哪怕只有福贵模糊的轮廓。 但是从声响和隐隐约约能看到的重影推断,联想起福贵以往的习惯,赵自牧想,福贵现在大概正平躺在被褥上,手掌交叠放在腹部,乖得不得了。他现在大概率正睁着大眼睛努力从黑暗中看着什么,即便明知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但是还要努力。 赵自牧只觉得自己的嘴角都轻快了几分。 福贵带着几分迷茫的声音响起:“为什么皮埃尔会帮我们?” 赵自牧一愣——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方向。 福贵:“这件事和他们没有关系吧?他们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罢工?” 这确实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赵自牧想了想,用最简单的语气说:“因为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有着一样的身份——工人。” “工人?就因为这个?”福贵不理解,“为什么?” 赵自牧小声说:“因为,全世界的无产者应该联合起来。” 福贵顿时瞪大了眼睛。几乎是瞬间,福贵从地上弹了起来。被子从身体上滑了下来,露出大片胸膛。九月的凡尔登太冷了,冷到福贵将被子拽了起来。 福贵几乎是颤抖着问:“你说什么?” 他罕见这样的情绪,声音中都带着几分颤音,像是恐惧,却又好像不太像,反而是一切其他的什么情绪。 赵自牧也随着福贵一起坐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这样以来他能够更加清晰地看见福贵的脸。 晶亮的双眸在偷渡进来的星光月辉下像是浩瀚汪洋,将所有的光都纳入其中。在这个瞬间,赵自牧觉得,他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星空。 赵自牧忽然一把抓住福贵的手腕,在福贵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莫名其妙中,抓着福贵离开了帐篷。 一离开狭小的帐篷,风就吹了过来,冰冰凉凉的,有种提神醒脑的冷。 赵自牧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放开了抓着福贵的手,手腕上温热的触感消失,只剩下风拂过的凉,这让福贵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诡异的不适感。 四周空寂无边,只有赵自牧的呼吸声盘旋咋耳畔。赵自牧伸出手指向天空:“你看到什么了?” 福贵顺着赵自牧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到的是黑的发蓝的天幕,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已经到了月中,月亮很圆,圆的像是家乡技术最好的阿姨摊开的鸡蛋饼。 星星漫天点缀,像是阿姨洒的均匀的葱花。刚刚从地里摘下的葱花水灵灵的,仿佛一口下去都能爆浆。 福贵:“……” 有点饿了怎么办? 显而易见,福贵觉得此时此刻实在是不太适合和赵自牧谈论鸡蛋饼的问题,他咽下口水,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掰到一个正经的维度上去。 福贵问:“你想说什么?” 赵自牧放下手,他整理了一下衣摆,随意地找了个空地方坐下,又冲着福贵招了招手。 福贵走过去坐在赵自牧身边,耳边是赵自牧淹没在风中的声音:“你看,天上是有很多星星的——月亮只是看起来更大的星星,这点你知道吧?” “……”福贵点点头,“在报纸上看到过。” 月亮也好,星球也罢,都不过是宇宙中的天体而已,甚至月亮还比大多数的星星更小。只是月亮离地球更近,看起来更大,所以才有了两种不同的叫法,但本质上来说,它们都是相似的东西。 赵自牧仰着头,看着漫天星光,说:“如果天上只有一颗星星,那样的天空是不好看的,晴空万里的时候,星星都是成片成片地出现。” 他又转过头,晶亮的眸子在星光下烨烨生辉:“一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只有所有人的努力凝聚在一起,那才是改天换地的力量。” “所以我说,全世界的无产者应该联合到一起。每个人都是闪耀的星星,但是只有所有人凝聚在一起,才能形成漂亮的星空。” 见福贵似懂非懂,赵自牧说:“你看过《庶民的胜利》吗?哦对,你没看过,当时我舍不得给你看——这样,我找个时间把这篇文章重新抄一遍,你看了也许就明白了。” 第29章 福贵这时想起,每次他看到赵自牧,只要赵自牧不在工作,他就一定是拿着那几本他自己抄写的小册子坐在小凳子上,就着昏黄的晚霞余晖读书。 黄昏的光辉不算明亮,却能照亮赵自牧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怎么的,福贵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都莫名其妙地低了一个度,身上也有点烫,好像是发烧了。他声音低低地说:“好,等你抄完了告诉我。” 赵自牧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们没有再说话。 晚风吹过,带来几丝沁人心脾的凉意,福贵这才觉得自己的体温好像也降到了平常的温度,再没有刚刚那种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的灼热感。 福贵开口:“你……” 与此同时,赵自牧也说:“我……” 福贵下意识转头去看赵自牧,却发现赵自牧也在看向他。在赵自牧的眼中,福贵看到了星河的剪影、树叶的倒影,还有…… 福贵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又要发烫。他不自觉地红了脸,问:“你想说什么?” 他低下了头,因此没有看到,在这个瞬间,赵自牧的脸也红了起来。 福贵好久都没有听到赵自牧的回答,就在他差点忍不住抬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赵自牧说:“我有个小名,叫戌君。” “……”福贵抬头,“啊?” 这一次,福贵抬起头,却发现赵自牧已然低下了头在数地上从未出现过的蚂蚁。赵自牧小声说:“我的生日是1898年10月14日,晚上八点左右,恰好是戊戌年、壬戌月、庚戌日、丙戌时,所以就有了这个小名。” 在福贵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中,赵自牧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我是说如果……你有意愿叫我的小名吗?” 福贵:“???” 福贵:“……啊?” 赵自牧的手顿了一下,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又像是生怕福贵在拒绝,所以一张口说了很多话出来:“我、我……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特别,和别人不一样的那种特别。” “后来我发现,我们的想法很像……你有注意到这一点吗,我们的想法真的像,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凡尔登遇到一个和我的想法这样相似的人。” “我、我觉得,你善良、真诚、勇敢,我……我……” 他说话都结巴起来,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要说些什么。 赵自牧抓了抓头发,他依旧不敢看福贵,声音中也充斥着不确定:“福贵……福贵先生,我是说……嗯……我想说……我……你……我……” “我、我是说,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一个好伴侣。你知道吗,我今天看到你站在所有人的面前,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有点想站在你的身边。” “也许我现在还不够出色,我只是一个没有读过几本书、思想还未曾成熟的人,但是我、我会努力的。” 他终于鼓起勇气,目光直视着福贵,问:“福贵先生,我可以吗?” 清风拂过,带来树叶的沙沙声。赵自牧屏住呼吸,觉得自己的耳畔全是战鼓一样的心跳。他有些焦虑地等着福贵的回答,像是生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自牧忽然听到福贵唤了他一声:“戌君。” 第18章 法兰西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杨顺德发现这个世界好像突然之间就开始变得奇奇怪怪的。 今天是休息日,按理来说,福贵会在早上把帐篷打扫一遍、把衣服都洗干净,然后换上常服,去镇上的咖啡馆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待上一整天——为了蹭咖啡馆的免费报纸。 杨顺德的目光落在福贵的身上,却发现今日的福贵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以往这个时候他都到了洗衣服的地步了,今日却还在擦他的木箱子。 杨顺德皱起眉头,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对劲。他摸着下巴问:“你干嘛呢?” 福贵甚至没有搭理他。 杨顺德:“???” 这小龙虾今天又聋了? 杨顺德一巴掌拍在福贵的肩膀上:“干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福贵被他吓了一跳,抹布都直接掉到了地上。 “……”杨顺德无语,“我是洪水猛兽吗?让你害怕成这个样子。” 福贵捡起抹布,低着头小声说:“我就是被你吓到了。” 竟隐隐有几分受气小媳妇的样子。 杨顺德觉得好像有哪里似乎不对。 就在这个时候,帐篷的门帘被拉开。杨顺德听到声音转头,看到的是匆匆赶回来的赵自牧。九月的天,赵自牧的脸上却出现了滴滴汗珠。 这是干什么去了? 杨顺德还没来得及问,他便先听到了福贵的声音:“戌君,你回来了!” 杨顺德:“???” 嗯? 什么? 杨顺德一脸懵逼地看过去,便看见赵自牧将手中拿着的一个包裹递给福贵。福贵接过包裹随手一放,又拿出一条毛巾递给赵自牧。 杨顺德:“???” 等等,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杨顺德觉得他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 然而不过转瞬,杨顺德便看到了让他目瞪狗呆的一幕: 赵自牧没有接过福贵递给他的毛巾,反而是微微倾身,指了指自己鼻尖上的汗珠,说:“你给我擦。” 第30章 杨顺德:“???” 啊? 下一秒,福贵踮起脚尖,擦干净了赵自牧鼻尖和脖颈处的汗珠。 杨顺德:“……” 坏了,起猛了,他还没睡醒,需要再睡一觉。 杨顺德迷迷瞪瞪地准备回到自己的铺盖里再睡一觉,但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间想起什么,又把身子转了回来,问:“那什么,戌君?” 赵自牧还没说话,福贵便先开口:“你不要这样叫他。” 声音中带着几分硬邦邦的不满,和福贵以往的声色大相径庭。 “……”杨顺德,“好,那我再睡一觉。” 杨顺德滚回铺盖卷上,拉上被子,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看上去分外安详。 几秒之后,杨顺德像是兔子一样跳起来。他瞪大眼睛,一脸惊悚地看着靠在一起的那两个人,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你们两个!” 福贵食指点在唇上,冲着杨顺德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点声。” 杨顺德:“!!!” 杨顺德一脸懵逼地穿好外套,梦游一样地走了出去:“让我缓缓,谢谢。” 赵自牧拿起一张桌子跟在杨顺德的身后,又示意福贵将他带回的包裹带上。赵自牧将桌子放在帐篷靠近门口的位置,将桌子摆平后,又看阳光也不算刺眼,这才满意地将桌子留在此处。 他回身从福贵的手中拿走那个包裹,又冲着还没走远的杨顺德说:“顺路帮我看看顾老叔在哪里,要是他在附近,记得帮我拦一下。” 杨顺德懵逼又怔愣地点头,觉得今天的太阳真毒,晒得他头脑发晕。 赵自牧打开包裹,福贵低头看去,发现里面是一打白纸和一瓶墨水。赵自牧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根钢笔,将钢笔灌满墨水之后,在第一张白纸上写下一列工整的楷书: 《庶民的胜利》 ——他倒是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每一个字都写的方方正正、明明白白,看上去和印刷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福贵偏头,正好看见赵自牧低着头抄写。淡淡的金色暖阳打在他的侧脸上,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福贵撑着下巴,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若是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都能看见赵自牧在奋笔疾书,那将是一个怎样美妙的世界。 头突然被戳了一下。 福贵歪了歪头,不满地瞪大眼睛,他瞪了赵自牧一眼,像是不满赵自牧的动作。 赵自牧倒是不以为杵,反而笑呵呵地问他:“想什么呢,叫了你这么多遍,也不吱一声。” 福贵:“……吱。” 赵自牧:“……” 赵自牧伸出手点了一下福贵的额头,无奈道:“调皮……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么出神,连我叫你都没听到。” 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样的回答,甚至赵自牧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后,他的心里会升起这样隐秘的紧张来。 然而福贵说:“我在想……你写的是什么,没看懂。” 赵自牧:“……” 哦。 赵自牧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有点复杂,复杂到他自己都无法分清他现在的情绪。 算了,他在期待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赵自牧复杂的情绪,福贵眨了眨眼,问:“好多话我都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赵自牧顿了顿,还是指着他刚刚抄写下来的内容,一字一句地给福贵讲。 “我们这几天庆祝战胜,实在是热闹的很。可是战胜的,究竟是那一个?这个‘战胜’指的就是一战结束,德国、奥匈帝国等国家投降,而我们的国家,因为有你们,也成了战争中的战胜国。” “我们庆祝,究竟是为那个庆祝?我老老实实讲一句话,这回战胜的,不是联合国的武力,是世界人类的新精神。” “这句话说的是……” 时间一点一滴,无数之前从未听过的知识钻入福贵的脑海中,让他有点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些什么,却又让他持续迷茫。 思绪在懂和不懂之间来回盘旋,福贵忍不住开始啃起了指甲。 赵自牧拍下福贵的手:“不要啃指甲。” 福贵立刻收回了手,脸上浮现出尴尬的表情:“不好意思,习惯了。” 赵自牧说:“以后要改,这不是什么好习惯,会把细菌迟到肚子里的。” 福贵丝滑地点头,记没记在心里就不好说了。不过赵自牧估摸着福贵的表情,觉得福贵压根没往心里去的概率比较大。 赵自牧看出福贵的敷衍,也没继续揪着不放,心想下次看到再制止就是了。 他的目光再一次看向书本,本想继续讲下去,结果帐篷的门口处突然传来了声响。赵自牧皱着眉看过去,下一秒,帐篷直接被打开了个口子,稀里哗啦挤进来好几个人,门外还不知站着多少人。 “哎呦我去你们挤什么挤?” “我这不是听不到了吗?” “你们瞅瞅,被发现了吧?” 被人群挤进来的杨顺德满脸尴尬,他抹了把脸,努力为自己辩解:“不是我要偷听的,我只是……哦对,我只是一个人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 看上去纯良极了,仿佛他也不过是一个无辜的路人。 第31章 然而事实却是杨顺德这话瞬间点炸了人群,王杞瞬间不乐意起来,在他身后叫嚷着:“可拉倒吧,明明是你自己跑的最快,第一个跑到门口的。” “你怎么不说你是第二个?”杨顺德反呛回去,“你才比我慢了几步?搁这说这个。” “哎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 “……” 福贵:“……” 赵自牧:“……” 福贵无语地看着这些聚集在帐篷口的人:“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杨顺德和王杞瞬间瘪茄子了,安静的像是他们原本就是什么缄默不语的真君子。 见到这俩人这怂样,莫令仪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站出来说道:“我们这不是听说你们要讲什么书吗?这就过来凑个热闹。” 福贵:“……” 赵自牧一时之间也觉得哭笑不得:“那怎么这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莫令仪此时也有了些许的尴尬:“这不是怕你不允许吗?不过你信我们,我们肯定不会去告发的,我们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也亏他临时想出这个借口,没有直接将杨顺德卖了。毕竟刚刚杨顺德的原话可是:“福贵和自牧奇奇怪怪的,实不相瞒,我觉得他俩睡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这是这劲爆至极的八卦,才能引了一堆人来看热闹。等真来了之后,虽然没有杨顺德口中的那么劲爆,但这俩人在一起时的粉红泡泡都要溢出来了,让旁人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 杨顺德冲着莫令仪悄悄竖起大拇指,心想不愧是读书人,理由找的这么好。 杨顺德还冲着福贵和赵自牧憨憨地笑笑:“对,没错,我们就是来读书的。” 福贵:“……” 赵自牧:“……” 不过话说到这,莫令仪忽然说:“其实我是认真的——我是真的想读这些书,你能不能教教我?” 见莫令仪把话说出了口,杨顺德竟然也跟着打蛇上棍:“对对,我也想读书,你能不能带上我一起?我也想学习的。” 王杞目瞪狗呆地看着字都写不明白的杨顺德,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第19章 法兰西 王杞是不明白的,为什么他们明明是来看八卦的,怎么瞬间就扯到学习上了呢? 他抬起头看向莫令仪——这个第一个提出他们是来学习的读书人。 王杞知道,莫令仪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他在来到法兰西之前就是读过书的学生。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他爹抽鸦片把家产抽光了,他没钱读书了,只能出来混社会。 所以莫令仪想读书,王杞十分理解,毕竟他从小也是读过书的少爷。 但是杨顺德为什么也想读书?他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根本不是爱读书的人! 王杞扯着杨顺德的袖子小声问:“你怎么也开始想读书了呢?” “嘿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杨顺德用音调很低、听起来是想说悄悄话、但实际上音量非常大的声音说:“我要给我的孩子起个好名字!” 王杞:“……啊?”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杨顺德故意挺了挺胸脯,说道:“刚刚珍妮小姐给我来信了,说她这个周末之所以没来见我,是因为她怀孕了,她要回家做检查。” 王杞:“……卧槽。” 上一个周一,杨顺德收到了一封信,来自他的女朋友珍妮小姐。信上说她的家中有些事情,因此这周不在凡尔登,自然也不能和杨顺德继续约会。 当时听到这个噩耗的杨顺德宛如一只失恋的老狗,每天不停地在所有人的耳边抱怨他美丽的珍妮小姐这周磨竟然不在他的身边,使得有一阵王杞看见他就跑,福贵也觉得自己的耳朵起了茧子。 结果没想到,现在杨顺德竟然说,他要做父亲了? 王杞第一个把杨顺德按倒在地,忽悠其他的工友一起:“揍他!” 其他人本就又恨又妒,闻言根本没犹豫一秒,上去就把杨顺德围在中间。 这里吵吵闹闹,那边赵自牧问莫令仪:“你刚刚的意思是?” 莫令仪笑道:“我也想看一看布尔什维克的书,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赵自牧说,“只要你想,我可以介绍其他的朋友给你认识。” 这听起来真是个很强大的诱惑,但是莫令仪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暂时先不用,我只是想先了解一下布尔什维克,没有进一步的想法。” 赵自牧也不逼迫他,只说道:“如果以后你的想法改变了,你可以随时找我。” 话说到这里,莫令仪的目光转移到了赵自牧的手中——那里是赵自牧一直紧握的《庶民的胜利》。 莫令仪一眼不错地盯着赵自牧手中的小册子,声音中带着几分莫名的情绪:“我听过这篇文章的名字,是守常先生写的,是吗?我想拜读这几篇文章很久了,可惜没人教过我,我甚至连原文都不知道。” 赵自牧闻言低头,他看着手上的手抄本,顿时笑了起来:“这倒是确实,《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克的胜利》以及一些其他类似的文章确实很不容易买得到。当初守常先生发表这几篇文章的时候我恰巧因为一些事情离开北平去了上海,结果听到消息的时候,《新青年》都被抢光了,我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第32章 福贵好奇地问:“然后呢?” “然后?” 想到旧时的故事,赵自牧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因为当时整个上海都买不到《新青年》,我就给我朋友写了封信——我那个朋友叫齐茷,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他是个很有名的记者和小说家。” 可惜很遗憾,对于齐茷这个堪称陌生的名字,福贵和莫令仪都不认识。 赵自牧一开始有些失望,但随即想了想却又觉得正常:“也是,他声名鹊起的时候是在1917年,那时候你们已经来到法兰西了,大概率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 提起1917,莫令仪忽然间有了些印象:“我好像知道齐茷是谁——是不是北平那个跟在大侦探顾鸾哕身边的那个助手?我听过他们的故事,当时他们在破郑公馆的案子。但是可惜,我出国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将案子破获,现在怎么样了?” 莫令仪兴致勃勃地讲起这件事,但是奇怪的是,在听到莫令仪的问题之后,赵自牧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尴尬的神色来。 莫令仪:“???” 莫令仪顿了顿,才问:“是我问错什么了吗?难道郑公馆的案子最后没有告破?” “当然不是。”赵自牧扬起一抹笑脸来,像是刚刚的不自然都不过是莫令仪的错觉。 赵自牧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说:“我这就给齐茷写信,让他把当时的报纸和后来他以郑公馆那几个案子为原型写的小说都给你寄过来。” 莫令仪隐约间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太对,他敏锐地想到,这件事应该适可而止了,于是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笑着说:“那好,我等着你的书——哦对了,你刚刚说你给齐茷写了信,然后呢?” 听到莫令仪主动转移话题,赵自牧一丁点儿犹豫都没有地转移了话题,说道:“哦对,当时我给齐茷写信,让他给我寄几本《新青年》到上海,结果他只给我寄过来几张照片,说是他也没有新的《新青年》,又不想为我抄一遍,所以干脆给我寄了几张照片,让我自己辨认。” 说到这里,赵自牧扬着手中那个他自己抄写的小册子,说:“我就这样,第一次看到了《庶民的胜利》。” 说到这,赵自牧甚至带着几分自豪感说:“我也可以再给你抄一份——我的脑子里有很多文章,我可以一篇一篇地背下来。” 无限可阅读的书籍对于老书虫来说简直比颜如玉还让人觉得魅/惑,莫令仪激动到一巴掌拍在赵自牧的身上:“好兄弟!哥哥没白疼你!” 赵自牧:“……” ****** 然而事实证明,一切根本没有赵自牧和莫令仪想的那样简单,因为自从赵自牧答应为莫令仪抄书之后,杨顺德这个大嘴巴到处嚷嚷莫令仪截了他的胡,以至于他没能看到《庶民的胜利》。 再后来,也不知道谁都怎么传的话,总之,接下来的华工营地之内产生的流言,真真切切地让赵自牧感受到了一遍什么叫做“三人成虎”“流言猛于虎”。 因为到了后来,赵自牧听到的版本已经是: “看了《庶民的胜利》,我们就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庶民的胜利》,我们的命运!” “知道《布尔什维克的胜利》吗?那可是洋鬼子都怕我们看的东西!” 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的赵自牧忍不住和福贵吐槽:“我看的是正经的无产阶级著作,不是邪/教书!” 然而这份澄清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前来和赵自牧讨教的人多不胜数,以至于赵自牧忍不住都想像在国内一样,对这些华工举办一场演讲——反正,这是他的老本行了不是? 但是这里是在法兰西,是将布尔什维克视若洪水猛兽的法兰西,赵自牧敢在华工营地演讲布尔什维克,演讲是晚上进行的,枪子是半夜进入他的脑袋的。 更何况,在和大多数人的交谈中,赵自牧也不得不承认,华工中的识字率很低,能读得懂这些极具专业性的文章的人真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只能似懂非懂的点头。 生活不易,牧牧叹气。 福贵顺着他的狗毛,安抚道:“想开点,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教过那些华工识字,但是这里活太重,我们又买不到足够的灯,以至于连认字都困难,更别提买纸笔练习。” 赵自牧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 “……”福贵,“知道,大作家齐茷。” 赵自牧摇了摇头:“不是齐茷,是另一个朋友,他叫唐隰桑——你肯定没听过他的名字,这是必然的,因为他现在是一位教书先生。” 福贵当即双眼发亮:“是先生?他好厉害啊!” 对于这一点,赵自牧发自内心地承认:“是的,真的,他真的很厉害。你知道吗,他比我还小两岁,今年才21岁。他是江宁人,出身非常煊赫——是真的煊赫,他的祖辈都是江宁一带的封疆大吏,母亲更是清廷的皇家格格。” 福贵长大了嘴巴:“是公子王孙啊。” 赵自牧却笑他:“什么公子王孙?宣统皇帝都退位了,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还公子王孙?若是让隰桑知道你这么叫他,只怕要气的揍你。” 赵自牧一拍脑门儿:“话都偏了——我提起他的出身,只是想做个对比。你知道的,他是旧时代的遗老遗少,但却活的十分清醒。他留过洋,后来回国,最后却决定做一个教书先生——不是你以为的在城市里的学校教书,而是深入乡村,去教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们读书。” 第33章 “所以我才说我想他了,因为他在那样蒙昧的环境中,都能把那些祖祖辈辈陷在泥土中的农民教明白。我现在面对一些自身就想学习的学生,怎么就感觉无从下手呢?明明他也和我说过……” 说到这里,赵自牧忽然坐直了身体,他摸着下巴,喃喃道:“我好像知道怎么办了。” 第20章 法兰西 下一个休息日,赵自牧将莫令仪、王杞、杨顺德、顾为光和其余几个读过书会写字的华工召集到了一起。 顾为光打着哈欠说:“找我们来什么事,快点说,老头子等着睡觉。” 赵自牧知道顾为光因为身体的原因异常嗜睡,也不在乎顾为光话里带的刺,反而是顺着顾为光的话说:“这次找到大家,主要是为了营地里的华工想要读书的事——大家知道的,五千华工,各个都想读书认字,但是凭借咱们几个人,一起抄书也没办法抄出五千本《庶民的胜利来》。” 这话确实是很现实,五千份,靠手抄要抄到什么时候去?但是印刷?现在的他们也没有能力。 更何况,“现在还留在凡尔登战场的华工有足足五千人,这么多人,只靠着下工后那简短的时间,我们也肯定是教不过来的。” 毕竟,五千名华工的文化水平都不一样,有的是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有的有些底子,比如杨顺德,至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也能认识几个字; 也有人像福贵这样,通过自学,已经将常用字认识个遍,只是对一些义理以及复杂语句还不太明白; 更有人如莫令仪,幼时也曾念过私塾,懂得的东西不少,只是这些年一直被耽误在工作中,没有机会接触日新月异的社会,以至于显得有些脱节。 不同的文化水平必然不能一起大班教学,这是常识。 所以,赵自牧说:“我借鉴了一个下乡扫盲的朋友的经验,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先学带后学’——顾名思义,让先学到知识的人去教还没有学习过的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知识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播。”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们去教那些连写字都不会的华工?” 听明白了赵自牧的话,莫令仪思忖片刻,觉得这个想法有点问题:“其实之前我们就有想过这一点,只是一开始是战时,谁都没心情搞这些。后来战争结束了,我们又被无休无止的工作占据了所有的时间,搞得所有人都没力气和条件继续学习了。” “当然,以上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莫令仪顿了顿,他环顾四周,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莫令仪深呼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这里的环境可能有点不太适合。” 赵自牧坐在莫令仪的对面,正低着头思考莫令仪的话。几乎是瞬间,他便得到了答案:“是因为管理层不让?” 莫令仪点头:“对。认字的人太少了,包括我和福贵、甚至加上杨顺德这种不认识太多字的,加在一起都连十个人都不到,这样一层层传递下去不但效率很慢,而且也可能造成其他问题。再加上一旦聚众读书,只是煤油灯亮起来,就能让别人发现我们在做什么——你知道的,这样的聚众是被制止的。” 规定是如果有聚众的需要——譬如过中国人自己的节日,例如春节、中秋之类——需要提前报备,经过允许后才可以聚众举办活动。 并且在这一点上,凡尔登清扫队上层的管理人员没有为难他们,在很多个节日里,他们都申请到了活动许可。甚至在春节期间,皮埃尔还为他们争取到了三天的假期。 凡尔登清扫队很讲道理,那么华工就不能不讲武德。 莫令仪摇摇头:“这确实很难,这么多人一起读书,怎么可能瞒得了其他人?更何况……” 莫令仪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赵自牧抬起头,便看到莫令仪的嘴唇动了动,却最终又将话音咽了下去,像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一般。 赵自牧笑了:“想说什么就直说,这里都是自己人,咱们这关系还用搞这些虚的?” 莫令仪抬起眼,这是赵自牧第一次在莫令仪的眼中看到犹豫和迟疑。 莫令仪再三缄口,赵自牧恍然间便明白了什么,他顿时笑了起来:“你不会以为我会教所有人《庶民的胜利》吧?” 莫令仪一愣,他的脸上显露出淡淡的尴尬来:“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赵自牧顿时笑了起来:“我相信布尔什维克,但不会要求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坚信。更何况,我提出教学的初衷并不是让每个人都去读布尔什维克,而仅仅希望他们不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 “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受到教育,他们有读书的权利,至于他们想学些什么,那不重要。”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的手中都是一本《庶民的胜利》,那也只会是因为他们自己信仰布尔什维克、他们自己想读这些书,而不是被谁逼迫而不得不为。” “我可以把我会的知识教给他们,不管是认字还是物化知识都可以,不局限于义理。” 这番话让莫令仪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他带着几分呆滞地抬起头,像是没有想到赵自牧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的表情让赵自牧发笑:“怎么,你不会是觉得,我们只会张口闭口都是布尔什维克吧?” 第34章 莫令仪一拍脑门儿:“是我想窄了……那怎么教?识字的人都不多,一层层传递,得传递到猴年马月去。” 对于这一点,赵自牧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吗,只能说道:“没办法,我们只能一层一层教。我们先教几个,学会了的再教不会的,一层一层分下去,再慢也总是能让所有人都学到的。” 这个方法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是真困难,福贵默默扛起了所有,帮着赵自牧和莫令仪进行名单分选。一份份名单在福贵的手中快速成型,别人都只能给福贵打下手。 杨顺德对福贵竖起大拇指,说了一个他最近新学到的词:“牛逼。” 实在是忙不过来的时候,顾为光也会沉着脸来帮忙。哪怕赵自牧承诺对于大部分还不认识字的华工,他们只会先教简单的认字,而不是上来就是布尔什维克著作,但顾为光还是对赵自牧也不算小范围地传播布尔什维克的书颇有言辞。 赵自牧知道顾为光只是小心过了头,一点都不把顾为光的微词当回事,反而还很感激顾为光指点他需要收敛之处,免得被人抓到小辫子。 见到顾为光有一次口嫌体正直地过来帮忙,赵自牧讨好地笑笑。顾为光的脸色却依旧不见好转,他用听起来冷冰冰的声音说:“我不是为了你,你别想太多,我只是为了这些孩子。” 赵自牧也不反驳,只是说:“对对对,您说的都对。” 等名单选出来之后,赵自牧和莫令仪抄了几个大字做教材,按照他们之前计划好的那样一层一层地分下去。 华工分批学习,再将自己学会的东西交给其他华工,华工营地的灯火开始彻夜不熄,几个人凑一点钱点一盏灯聚在一起学习,灯火往往点燃到后半夜。 彻夜不熄的灯火一次两次可能还没人当回事,但是当华工营地的灯火彻夜不熄了半个月之后,凡尔登清扫队的管理人员终于坐不住了。 于是,在某个晴朗的夜晚,皮埃尔先生受约瑟夫中尉的委托,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华工营地。 而很不巧,皮埃尔来的那天,赵自牧正将他印刻在脑子里的《资本论》写完,分给福贵、莫令仪几人观看。 而更加不巧,皮埃尔先生会的中文不多,恰巧《资本论》几个字他都认识,并且连起来还知道这几个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好好好,在资本家的地盘看《资本论》是吧? 皮埃尔:“……” 6。 第21章 法兰西 在指出一切然后被杀人灭口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是个文盲之间,皮埃尔选择了后者。他拍着福贵的肩膀说:“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 说完,皮埃尔转身就要离开。 但是皮埃尔不过转了个身,甚至连一步都没有走出去,福贵便在身后叫住了他:“皮埃尔先生,且慢。” 皮埃尔:“……” 实不相瞒,现在皮埃尔的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慢吞吞地转过身,一脸警惕地看着福贵,问:“你叫我做什么?” 说着,皮埃尔先生还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以表示他对上帝深深的爱意:“我都说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福贵:“……” 福贵的嘴角抽了抽:“皮埃尔先生,你想多了,我叫住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皮埃尔:“……” 实不相瞒,我更害怕了。 皮埃尔的眼皮都跳了起来:“什么事?” 福贵:“我想让华工们都写信回家。” 皮埃尔:“……” “你是说,你想送信回家?”皮埃尔长大了嘴巴,“让五千多华工,每人送一封信回家?不是,你知道这要多少钱吗?” 福贵顿了顿才说:“也没有五千人……我们大致算过了,同乡可以一起寄一封信回家,再刨除掉已经没有亲人的华工,大致只要送上一千封信就好。” “一千封……这也不是小数目。”皮埃尔沉思片刻,又补充说道,“而且我和你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么多信要送出去,我们必须审核的——这点你可以理解吗?” “我们难道还能知道什么机密吗?”福贵无奈地笑笑,“要审核也没问题,只要你们看得懂汉字。但是,审核的话……我们遵循了规定,清扫队能不能也遵循规定?” 皮埃尔扬眉:“什么规定?” 福贵笑笑却没有说话,皮埃尔想了想,瞬间明白了福贵的意思:“我知道了,工会规定的通讯补助。” 福贵点头:“对,皮埃尔先生,你能不能帮帮我们?我们背井离乡来到法兰西已经五年了,很快就能回家了,所以,我们想给家中送一封信——仅仅是一封信而已。” 这话说的有点可怜,瞬间就勾起了皮埃尔得到同理心,让皮埃尔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这件事交给我,这是你们应得的福利,没有人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谢谢你,皮埃尔先生!” ****** 当晚,福贵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营地的所有人,华工们闻言兴奋地聚在一起,讨论着他们寄回家的信中应该都写些什么。 杨顺德和王杞都是菏泽人,又恰巧是同乡,两个人便勾肩搭背去找自己的同乡,顺便絮絮叨叨着要在信上写些什么。 福贵听见杨顺德说他要告诉爹娘自己娶了个洋媳妇,甚至他们还已经有了一个大胖小子,再顺便嘲笑王杞连姑娘的手都没签过,气的王杞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再碎尸抛荒。 第35章 福贵撑着下巴看着远处的热闹,只觉得今晚的灯火真亮。 赵自牧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头顶的额发,问:“你怎么不去写信?” 福贵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那你呢?” 赵自牧扬了扬手中的信:“这里就我一个是通化籍贯,我自己写自己的就好。你呢?” 福贵垂下眼:“我家里没有人了。” 赵自牧一顿。 福贵说:“我家是逃难来的,祖籍在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和我爹颠沛流离,最终到了泰安的一个小村庄才安定下来。” “只是我娘命苦,刚刚安定下来还没过上好日子,就因为生了我没了。我爹一个人把我养大,为了生计,他做了地主家的佃农,我大一点之后也给地主家放牛。” “十四岁那年,泰安发生旱灾,粮食大幅度减产,地主却收了比以往更多的租子。要是按照地主的想法交租,剩下的粮食我爹一个人都不够吃,所以他和好多佃农一起找地主要说法,结果浑身是血的被送回来。” “为了救我爹,我把家里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算值钱的东西也都卖了,但是我爹当天晚上还是走了。地主不肯赔钱,我没办法,只能把家里最后一点钱给我爹换了个棺材。” “我不想再给那家地主种地了,就去城里找活干,正好看到法兰西在招工,就报名来了。” 这个故事他说的轻巧,甚至平静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赵自牧不知道福贵的过去竟然是这个样子,他顿时讷讷:“对不住,我不知道。” 福贵摇摇头:“没关系,我都习惯了,我爹我娘现在肯定在天上看着我呢。他们在上面衣食无忧,可比活着好多了。” 赵自牧:“……”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自牧很想说,天上是浩瀚的宇宙和无尽的虚空,人死了不会在天上,当然也不会去地下。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灵魂一说。 赵自牧也很想说,这个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地主阶级永远不会把农民当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无产阶级想要活着,就要推翻那些剥削阶级。 可是这一刻,看着福贵亮晶晶的双眼,赵自牧忽然间就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随着福贵的动作仰望星空,看见的是一轮皎洁的明月与漫天的繁星。星光不停闪烁,赵自牧明知道这不过都是自然现象,可是他还是不自觉地去想,福贵看到漫天星河的时候,心里会有多开心。 他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存在是因为地球的公转和自转,在他们看到的是黑夜的时候,也许他们的故国的某片土地正被阳光照耀。 他不知道月亮其实不过是一颗死亡的星球,与各种被寄托的美好含义都毫无关系。 他不知道没有人会在天上看着他,也许他父母的尸骨都已经和天地同化,找不到一丁点存在的痕迹。 福贵只是知道,他的父母会在天上看着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赵自牧又转过头去看福贵。福贵长得并没有多么的好看,他只是一个五官还算周正的普通人,但是浓眉大眼,一副很典型的中国人都会喜欢的脸型。 赵自牧也从未觉得福贵的长相有多么特别,在他的印象里,福贵唯有那双坚定而明亮的双眼让他觉得与众不同。 可是现在,让月华夹杂着星辉打在福贵的脸上的时候,赵自牧的心底却陡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不太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但是很奇怪的,这种情绪让他的心都在此时此刻软的一塌糊涂。 让他忍不住去说:“对,你的父母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带着他们满腔的爱意。 话一出口,赵自牧也觉得这句话有点矫情。但转瞬一想,这句话也不能说是错。 福贵的父母的遗体被埋葬在土地之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土地融为一体。土壤中的水分又会蒸发,上升到了一定高度,就会成为云—— 从这个角度上看,确实是“福贵的父母在天上看着他”。 等云多了变成雨降落,又会变成“福贵的父母在身边陪伴着他”。 嗯,没毛病。 赵自牧正想入非非,耳边却听到福贵的声音:“你给你的父母写了些什么?” 赵自牧闻言扬着手中的信,说道:“还能说什么?也不过是说上几句我在法兰西过得还挺好,让我娘不要担心我。” 顿了顿,赵自牧继续说道:“我爹死的早,但还算幸运,他给我和我娘留下了一个小工厂。我们娘俩儿就靠着这间小工厂艰难度日。” “只是工厂规模不大、收益不多,又有很多人瞧不起我娘是个女人,她的生意不好做,前些年她终是支撑不住,把工厂换了几亩田宅,现在靠收租度日。” “我总是担心她过得不好,独自一人受欺负,家里有没有人帮衬。可是想让她安享晚年,我却有没有能力。”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又如何能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保证自己母亲的安危? 他无能为力,却又不甘心于一辈子困在母亲的身边成为一只不会飞翔的鸟,所以他选择了展翅。可是当他身在远方的时候,却又总是忍不住怀念故乡的母亲。 赵自牧说:“我担心她,却又担心她担心我。之前几次来信,她总是报喜不报忧,还要担心我的处境,担心我在法兰西过得好不好。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总觉得自己不孝。” 第36章 福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赵自牧似乎也不是想从福贵这里得到什么无关轻重的安慰,他只是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我知道,她真的很担心我。前些日子——就是今年八月份的事,你知道吗?” 福贵点点头:“略有耳闻……是拒款运动吗?” 大约几个月前,北洋政府要向法兰西借钱打内战的消息被曝光,其令人发指的卖国行径就连信息闭塞的福贵都有所耳闻。 紧接着,便是留法勤工俭学生组织了拒款运动。第一次拒款运动看似成功,实则不过是北洋政府将借款行为再一次加密,于是,留法勤工俭学生在八月发起了第二次拒款运动。 第二次拒款运动触动到了北洋政/府的根本利益,空有热情却没有力量的留法勤工俭学生们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据福贵所知,这些留法勤工俭学生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甚至很多参加第二次拒款运动的留法勤工俭学生都被强制遣返。 然后,九月,法兰西北部的凡尔登迎来了孤身一人的赵自牧。 福贵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你参加了拒款运动?” 赵自牧点头:“参加了,后来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巴黎却也不敢继续待下去了,于是就来到法兰西北部避难。我娘肯定猜到我会参加这次运动,我担心她多想,所以想告诉他,我现在还在法兰西,并且并不准备现在回去。” “啊!”福贵瞬间意识到,“你还想留在法兰西,继续参加爱国运动?” 这一次,赵自牧迟疑了。 是很明显的迟疑,迟疑到不加掩饰。 福贵不解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赵自牧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迟疑。 就在他准备措辞想要问一问的时候,他听到赵自牧说:“有时我也在反思,为什么我们会失败的这样彻底。后来我觉得,是因为我们的力量还不够。” “这个力量不是别的——我知道思想是最重要的,但是只有思想是不够的——‘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在一路逃亡到凡尔登的过程里,我从未有一刻这样深刻的理解这句话。” “我们做了对的事,但是因我们自己太过弱小、没有打倒邪恶势力的力量,所以我们一败涂地。”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有人去执行真理,就该有人去成为剑锋与大炮——而这,也是我来到法兰西的初衷。” 福贵注意到,说道这里的赵自牧浑身上下都闪着光。他的眼中是迷茫逐渐转变为坚定的星芒,是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光彩。 赵自牧说:“我最开始决定前往法兰西,就是因为我要学习欧洲先进的技术,这一点从未有过改变。” 他转过头看向福贵,眼底是无限的希冀与星河:“总有一天,我要让布尔什维克站在中国的大炮射程之内,让所有人都再也不敢和我们大声讲话!” 这可真是个美好的愿望,美好到福贵都忍不住顺着赵自牧的希冀去畅享那个想象中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 福贵问他:“那你想好之后要怎么办了吗?” 想了想,福贵说:“我还有点积蓄,但是可能不够你继续求学的。” 赵自牧顿时愣在了那里,好一会儿,他才笑了出来。他伸出手,但福贵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因为赵自牧伸出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福贵不解的看去,却又看见赵自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僵硬地将手又收了回去。 但是赵自牧的撤回动作却又只做了一半,就又僵硬在那里。 福贵:“???” 福贵被赵自牧犹犹豫豫的动作搞得一脸懵逼,他刚想问一句赵自牧究竟要做什么,结果下一秒,赵自牧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在福贵的头顶狠狠揉了一把。 福贵:“……” 这一次的赵自牧似乎是下了狠手,福贵的头发被他揉的一团糟,几根发丝翘起,看着呆呆的,赵自牧甚至还伸手戳了戳。 福贵:“……” 福贵一把拍下赵自牧的狗爪子。 被打了赵自牧也不生气,反而又伸手捏了捏福贵的脸蛋,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总能想到办法求学的,而且我相信,国家也不会看着我们苦苦挣扎在法兰西而不管——总归不会要你花钱。” 福贵有些焦急地解释道:“可是我是自愿的!” 赵自牧再一次笑了起来,原本停留在福贵的脸上的手拐了个弯,在福贵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自愿的也不行,你的钱要自己留着,我这边总会有办法。” 见福贵还是一脸想要说什么的表情,赵自牧只得说道:“不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混不下去了,那我是不会和你客气的。” 这话竟然让福贵放心起来:“这就好。” 见福贵这傻乎乎的样子,赵自牧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福贵气的捏他的脸:“你笑什么?” 赵自牧连忙边躲边逃:“没什么,哈哈哈。” 然而乐极生悲,赵自牧跑得快,手却不稳,他写给母亲的信中的一张就这样从他的手中滑落,被风一吹,刚好吹到福贵的脸上。 福贵:“……” 赵自牧:“……” 福贵将信纸从脸上拔下来,一脸懵逼。 赵自牧下意识大喊一声:“别看!” 第37章 福贵:“???” 这还能不看? 一秒钟的犹豫都是对信纸的不尊重,福贵立刻低头,看清了纸面上的内容: “令:儿遇一心仪之人,忘母亲勿念昔日婚约,他年儿必带儿媳回家拜见母亲。” 赵自牧一脸尴尬地走到福贵的身边:“……那个……我是说……” 福贵一巴掌把信纸拍在赵自牧的胸前:“哪个是你媳妇!” “你啊。”赵自牧的声音立刻变了调子,“不是,吃干抹净还能不认账?福贵先生,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福贵:“???” 谁吃干抹净了? 福贵啐他:“呸,不要脸!” ****** 一千多封信在皮埃尔的帮助下一起送出,没过多久,华工们便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信。 只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回信的内容并不是那么的令人愉快。甚至恰恰相反,很多人在看到回信后,都气的七窍生烟。 华工九成以上都是山东籍,巴黎和会之后,克林德碑被拆,德意志人再也把握不住山东的主权。但孔孟之乡并没有因为一句“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就回到母亲的怀抱,无耻的日本人占据了山东的主权。 这次大批量的来自山东的回信中不止一封地提到了这件事,以至于整个华工营地都因此被冲散了和故乡亲人恢复通讯的喜悦。 更可怕的是,王杞白着脸找到了正在上工的杨顺德:“顺德,你家里出事了。” 杨顺德顿时瞪大了眼睛:“怎么了?” 王杞的唇动了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的眼中满是恐惧,像是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应该如何对杨顺德说。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杨顺德抢过王杞手上的信看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杨顺德差点瘫软在地。 当时福贵就在杨顺德身边,见状连忙扶了杨顺德一把:“顺德,怎么了?” 杨顺德张着唇,几声喑哑在喉咙里盘旋,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福贵皱着眉将那封信拿了过来。 信很长,毕竟是一个乡村所有父母给孩子的来信,前面很多都是别人的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殷殷叮嘱。 只是福贵一直没有看到有关于杨顺德的父母的话。 直到信的最后,才提起杨顺德的父母的近况: “顺德的父母都没了,日本人开的厂子硬是让他们去做工,结果厂房不知道怎么了,听说是什么漏气还是别的什么的,里面的工人都死了,顺德的父母都没有出来。工厂没有给补偿金,我们带大妞去讨公道,结果被赶走,是我们没看好大妞,让她也被棍子打到了,回来就发了烧。我们尽力了,但是还是没能救回来。” 福贵的手都颤抖起来,他下意识看向杨顺德,却见杨顺德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最终嚎啕大哭起来。 福贵想安慰他,却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涸枯竭,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拍了拍杨顺德的肩膀,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良久,杨顺德大概是哭够了,才擦了擦红肿的双眼。 福贵见状,却也只能憋出来一句:“你……节哀。” 杨顺德咬着牙说:“我恨他们,我恨那些日本人……我爹娘死了,他们连补偿金都不给……大妞她、她才十二岁……” 王杞别过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惊呼:“怎么会这样!” 福贵再一次不自觉地皱起眉。他快步走过去,心中却升起不祥的预感,右眼眼皮也开始狂跳。 果然,他不过刚刚走过去,甚至连话都没有来得及问,便听到有人在说:“兴业银行破产了。” 声音中带着几分迷茫、几分不可置信,剩余的便是一片的空茫,像是根本就不敢相信这句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话。 这下子,福贵是真的愣在了那里,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像是一尊僵硬的雕像,表达不出任何的情感。 整个场地都在刹那间安静起来,连风吹过沙土的声音都清晰可听。没有人说话,整片空地都在刹那间凝滞。 好一会儿,福贵才消化了他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反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这时大家才逐渐反应过来,纷纷问道:“刚刚是不是说错了?” “兴业银行怎么可能破产?是不是听错了?” 可是刚刚说话的那人却只是扬着手中的家信说道:“不信你们可以自己看。” 信传到福贵面前,福贵看着信纸上的字迹,只觉得一团火烧在自己的喉咙里。 那是兴业银行,那里储存着这里所有的华工六百大洋的报酬,是所有华工背井离乡在法兰西出生入死的目标,是他们未来生活的依仗。 现在,兴业银行破产了?他们的积蓄都没有了? 福贵将信还了回去,说:“我现在就去找约瑟夫中尉!我会要一个解释!大家别着急,也许事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 这句话像是给华工们撑起了脊梁,华工们闻言纷纷应和:“我和你一起去!” “对,我们一起!” “现在就去!” “我们要一个解释!” 华工们浩浩荡荡地来到约瑟夫的办公大楼前,争吵不休地要一个解释。毕竟是这样大的一笔钱,之后他们可能再也赚不到这么多的钱了。有关于自己的身家性命,没人能在这个时候保持冷静。 第38章 约瑟夫站在三楼,透过窗户看着面前的华工,眼底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又像是悲悯,又像是松了口气。 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法棍,约瑟夫揪下一小块塞在嘴里,模糊不清地说:“算了,这样也好,他们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将一小块面包咽下去,约瑟夫转过头问:“你就不怕皮埃尔气的揍你吗?” 在约瑟夫的目光尽头,一身西装领带的阿德尔摩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身上的外伤已然好了,不再拄着拐杖,脸上也没了绷带。淡金色的卷发微微遮住眉眼,配合着手上的那本《旧约》,约瑟夫觉得,这个男人就像是传说中的天使圣彼得。 然而下一秒约瑟夫就摇了摇头——这人怎么可能是圣彼得? 这一刻,约瑟夫甚至隐隐觉得,眼前的阿德尔摩像是那个背叛了耶稣的犹大——毕竟,他们都是犹太人不是? 在约瑟夫的注视下,阿德尔摩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旧约》翻过一页,轻飘飘地说:“他生气又如何?这件事和我可没有任何关系。反而皮埃尔应该感谢我,难道不是吗?是我申请到了让这些华工提前结束合同回家的福利。” 约瑟夫摇了摇头。 这一刻,在阿德尔摩身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古老东方语言的奥妙,毕竟,世界上可能再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将阿德尔摩的行为这样准确的描绘—— 鲜廉寡耻。 颠倒是非。 混淆黑白。 约瑟夫知道,眼前的一切早已注定。 兴业银行的历史很长远,可以追溯到晚清政/府时期,现在的兴业银行究竟归哪个政/府管,约瑟夫也不知道。但唯一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兴业银行破产了,那些华工的钱都找不回来了。 纸包不住火,约瑟夫在接到兴业银行破产的消息的时候就在思考,一旦这些华工知道兴业银行破产、他们的积蓄都化为乌有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暴怒,凡尔登清扫队又会得到怎样的迁怒—— 毕竟,说好的每月十块大洋的补偿存放在银行而非直接按月发放是当初凡尔登清扫队规定的,他们也确实从这项规定中获得了很多的利益。 现在,兴业银行破产、华工们拿不到钱,按理来说,凡尔登清扫队要赔偿给他们一大笔钱。但是这笔钱没人会出的,指望上级公司出钱,那简直想都不要想。 甚至相反地,约瑟夫接到的任务就是让华工们不要找凡尔登清扫队的麻烦。 就在约瑟夫思考如何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皮埃尔找到了他,说华工要求申请通讯补贴,给他们的家人送信。 那时候,一个计划出现在约瑟夫心头—— 不过主意是自己出的不假,但是在资本家手底下做事,约瑟夫学到了在战场上学不到的本领,那就是要学会如何踢皮球,再把自己摘干净。 所以,约瑟夫中尉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名叫阿德尔摩的资本家的儿子干的。 约瑟夫笑眯眯地说:“这话要让皮埃尔听到了,他可能真的会揍你。” “所以我来你这躲起来了不是。”阿德尔摩笑笑。他指着窗外乌压压的人群,脸上是玩世不恭的笑意:“现在你应该去安抚一下那些激动的华工了。” 约瑟夫放下自己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法棍,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帽子,才冲着阿德尔摩点了点头,转身下楼,按照计划去安抚这些任人宰割的华工。 当约瑟夫出门之后,看到的就是一张张愤怒且激动的脸。他们的目光中充满着愤恨与凶狠,像是一群随时可能扑上前来将他撕碎的饿狼。 刚刚的悠闲得意瞬间化为虚无,面对这样一张张因愤怒而显得恐怖的面庞,约瑟夫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但随即想到自己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话,信心又瞬间涌心头。 他摆摆手安抚住嘈杂的声音,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前来,得到这样的消息我也很难过。我是军人,现在也是工人,我真的很能理解你们突然发现自己的积蓄化为乌有的悲伤与难过。” 约瑟夫难得说这样的软话,他的话让激动的华工逐渐安定下来。所有人都用怀疑、紧张、但还带着一点点的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寄希望于面前这个人能给出他们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见到这样的目光,约瑟夫暗道一句“成了”。他的心中有着浓浓的自满,又有点淡淡的愧疚。随即他又想到,上帝会原谅他的,约瑟夫又觉得,一切都不是事。 福贵上前一步问他:“约瑟夫先生,我们想要一个解释。” 约瑟夫的表情都显得柔和,从来严厉的脸上现在却不见一丝一毫的严肃。他用平和而沉稳的嗓音说道:“当然,我的朋友——我知道,遇到这样的事,谁都想要一个解释。但是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应当知道,这件事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眼见人群立刻骚动起来,还不等愤怒的人群质问,约瑟夫便立刻说道:“你们应该得到的积蓄我们已经一分不少地存到了你们的户头,银行更是你们中国的政/府开办的兴业银行。现在兴业银行破产,你们再愤怒,也不应该找到我们头上吧?”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有点在理。 此时,有一个华工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我们怎么办?那是我们五年的积蓄!” 第39章 这道声音落下,当即引起一阵哭泣声,福贵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刚想张口继续说些什么,约瑟夫却在瞬间开口打断了他的质问。约瑟夫说:“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们的难处,所以,公司已经下发了指令,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所有华工都愣住了,他们愣愣地抬起头,长久被悲伤占据的大脑让他们一时之间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约瑟夫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约瑟夫也并不想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因此他立刻说道:“公司已经决定,提前结束所有华工的合同,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家了!当然,我们也会为这件令人闻者悲伤的事给予一部分的人道主义赔偿——” “你们每个人将得到一张前往山东的船票,清扫队也将付给你们半年的工资作为此次事件的补偿。拿着半年的工钱,你们将有底气在回到你们的祖国之后,前往兴业银行索要应得的赔偿!” “据我所知,银行破产之后,是可以通过合理合法的途径找回自己的积蓄的。再加上现在中国内部也正因为兴业银行破产的事举行游行。你们早一天回到中国,找回自己积蓄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福贵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听到有人在问:“真的吗?你们真的会给予我们船票和半年的工资?” 约瑟夫立刻点头:“对的,每人每天十法郎的工资,不必再扣除食宿等费用,按照一个月满勤三十天计算,你们每个人将得到一千八百法郎的补偿!” 人群顿时欢呼起来。 一千八百法郎加上差不多要六百法郎的船票,更何况还可以立刻回家,这个补偿让所有人都觉得兴奋——毕竟,他们可是做好了什么都得不到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得到了这样堪称丰厚的补偿。 看着欢呼雀跃的人群,约瑟夫再次想到,上帝会原谅他的。 福贵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看着人群呼啦啦的散去,他又为这些人可以回到家乡而欣慰,又觉得,他们可能再一次被欺骗了。 ——因为,劳工合同本就规定,在合同到期雇佣方却不续约的情况下,雇佣方应当给予被雇佣者合理的补偿。 他们在凡尔登清扫队做了五年的劳工,在合同解除后,本就应该得到5+1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除此之外他们还应该得到其他诸如节日福利的其他补偿。 也就虽说,他们现在得到的都是他们本就应得的补偿,甚至能还更少。相当于他们闹这一场,得到的补偿仅仅只有提前解除雇佣合同、能够早三个月回到家乡,为此他们甚至少得到了一部分金钱上的补偿。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福贵却没办法继续带领华工闹下去,因为约瑟夫说得对,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就是一切。 他们越早回国,能够找回自己积蓄的可能性越大。而留在法兰西,清扫队为并不属于他们的问题负责的可能性并不大。 万一继续闹下去,他们可能既没有从凡尔登清扫队得到补偿,反而失去了回国之后向兴业银行索要补偿的机会。 福贵沉默着回到自己的帐篷。 外界是欢欣鼓舞的喧嚣,福贵抿着唇掀起帐篷,却发现赵自牧正沉着脸坐在铺盖上。他倚在柜子旁捂着脸,从福贵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赵自牧紧紧抿在一起的唇角。 赵自牧甚少表现出这样的表情,福贵的心瞬间跳快了一拍:“你怎么了?” 听到福贵的声音,赵自牧下意识放下捂着脸的手,他努力冲着福贵扬起一个笑脸,但在福贵的眼中,这个笑脸着实有些僵硬。 福贵戳了戳他的脸:“别笑了,太难看了。” 几乎是在下一秒,赵自牧就塌了脸色。他招呼福贵坐下,才说道:“朋友给我寄了封信,看得我的心情一波三折。” 福贵问:“都写了些什么?” 赵自牧将信递给福贵:“你看看吧。” 福贵第一眼看到的是信封,上面写着“自牧兄亲启”几个字,落款是“齐茷”。 福贵好奇:“他怎么给你送信了?” 赵自牧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你打开看了就知道了。” 福贵了然地点点头,拿起被赵自牧翻乱的信看了起来。 这封信写的有点水准,好几处表达都文绉绉的,有的地方福贵甚至看不懂,只能结合上下文连蒙带猜。 信的开头大概就是齐茷写给赵自牧的问候,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大概就是问问赵自牧的身体好不好、学业怎么样,顺便说一下他和他的先生都很好,也会抽空去看看赵自牧的母亲,给赵自牧的母亲送点东西,照顾一下生活。 这点内容絮絮叨叨了三页纸,看来齐茷和赵自牧的关系应该很不错,不然也不会去看望赵自牧的母亲——毕竟齐茷说过,他和他的先生住在北平,赵自牧的母亲却在通化老家。 福贵有些惊讶:“看不出来,你竟然会和一个女孩子关系这么好。” “女孩子?”赵自牧的神情有点古怪,“你怎么会觉得他是个女孩子?谁告诉你他是个女孩子的?” 恍惚间,赵自牧突然想起来,他上次和莫令仪、福贵讨论齐茷的时候,确实没有说过齐茷是男的还是女的。 只是他虽然没说过齐茷是男的,但是也没说过齐茷是女的啊! 第40章 赵自牧有点不理解。 “嗯?”福贵其实也不理解,“‘她’不是都已经成亲了吗?还和‘她’的先生关系很是亲密。” 赵自牧的脸上瞬间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你想多了,男的,都是男的。” 福贵猫猫震惊:“啊?” 赵自牧笑他:“孤陋寡闻了吧?他俩真的都是男的。” 说到这里,赵自牧还十分八卦地说:“我和你说,顾鸾哕——就是齐茷的先生——去伦敦留学过,你知道吗?伦敦!” 福贵:“???” 福贵第一次为自己的无知感到自卑:“伦敦是什么?” 赵自牧:“……” 看着福贵一脸的纯良,赵自牧忍不住陷入沉思—— 这样忽悠一个纯洁的年轻人,是不是不太好? 赵自牧艰难地转移了话题:“伦敦……就是英吉利的首都……它、它……那里天气不太好,天天起雾。” 福贵:“……哦。” 赵自牧转移话题:“别伦敦了,你继续看吧。” 福贵:“……哦。” 眼睛顺着信扫下去,福贵的思绪瞬间被信的后半部分吸引过去。 信的后半部分说,国内在意识到留法勤工俭学生的窘境之后,决定在法兰西开办一所大学,让所有的留法勤工俭学生都能达成上学的目标。 想到远在法兰西的挚友,齐茷都掏出了一部分积蓄作为捐款。甚至赵自牧的另一个朋友、远在长沙乡下的唐隰桑在听到消息之后,专门前往城市里举办了一场募捐,累的人都瘦了一圈。 但遗憾的是,因为参加了两次拒款运动,赵自牧不得不远走凡尔登,以至于巴黎的任何消息都没能及时传来。等现在赵自牧从齐茷的信中得知消息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里昂中法大学成功建立,却拒绝接收来自中国的留法勤工俭学生。 中国人集资为留法勤工俭学生建立的中法大学,最后却拒绝留法勤工俭学生入学,这简直是离离原上谱,留法勤工俭学生们能忍? 能忍,就不会有两次拒款运动了。 还在巴黎、里昂等地得知消息的留法勤工俭学生为此举行了一场争回里昂大□□动。 可惜这场运动,过程是激昂的,结局是悲惨的,争回里昂大□□动失败,大学再一次向这些留法勤工俭学生关上了校门。 消息传到国内,举国哗然,而消息闭塞的赵自牧却在这个时候才收到消息。 福贵同情地看了赵自牧一眼——他有点难以想象现在赵自牧的心底会是怎样的心情。 赵自牧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喑哑:“这是中国人捐款建立的中法大学,为什么要拒绝我们中国学生?” 赵自牧抬起头,他的眼中是彻骨的迷茫:“我们只是想上学而已。” 赵自牧的脸上,刚刚因为收到故国挚友的信而脸上带上的几分笑意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洞与迷茫。 这一刻,赵自牧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过是想上学,求学的路却这样艰难。 福贵轻声唤他:“戌君,你……” 赵自牧反问他:“我可以抱抱你吗?” 福贵一愣。他瞪大眼睛看过去,看见的就是赵自牧空洞而迷茫的双眼。他看到赵自牧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我可以抱抱你吗?” 声音中满是破碎的无奈,福贵忍不住想起他小时候曾经养过的那条小土狗——那条小土狗病死之前,声音也是这样让人心碎。 福贵轻轻叹了口气,倾身将赵自牧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赵自牧温热的体温,也感受到在被他抱在怀里的刹那,赵自牧抱住他的越来越紧的力道。 福贵拍了拍赵自牧的背算作安抚,问:“我要回国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赵自牧的身体在刹那间僵硬:“你要回国?” 福贵点头:“对,清扫队决定和我们提前解除合同,让我们回家维权。船票就在最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国?” 赵自牧放开了福贵。 光线昏暗,福贵看过去,却发现赵自牧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头。 这是明显的不愿,福贵却也没意外,反而说道:“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 赵自牧一愣,他下意识抬起头,问:“你怎么……” 福贵笑着说:“我自认还算了解你,如果你愿意放弃求学梦回国,你就不会千辛万苦从巴黎逃出来了。清扫队这么苦你都留了下来,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进入大学校园读书学习,又怎么会愿意一无所获地回国?” “你还没有建造成功地建造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飞机大炮呢,怎么会灰溜溜地回家?” 这一刻,赵自牧的心里复杂万分。他有些欣喜,欣喜福贵是这样地了解他,又有些难过,难过于福贵是真的了解他,所说的话一点不差。 赵自牧低下头,甚至不敢和福贵对视:“对,我不想就这么离开……实际上,齐茷给我的来信后面提到过,说得益于蔡先生的奔波,比利时的沙勒罗瓦劳动大学愿意接受留法勤工俭学生……我知道,已经有人去了比利时,说沙勒罗瓦劳动大学很不错,他们能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学费免费,我们都能读的起书。” “你想去?”福贵几乎是肯定。 第41章 赵自牧艰难地点头:“对,我想去。我说过的,我想建造我们自己的飞机大炮,保卫我们的真理。” 说道这里,赵自牧的声音都干涩起来。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呢?你……” 福贵想了想,还是说道:“我还是想回国。” 赵自牧的眉眼瞬间暗淡下来。 迎着赵自牧略带失望的双眼,福贵解释说:“我去了比利时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也没办法进入大学,只怕在比利时,我只是你的累赘。相反,我最近读书,觉得有一句话很有道理——” “在敌人的规则里,永远不可能真正地战胜敌人。” “这些日子以来,我越发认同这句话,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需要建立自己的秩序。所以,我想回国,去寻找建立秩序的方法。” 赵自牧一阵沉默后,他再一次抱住了福贵。 ****** 离岸登船的那天是个艳阳天,福贵和莫令仪、王杞、顾为光、杨顺德定了同一趟邮轮。赵自牧拎着福贵为数不多的行李,莫令仪、王杞、顾为光也都在和前来送行的工友告别,唯独杨顺德迟迟未到。 他们来得早,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赵自牧依依不舍地将行李交给福贵,第一百零八次嘱咐道:“路上小心,回来了记得给我送信报平安。” 福贵点头。 赵自牧又说:“信我也都给你了,你回国记得联系齐茷和唐隰桑,他们会照顾你的,也会帮你找回自己的积蓄。” 福贵继续点头。 赵自牧持续絮絮叨叨:“齐茷在北平,唐隰桑在南京,不管你遇到什么问题,他们都能帮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福贵第不知道多少次点头。 赵自牧絮絮叨叨了好久,久到福贵这样好的脾气都忍不住太阳穴狂跳,赵自牧才抑制住了自己的老妈子状态。 他伸出手,手指停留在福贵的鬓边。似乎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赵自牧才下定决心,抚上福贵的鬓边。 赵自牧说:“对不起……我真的很不放心你,但是我没办法陪你回去,却又无法张口让你留下来。” 他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福贵摇摇头,抓住赵自牧不安的手掌,安慰道:“别这么说,我们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不是吗?” 赵自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再一次将福贵抱在怀里。 不远处,莫令仪搀扶着顾为光,王杞拿着三人的行李,见到赵自牧和福贵黏黏糊糊,王杞忍不住吐槽:“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为什么我不但没有女朋友,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 莫令仪堵住耳朵,不想听这没营养的吐槽。 就在这时,王杞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杨顺德,冲着杨顺德招招手:“顺德,这里!” 福贵听到声音转过头去,便看到杨顺德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子,还挺着一个大肚子。福贵一眼认出:“她就是珍妮小姐,是顺德的未婚妻。” 福贵带着赵自牧走了过去,他离杨顺德越来越近,却发现杨顺德并没有带行李。 王杞也发现了这点,不解地问:“顺德,你都不带行李的吗?” 福贵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秒,杨顺德便说:“抱歉,我不准备回去了。” 王杞一愣,下意识问:“怎么了吗?” 杨顺德的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最终这幅表情化为淡淡的喜悦。杨顺德说:“我决定和珍妮小姐在法兰西安家了。” 几人一愣。 杨顺德用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几分愧疚的语气说:“孩子不大,珍妮上船晕船,再加上我的家人都没了,珍妮和孩子是我最后的家人了,所以我决定留在法兰西照顾珍妮和孩子。” 福贵的眼眸暗淡了一瞬,反而是王杞,没心没肺地一巴掌拍在杨顺德的肩膀上,说:“行了,多大点事,别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 这句劝慰的话确实有用,福贵看到,不过一个瞬间,杨顺德就恢复了以往的朝气,不但不再愧疚难过,反而还能骂出来:“你才小媳妇!” 福贵牙酸。 好在这个时候杨顺德也知道不是吵闹的时候,他没有继续和王杞斗嘴,而是说道:“我已经决定了,男孩儿就叫约翰,女孩儿就叫玛丽,以后要是有一天你们听到这两个名字,也许就是我带着孩子回去看你们了。” 王杞忍不住吐槽:“这鬼地方一砖头下去,十个男人里面八个叫约翰,十个女人里面八个叫玛丽,你让我们怎么认?” 杨顺德又想揍他。 ****** 不远处,阿德尔摩抽着烟看着这一幕,皮埃尔在他一旁冷笑:“你来送他们做什么?中国那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阿德尔摩吐着烟雾:“你这么说,可就太伤我的心了。” 皮埃尔想骂娘:“可拉倒吧,我问你,之前是不是你把我支走的?” 前几日,皮埃尔接到姐姐伊丽莎白的来信,信上说姐姐的丈夫又在醉酒之后打她,她堪其辱,甚至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皮埃尔从小就和姐姐伊丽莎白的关系好,看到这封信,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目眦欲裂,当天就请了假,坐上了前往巴黎的火车。 第42章 结果到了巴黎皮埃尔才知道,原来姐姐伊丽莎白并没有遭到姐夫的毒打,而是伊丽莎白骗他的。 伊丽莎白解释说,有一个男人找到她——听口音像是美国人——那个男人和她说,只要伊丽莎白按照那个男人的想法给自己的弟弟皮埃尔写一封信,她就能得到三万法郎的报酬。 伊丽莎白动心了。 她出身于没落贵族,父亲却为了钱把她嫁给一个新型的资产阶级小贵族,而嫁过来之后伊丽莎白才发现,丈夫吃/喝/嫖/赌无一不干,简直是个再糟糕不过的人。 更糟糕的是,她的丈夫能够发迹不过是个意外,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而过了风口,猪自然就掉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生意逐渐惨淡,丈夫的花钱却依旧大手大脚,当初唯一能算得上优点的资产也被丈夫挥霍的所剩无几。家中没了经济来源,爹又不管他,伊丽莎白只能靠着弟弟皮埃尔偶尔寄来的钱艰难度日。 三千法郎,伊丽莎白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而得到这么多钱财,所付出的不过是将弟弟骗回来。再加上自己也确实是很久都没有见到皮埃尔了,伊丽莎白遍答应写出这封信。 皮埃尔得知自己被骗后马上回到凡尔登,结果就听到了让他吐血的消息——凡尔登清扫队以极低的价格解除了和华工的合同,把这些失去积蓄的华工骗回了家。 皮埃尔气的要找约瑟夫理论,但是阿德尔摩只和他说了一句话—— “事情已成定局,晚了。” 皮埃尔骂骂咧咧。 皮埃尔真不明白:“你来这里做什么,非要眼睁睁地看着福贵他们彻底离开才放心?” 阿德尔摩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说道:“来告别,不行吗?” 皮埃尔觉得阿德尔摩真虚伪:“又不是你提出提前解除合同、把华工们骗回家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皮埃尔想过阿德尔摩的很多种回答,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阿德尔摩会对他说:“嗯对,确实不是了。” 皮埃尔:“……” 神经。 ****** 邮轮的鸣笛声响起,尖锐的声音催促着还未上船的人即刻上船。赵自牧沉吟半晌,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分别的时候就在眼前了。 他抓住福贵的手,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最终,赵自牧只说了一句:“一路平安。” 福贵笑着点头,他倾身抱住赵自牧,在赵自牧的耳边说道:“我在国内等你回来。” 赵自牧伸手环住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放开福贵,目送他走上邮轮。 很快,邮轮扬起风帆。海边风大,吹得风帆猎猎作响。福贵仰起头,看到在空中不停飞舞的庞然大物,忍不住想起五年前他来到法兰西的时候,那天的风也像今日这般大。 福贵站在甲板上回头看,一眼就看见赵自牧正笑着冲着他挥手。赵自牧站在人群中,福贵确一眼就能认出。 他冲着赵自牧挥了挥手,大喊一声:“再见!” 邮轮已经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了,福贵站的高,离岸边又远,赵自牧的身影在他眼中逐渐缩小模糊。 金灿灿的暖阳打在岸边,眼前的景色一阵模糊又清晰,这一刻,一切景色都在福贵的眼中模糊,赵自牧的身影却更加清晰起来。 一片模糊不清的世界,只有赵自牧是唯一的焦点。 隐约间,福贵看到赵自牧正对着他挥手,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传来的声音却被海浪声淹没,再加上听力不好,以至于福贵已然听不见赵自牧的话。 福贵觉得有些可惜,但随即却又释然。他想,赵自牧想对他说的话早已说过了一遍又一遍,现在也不是老调重弹,想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大概又是“一路平安”“一帆风顺”这样的吉祥话。 想到这里,福贵顿时便笑了起来。他看到赵自牧笨拙地表达,看到赵自牧珍贵心意,也看到他们的未来—— 福贵冲着赵自牧挥挥手,他努力向前倾身,希望赵自牧能将他看的更清楚一点。他冲着赵自牧大喊: “我在国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