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 第一章 谁家玉笛韵偏幽 康熙八年乙酉,岁末。 虽说离秀女遴选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可是京城内外,凡是家中在旗的,有适龄闺阁之女的,无论是上三旗的王公贵胄还是独门小户,都已然为了这事忙活得热火朝天。 我们府上隶属正黄旗,老爷纳兰明珠当着内务府总管,弘文院大学士,都察院左都御史,是堂堂的朝廷从一品大员。平日里揣着银子登门来巴结他的人就多得数不过来,这段日子以来府上更是门庭若市,有好些个还领着自家的姑娘一块儿来串门子。 我先开始还有些闹不明白,就只觉得每日偷跑着去瞧那些姑娘们长什么模样是一件挺好玩的事儿,别的也没怎么多想。不过时日久了,听得多也就渐渐明白了些,原来宫里选秀的事儿向来归内务府管,这些人八成都是给自己家里的格格来通门路的。再一来,我们府上的大格格这回也在应选之列,如此朱门,即便是当不上贵妃娘娘,贵人常在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不管怎么说,能事先溜须拍马一下,总是没有错的。 这些日子,府上的两个格格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且不说品貌出众的大格格湘雅,就连年仅五岁的小格格淳雅也成了街头巷尾争相追捧的对象。有的绸缎庄老板甚至提前把注压在了聪明伶俐的小格格身上,阁三差五地往府上送料子,金陵的织锦,苏杭的绸缎,怕是等到淳雅下回够年龄应选也穿不完。 或许也正是因为选秀的缘故,过去几年里备受冷落的湘雅格格顷刻间在府里显现出了少有的地位,就连贵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大奶奶也一改往日的尖酸刻薄,反倒对格格嘘寒问暖起来了。湘雅格格是已故姨奶奶惟一的骨肉,听府上的人说,老爷年轻的时候不乏倜傥,喜爱流连风月。很多很多年前,他去驿馆送故友还乡,临走时被驿馆中的一个年轻貌美的汉家姑娘的琴声给绊住了脚,当天晚上就把她带回了府里。 那个汉人女子是京城的名媛,平日里虽极尽风光,可在旗人眼里毕竟身份卑微,更何况加上大奶奶的威严,她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辛。大奶奶忌妒成性,从来都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过,老爷又有几分惧内,这个姨奶奶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偌大的一个宅第,竟然到了有苦难诉的地步,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一个人对着月亮弹弹琴,解解闷儿。 府里的丫鬟小厮虽说嘴上不敢言语,可心里却对这位姨奶奶又是心疼又是喜欢。她们中的一些姑娘原本也是汉人,有的还甚至是前明臣僚的遗孤,国破之后跟随家人被发配到旗人家里作包衣奴才,打小旗人贵主儿们就见得多了,这个姨奶奶的出现自然唤醒了她们的新奇劲儿,于是闲着没事儿就常常躲到偏房的梧桐树后面听她弹曲子,有些胆子稍大的甚至偷偷跟姨奶奶学琴,一时间,丝桐声声成了明珠府一景儿。然而好景不常,大奶奶知道后雷霆大怒,一气之下把姨奶奶的那张宋琴连丝挑断而后扔到了井里面。后来这个姨奶奶痛不欲生,每天都落落寡欢的,还没等到来年开春就去了,只留下了不满周岁的湘雅格格。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件事儿,是府里的丫鬟小厮们背地里偷着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是府里过去有个丫鬟,眼睛长得很水灵,老爷当着大奶奶的面儿夸了她几句,隔天早上他洗脸的时候就看见脸盆子里有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就是那个丫鬟的眸子。后来那个姑娘寻了短见,老爷竟然也没多说什么,就这么给过去了。有人说是真的,也有人说是谬传,总而这些年听了好些个不一样的说法,弄得我晕头转向的。不过,无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府上没有人不怕大奶奶的,这一条千真万确。 这十五年里,格格安分度日,没有丝毫侯门之女的娇纵,大奶奶生下淳雅后,她更是不被重看,月份银子时常不及淳雅的一半。可是格格偏偏喜欢看书,这些银子日常花销就差不多了,哪里还够添置些别的?不过好在有公子的关照,他书房里各式各样的书应有尽有,很是齐全,格格想要哪本就问公子借着看。 格格这回应选,府里上上下下像是在迎喜事儿,格格自己心里头也是盼着的,她虽没有明说,可这么些年我知道,格格心里面一直都有个结,就是关于她额娘的事儿。祠堂里没有姨奶奶的牌位,大奶奶从来都不承认她的名分,不让她进明珠府的祠堂。每到清明节的时候,格格连祭扫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偷偷地在房里点炷香,磕几个头。如若这回顺顺利利地进宫当了主子,那么一切就都好了,往后格格总算能够名正言顺地给姨奶奶上香了。 我心里自然也为格格暗暗高兴,不知道是几岁,总之那会儿很小,尚不知事儿,就是湘雅格格把我带回府里的,才让我没有再挨饿受冻。明珠府的这五年里,我虽说没有像别的房里的姐姐们那般穿金戴银,却比她们过得要舒心自在得多,没有那么些恼人的规矩要守,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提防着挨主子们的骂。 …… 腊月,明珠府后院儿。 雪花飘得很大,腊梅花的香味儿淡幽幽的,沁到人的心坎儿里。我搓着手往公子书房的方向跑,觉着好玩儿,还偏爱往雪厚的地方踩,一个不留神,一脚踩下去一潭子的雪水,冷得我直哆嗦,还差一点儿就仰面滑倒。我轻抚了抚胸口,顺了口气儿,瞥见贵喜正站在书房门口一个劲儿地偷着笑。我往后看了看,见没人在瞧赶紧瞪了他一眼算作出气,脸上还是一副怪样子没收回来,不巧公子正好打开门,贵喜扎了个安,脸上愈发得意了。 我一波尴尬,敛起怪样儿走上前福了福身,“大少爷吉祥。”公子微笑着颔首,“进来吧。”我“嗯”了声,迈过门槛儿的时候趁公子不注意朝贵喜狠狠吐了吐舌头。公子走到书架前,朝书案上的暖手炉指了指,“捂捂。”我笑着点了点头,走到书案前拿起暖手炉捂着,冻得发麻的手这会儿才算是又长回到了自己身上。 公子笑着道:“湘雅又差你做跑腿的了?”我点了点头,“嗯,格格说要……王什么的临……临江集!”公子想了会儿,“临江集?可是王安石的《临川集》?”我恍然大悟,“喔”了声,“对,就是这个王安石。”公子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翻看着书架上的书,“还有没有别的?”我道:“有,还有《东坡七集》和……和……”,我猛然想起,“和《东坡乐府》!” 公子将那几册书抽出,我走近,公子递给我,我道:“还有……”我笑了笑,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还有《千字文》。”公子一嗔,“《千字文》?”随即笑道:“这是你要看的吧?”我笑“嗯”了声,公子走到书案前坐下,提起毛笔蘸了些墨儿,复抬头看着我道:“这书我这儿可没有,得找淳雅去借,她那儿有!”我“喔”了声,公子道:“怎么想着看书了?”我支吾了会儿,“最近格格写的文章,好些字都不认得,格格说这本书认字最好,所以就想看看。”公子搁下笔,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到底是湘雅调教出来的,有长进。”我咧嘴笑了笑,“那我回了,您忙吧。”我福了福身,揣着那几本书往房门口走,刚欲提脚迈门槛儿,公子叫住我。 我回过身,公子走到书架边,从最上面的一个架子上端下一个厚厚的书盒,而后对我招了招手,“来。”我走过去,公子打开书盒上的盖子,我瞅了瞅,“徽宗瘦金体全集?”公子道:“这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就是不那么好找,得仔细翻翻。”我点了点头,心里乐呵得不行,公子将书盒复盖上,盒沿儿上的细丝绳系好,而后把它叠在我手上的那几本书上头,好重,我弯了下腰,那书差点儿滑下去,公子把住那个盒子,叫了声贵喜。 贵喜推开门,走过来扎了个安,“爷有什么吩咐?”公子把那个书盒给他,“送真真回屋,撑把伞。”贵喜应了声“嗻”,随即去房门边的架子上取了把厚油伞,我福了福身,“谢谢大少爷。”公子微笑着颔首,“去吧,别急着还回来,等认全了再说。”我“哎”了声,和贵喜一块儿出了屋。 贵喜比我高出一个头,拿着那么重的书又撑着伞,我暗自笑了笑,心里别提多过瘾。雪下得比方才更大了,院子里的积雪都没过了脚踝,贵喜边走边道:“瞧把你美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我主子呢!”我扬了扬眉毛,笑着瞅了他一眼,“不乐意啊?那就回去好了,又没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贵喜笑着道:“哎哟喂,小姑奶奶,我可不敢得罪您,赶明儿咱大格格当上了娘娘主子,要赏要罚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我啊,得提前先巴结你,省得到时候晚了要挨个儿排号这心里头,哎哟,都觉得屈得慌!”我点了点头,“好说好说,等格格进了宫,我让格格封你个官儿做!怎么着也得和安总管平起平坐不是?” 贵喜得意地窃笑了两声,“那敢情好!看还有谁敢扣我银子,我……”我看他脸上表情僵住心里咯噔一下,我顿住步子讪讪地抬眼看过去,安总管正面目狰狞地站在眼跟前,恶狠狠地盯着贵喜看,“是谁要和我平起平坐啊?”还没等贵喜开口,安总管哗啦一个头皮拍上去,拎着他的耳朵道:“狗崽子,胆子不小,心里不服是不是,安爷我就是扣你银子了这么着?”贵喜“哎哟”了几声,安总管放开他的耳朵,拍了拍袖口,喝道:“一会儿到点了请爷去老爷书房里头候着,换好宫装,晚上安亲王府有宴。” 贵喜应了声“嗻”,安总管撇了撇袖子,横了我一眼,转过身走了。等他走远了,我和贵喜一道舒了口气儿,贵喜指了指我,皱着眉道:“小姑奶奶哟,你这回可是害苦了我!”我嗤笑了下,“后头那句可是你自己要说的,那可怨不得我。”贵喜气笑着拍了拍额头,“得,认衰,谁叫我今儿个出门没看黄历,现世报啊。”我扬着脖子,“你嘛……”说罢掐着小拇指道:“离当上总管还真是差了那么点儿火候!” 第二章 凉生露气湘弦润 晚膳后,格格坐在房里写朱师父出的限韵诗,我在旁边给她磨墨,我瞧了眼题目,叫“岁暮感旧赠兄”,眼前忽而一亮,笑了笑,“这是写给大少爷看的吧?”格格笑着“嗯”了声,“快要到阿哥的生辰了,我写首诗送给他。”格格看向我,“哎,可不准提前漏风哦,我得好好斟酌斟酌。”我笑着点了点头,格格下颚轻支着笔杆儿想了小半晌,写下开头两句,“小楼承日暖,犹记读书编。”写罢又思忖了会儿随即提笔边写边和声吟道:“鸟语纱窗外,花开绮阁前。”念完这句,脸上蓦地绽开一丝笑,“羡兄才俊逸,愧我学徒然。”我击了击掌,“这句好!” 格格搁下笔,轻刮了刮我的鼻梁,“鬼丫头,敢欺负我。”我笑着撅了撅嘴,“哪儿有,人家是在夸您写得好嘛。”格格笑着道:“那本认字的秘笈可借到了?”我“嗯”了声,格格微嗔,“啊?不会吧,阿哥那儿还真有这书?”我点了点头,“可不是?我就知道您给我下套儿呢!”格格笑着伸了伸手,“拿来给我见识见识,该不会是小时候念的还留着吧?” 我嗖地起身走到罗汉榻前,把那个重重的盒子捧到书案上,格格起身抚了抚书盒,不解地看了看我,“这个是《千字文》?”我点了点头,“大少爷说里头有,就是要好好地找找。”格格小心翼翼地解开红色的细丝绳儿,惊叹了一声随即看向我,“阿哥可真大方,竟舍得把这个借给你认字用?”我看了看书封,“怎么啦?这是什么好东西啊?”格格笑着道:“这是宋刻本的字帖,阿哥练字时候才用的,这下好了,到你手上降格成认字儿的了……”格格说着合上书盖,笑叹了声,“哎,可真是委屈了这书啰!”我笑着端起那个书盒,得意道:“那我这回说什么也得好好琢磨琢磨了。”格格道:“小心些,可别弄坏了。”我点了点头,“嗯。” …… 再有两日就要过新年了,府里到处都高悬着大红的灯笼,走来走去的看上去特别喜庆。我裹着厚厚的夹袄站在偏门边上,在这种天等人真不是什么好受的差事儿,呼呼的北风刮着脸,耳朵都快冻僵了,可心里头偏又急得跟一团火在烧似的。我使劲儿往手心里哈着热气,跺着脚,探着身子往街道拐角的地方瞅去,蹙着眉,心里一个劲儿地嘀咕着,这个曹公子怎么还不来啊? “真真,大冷天的怎么站在屋外头!你家格格可真是狠心啊!” 我蓦地回过头,曹公子背着手走过来,脸上笑意盈盈的,我福了福身,“曹公子吉祥。”他走到我面前,顿了会儿,蓦地伸出手,我一笑,“糖人儿!”我要去拿,他把手举得老高,我轻哼了声,“不给算了,我才不稀罕呢。”他笑了笑,“哟,小鬼丫头还学会生气了?”说着赶忙把那几根糖人儿一块儿放到我面前,“喜欢哪个,挑了去!”我笑着“嗯”了声,都好漂亮,一时都拿不定主意,我想了会儿拿起一根来,“我要这个孙悟空。” “行。” 我舔了舔孙悟空的脑袋,边吃边和曹公子一块儿走进院子。曹公子道:“都在哪儿呢?”我咽了口糖人儿,“在暖阁子里头,朱师父刚走了没一会儿。”我们沿着回廊往暖阁走,公子房里的翠莺和碧桃迎面走过来,她们福了福身,曹公子忙点了点头,“两位姑娘好。”翠莺和碧桃笑着对视了下,碧桃道:“怎么没我们的份儿啊?”曹公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把糖人儿递过去,“谁说的,都有都有。” 翠莺抿嘴笑了笑,“得了吧,讨来的不甜,您还是留着哄小格格开心吧。”说罢轻轻地捏了捏我的鼻子,“牙还没换好呢,小心给粘了去!”我笑了笑,又舔了一口,点头拖长了调子道:“真好吃!”翠莺和碧桃笑着走过去,曹公子回头道:“哎,下回人人都有份儿啊,宫里御膳房的点心!”她们顿住步子,回头看了眼曹公子,嗤笑了下,转过身接着往前走。 我们顺着扶梯往暖阁子上走去,奶娘正好抱着淳雅从阁子上下来,三根糖人儿全给了她。淳雅乐坏了,又笑又闹的,脸上一下子沾满了融化的糖汁儿,把头发都黏住了,奶娘可是急得不行,忙抱着她要回屋里去洗头发。我带着曹公子走上去,轻推开房门,公子和格格这会儿正坐在罗汉榻上下棋,格格起身福了福,公子微笑着道,“子清,快坐。” 我搬了个圆凳过去,格格道:“真真,倒杯热乎的奶茶给子清捂捂手。”我“嗯”了声,走到圆桌边倒了杯送过去,曹公子接过杯子,“这屋子里头怎么有股腊梅花的香味儿?”格格指了指墙角边几案上的青白瓷瓶,“喏,折了几枝新鲜的,要是觉着好,一会儿到院子里挑株好的幼苗带回去?”曹公子笑着道:“我又没地儿种,再说了,拎株树苗回去让人瞧见了还不给笑话死!” 公子落了颗子,看向他道:“近来可忙?”曹公子点了点头,“哎,真是够折腾人的,寅时不到就得起,这么冷的天,哪里得起来?你们看看,眼圈儿都熬黑了,现在啊但凡给我个枕头就能睡。”公子看着他,“忍几年也就过了,再说在上书房里念书,先生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少睡一两个时辰也算不上冤枉。” “给爷回话!” 公子往房门口看了看:“进来。”贵喜推开门走进来扎了个安,“奴才给曹公子请安,爷吉祥,大格格吉祥。”公子道:“何事?”贵喜看向格格道:“大格格,礼部汪大人来了,老爷请您上花厅去。”格格一嗔,“花厅?”语罢看了眼公子随即复看向贵喜道:“有没有别的话了?”贵喜摇了摇头,“安总管就让传了这句。”公子想了会儿,“快去吧,八成是和选秀的事儿有关。”格格点了点头,站起来,“要不要换身衣裳,这身能见客吗?”公子看了看,“挺好的,一会儿别太拘谨了,大方些就好。”格格“嗯”了声,微笑着道:“子清,你和阿哥来吧。”曹公子应了声,而后把茶碗轻搁在圆桌上,“湘雅姐,你放心去,我替你赢下这盘棋!” …… 夜里,格格在房里看书,我坐在她旁边的圆凳上看《千字文》,这上面的字写得好生漂亮,光看着就舒坦。我轻声念道:“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容止若思……”我眼前倏地一闪,“哎?格格,我看见大少爷了!容止若思,大少爷的字是不是从这儿来的啊?”没应,我抬头瞟过去,格格眼睛看着手里的书,可眼神却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我轻推了推格格的肘,“格格,您在想什么?”格格回过神来,“怎么了?”我指了指书,“我看见这句,大少爷的字是不是从这儿来的?”格格没看,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许是吧。” 我“喔”了声,看了看格格的神情,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不过也没敢多问,转过身接着往下低声念道:“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坚持雅操,好爵自……自?”我看向格格,指了指,“格格,这个字念什么?”格格看了眼,叹了口气,蹙着眉急声道:“好爵自縻,羁縻的縻,不是昨儿个才问过吗,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我微微哆嗦了下,呆呆地看着格格的眼睛,不敢再说话。格格看了我半晌,舒开眉,轻揉着我的脸柔声道:“真真,别难过,我不是有心的。” 我道:“格格,您是不是有事儿不开心啊?”格格顿了会儿,隐隐含着泪光笑道:“没有……真真,我们可以不分开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一嗔,“格格,您不是要进宫去的吗?”格格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去了,我们一辈子都在一块儿,永远也不分开,就和过去一样,好不好?”我静默了会儿,木木地点了点头,“好。”格格把我揽入怀中,脸上在笑,可我能隐约感觉到她心里的难受。 格格没说什么事儿,可我第二天清早去花园子里摘腊梅花枝的时候就明显觉得别的房里的丫鬟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还小声嘀咕着些什么,我背对着她们,心里特别不自在。摘了会儿,春燕牵着淳雅过来晒太阳,这个春燕是大奶奶身边的红人儿,势力得很,成天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淳雅看见我摘的腊梅,赶紧挣开春燕的手跑过来,我笑着福了福身,“格格万福。”淳雅凑着枝条上的腊梅花闻了闻,“好香啊,我要!”我正要给她,春燕倏地大步踱过来一把甩开我手上的腊梅,踩了几脚,淳雅气鼓鼓地瞪向她,“你干什么呀?”春燕哄了哄她,眼角瞥了我一下道:“我的小祖宗,她是大格格房里头的,身上沾了晦气,大过年的,这东西碰不得!” 淳雅撅着嘴,“你骗人,姐姐怎么就晦气了?”春燕斜了我一眼,拉着淳雅要往亭子那儿走,淳雅不情愿,要挣开她,可又挣不开,一个劲儿地扭着身子。我转过身顺着回廊往回跑,回到房门外,看见贵喜正站在回廊下搓着手。我走近,往门缝里头张了张,公子和格格在里屋说着话,格格好像哭过了,手里捏着帕子,公子在说,格格静静地点头。 贵喜轻叹了口气,摇着头低声道:“我这回算是彻底没指望啰……”我回过身,看着他道:“格格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昨儿个还好好的,为什么你们今儿看见我就像是撞见瘟神了?你也跟着说这种混账话!”贵喜一嗔,“别,我没这意思……”他看了看身后,轻声道:“你还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格格没有告诉给我听。”贵喜做贼似的环顾了下四周,轻声道:“大格格的生辰八字和龙脉相冲,不吉利。”我轻“呸”了声,“你才不吉利呢!”贵喜苦笑了下,“犯不着跟我置气啊,这又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来的不是?” 我顿了会儿,“这,这全都是你们胡诌的,格格说往后可以不分开了,没什么不好的!”话音刚落,公子开门出来,我福了福身,“大少爷吉祥。”公子点了点头,“真真,一会儿陪格格多说说话,说些高兴的事儿。”我“嗯”了声,公子颔首而后往前府的方向走去,贵喜随即跟上。 第三章 春云吹散湘帘雨 我走进屋,格格敛起愁容微笑着道:“腊梅花呢?”我顿了会儿道:“今天太阳不好,腊梅花没有昨儿的香,我明儿再去采。”格格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格格道:“去把那本《千字文》拿过来,念给我听听。”我笑着点了点头,格格随我过来,坐到圆桌边上,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书,“好多字儿还不认得呢,要是念错了您告诉我该怎么念好不好?”格格微笑着“嗯”了声,我也笑了笑,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格格和声道:“对,都没念错,接着往下念。”我点了点头,“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李,菜……”格格笑了笑,“果珍李柰……”格格指了指那个字,“你看,这是不同的两个字儿。”我“喔”了声,“我说怎么这句念着怪怪的呢!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正要念下去,有人碰门,我起身,“我去开门。”格格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打开门,竟然是春燕,我满肚子的气,转过身笃笃地走回到格格身边。春燕走近福了福,“大格格吉祥。”格格颔首,春燕幸灾乐祸地说道:“大奶奶让奴婢过来给您传话,今儿夜里祠堂那头您不必过去了,什么香火啊,茶水啊,通通都不能沾手。”格格静默了好久,微点了点头,“你去给额娘回话,就说湘雅知道了。” 春燕笑着福了福身,瞟了我一眼,而后昂着头慢悠悠地出了屋子,我走到房门前朝着她的背影踹了一脚,随即把屋门合上,复走回去坐好。半晌,格格看着我,“怎么不念了?”我静默了会儿,“格格……”格格打断我,顺了口气儿柔声道:“不说了,过去怎么过的,往后还怎么过,不也是高高兴兴的吗?” ……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爆竹声噼里啪啦的震天响,琳琅满目的花灯挂满了回廊,有兔爷的,还有小老虎,莲花的,金鲤鱼的,让人能瞧花了眼。前府暖阁上这会儿正在摆宴,来了好些个贵主儿,都坐在阁子里头一边聊天儿一边听戏。那个安亲王的嫡福晋好像和大奶奶很要好的样子,紧挨着坐在一块儿,嘴里磕着瓜子儿,有说有笑的。 前府的暖阁子要比后院儿的那个宽敞,也亮堂,正对着暖阁是一片很大的水面,上头有一座四方的水榭,唱戏用的,水榭边上是长长的回廊,把水面一分为二,连接着前府和后院儿。格格静坐在一旁的圆凳上听戏,我站在格格身边,当着大奶奶的面儿,没有人敢跟我们多说话,怕大奶奶不待见。 忽听见楼板咯吱作响,我转过头,看见淳雅攥着几支火星四射的萤火棒笑嘻嘻地跑上楼,奶娘跟在她后头追,怕她绊着摔倒,脸上紧张兮兮的。淳雅跑到格格面前,抓着她的裙摆,“姐姐,我们去玩萤火棒吧,可有趣儿啦!”格格为难地看了眼大奶奶,我顺着格格的目光看过去,大奶奶的眼睛正在横她。格格回身对淳雅笑了笑,轻搭着她的肩柔声道:“让真真陪你去玩儿,好不好?”淳雅嘟囔着嘴,“姐姐和我们一块儿去嘛。”奶娘蹲下身子抚了抚淳雅的胳膊,“主子,廊子上有好些个小格格在,咱和她们玩儿去?”淳雅扭了扭身子,皱着眉道:“我就要姐姐嘛!” “湘雅。” 格格微嗔,起身走到大奶奶跟前儿,福了福身,“额娘。”大奶奶竖着脸道:“让你绣的东西做好了没有?”格格顿了会儿道:“回额娘话,快好了,只剩一些了。”大奶奶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说罢冷“哼”了声,“我看你倒是闲得很啊!”格格静默了会儿,朝安亲王福晋和大奶奶恭然福了福身,“额娘息怒,湘雅这就回屋去。”我也低头朝她们福了福身,随着格格往楼梯口走去,淳雅要跟来,被大奶奶叫住了。 沿着回廊往后院儿的方向走,好多在玩萤火棒的,我看着她们,眼红极了,步子走得很慢。格格回身看我,我随即跟上,格格道:“若是想玩就多呆一会儿吧。”我想了想,点头“嗯”了声,格格笑了笑,“那我先回房去,你小心点儿,别玩得太过火,一会儿烫着手。”我笑着应了声,格格点了点头,转过身接着往前面走。 我看了看回廊两侧的人,有我们府上的丫鬟小厮,也有好些不认得的,春燕也在,陪着个衣裳打扮都很金贵的小格格,估摸着该是王府的。碧桃手里挥着一大把的萤火棒,白嚓嚓的火焰像流星雨一样落到廊下的水里,发出“呲呲”的响声。我笑着走过去,“姐姐,我也要玩儿。”碧桃转过身,笑了笑,“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大格格呢?”我道:“格格在房里做绣活儿。”碧桃“喔”了声,把手上的萤火棒分了些,正欲蹲下身子给我,春燕走过来哼了声,碧桃站直。春燕弯下腰嬉皮笑脸地对身边的小格格道:“主子,要不要玩玩这个?”那个小格格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些我全要!”碧桃看了我一眼,赶紧把一整束萤火棒全都给了春燕。 “碧桃,安总管叫!” 我看过去,是翠莺,碧桃应了声,忙跑了过去。春燕白了我一眼,牵着小格格的手朝水榭那边儿走。我顺着回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来回走了两遍,都没有人和我说话,顶多就是扯着嘴角笑一笑而已。我心下无趣,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路过花园子,又有好多人在玩花灯,我提不起劲儿来了,回屋推开房门,格格正在书案上写字。我迈过门槛儿把门合上,格格蘸了蘸墨道:“这么快就回了?”我“嗯”了声,“不好玩儿。”格格笑着摇了摇头,“那过来帮我磨墨。” 我“嗯”了声,走到格格身边的圆凳上坐下,看着书案上的纸,“星球映彻,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紫姑是谁啊?”格格道:“是天上的仙女儿。”我“喔”了声,“这是您写的?”格格轻笑了下,摇了摇头,我道:“那就是大少爷写的!”格格“嗯”了声道:“是阿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写的!”我张了张嘴,“啊?这么厉害呀?”格格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子,“还不信?”我想了会儿,“呵呵,我信。”我坐近了些,“哎,格格,大少爷他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好玩儿的事儿,比如……爬树的时候有没有摔下来过,有没有挨过师父的骂?”格格笑着,“小东西,你自己去问阿哥呀。”我嗤笑了下,“哎呀,我,这个……” 正笑着,公子进来,“什么乐子那么热闹,说给我听听?”格格起身福了福,我也站起来,头低着,心里在偷着乐。公子走过来,拿起格格手边的那张纸,笑着道:“这是什么年头的东西,怎么会藏在你这儿?”格格道:“这可是阿哥的开山之作,我得替您好好收着。”公子看向我,“红着个脸做什么?”我蓦地抬头,摸了摸脸,“没。” 格格抿嘴嗤笑了下,公子道:“成了,收拾收拾,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格格道:“去哪儿?”公子道:“就是我们湘雅格格做梦都想去的地儿。”格格一喜,“蕴墨斋?”公子点了点头,“朱师父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先生们都给集齐了,这会儿全在斋子里头。”格格高兴地看了看我,复看向公子道:“那您等我们一会儿,我换身衣裳。”公子颔首,“我让贵喜去牵马,在府门口等。” 我和格格梳妆了一下,各换了身绒袍。等我们走到府门口的时候,门前有两匹枣红色的马,公子跨下马鞍,把马缰给格格,“这匹温顺些,你好久没骑了,抓劳别松了手。”格格“嗯”了声而后看向我,“早知今日该教真真骑马的。”公子看着我,轻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载你。”我笑了笑,还没骑过马,兴头儿嗖地窜了上来,等不及了,赶紧去踩马蹬子,费了好大的劲儿,可愣是怎么也踩不上去。 格格对着我笑,倏地一下子窜上了马背,稳稳地坐好了。公子抱我上去,随即踩马蹬子上来,双臂环住我,手拉住缰绳,看向格格道:“走。”还没缓过神来,马已经在路上飞奔起来,快得我都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来,风迎着面吹来,额前的刘海都给吹散了。街道上好生热闹,满眼睛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卖元宵和烧卖的小哥扯着嗓子吆喝着,生煎小笼包的油香味儿扑鼻而来。 半晌,公子的马渐渐慢了下来,他指向右前方的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阁道:“那个就是蕴墨斋。”格格看过去,笑着道:“我喜欢这个会馆的名儿,雅致极了。”马停下,贵喜先到了,已然在门口等,公子下马而后抱我下来,格格也跃下马。贵喜扎安道:“爷吉祥,大格格吉祥。”公子颔首,“把马牵到斋子后面的马厩里,等完事儿了先回府。”贵喜应了声,走过来牵着马缰绳绕过街道的拐角而后朝后面走去。 我迫不及待地迈过门槛儿,一步一跳地顺着楼梯走上去,格格忙拉住我,小声道:“一会儿不准淘气,让人见了笑话。”公子看向我,“到了上头就和湘雅一样,叫我阿哥就成,这不是在府里,没那么多规矩。”我笑着点了点头,朗声道:“哎。”我往上走了几步,渐渐顿住,这么多先生在,只有一个朱师父是认得的。我回过身往下走了几步,公子微笑着道:“怎么了?”我笑了笑,“您走前面。”格格道:“是怕生了?”我“嗯”了声,公子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走上前去,我跟在格格后头。 走到楼上,好大的一张书桌,上头摆满了笔墨纸砚,书桌边围了好些先生,看上去都是四十来岁的样子。朱师父看见我们了,他笑着点了点头,公子走过去,我和格格紧随着,公子俯身拱手,“朱师父。”我和格格福了福身,公子又向那些先生们拱手道:“先生们好。”那些先生也随即回礼。公子引我们上前几步,“这是成德的两个妹妹,湘雅和真真。”我和格格笑着福了福身,“见过先生们。”朱师父一个一个地跟我们介绍这些人,依次是佩兰先生,荪友先生,汉石先生,西溟先生,竹垞先生,全都是饱学之士,我们挨个儿行礼,他们一个个回礼。 “湘雅格格,昌佑总是跟我们提起他那个得意的女学生,方才看了你写的诗,果然不俗。”格格道:“佩兰先生过誉,湘雅闺阁之作,见识实在浅陋得很,还望先生们不吝指教。”朱师父微笑着捋了捋胡子,“湘雅,既然来了,一会儿我们题诗你千万不要拘束,写得不好也不碍事,没人会笑话。”格格点了点头,“湘雅记下了。” 荪友先生击掌道:“好!我看就以梅花为题如何?”话音刚落,全都说好,格格问道:“可要限韵?”佩兰先生摆了摆手,“原本好句子,限了韵反倒拘泥了。”说罢展开折扇,我一愣,这么天寒地冻的正月天,竟然还用得着扇子,我看一眼都觉得浑身哆嗦。我忍不住“噗嗤”了一声,差点儿就要放声笑出来,格格反应快,赶紧扯了扯我的袖子,跟我微微皱了皱眉。 那个叫汉石的先生看着我道:“这位小格格,你也得来一首哦。”我一嗔,心里大呼不妙,我看了眼格格,她好像正在构思梅花诗,压根儿就没顾得上我。我急得汗都快出来了,十万火急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踩了公子一脚。公子先是微嗔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着道:“真真尚且年幼,题诗难了些,要不让她给我们研磨如何?”先生们相互笑着点了点头,西溟先生道:“我们今日的待遇可真是非同一般啊,可得好生享享福!” 我长舒了一口气,这个我在行!桌上有一块很大的砚台,寿桃形的,我往桌沿儿边靠了靠,拾起墨杵顺着一个方向转起来。先生们都已然提起了笔,开始凝思,公子和格格想了会儿也提笔写起来。我使劲儿地研着墨,天冷,还没等完全化开墨就给冻住了。竹垞先生把自己茶碗儿里的茶水倒了些在砚台里,朱师父笑着点了点手指,“赌书泼茶,易安的典故!”竹垞先生拖长了调子,“对啰……” 公子先写好,格格随后,我扫过去,那些先生们也都差不多搁下了笔。佩兰先生道:“还和上回一样,谁也别让,按照岁数来,先看容若的句子。”西溟先生指了指格格,“那得先湘雅格格来。”公子看着我道:“你来念,看看这几日认了多少字。”啊?我心里一咯噔,蹙着眉看向格格,格格笑了笑,和声道:“别怕,我给你看着,错了告诉你。”我心里那叫一个苦,当着这么多一肚子墨水儿的先生的面儿,要是碰到了个不认得的字,这脸可算是丢大发了,这……我咬紧了牙,低头看着格格写的诗,格格的字儿平日里最最熟悉,可今儿不知怎么的,看着就那么眼生呢?我咽了口唾沫,扯着嗓音念道:“冬暖梅初放,移来瘦影斜。寒香浮绮阁,早已压梨花。” 第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个年过得尤其快,小半个月来,我沾着格格的光随公子去了不少新鲜地儿,不觉中,已是要开春了,太阳光一照,积雪开始微微有些融化起来。早膳后,我在花园子的池塘边收雪水,预备着泡茶喝。我收了会儿,觉着无聊,拾起一根腊梅花的枝条,在雪地上画起画儿来,边画还边哼着自己瞎编的小调。蓦地有人蒙住我的眼睛,我扭了扭头,“谁呀?”那人挪开手,我回过头,咧嘴笑了笑,“翠莺姐。” 翠莺蹲下身子看了看地上,“这画的是什么呀?”我刷的用手抹掉,“没什么,瞎画着玩儿的。”翠莺笑着起身,“好了,赶紧去和大格格说一声,府上来远客了,在暖阁子里,爷说了,大格格一定爱见。”我心里一喜,“是谁来了?”翠莺笑着扬了扬眉毛,就是不说,我扯了扯她的袖子,“哎呀,好姐姐,快告诉我嘛!”翠莺道:“爷吩咐了,到了就知道,不让漏风!”说罢轻刮了刮我的鼻梁,“怎么着,连这么一小会儿都等不及了?” “哎,瓷罐子都不要啦?” 我回身看了眼,高喊道:“放那儿好了,丢不了!”我提着步子跑回屋,推开门冲了进去,格格正坐在软榻上绣花,被我一惊,针扎了下手。格格着急地看向我,“怎么了?”我笑着走过去,“格格,翠莺姐过来说府上来了个远客,大少爷请您这就过去。”格格放下针线,笑着道:“我知道是谁了。”我微张了张嘴,坐到格格身边,“谁呀,快告诉我。”格格起身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 我轻快地往楼梯上跑,心里好奇得不得了,还没跑到屋门口,里头的欢腾声已然传了出来。格格提着裙摆走上来,笑着道:“好热闹。”等格格走近,我碰了碰门,翠莺来开门,我随格格跨进去。齐布琛姨娘坐在圆桌边的凳子上,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姑娘坐在罗汉榻上,梳着辫子。淳雅看见格格,倏地从那姑娘身边跳了下来,跑过来抱着格格的腿撒娇,公子向她招了招手,淳雅才笑呵呵地跑过去,公子把淳雅抱起来让她坐在身边。 格格走到齐布琛姨娘身边福了福,“姨娘万福。”齐布琛姨娘颔首,看着她的丫鬟道:“瑾儿,给湘雅搬把凳子坐。”瑾儿应了声“是”,而后将凳子搬到了罗汉榻边上。格格走到那姑娘面前,“是毓菱妹妹吧。”我低声“喔”了下,看着翠莺道:“她就是表格格?”翠莺点了点头,我看过去,那姑娘笑着看向公子,“容哥哥,你输了,湘雅姐姐可是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公子微笑着道:“愿赌服输,说吧,想要我应什么事儿?”表格格道:“我要玩遍京城!”公子点头,“成,包在我身上。” 齐布琛姨娘看着表格格,“毓菱丫头,大奶奶吩咐过了,就把这儿当成是自个儿家里,哪儿觉着不惯的就告诉我一声,一准称你心。”话音刚落,春燕进来,福身道:“主子们吉祥。”齐布琛姨娘看向她,“屋子收拾妥当了?”春燕点了点头,“回姨奶奶话,大奶奶说就让毓菱主子住她房里头,闷了好陪着说说话。”表格格听完皱着眉看向格格,“我要和湘雅姐姐一块儿住。”格格有些为难,表格格又转过身看着公子道:“容哥哥,你们都在后院儿,我一人住前府没劲儿死了!” 公子看向春燕,“你去和额娘回话,就说表格格爱热闹,怕……”公子笑着看了眼表格格,表格格乐呵地接道:“怕打搅了舅母的清净!”说罢自己笑起来,格格和齐布琛姨娘也用帕子抿着嘴笑,淳雅大概觉着好玩儿,也跟着笑。春燕杵在那儿不动,公子道:“就照表格格的意思回。”春燕瞅了眼齐布琛姨娘,齐布琛姨娘点了点头,春燕福身应了声“是”而后灰溜溜地出了屋子。 …… 晚膳后,公子让贵喜和顺子他们搬了张紫檀木的榻子搁在格格房里,齐布琛姨娘送来了好些衣裳首饰和干净的被褥绣枕,我帮衬着格格给表格格整理床铺。格格坐到梳妆台前,把发髻上的玉钗取了下来,我过去帮她把耳坠子摘下来。 “格格,表格格在哪儿?” 格格道:“在沐浴。”我“喔”了声,“表格格的阿玛是不是汉人?”格格取下簪子,“是被抬了旗的汉人,江南的监茶司,办皇差的,专门给皇家收茶叶。”我想了会儿,“抬旗?那表格格也是旗人啰?”格格回过头笑着拉我的手,“是啊,怎么了?”我坐到圆凳上,“不是说汉人家的姑娘都要裹小脚的吗?我看表格格跟我们一样,还有她身边的那个寒玉姐姐也没有裹小脚,我就觉着有些纳闷儿,不过现在懂了。” “湘雅姐姐!” 我和格格回过身,表格格穿着淡粉色的睡袍,蹦蹦跳跳地跨进门槛儿,“你说我把容哥哥叫到你这儿算不算是喧宾夺主?”格格笑着起身,我也站起来福了福,公子走进屋坐到罗汉榻上,“这丫头卖了一整天关子了,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表格格笑哼了声,跑过来紧挨着格格身边坐下,扯弄着自己的辫梢,笑叹了一声,“不领情算了,枉本姑娘一腔痴情把这东西藏了六年之久呢。”说着便撒娇似的把头埋到格格怀里。格格柔抚着她的脑袋,“什么好东西,阿哥不稀罕,不如让给我吧。” 正乐着,寒玉端着茶盅走进来,轻放到罗汉榻的短脚桌上,而后退了几步,福了福身,“给大爷大格格请安,格格万福。”格格笑着道:“寒玉,到底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看着可比过去细嫩多了,跟我们毓菱似的。”寒玉微微笑了笑,“大格格说笑。”公子揭开茶盅的盖子,闻了闻,“毓菱,这是你带来的?”表格格“嗯”了声,“这可比贡品还好,愣是从几百筐新茶里给挑出来的,不信你问寒玉,把我们折腾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公子笑着喝了口,“香。”表格格拉了拉格格的袖子,“湘雅姐姐,你也喝一口,看看香不香?”格格点了点头,我把茶端到格格手上,格格呷了口,“嗯,阿哥,真的好香。”说着看向我,“真真,喝一口。”我笑着点了点头,格格把茶盅凑上来,我喝了点儿。表格格甩着帕子摇头晃脑地道:“香就对啰!”公子道:“这是什么茶,我看跟西湖龙井比都不逊。”表格格得意地清了清嗓子,“寒玉,把你这些年在苏州府学来的东西跟你们家大爷回禀回禀!” 寒玉抿嘴笑了笑,“回大爷话,这茶叫……‘吓煞人香’。”公子微嗔,“什么香?”格格琢磨了会儿,“听到个‘吓’字儿,喝茶还能吓人?”表格格道:“‘吓煞人香’就是香得能吓死人,这是我们那儿的话。”公子笑了笑,“这香还能把人给吓死,这茶可真够厉害的……”说着看向表格格,“哎,丫头,你不会是琢磨着想要取我们的小命儿吧?”表格格笑着起身,走到自己榻前,解开绸缎包袱上的结,拿出一本书来,转身举着那本书道:“算是,不过我随身带了解药!” 公子一喜,“你说的藏了六年的东西就是这个?”表格格重重地点了点头,走过去搁在茶盅边上,一字一字地道:“看仔细啰,这可是神—奇—秘—谱。”公子看着书封,拍了下膝盖,“可真是灵丹妙药!”说罢看向格格,“湘雅,我们就算是把琉璃厂翻了个底朝天儿也不见得能有这东西。”格格饶有兴味儿地看过去,“是明刻本的?”表格格“嗯”了声,“找了好些年,最后在文庙的墙角根儿寻来的,亏得寒玉眼尖,要不真不知道这宝贝要沦落何方了……” 公子看向寒玉,“寒玉,得谢谢你。”寒玉微嗔,微笑着福了福身。我道:“这个什么秘谱的是不是武功秘笈啊?”表格格正好在喝茶,听我说完这句差点儿就喷出来,她边笑边咳,随后放声大笑出来。格格抹了抹她的嘴角,“瞧你,小心呛着。”我头皮一阵发麻,恨不能把那句话给生吞回去。公子道:“不是剑谱,是弹琴的曲谱,往后要想学琴就让湘雅教你,有了这本书就方便多了。” 表格格看着我道:“真真,有事儿求你帮忙。”我一愣,笑了笑,“我……粗粗笨笨的,怕是要坏了您的事儿。”我心里一个劲儿地发笑,越想越得意,怎么觉着自个儿也跟那些汉人先生们似的谦逊有礼起来了!表格格走过来拉我坐下,“哎呀,这事儿你准能办成的,不信,你打听打听,本姑娘什么时候强人所难过?”格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吧,让我们真真干嘛?” 表格格道:“其实很简单的,就是那本琴谱太难淘了,我费劲儿了那么些年才找到一本,想给湘雅姐姐也抄一本的,可这船都到了京城了,还剩下几折没抄完。”说着叹了口气,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我现在啊是看见琴谱就犯头疼,好在你会写字,这苦差事我可算能交给你了!”公子笑着指了指,“哪儿来的傻丫头,指望人家做事儿还说明是苦差事,我若是真真头一个不帮你。”表格格转过身,捋了捋头发道:“那好啊,我就把这肥差交给容哥哥算了,那本原稿就归了湘雅姐姐!” 话音未落,贵喜急冲冲地跑进来扎安道:“爷吉祥,大格格吉祥,表格格吉祥。”公子道:“何事?”贵喜起身道:“爷,府里刚接到信儿,宫里要过府来传旨,约莫半炷香就到了,老爷请您和大格格这就过正房去候着。”格格站起来,“我妆都卸了,能成吗,是不是不合规矩?”公子看着我道:“真真,帮湘雅把首饰戴上,脂粉就不必施了,这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出什么来。”我“哎”了声,赶紧拾起玉钗帮格格插上,寒玉过来帮忙,替格格把耳坠子戴上。 贵喜提着灯笼随公子和格格出屋,表格格向我招了招手,我过去,她道:“传圣旨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没有?”我摇了摇头,表格格看了眼寒玉,“一定挺好玩的,我们去偷看好不好?”寒玉想了会儿道:“这会不会不大好啊,万一叫人给瞧见了逮个正着可怎么办?”表格格道:“哎呀,不碍的,有容哥哥和湘雅姐姐在,怕什么?”我心里特带劲儿,“那我去提灯笼来。”寒玉道:“不成,有了亮不是一眼就瞧见了吗,既是偷偷地去看,只好黑灯瞎火的躲在柱子后头。” 寒玉说房里得留个人照应,万一有人过来传话也不至于找不着人,故而就呆在屋子里头没出来。我和表格格顺着回廊绕过前府花园儿,躲到假山后头,黑乎乎的,周遭全是竹子。我们蹑手蹑脚的正想往前跨一步可以看得清楚些,忽然听到有人说了句:“明珠府全家跪接太皇太后懿旨”,心里一吓赶紧顿住步子退回到假山后面蹲着。过了没一会儿,只见一个身着宫装的人迈过前府的门槛儿,后面跟着好些个掌着灯笼的随从。表格格凑着我的耳朵轻声道:“那个人是不是太监啊?”我道:“不知道哎,我也没见过太监,不过看着挺像的。”表格格笑着捶了捶我的肩,我“嘘”了下,“小声点儿。” 府里的主子们全都跪了下来,那个人走近清了清嗓子而后正声说道:“奉太皇太后口谕,庶妃那喇氏于二月初二诞下皇三子承庆,着明珠府上下携本家内眷于三月初二小阿哥满月之时入宫赴宴,不得有误。”话音刚落,只见老爷满脸喜色地叩头道:“奴才明珠叩谢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恩典!” 第五章 窗前桃蕊娇如倦 我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坐起来,眯着眼睛披上衣裳,系好扣子。昨儿夜里听表格格讲故事听得我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眼皮都是搭着的。我揉了揉脑门儿,又打了个哈欠,“姐姐,我们……”我晃了晃脑袋,寒玉的榻子上已经收拾干净了,我瞅了眼洋钟,天啊,这都什么时辰了! 我嗖地坐到榻沿上,从枕头底下拿出梳子顺了顺头发,穿上鞋子,跑到房门前正欲打开,寒玉端着热水盆子进来了,“早。”我笑着点了点头,“姐姐早。”寒玉把盆子放到了架子上,“洗漱吧,我已经好了。”我笑着“嗯”了声,“谢谢姐姐,你看,你和表格格一来,我就偷懒儿了。”寒玉笑着拧了块热巾子递给我,我接过巾子,“我自个儿来就成,怎么好意思让姐姐伺候我呢?”寒玉淡笑了笑,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忽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舞剑声,我走过去,是公子在练剑。再细细一看,表格格正挥着帕子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叫好,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绒毛褂子,玫红色的围脖,配上身边刚抽出嫩芽的几条柳枝,美得像画儿。 寒玉微笑着道:“大爷的功夫练得真好。”我点了点头,“那当然,我们爷可是文武全才。”寒玉抿嘴笑了笑,“我帮你梳头如何?”我看着寒玉,笑着点了点头,“我要梳表格格那样儿的,大麻花辫子。”寒玉“嗯”了声,“这是汉人姑娘的发式,大格格瞧见了不会不高兴吧?”我道:“不会,格格可好了,小事儿都顺着我,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是旗人。”寒玉微嗔,“你是汉人?”我想了会儿,“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管它呢,反正我就是个成天琢磨着要干什么的大闲人!” 寒玉笑着点了点头,“来,坐那儿去。”我“嗯”了声,走到梳妆镜前的圆凳上坐好,寒玉拾起梳子把我的头发顺了顺,“你多大了?”我摇了摇头,“有人说我属牛,也有人说我属鼠,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嗨,管它呢,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日子呗!”寒玉道:“糊涂些好。”我转过头,“姐姐,你属什么的?”寒玉把我的头转回去,轻搭着我的肩道:“我属羊,和大格格同岁。”我道:“公子属马!”寒玉“嗯”了声,“我知道。”我一嗔,“姐姐是怎么知道的?”寒玉挑出几缕头发用簪子簪住,“我过去是大爷房里的,家里是府上的包衣。” “啊……喔……我说怎么昨儿个格格说的话听着怪怪的呢,我琢磨了老半天都没弄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仰起头看着寒玉的脸,“姐姐,我怎么过去没见过你呀?”寒玉笑着道:“我在那会儿你还没进府啊。”我“喔”了声,“那后来为什么去表格格家里头?”寒玉道:“六年前老爷和大奶奶去苏州府的姑奶奶家探亲,那回大爷和大格格也随着去了。表格格觉着我给她梳的头好看,就求大奶奶把我给留下来了。” 我听着纳闷儿,“探亲?京城里那么多亲戚,我从没见过老爷还有大奶奶去探过亲,只有人家登门拜访的份儿。”寒玉笑着道:“老爷那会儿只是銮仪卫治仪,表格格的阿玛是从三品,现在自然是不会了,再去也不合规矩呀。”我长“喔”了声,“懂了。”寒玉帮我缠辫子,我侧过头看着自己的新发式,心里喜滋滋的,不由地嗤笑出来。寒玉也微微笑了笑,拿起发带将辫梢缠住,“真真,你梳辫子挺好的。”我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笑着道:“我也这么觉着。” 我起身,“姐姐,那你看见爹娘了吗?”寒玉静默了会儿,“我爹娘很早就故去了。”我一嗔,“喔。”寒玉道:“你爹娘还在吗?”我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见过爹娘,要不也不会连自个儿属什么都不知道。”寒玉看着我,拉着我的手,“真真,对不住,你当我没问。”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儿,我都不知道有爹娘是什么样儿的,也不觉得有多难过。”寒玉微微笑了笑,格格走到房门口,看着我道:“真真,今儿是怎么了,拾掇得这么漂亮?” 寒玉转过身福了福,“大格格吉祥。”我也福了福,走过去,“格格,您怎么已经上好妆了,我正准备过来呢。”格格笑了笑,“行了,得了便宜还卖乖,见你睡那么沉,想让你多睡会儿,怎么着,倒还是我的不是了?”我笑了笑,“我没那么说嘛。”格格道:“寒玉,去让阿哥和毓菱过来用早膳吧,这剑也练得差不多了。”寒玉福了福身,“是。” 我随格格到外屋,顺子提着食盒进来,我打开盖子把糕点和热奶茶什么的统统端出来摆在圆桌上。顺子道:“大格格,按您的吩咐特意让厨房给表格格做了苏州府的海棠糕和梅花糕,就是这两样。”格格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顺子应了声“嗻”而后出了屋子,顺子前脚走,表格格后脚就连蹦带跳地跑进来,“湘雅姐姐,容哥哥好厉害!”格格笑着走过去抽出帕子给她拭了拭鬓角,“瞧你疯的,这春寒料峭的也能逼出一身汗来。”表格格眨巴着眼睛,“姐姐记不记得,那年你们来,容哥哥他连太湖上的板壁峰都不敢爬,现而今竟然练得这么一身拳脚功夫!” “说我什么呢?” 寒玉随在公子后头走进来,公子把手上的剑给寒玉,寒玉要去挂好,表格格一把给抢过来,装作女侠的模样轻耍了几下,看着公子道:“真是士别六载,当刮目相看啊!”公子笑着道:“真真,赶紧的,给我拿块芙蓉酥来。”我以为是公子饿坏了,挑了块最大的递到他手里,没成想公子趁表格格不备,一囫囵塞到她嘴里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张嘴!”表格格蠕着嘴,寒玉笑着拉她到圆桌边的凳子上坐,格格赶紧倒了碗奶茶给她,“快喝一口给咽下去。”表格格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多口,寒玉拿帕子帮她擦了擦嘴角,表格格咽下芙蓉酥,伸着舌头抚了抚胸口。格格笑着看向公子,“瞧您,夸都夸不得,咱们毓菱姑奶奶要是怪罪下来,你有几条小命儿够她砍的?” 公子坐下,我把盛好的糯米粥递给他,公子看着我和寒玉道:“你们也坐下用吧。”寒玉福了福身,“是。”格格让我坐到她身边,拿了块豌豆黄儿给我吃。公子看向表格格,“我是无足轻重,只是不知道是谁嚷嚷着要去什么地儿的,看来我只好带着湘雅,真真还有寒玉去,至于格格您,奴才还是敬而远之得好!”表格格往公子那儿挪了挪,摇着他的胳膊,“容哥哥,我今儿就想去。”公子看了看她,端起碗儿舀了口粥吃,格格道:“上哪儿去啊,怎么我没听说?”表格格坐到格格身边,看了眼公子道:“湘雅姐姐,我告诉你,这地儿啊是容哥哥的秘府,你们谁都不知道,他瞒得好着呢,你想想看,弄那么神秘,八成是金屋藏娇!” 格格“噗嗤”一笑,轻点了点表格格的脑门儿,公子笑叹着摇了摇头,“我算是败给这丫头了。”表格格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公子指了指桌上的豆汁儿,认真地道:“毓菱,这吃食可是人间美味儿,你要不尝尝一辈子都后悔!”语罢,我和格格对视了一下,全都憋着笑,憋得我肚子都疼。表格格把豆汁儿拿近凑着闻了闻,“怎么酸溜溜的,还有些臭?”公子道:“这你都想不明白,不是和你们那儿的臭豆腐干一个道理吗,闻着臭,吃着香!”格格轻扯了扯表格格的袖子,“好吃的多着呢,你看,家里的糕点也有,不想吃就别碰了。” 表格格又闻了闻,笑着道:“家里的糕点都吃腻味了,来了京城自然要尝尝这儿的东西,等我回去了也好跟人家显摆显摆啊!”未及格格开口,表格格已然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我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先是没反应,而后,眉毛渐渐皱成一团蹙在了一块儿,接着整个一苦瓜,“这什么呀!”公子笑得都合不拢嘴,格格赶紧把奶茶拿给她,“我说让你别喝你偏要喝吧。”表格格端起那碗奶茶一气灌了下去,放下碗咬牙切齿地看着公子,“纳兰成德,算你狠!”公子笑着拱了拱手,“彼此彼此。”表格格看向寒玉,“这玩意儿你喝过吗?”寒玉道:“喝过,这是京里的豆汁儿,头回喝必定是喝不惯的,往后就觉着好喝了。”表格格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碗里的豆汁儿,“还往后啊?我这会儿想想这味儿都能吐,这都什么呀,还是我们家的豆浆好!” “主子们吉祥。” 贵喜进屋扎了个安,公子看过去,贵喜道:“爷,马车给备好了,要不奴才这就伺候格格们上车?”公子道:“格格还没用好,你到后院儿门口去等我们,先把预备好的东西放到车里。”贵喜应了声“嗻”随即跑了出去,公子道:“一会儿收拾几身换洗衣裳,把棋盘,要看的书,还有首饰什么的都给带上。”格格道:“这几日朱师父不来?”公子看了眼表格格,“毓菱丫头是咱们的福星。”表格格得意地点了点头,公子接着道:“朱师父去香山会友了,要月底才回,额娘到报国寺给小皇子和庶妃娘娘请愿去了,阿玛又在宫里修《世祖实录》,府上就姨娘管事儿。毓菱不是要玩遍京城吗,我们也正好趁闲放松几日。” …… 我们走到后院儿门口,贵喜牵着马车在黄栌树下等,见表格格蹦蹦跳跳地出来,倏地趴在前轮边,“主子请上车。”表格格一惊,忙伸手要去搀他,可贵喜一个劲儿地避开表格格的手,就是不肯起来,“主子,这是大奶奶吩咐的,得小心伺候好您,不能有一丁点儿的闪失。”表格格急了,硬是拉贵喜站起来,半蹲下身子拍了拍他膝上的灰道:“你才多大的人,还没长利落呢,怎么能成天让人踩呢,万一给马蹄子踢到了可怎么办?再说了,上个马车能有什么闪失?”说罢抓着车沿儿嗖地蹬了上去,“寒玉,真真,你们快过来!” 我和寒玉抱着包袱走过去,贵喜扶我们上马车,我们进去坐好。我掀开帘子,看见格格和公子各捧着厚厚的一摞书走过来,贵喜扎了个安,我瞅了瞅,心里头一乐呵,公子借我的那本书也在呢。公子和格格进来,格格坐到我身边,公子对着我们坐。表格格看着公子道:“容哥哥,你们家规矩真大!”公子微嗔,笑着道:“这又是谁招惹你了?”表格格扬了扬眉毛,理直气壮地道:“往后骑马坐车,再不许让人垫脚,这是什么折磨人的破规矩!” 公子点了点头,“依你。”格格笑着看向她,“阿哥骑马坐车从没让人垫过脚,人家贵喜看你是家里的贵客才破了回例呢。”表格格开心地笑了笑,“这还差不多,嗯,算我错怪你啦!”公子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鬼丫头。”贵喜喊了一声,车轱辘转动起来,表格格趴着车窗看外面的景儿,“我还没坐过这么大的马车呢,苏州府里的弄堂可窄了,只容得下一顶轿子。” “哎?这都二月天了,怎么小河沟里的水还冻着呢!”表格格拉着寒玉的裙摆,“快看呀,还有人在上头滑冰呢,这么窄,嗨呀,摔了摔了!”寒玉看过去,笑着点了点头,表格格回过身道:“我也要滑冰!”公子道:“带你去的地方冰冻得比这儿还厉害,只要你不怕一脚踩下去一个窟窿,准保让你滑到心烦。”我道:“苏州府的水都不结冰啊?”表格格点了点头,“我们家冬天没这儿冷,腊月天还能看见鱼在游呢。真真,等我回去的时候一定带上你,让你也见识见识什么叫‘燕妒莺惭’!” 格格揉着我的手笑着道:“怎么,拐走了寒玉还想要我的真真,不成,我可不答应。”表格格笑了笑,“反正往后来就是了嘛,真真,他们全都去过了,就你没见过江南什么样儿。等你来的时候,我做东,带你玩遍苏州府!”我开心地点了点头,“嗯!” 马车沿海子沿儿过了钟鼓楼,街道上立马就熙熙攘攘起来,街上人太多,故而马车走得并不快。也不知怎么的,觉着今儿街上好像特别热闹,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的,还时不时地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我头探出车窗往前面看了看,格格拉着我,“小心别栽下去。”我“喔”了声,眼睛仍往那个地方瞟,只见一个穿着大红喜袍子的男人身上绑着红绸,骑在马背上笑意盈盈的,还不时地向街道两侧的行人拱手致意。我那股子新鲜劲儿立马就上来了,笑着道:“是在娶亲呢!” 格格顺着我的目光瞅过去,寒玉也看了看,表格格好奇极了,赶紧坐到我身边来,“啊?哪里哪里?”那个娶亲的人正好骑着马经过,表格格搭着车窗前前后后张望了一番,“哎?真是有人成亲呢,可是……为什么新倌人有一大群呢,莫非是一妻多夫?”公子正喝着茶,被表格格这句话一嗔愣是呛得连着咳了好几声,跟昨儿晚上表格格一个样儿。公子往外看了眼,而后回头和格格对视了一下,笑得愈发厉害了,看着表格格道:“你这丫头预备着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是怎么的,这哪里是娶亲,分明是金榜题名嘛!”寒玉抿着嘴笑,格格也笑,我和表格格相互睁大了眼睛看着,开始紧绷着脸硬憋着,憋了会儿谁也撑不住,蓦地喷笑了出来。 第六章 小构园林寂不哗 马车渐行渐缓,空气里四处弥漫着一股乡野气息,有老伯带着小孙儿在路边转陀螺,远处还有几个姑娘在放风筝,追逐笑闹着。贵喜揪住马缰绳,转身掀开马车帘子,“爷,格格,昨儿这里准下了雨,路面上泥得很,您当心脚底下滑。”公子颔首,“搬把凳子给格格垫脚。”贵喜应了声,从车板底下拿出一张小板凳放到地上,而后扶我们下去。 格格深吸了口气,笑着道:“阿哥,这地儿被您挑着了,空气新鲜。”公子道:“这地方叫皂荚屯,是西郊了,周遭淌的是玉泉山的泉水。我去年路过这儿,觉着清净,就问这里的人家买了几间屋子翻了翻新。”说罢指向不远处的湖面,“就那儿,湖上盖了座亭子,植了些荷花秧苗,等入了夏咱们过来赏荷。”表格格蹲下身子用帕子擦了擦沾在鞋上的泥,仰头笑看着公子道:“容哥哥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不惯,什么时候纵情山水,与世无争起来了?”公子笑了笑,看向贵喜,“船备好了没有?”贵喜道:“爷您就放心吧,早就给备妥了,就靠在湖边上,要不奴才先过去?”公子点了点头,贵喜回过身提着步子跑过去,我们也慢慢往前走。 表格格看着小径边上的湖面,“容哥哥,这里的水好好的,没结冰嘛。”公子道:“都开春了,这么大的湖面自然结不住,船划到里面有条小渠,留给你滑个够。”表格格笑着转过身来拉我,“真真,我们一块儿滑吧,摔个痛快才好呢!”我“啊?”了声,格格揽着我的肩笑着道:“我们真真这回可是有伴儿了。”表格格嘟了嘟嘴,跳着转过身,脚底下一溜,“哎呀”了声,一个劈叉差点儿跌下去,幸好公子及时拉住她,不过整只脚都陷到泥里去了,绣花鞋上累了厚厚一层烂泥。格格舒了口气,“寒玉,带了鞋没有?” 公子把表格格扶稳,“我的姑奶奶哟!”寒玉俯下身拿帕子去擦,“备了双新做的,要不现在就给换了?”表格格拍了拍手,朗声道:“没事没事,反正一会儿还要滑冰呢,换了又给弄湿了。”公子道:“也罢,随你怎么折腾去,高兴就好。”表格格咧开嘴,重重地点了点头,“嗯,知我者,容哥哥也!” 贵喜看我们过来了,赶紧解开乌篷船上的缆绳,往岸边拉了拉,搁好走板。表格格兴奋不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踱过去,格格道:“留神点儿,别又摔了。”表格格回过头“哎”了声,“湘雅姐姐,这可是我的看家本事,摔不了!”说罢轻巧地跨过走板,表格格到底是坐惯了船的,踏起船板来娴熟得很,压根儿就不必贵喜搀,倒是我和格格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坐定后,贵喜转着船桨把船慢慢划离岸,格格笑着道:“贵喜,什么时候长这本事了?”贵喜道:“回大格格话,爷使了银子给奴才找了个师父跟着学了小半个月才划开了水,不过还是没多大会,主子们就先将就着些,等到地儿估摸着得绕十好几个弯子呢!”公子道:“绕就绕吧,稳些就好,顺道去看看荷花苗子。”贵喜应了声,“哎,听爷的。” 表格格舒服地靠在船栏杆上,“这地方还真不赖,要是等荷花全开了有点儿拙政园的味道。”我看向身边的寒玉,“什么是拙政园啊?”格格揉了揉表格格的手,“毓菱,跟真真说说你们那儿的故事。”表格格整了整衣领,清了会儿嗓子,“话说,前朝名相王献臣退隐江湖……弃政从文,于姑苏建一私园,名曰‘拙政’,集……集……”我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眼寒玉,她对我笑了笑。公子看着表格格,脸上堆着笑,格格道:“成了,词儿给忘了吧,还退隐江湖呢。” 表格格咧了咧嘴,“哎呀,我在家的时候背得很熟的,每回来了外乡的客我都要说上一遍的,不信你们问寒玉我是不是背得很熟?”寒玉笑着道:“也不必问我,大爷和大格格上回来的时候您不就背了一遍吗?”公子道:“合着这丫头还用这招招摇撞骗哪?”话音刚落,表格格倏地起身走过去捶公子的肩,“我招摇撞骗?”船晃荡得厉害,左右摆动起来,贵喜喊了两声,格格立马把表格格拉回到身边坐好,公子笑叹了声,摇了摇头,“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表格格得意地挑了挑眉梢,格格道:“阿哥,我记得那年我们去的时候,园子里荷花开得正好。我们还有寒玉还摇着小木船去采莲蓬呢,姑母还做了糖莲藕给我们吃,那味儿我直到现在想想都觉着馋。”公子道:“家里请了几个苏州府的厨子,赶明儿让他们做。” 表格格道:“用得着什么厨子呀,我额娘把这手艺传给寒玉了,什么时候让她给露一手!我们家可是祖传的秘方,别的厨子不会做。”格格看向寒玉,“那敢情好,这回我总算是可以解馋了,等回府我就要吃你做的糖莲藕。”寒玉“嗯”了声,笑着看了眼表格格,“没格格说那么神,也就是一般的料,若是做得不好您可得担待着。”表格格挤着眉嘟囔着嘴,“哎呀,寒玉,你怎么回事儿呀,一回来就不帮着我说话了?”公子笑着道:“寒玉,往后可得和你家格格一条心。”寒玉微笑着点了点头,“记下了”。 …… 到地儿了,眼前是由三间农舍改建的屋子,屋前不远处有条狭长的小河,连通着外面的湖。河浅,估摸着最多也就到膝盖,面上全给冰住了。屋里的摆设虽说远远及不上府里奢华,不过公子八成常派人来收拾,四下干净得很,几案上又摆了些新摘的桃枝,很是素朴雅致。公子道:“榻子不够一人一张的,你们几个晚上挤挤吧。”表格格黏到格格身边,“我要和湘雅姐姐睡!”格格笑着点了点头,“真真,你和寒玉合张榻子吧。”我笑着看了看寒玉,“嗯”。 “爷,您看这?” 公子回身,只见贵喜手里提着满满两大篮子鸡蛋,脖子里挂着串在一起的腊肠和火腿,还有半个咸猪头。表格格见他那样子笑个不停,我笑着走过去把鸡蛋篮子接过来放桌上。公子道:“谁给的?”贵喜喘了口气儿,“是村东头的张老汉给的,听说您来了,非要让奴才提过来,推也推不走。”公子想了会儿,“是不是卖给我们房子的那个张老伯?”贵喜点了点头,“对对对,就是他,家里正做着饭呢,一会儿要送过来。我说了,我们爷怎么可能要吃农家饭,叫他们别送来,送了也不会吃,可他们……”公子打断他,“谁让你这么说的?”贵喜一愣,“爷……”公子走过去,瞪了眼他,“把东西放好,带我过去。”贵喜讪讪地应了声随即将脖子上挂着的几串腊肠啊什么的一股脑儿地给搁在了桌上,提着步子随公子出了屋。 表格格笑着走到桌边提起一串腊肠闻了闻,“嗯,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格格笑了笑,“怎么,才用过早膳就想吃了?”表格格皱了皱眉,“还说呢,吃了口那个豆汁儿什么的胃口全没了,就一块芙蓉酥能撑多久啊,我肚子都咕噜噜叫了几回了,刚刚还叫了一声呢。”格格道:“那得等等,没听贵喜说吗,人家还在做着呢。”表格格耸了耸肩,“哎”了声看向我,“真真,我们先去滑冰吧,等滑完了正好吃饭!”我看了眼格格,“包袱还没收拾好呢。”格格道:“去吧,我和寒玉就成了。”表格格跟我眨了下眼睛赶紧来拉我的手,我开心地和表格格一块儿跑了出去。 我们走到小河边上,表格格抬起右脚往冰面上来回滑了滑,“真真,你玩过冰吗?”我点了点头,“腊月天海子里的水全给冻住了,那才好玩儿呢。”表格格道:“我们那儿连雪都不大见,即便下雪也是一落地就化了,根本积不起来。我就等着回去前要看看京城的雪!”说罢抬脚往里面走了几步,“真真,你快来呀!”我“哎”了声,滑过去,表格格蹲下身子手贴着冰面往里头瞧了瞧,“哎?真真,你快来看,这底下有鱼!”我笑着蹲下去,“真的!”表格格拍了拍冰面儿,笑了几声,“这鱼肯定是被我们吓着了!” “蹲着做什么呢?” 我转过头看过去,公子站在屋门口看着我们,一个老头儿正提着食盒迈进门槛儿,我起身福了福,表格格站起来起劲儿地踏着冰面,“容哥哥,我要叉鱼,有没有叉子?”尾音刚落,“嗵”一声,我心里一咯噔,低头看过去,只见冰上一个窟窿,表格格全然给嗔住了,还没回过神儿来。公子笑着走过来,“我说什么了,怎么就应了呢?”表格格叫了声,提起脚,右脚上的那只绣花鞋都掉了,水就这么顺着裤腿滴下来,公子搀她出来,格格听到声音跑过来,看见表格格金鸡独立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成这样了?”说罢看向我,“真真,快去打盆热水!” 我“喔”了声赶紧跑回屋,寒玉正在放碗筷,“怎么了?”我道:“表格格脚踩到冰里去了,格格让我打热水。”寒玉一嗔,倏地回身走到墙角边提起水瓶,拿来盆子放到罗汉榻边上,“幸好烧了水。”格格搀着表格格的手进来,表格格脸上还笑呵呵的,寒玉福了福身,走过去搀她,“格格,您怎么光着脚啊?”公子提着那只湿透了的鞋进来,“不是有双新的吗,我看这只鞋今儿够风光的,也该歇歇了。”表格格“噗嗤”一下,格格接过公子手上的鞋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还笑呢?”寒玉拉起帘子,走到榻子边解开包袱取出一双干净的绣花鞋走到罗汉榻边上,我把热水倒进盆子里,表格格倏地把脚伸进去。格格一惊,“不嫌烫啊?”表格格道:“我的脚都快成冰块了,还烫呢!” 我帮衬着寒玉给表格格换了身干净衣裳,格格拿了个暖炉子给她捂手,我拉开帘子。表格格捂着手炉笑嘻嘻地走到圆桌边坐下,笑着看了公子一眼,公子道:“今儿总算痛快了吧?”格格走出来挨着表格格坐下,抚了抚她的头,“还算不上,没摔着!”表格格打了个喷嚏,格格摸了摸她的额头,“该不是着凉了吧?”表格格摇了摇头,拾了块火腿吃,“我身子好着呢,打个喷嚏有什么,那是我额娘想我了。”我走到圆桌边盛饭,公子让我和寒玉都坐下一块儿吃。 表格格看向公子,“容哥哥,你们下个月是不是要去宫里玩啊?”公子“嗯”了声,表格格道:“我也想去,见见世面嘛!”公子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和我额娘去说,看看成不成。”表格格嘟了嘟嘴,“那多不好玩儿啊,肯定动都不能动,这个主子那个主子的,拜来拜去弄得人头都晕。”格格道:“哪里是去玩的,宫里头规矩严得很,你去了准后悔。”表格格看着格格,“湘雅姐姐,你也去过啊?”格格点了点头,“那年圣上大婚宫里赐过一回宴,我们府上都去了。”表格格兴奋地道:“那都见着些什么了,快跟我说说?”格格喝了口汤,笑着和公子对视了下,“就是些平平常常的人啊,还能有什么,跟你说的一样,动都不敢动,光顾着磕头了。”表格格嗤笑了下,“那么皇上是不是个大麻子脸?”格格一愣,看着她,随即抿嘴笑了笑,“我没看清。” 表格格转过头,“容哥哥,你看清了没有?”公子下了口饭,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没看清。”表格格又看向我,“你呢?”我笑着看了眼格格,“我都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大婚的。”格格道:“你那会儿还是个小不点儿,没带着你去。”表格格自己琢磨了会儿,点了点头,“准是,我这回一定得亲自披甲上阵看个清楚,眼见为实!”格格道:“你弄清这个做什么?”表格格道:“如果是大麻子脸那我选秀的时候说什么也得把自己涂黑,我才不要嫁一个麻子呢。”公子笑着夹了块东坡肉放在表格格饭里,“成了,越说越不靠谱,回到府里可不能那么说啊,让我阿玛听见了可不得了。”表格格嘟了嘟嘴,“喔”。 “有了!”表格格击了击掌,公子道:“有什么了?”表格格道:“我有主意了,我就打扮成你们的丫头,跟着你们偷偷进去逛逛,不让舅父舅母知道,这才好玩儿呢!”格格想了会儿,“这能成吗?”公子笑着道:“我看行,就让她给我们提灯笼。”表格格得意地呵呵笑了下,“是,大爷。” 第七章 微晕娇花湿欲流 二月三十,明珠府。 因为要赐宴的缘故,前些天宫里的庶妃娘娘特意遣了两个入宫多年的老嬷嬷住进府里来,时时给我们讲授宫中礼仪。庶妃娘娘那喇氏是老爷的堂妹,按照旗人母以子贵的规矩,晋封为嫔是指日可待的事儿。府里上上下下虽不敢大肆声张,可私底下还是能听到有人在传“二月二,龙抬头”,圣上尚未立皇太子,如果这个小阿哥真的有福,那么着实是给我们府上锦上添花了。 这两个老嬷嬷住在后院儿,就我们屋子隔壁,长得就凶巴巴的,还偏烦人得很。夜里我们说话稍大点儿声被她们听见了都要碰门戳上几句,板着个脸,跟上辈子欠了她们什么似的。这些日子被她们折腾得是腰酸背痛,开始还觉着挺新鲜,可练了两天就不好玩儿了。这进宫吃顿饭都有那么多规矩要守,那真要是当了娘娘主子还不得闷死!我这几日成天都在为格格暗暗庆幸,还好那个八字跟皇上不合,要不凭格格这样的模样品性不选进去才怪呢。 晌午饭后,我们穿着宫装,踩着很高的花盆底儿的宫鞋到花园子里去练走步。天渐渐暖了,桃花也开了出来,蜜蜂围着紧簇的花团嗡嗡地叫嚷着,喜鹊和黄莺在柳树间飞来飞去,歌声悦耳得很。昨儿夜里下了一场雨,池塘里水碧透碧透的,还往上涨了不少。花园子里这会儿聚了好些人,翠莺,春燕,瑾儿,还有淳雅的那个奶娘。那两个老嬷嬷架势大得很,让我们这会儿到,自己却还窝在屋里没出来。 表格格头回踩那么高的鞋子,提着裙摆像是在踩高跷,“湘雅姐姐,这鞋是谁想出来的,又丑又不好走!”格格笑着道:“这你可得穿惯了,往后说不定常穿呢。”表格格撅了撅嘴,“我才不要呢,难受死了,我都扭了两回脚了。”表格格摇摇晃晃地蹲下去整了整裤脚,“我看你们都比我走得好,那个姓乌的嬷嬷过会儿又要骂我了。”格格笑了笑,“这还不是你自作自受,非要去见见世面,要不那嬷嬷想骂也骂不上啊。”表格格慢腾腾地站起来,瞅了眼春燕,复看向格格,“哎,对了,舅父舅母他们不知道什么吧?”格格“嗯”了声,小声道:“阿哥回说你是因为选秀的事儿想提前准备起来,阿玛听了还夸了你几句呢,说你懂事儿,识大体!” “啊?”表格格惊诧地张了张嘴,嗤笑出来,得意地平了平围在衣领上的白绸子,“本来就是嘛!”格格抿嘴笑了笑,表格格看向我,“真真,你走两步给我瞧瞧,走得慢点儿,让我琢磨琢磨。”我笑“嗯”了声,抽出帕子晃荡晃荡地往前走了几步,再走回来,表格格盯着我的鞋尖儿瞅。我站定,表格格道:“你们是不是常穿这鞋啊,怎么走那么稳?”我笑了笑,“这都能算稳啊?小格格她能穿着这鞋满屋子跑,那才叫厉害呢!” 表格格不可思议地叹了声,格格道:“我们平常也不穿这鞋,走起路来不方便,只有府里来了王爷贝勒的时候才会穿,也是不得已,要不然失了礼数。”表格格道:“那万一当着他们的面摔了一跤怎么办,岂不是更惨?”格格笑着道:“走得慢些不就不会摔了吗,你想想,这么高的底子,就是要让你走不快,步态看着才婀娜优雅。”表格格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鞋跟,“我看啊这跟裹小脚也没什么多大的分别,怎么不让容哥哥也踩那么高的鞋子!”我脑子里一时闪过公子踩花盆底儿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来,格格笑着拍了拍我的肩,笑得止都止不住。 “不许笑!” 我身子猛地一哆嗦,险些跌倒,我站稳转过身,那个姓乌的老嬷嬷正面目狰狞地盯着我们看。格格很快就敛起了笑,可我瞅着那个乌嬷嬷的样子实在是憋都憋不住,鼓着脸,估摸着表情都变了形儿。表格格更厉害,开始捏紧了拳头憋着,过了没一会儿愣是重重地捶了我一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乌嬷嬷一嗔,瞪大了眼珠子指着表格格道:“反了反了,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这么不懂规矩!我瞧了你几天了,让你练跪说膝盖疼,让你走路说崴脚,让你……”乌嬷嬷顿住,我偷瞟了眼表格格,她眼神压根儿没老老实实地呆着。乌嬷嬷吼了声,“你在没在听?”我顺着表格格的目光看过去,公子正顺着回廊往自己书房走,也看见我们了。 表格格像是见到救星了,根本不搭理那个乌嬷嬷的眼珠子,站直了身子笑嘻嘻地迎向公子的目光。乌嬷嬷手叉着腰,吹眉瞪眼地看着表格格,“是不是要我回了大奶奶你才消停!”公子走到正前方的回廊处,顿住步子笑着朝我们这儿看过来,表格格喊了声,“容哥哥!”乌嬷嬷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公子笑了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背着手接着往前面走,表格格微微抬了抬手,轻“哎”了声,脸上的笑一点点地耷拉下来,最后嘟着嘴看向乌嬷嬷,“我不笑了还不行吗?” 乌嬷嬷喝道:“不成!今儿个我非让大奶奶好好治治你这个目无体统的疯丫头!”表格格一嗔,瞪大着眼睛道:“你居然说我是疯丫头?”格格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表格格扭开,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鞋脱了,那个乌嬷嬷愣得眸子都快掉出来了。表格格提起鞋子,朝她嘟了嘟嘴,“哼,我不玩儿了,随你怎么告状去!”说罢又对她哼了声,提着鞋子往房里走去。 乌嬷嬷怵在那儿整个人懵了,过了会儿看向格格道:“大格格,这丫头是您房里的?”格格道:“您先消消气儿,她是我们府上的表格格,打小在江南生养的,来京没多久,旗人的规矩还没怎么学会,这才冒犯了您。”乌嬷嬷道:“嗨,既然是外姓的,那跟着瞎凑哪门子热闹啊,害得我这些天夜里为了这丫头伤透了脑筋,就琢磨着怎么才能教会她!”格格和声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知会您一声,您多包涵些。”乌嬷嬷道:“按说我不该跟个毛丫头计较,可……可这丫头也忒不懂规矩了,这回进京是预备选秀的吧,就这样不成体统不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格格道:“她不过是一时赌气,平常挺乖巧懂事儿的,您就看在我的薄面儿上先不计较她这一回,我一会儿好好地跟她说说,让她一定用心练。”乌嬷嬷叹了口气,“也罢,规矩总是要学的,这个样子可进不了宫门。”格格点了点头,“您说的是。” …… 晚上,格格坐在榻沿儿上绣花,我挨着格格帮她缠线。表格格坐在一旁的圆凳上,寒玉给她梳着辫子,表格格看着镜子,揉了揉自己的辫梢,“嗯,还是这样看着顺眼。”格格搁下花绷子,看着她道:“真的不练了?”表格格“嗯”了声,“我才不要再看见那个乌嬷嬷。”说罢回头看向寒玉,“寒玉,竟然有人敢说我是疯丫头,气死我了。”寒玉淡笑了笑,“您别往心里去不就成了?”格格道:“那么宫里呢,要不要去了?”表格格想了会儿,“后天就要赴宴了,我到现在连路都不会走,怎么去啊?还是算了吧……”格格道:“也好,你看,我说没什么好玩儿的你不信,非要自己尝到了滋味儿才相信了吧?” 表格格笑了笑,坐到我身边,朝我挤了挤眼睛,“真真,那事儿就交给你啦!”我笑“嗯”了声,格格笑着道:“一肚子坏水儿。”格格扬了扬头,“对了,容哥哥在干嘛,我要找他去!”格格道:“劝你别去,阿哥这会儿在书房里用功,忙着呢,去了也是被轰出来。”表格格哼了声,“我不管,我要找他算账去,看他下回还敢不敢见死不救!”说罢倏地起身,“我去啦!”格格道:“别太闹了,那两个嬷嬷还住着呢。”表格格点了点头,“嗨,看在湘雅姐姐的份上,本姑娘就再韬光养晦个两天,等她们一走人,连本带利痛痛快快地给赚回来!”说着连蹦带跳地跑出了房门。 格格笑着拾起花绷子,看向寒玉道:“这丫头老是长不大。”寒玉笑了笑,“在家时很少有约束,到了京突然间规矩那么多,一时半会儿的还没回过神儿来呢。”格格微笑着道:“别老站着,坐。”寒玉点了点头,坐在圆凳上。格格道:“毓菱这样讨人喜欢,阿哥也疼她这一点,说她身上有股子少见的真性情。打你们一来,我们后院儿热闹多了,成天欢声笑语的,哪天你们要是回去了,我倒是觉着空得慌。” 寒玉道:“格格这回八成不走了。”格格一嗔,“这是为何?”寒玉顿了会儿,笑了笑,“我胡猜的,当不得真。”格格点了点头,笑着道:“对,指不定选进去呢?毓菱这样人见人爱的,谁瞧见了要是不喜欢那可真是睁眼瞎了。”寒玉微笑着点了点头,格格看向我,“真真,毓菱交给你的差事儿可得好好办,我要看看她涂成个大黑脸是个什么模样!”我“啊?”了声,“皇上真是大麻脸啊!”格格捂住我的嘴,“小声点儿,隔墙有耳的。”我“喔”了声,格格道:“去看看,毓菱是怎么审阿哥的,回来学给我看!”我笑着“嗯”了声,把丝线给寒玉,提着步子往外屋走。 第八章 百花冷暖避东风 三月初二,刚用过晌午饭,府里就忙活起来了。乌嬷嬷到格格房里来给她上妆,格格说素净得体些就好,别太招眼了。这个乌嬷嬷嘴上虽答应,可弄起来还是按照自己的套路来。不过还别说,真有那么点儿本事,三下两下的就把格格给打扮好了,倾国倾城虽算不上,可说花容月貌不为过。 我也想让乌嬷嬷给我拾掇拾掇,不过她搭架子不干,表格格又快要和她吵起来了,好在寒玉及时拉住她,说她来给我打扮。我自然愿意,寒玉心灵手巧,平日里把表格格拾掇得漂漂亮亮,今儿个我也算是白白享受了一遭,心里头像吃了蜜糖,喜滋滋的。我穿着宝蓝色的宫装对着镜子来回转动着裙摆,一时间想起皇上,皇后,娘娘,公主那些过去只能在戏文里听见的词儿,不由地咯咯笑出声来。 …… 车轱辘咯吱咯吱地作响,马车顺着官道行至神武门前停了下来。夜幕低垂,宫里戒备森严,光是过个神武门就有持刀的侍卫前后盘查了三回,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放行。过了宫门,又是磨叽了很久方有一个小太监提着宫灯来掀马车帘子,摆好了凳子让我和格格下车。我提着灯笼紧跟在格格身边,紧着步子走在我们府上的女眷一列里过了顺贞门,两侧的宫墙好高,瞧上去什么也看不到,黑乎乎的一片。格格轻扯了扯我的袖口,小声道:“别东张西望。”我点了点头,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鞋尖儿走,一时间,满世界好像只剩下整齐划一的宫鞋碰地的声响和一眼看不到头的暗红色宫墙根儿。 前面的路每隔一段就有亮光,还有几个太监低着头守在那儿。路过第一处,我偷瞟过去,只见匾上写着“储秀宫”三个字,我心里“喔”了声,这儿住的是荣贵人马佳氏,皇长子承瑞就是她生的。不过前几日听那两个嬷嬷在背地里捣鼓说这个大阿哥成天病怏怏的,好像活不了多久了。倒是我们纳兰家的庶妃娘娘凭借着诞子有功风风光光地搬进了翊坤宫里,与皇后娘娘东西对座,光是从气势上就压过了名位高她一等的荣贵人。 一路往前走,经过咸福宫和体和殿就是翊坤宫,我抬头瞅了几眼,到底是办喜事儿,这里的宫灯好像比别的地儿多了那么几盏,看上去特别亮堂。不过说到底毕竟是禁宫,周遭竟是些女眷,而老爷和公子他们则被留在了前朝。掌事太监见明珠府的内眷到了,忙扯着嗓子喊道:“一品诰命夫人觉罗氏携府上贵眷给娘娘道喜!” 院子里站了很多不认得的贵妇,一个个全都穿着华丽的宫装,高盘着发髻,浑身上下珠玉之声铛铛作响。安亲王的嫡福晋也来了,看见大奶奶走过去忙笑着来迎,而后相互说笑着往前走。我环顾了下四周,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就是屋前多了几层台阶而已。周遭连棵树都没有,更不要说花鸟了,倒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只黑漆漆的乌鸦在房顶的瓦面儿上来回扑腾着。 我寸步不离地随着格格她们迈进了门槛儿,面前是一幅绣着牡丹花的落地屏风,这上面的绣活做得甚是精细,花瓣上的蝴蝶活灵活现,好像真的在飞。我的心此刻噗通噗通地跳,又紧张又激动,想起表格格差我那事儿,又是一阵憋笑,竟有些迫不及待了。随着前面的女眷绕过落地屏风,厅堂的青砖上铺着很大的红毯,我瞧过去,正寻思着哪个是皇上,可看了一圈儿全是女的。 主位上端坐着两个贵气逼人的女子,左边那个穿着一身牡丹金丝镶边旗装的看着比格格大不了多少,她怀里捂着一个小暖炉子,估摸着就是那个纳兰家的贵主子了。右面那个一身藕色的缎子,看着有几分汉家气韵的贵主儿足有二十七八了,按说当皇上的妃嫔年龄也过大了些,莫非是顺治爷的某个太妃?正琢磨着,格格一把将我拉了下来,我这才反应过来要给主子们见礼。 “起来吧,老祖宗说了,纳兰家有功,给宫里头添了喜气,今儿个家宴,让庶妃和娘家人好好说会儿话,规矩礼数能免就免吧。”我微微抬了抬眼,看来这主儿来头还不小啊,竟然能替太皇太后来传旨。我们都站起来后,庶妃娘娘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谢老祖宗恩旨。”话音刚落,有个太监弯着腰小跑进来对着她们扎了个安,“回孔公主和庶妃娘娘话,时辰到了,是时候开宴了。”孔公主?我琢磨了会儿还是满肚子糊涂,越想越奇怪了,公主还有姓孔的?只见她看向庶妃娘娘,“是差不多了,别误了去沁音轩的时辰。”庶妃娘娘静点了点头,“是。” 满月宴就摆在翊坤宫的正殿里,侍候膳食的太监宫女都是齐备的,压根儿就没我什么事儿。前来赴宴的人虽多,可并没有想象中的排场,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只遣了各自宫里的奴才前来送了些赏赐,并没有亲自到场。那个孔公主八成就是太皇太后派来的,庶妃娘娘待她很是恭敬,一点儿也不敢失了礼数。说是小阿哥的满月宴,不过到这会儿还没看见孩子露面。想想也怪可怜的,听说宫里有条规矩,孩子出生后不能和亲额娘住一块儿,就是不让母子亲近,至于为什么就不知道了。 格格她们用晚膳,我们却只有在偏殿里等的份儿,倒是有几个宫女端着茶点进来给我们吃。到底是在宫里头,春燕敛起了平日在府里的那股横劲儿,只是一脸媚俗地巴结着几个名位稍高的宫女。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才有掌事太监来传话说主子们用好了,让我们出去候着。等了半晌,方看见太监宫女提着宫灯领庶妃娘娘和孔公主走出来,我们府上的女眷跟在后面。淳雅今儿个规矩得很,走在格格身边,步子不紧不慢。我们福身道:“主子们万福金安。”待庶妃娘娘和孔公主步出翊坤宫的正门,才纷纷提着灯笼走到各自主子的身边。 顺着西六宫的长街往来时的方向走,向东穿过御花园,周遭稍稍热闹了些,不像方才那么死气沉沉的了。不远处的那个傍水而建的阁子看上去有几分像我们府里的暖阁,大概就是沁音轩了。刚刚在偏殿里听宫女说这个沁音轩是整个后宫最大的戏台,平日里很少开演,只在正月十三嫡长子承怙满月的时候才摆了一回戏。按说庶妃娘娘生的小阿哥怎么可能和正宫娘娘的嫡子相比肩,不过说来这个小皇子着实生得巧,所谓“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原以为只是我们府里私底下说说而已,没想到宫里也在传,好像皇上和太皇太后还很相信的样子,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沁音轩被十二根廊柱支撑着,廊柱上挂满了七彩的宫灯,轩檐上镶金的龙纹随处可见,戏台四围环水,在沉沉的夜色下,有几分东海龙宫的味道。戏尚未开演,可回廊上下早已站满了恭候的人群。主子们大都在回廊上有座儿,我们却只好在回廊底下站着,不过上面的一举一动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珠府被安置在御座的东南和西南两侧,这也是从了男女不同席的规矩,和想象中稍有不同的只是御座前并未设幔帐,两旁也没有屏风隔开。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百来盏宫灯围着一顶金灿灿的凤撵朝万春亭的方向缓缓移动。那些太监宫女一个个都微低着头,轻挪着步子,脸上没什么表情,故而队伍虽看上去浩浩荡荡,实际声响却并不大。未等掌礼太监传话,轩中已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声中,能看见的只是一双双带穗的宫鞋在眼跟前晃过。 “平身。” 我心里一激动,随着众人起身,皇上此刻正背对着我们,没着龙袍,而是一身深棕色的绸缎袍子,腰间配着碧玉环带,正毕恭毕敬地搀扶着凤撵上的老太太下轿。那个老贵妇拄着龙头拐杖,一准儿就是太皇太后了,而在圣驾右侧服侍她的应该是皇后赫舍里氏。好一个雍容华贵仪态端庄的女子,到底是母仪天下的主儿,比她身后跟着的那群贵主子看着都要从容沉稳。 我定定地注视着皇上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嘀咕怎么还不转身啊,正嘀咕着,皇上和皇后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太皇太后往轩里走。我闭着眼睛微定了会儿神而后猛地睁开,仔细瞧过去,天啊,脸上全是白麻子,一点儿也不假,冷不丁地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像白芝麻大饼。这群主子们在太监宫女的侍候下慢慢走上了楼板,皇上奉太皇太后先坐下而后自己在御座上坐好,随即看向皇后道:“赐坐。”皇后福了福身,“谢皇上。”皇后端正地坐在了皇上右侧的宝座上,而紧挨着太皇太后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孔公主。 掌礼太监走到御驾前,朝下面的人挥了挥拂尘,“皇上有旨,赐坐。”所有的人都跪下来磕头谢恩,而后又站起来纷纷入座。格格和淳雅坐一块儿,公子和老爷同桌,正对着大奶奶,大奶奶身后站着的是齐布琛姨娘。她是老爷诸多侧室中的一个,大奶奶的陪嫁丫鬟,向来大奶奶说一她不二的,称得上是亲信了。 小半晌,方才那个掌礼太监捧着戏册跪在御座前,“请太皇太后点戏。”皇上将戏册接过来恭敬地递给太皇太后,那个老祖宗磨叽得很,翻来翻去的老半天都没有个准话,一旁的皇上和皇后娘娘也没敢多言语半句。八成是老花眼了,看个戏册子都要眯着眼睛,“怎么竟是些折子戏,这汉人的东西好听是好听,就是不闹腾,半晌都听不出个响动来。”说罢微蹙着眉头把册子递给了身旁的孔公主,“四贞啊,你给拿个主意看。” 孔公主也不推,接过戏册,看了眼捧着笔墨的小太监,那太监立马走近跪在她面前。孔公主提起毛笔蘸了些墨,边勾边笑着道:“皇额娘,这折子戏听就是听一个雅字儿,若是锣鼓喧天的反倒失味儿了,您说是不是?”太皇太后道:“是不是的还不都是你们给说的,原先你在宫里的时候就爱听这些个,还有董鄂妃那丫头成天撺掇着福临念那些词啊曲啊的,这雅还不雅出病来了?”虽说不是玩笑话,可太皇太后并未露出丝毫不悦之色,仿佛顺治爷的功过得失在她那儿并非什么不可言谈的禁忌。这个孔公主又像是早就摸透了她的脾性,端起茶碗递到太皇太后面前作出个请罪的模样,“皇额娘您说的是,四贞真是该打。” 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孔公主道:“这丫头的伶牙俐齿你们谁也比不过。”话音刚落,一旁的那些个贵主儿立马赔笑。太皇太后看向庶妃娘娘,“今儿个给你儿子做满月,你也点一出。”老祖宗一发话,庶妃娘娘满脸惶恐,她缓缓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跟前深深福了下去:“奴婢不通音律,怕是搅了老祖宗的雅兴。”皇上看着她正声道:“既是老祖宗的懿旨,就不必再推脱,你姑且点一出自己爱听的便是。”庶妃娘娘朝皇上福了福身,“奴婢遵旨。”只见小太监又将戏册和细毛笔递给她,我看她提笔的时候手都在抖,勾完后又朝着御座福了福身而后退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太皇太后道:“去把承庆抱过来,给我瞧瞧。”语罢,皇上对着身边的太监道:“抱三阿哥过来。”那太监扎了个安,“嗻。” “开—戏—” 鼓乐声瞬间响起,悠扬的余音萦绕在沁音轩的廊柱间,不绝如缕。台上此刻唱的是“游园”,什么“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都是些在府里听惯了的词儿。台上的伶人嗓音极好,身段也优雅,我朝楼上看过去,这会儿坐着静心听戏的除了公子和格格以外几乎没有旁的什么人了,即便是御座上的几位主子,也都好像没把对岸戏台上传过来的声响当回事儿。太皇太后话挺多,下面的人不是点头称是,就是对着她一脸谄媚地笑。大奶奶最甚,笑得脸上的赘肉一团一团的,从来没见她在府里那么笑过,眼下乍一看还真是毛骨悚然,吓人得很。 太皇太后眼睛扫过去,看到格格那儿的时候不动了,盯着她瞅了好半晌。格格这会儿听戏听得很专注,好像丝毫也没觉查出来什么,太皇太后看向大奶奶道:“你们府上的格格也该到年龄了吧?”格格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低下头。大奶奶连声应是,而后起身走到淳雅身边拉她到太皇太后跟前,叫淳雅跪下磕头,太皇太后笑着看她,“几岁啦?”淳雅喃喃地道:“六岁。”大奶奶脸一竖,拧了把淳雅的耳朵,朝她皱了皱眉,“怎么那么不懂规矩!”淳雅吓着了,身子微颤了下,讪讪地看了眼大奶奶,撅着嘴道:“回太皇太后话,奴婢今年六岁。” 太皇太后笑着摸了摸淳雅的脸,“小东西。”孔公主抿嘴笑了笑,朝淳雅招了招手,“过来。”淳雅起身,走过去,孔公主把脖子上的那串祖母绿的珠子取下来给淳雅戴好,笑看向太皇太后道:“皇额娘,纳兰家真是出美人儿,这小丫头又是个美人胚子。”太皇太后看了眼淳雅,又瞧向格格那儿,“你走近些,让我看看。”格格瞧上去有些心慌,她看了眼公子而后起身慢慢走向前,跪下磕头道:“奴婢湘雅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道:“把头抬起来。”格格应了声是而后抬头,太皇太后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多大了?”格格道:“回太皇太后话,奴婢虚岁十六。” 太皇太后“嗯”了声,看向老爷道:“庚帖递上去了没有?”老爷倏地起身走到格格身边,撇开衣摆跪下道:“回太皇太后话……犬女福薄,生辰八字随了个‘土’字儿,怕是没有福分侍候圣上,还望太皇太后恕罪。”太皇太后皱了皱眉,顿了会儿道:“原来是这样,皇上他天生环水,是沾不得土。”语罢又看了眼格格而后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你这丫头了。”老爷连声应是,格格也静静地低着头跪在那儿,孔公主道:“皇额娘,既然进不了后宫,不如您赏个恩典,指门合适的婚事,就是八字儿不要沾了水就好。”太皇太后盯着格格看了会儿,冷声道:“这事儿急不得,回去坐着吧。” 第九章 西风乍起峭寒生 戏唱得没完没了的,一出又一出,好生没劲儿,踩这么高的鞋子站得我真是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我撅着嘴揉了揉后背,瞅了眼在上头伺候着的宫女,不禁暗暗佩服起她们来,成天踩着花盆底儿站在那群贵主子跟前一动不动的竟能不把腰给弄折也是够能耐的。我悄声绕到廊柱外侧找了个不惹眼的地儿,四下张了张见没人在瞧我便一股脑儿地坐在了台阶上。 “哎……”我长叹了一声,捶着肩膀,打了个哈欠,正举着臂膀没放下来,看见地面上一个人影,“哪个宫的?”我心里一咯噔,还以为是哪个管事儿的太监来找我麻烦,正琢磨着怎么编个谎话来应付他,没成想起身回过头一看竟然是曹公子。我舒了口气儿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对着他笑了笑。曹公子把我往旁边拉了拉,“怎么样,今儿开眼界了吧?”我嘟囔在嘴道:“还说呢,原以为有多好玩儿,我激动得连晌午饭都没吃几口,就留足着肚子等着来享受享受宫宴呢。结果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就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玉米饽饽,还不够塞牙缝的,我都快饿晕过去了。” 曹公子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想得倒美!哎,要不要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我想了会儿,“是不是御膳房?”曹公子一口吹了灯笼,拉着我的袖子跑起来,“就想着吃!”我笑了笑,紧跟着他的步子跑,跑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劲儿了,脚上这鞋子走路都够呛,哪儿是用来跑的,我这会儿两只脚全然不听我的使唤可偏偏又停不下来。“哎哟!”我身子往前一冲,右脚上的鞋子给蹬了出去。 “啊?怎么啦?”曹公子立马回身停下来,取出火柴把手上的灯笼点亮,蹲下身子照了照我那只光了鞋的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见我气鼓鼓地瞪他又给憋住了。我抽开被他拽住的袖子,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蹲下来捡起那只鞋穿上,起身大刀阔斧地走过去,“做贼呢,黑灯瞎火的干嘛呀?”曹公子脸上一惊,赶紧转身张望了番,“嘘,小点声儿,这里可是东六宫,你当是你们府里的后花园啊?”我整了整领口,朝他嘟了嘟嘴,“是曹公子您硬把我给拉来的,我可没想来。”说罢扭过头哼了声假装要往回走,他见了忙窜到我面前张开胳膊拦住我,“好好好,都算我的不是成了吧?” 我憋了会儿“噗嗤”一笑,曹公子笑着把灯笼递到我手上,“提着。”我一愣,还真是当官儿了,几天不见,谱儿变那么大。他伸了伸手,“哎呀,提着吧,过会儿侍卫多起来,你要不提着灯笼装成个宫女的模样儿怎么混进去啊?”说罢便把腰牌和灯笼一囫囵塞到我手里,小声道:“哎,往后别叫我曹公子,听着多生分啊!”我咯咯笑着把灯笼照了照他的脸,“那叫什么呀,曹爷?曹老爷?”说着忍不住捂住嘴笑起来,他道:“叫我子清啊,跟湘雅姐一样。”我晃了晃脑袋,转了会儿眼珠,“嗯,要我答应也不难,不过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儿。” “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笑了笑,“皇上为什么是大麻脸啊,像个芝麻烧饼!”他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赶紧捂住我的嘴,“我的小祖宗哟,奴才这还指望多活几年呢!”他稍顿了一会儿赶紧四处环顾了下,而后低下头对着我小声耳语道:“皇上小时候出过天花,留下来的疤。” “哟,曹爷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头一折戏都快唱完了还愣是没见您把戏词儿给送来。奴才这心里头实在是不踏实想过来瞧瞧,谁知道您是在乾清门跟前咬耳朵呢,也不嫌碜得慌。”曹公子微一哆嗦,我皱紧了眉,大呼出门不利,今儿个什么日子呀,怎么竟让我碰上这路货色了?光凭这两句不阴不阳的怪腔,就能把人给吓出个好歹来。曹公子转身走过去,笑着道:“梁公公您消消火,这不是正要去取吗?”到底是皇上跟前走动的,立马就定下神来,倒是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毕竟是在宫里,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攥紧了拳头,有点儿想哭可又挤不出眼泪来,真后悔今儿跟着出来,这回准惨了! 正想着怎么办,只见曹公子从衣袖里掏出几张银票塞到那太监手里,这会儿借着灯火看清了他的脸,还真是那天到府里来传旨的那个人。梁太监先是前后左右看了看而后忙不迭地把银票塞进了自己袖管儿里,一脸奴才相地笑着:“嗨,其实也没那么急,就是在万岁爷跟前儿办差总得小心伺候着不是,奴才也就是担心您找不到那册子耽搁了回去的时辰,所以想过来帮您一把。不过走到半道上一想您成天在万岁爷身边侍读,上书房的书哪儿有您找不到的道理?”说罢合了合掌接着道:“我这不是瞎操心嘛!”曹公子笑着点点头:“有劳公公费心。”梁太监哈了哈腰,“得,您忙,奴才先去回禀一声说您就到。”说罢嬉皮笑脸地转过身一路小跑起来,边跑还边掏出银票瞅两眼,越发得意,两步路都快走得变形了,嘴里还哼着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走吧,别愣着了。”曹公子轻拽了拽我的袖子,我没精打采地提着灯笼往前走迈过乾清门,走到上书房门前,有侍卫问我们要腰牌看,稍微瞅了几眼就开门让我们进去了。我抬眼环顾下这间屋子,满满的都是书架,好高,每个书架前还有供上下走动的斜梯。我叹了声,“这儿的书比我们公子书房里头还多!”曹公子走上一个斜梯,“那当然啰,这儿可是上书房,皇上念书的地方,能不气派吗?”我道:“那你每天呆的地方就是这儿?”他抽出一本册子,弹了弹封面儿,“找的就是你!”说罢看向我,“就这儿,喏,那个就是我坐的位置。” 我看过去,背着手走到桌前拂了拂桌沿儿,“不赖嘛,那张书案挺有架势的。”曹公子走下来,“那是,我这御前伴读也不是白当的,比别人少睡了那么多时辰还不得有点儿谱?”我笑哼了下,“得了吧,连那个姓梁的太监都敢讹你,还谱儿呢?”曹公子摇了摇头道:“现在总算知道我命苦了吧,我们才出来多大会儿,就是飞也不见得能飞回去,这阉货就敢来撒野,平常还不知道被他捞去多少呢!”我道:“不过就是个小太监嘛,能有那么大能耐?” 曹公子道:“小太监?人家可是太监大总管,官儿大了去了!万岁爷跟前贴身伺候的,别说我这个小小的伴读了,就是那些个娘娘主子都得顾忌着几分,隔三差五地差人给他送些好。要不然往上递牌子的时候故意使个坏把牌子压到底下,谁能知道啊,那还不亏死!”我疑怪地看着他,“什么是递牌子啊?”曹公子一愣,顿了会儿笑着摆了摆手,“嗨,没什么,没什么,小毛丫头,别没事儿瞎打听。”我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哎呀,你告诉我嘛,肯定是特好玩儿的事儿,对不对?”曹公子呵呵笑了下,小声道:“告诉了你也不懂,宫里的事儿,玄乎着呢,你往后就明白了!” 我嘟着嘴泄了口气,“不说算了,我问格格去。”曹公子龇牙咧嘴了一番,“哎哟,您可千万别,湘雅姐回头找我算账,那我可算里外不是人了,八成还得挨你家公子一回骂!”我笑着拍了拍手,“那岂不更好了!”曹公子愁眉苦脸地看着我道:“算我求您了,祖奶奶,行不?”我扬了扬眉梢,“去,谁是你祖奶奶?”曹公子笑叹着摇了摇头,向我招招手,“得,过来,我告诉你听还不成?”我笑“嗯”了声,走近把耳朵凑过去,谁知他叽里咕噜的说个没完没了。 “啊?……哎呀,你,你都胡说些什么呀!”我狠狠地捶了他一下肩膀,把脸捂住,“你真是讨厌死了!”曹公子一脸憋屈地摊了摊手,“我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哟,不是您非要我说的吗?”我跺了跺脚,“不跟你说了!”我转过身跨着步子朝屋外跑,他追出来道:“哎,慢着点儿,别又蹬了鞋!”我压根儿就跑不快,曹公子提着那本册子没几步就追上来了,我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耳根一阵发烫,赌气不去看他。曹公子侧着身子道:“全是我的不是行了吧,呸,都怨我这张嘴!”我顿住步子,看了眼他,“噗”一声嗤笑出来,曹公子咧了咧嘴,“我就知道是装的,小丫头片子,听得乐着呢!” “快,快点儿,一个个都给我麻利些。” 我一惊,看向曹公子,“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啊?”他想了会儿,“是梁九功!”我道:“不会是那个姓梁的太监吧!”他道:“就他!”,我“啊?”了声,“他……他该不会是拿了银子又反悔了吧,是不是带人来提我们啦!”曹公子道:“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至于吗?”我心里打鼓,“你肯定?”曹公子静默了会儿,又传来梁九功的嘶哑声,曹公子看向我道:“宫里像是出大事儿了,走,我们快些赶回去。”我“喔”了声,随他沿着东六宫的长街往前快步走,走到御花园那儿的拐角处,只见一大群来回乱窜的太监宫女,脸上全都遮着白布,再定神一看梁太监这会儿正瘫坐在地上使劲儿拍着地,一脸惊慌失措,就差没哭着喊爹喊娘了。 我道:“他们为什么都蒙着脸啊?”曹公子顿了顿,“不得了了!”说罢赶紧拉着我往沁音轩的方向跑,待我们回到那儿的时候,轩中还很太平,唱戏的唱戏,媚笑的媚笑。曹公子拿着那本册子正欲上楼,突然间,一个老嬷嬷煞白着脸从他身边闪过,跌跌撞撞地朝上头走去,提刀的侍卫立马就警觉起来。只见那个嬷嬷径直走到皇后娘娘的凤座跟前,凑着皇后娘娘的耳根嘀咕了一番。我看向曹公子,“她是谁呀?”曹公子轻声道:“皇后主子的奶娘。” 我看过去,只见皇后娘娘的脸色骤然一变,双唇微微抽搐,半晌都没说出话来。皇上见状即刻把那个嬷嬷传唤到身边,瞬间,所有的人都识趣地安静下来,只有那两个在台上唱戏的伶人没有接到旨意不敢擅自停下来,不过动作却极为僵硬,看上去尴尬得很。皇上掰弄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也没说话,不过眉毛紧蹙着。 太皇太后朝皇后娘娘那边瞟去,“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擒拿鳌拜那会儿都没见你们那么慌过。”皇后娘娘低下头,皇上给前来送信的嬷嬷递了个眼色。那个嬷嬷嗖一声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狠狠磕了十来个响头,震得人心颤,边磕还边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说!” 太皇太后的眼睛里突然间像是有把刀子,台上的伶人倏地齐刷刷跪了一地,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那个嬷嬷吞吞吐吐地道:“回老祖宗话,大阿哥他,他……”原本在庶妃娘娘身边静坐着的荣贵人一听到大阿哥三个字,一下子失去了理智,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飞似的跑到那嬷嬷身边一把揪住她的袖口,哽咽地问道:“大阿哥他怎么了?” “回荣主子话,大阿哥他……出花了。” 像是一声惊雷炸想了整个沁音轩的上空,荣贵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很快就没了知觉。皇后娘娘立马传了十来个宫女太监搬来春凳抬荣贵人回储秀宫。皇上起身指着下面的人厉声道:“关闭宫门,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着太医院医正即刻前往西六所为大阿哥整治,今日酉时务必送出神武门。” 话音刚落,太皇太后怀里抱着的那个小阿哥顿时旁若无人地哇哇大哭起来。太皇太后道:“二阿哥在哪儿啊?”皇后娘娘道:“回老祖宗话,在我宫里。”太皇太后看向身后的嬷嬷,“去把二阿哥抱走,先隔开。”皇后娘娘眼眶儿红了,“老祖宗,承祜今日一整天都好好的,能否……”太皇太后横向她,“这染上了花是一时半会儿看得出来的?”皇后娘娘不敢再言语,只是含着泪点头道:“老祖宗恕罪,是臣妾思虑不周。” 太皇太后朝下面的人看过去,一圈儿扫过,瞟了眼端坐着的格格,冷声道:“看来这‘上巳节’是沾不得土啊。”说罢起身,所有的人全都站起,太皇太后走前几步,狠狠地甩开了太监奉上的龙头拐杖。皇上走过去搀,这个庞大得有几分臃肿的身躯在众人的簇拥下逐渐消失在沁音轩的楼板上。 第十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 一场空前的天花恐慌席卷京城,来势汹汹,每天接连有人染了痘送命,我们府上虽还没有,不过谁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屋子里四处弥漫着陈醋的味道,每隔几个时辰就有小厮提着盛热醋的砂锅来换一遭。这味道酸溜溜的,实在是刺鼻得很,不过想着保命要紧,再难闻也还是得忍着了。 格格坐在罗汉榻上和公子下棋,格格有点儿心不在焉,刚开始明明执黑,不过下着下着竟然拾起了白子,自己却还不知道,就这么往下接着码。公子也不说穿,就这样将错就错的顺着格格的棋路落子下去。公子道:“湘雅,你也不必太紧张,太皇太后不过是随口说了句而已,指不定一说完自个儿就忘了。你想想,都这么些天过去了,若是有动静早就有了。” 格格静点了点头,表格格气鼓鼓地走过来,坐到格格身边,“这没道理嘛!染了花的又不止小皇子一个,没听人说吗,早就有人死了,就是顺天府的官老爷压着没敢报上去,跟湘雅姐姐有什么关系啊?我看他们简直就是恶霸,自己长了个大麻脸,生个儿子染天花有什么奇怪的!”公子道:“说了多少回了,这种犯忌的话在府里说不得,要惹祸上身的。”表格格撅了撅嘴,“你那么凶干嘛?” 格格轻抚了抚表格格的手背,微笑着看向公子,“阿哥,我也想明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听天由命吧。”公子看着格格,“别这么悲观,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格格点了点头,“嗯。”表格格往房门口看了看,“好像有人在碰门。”公子看向我,“去看看。”我应了声,走到房门前把门打开,是曹公子,我笑着福了福身,“曹……子清哥。”他点了点头,不过脸色不大对劲儿,公子起身走过来,笑着道:“快进来坐。”格格也站起来,“寒玉,让子清洗洗手。”寒玉应了声是,端来热水盆子送到子清哥手边,我把烫过的热巾子递给他擦了擦手。 格格让子清哥坐到罗汉榻上,我搬了把圆凳给格格坐。公子看着他道:“是不是得了什么信儿?”子清哥顿了会儿,“湘雅姐,容若,我说了你们可别急啊。我也不知道这消息碍不碍事儿,就是才听梁九功跟皇上回的,赶紧来知会你们一声。”表格格皱着眉,“什么消息啊?”子清哥轻声道:“大阿哥断气了。”格格一惊,公子也心神不定,“下了什么旨意没有?”子清哥摇了摇头,“没听说,整个后宫这会儿都乱得不成样子了,荣贵人都寻死觅活两回了,幸好被宫女拦住,太皇太后为这事儿还发了通火。”表格格急着道:“他们该不会拿湘雅姐姐开刀吧?” 公子道:“不会。”子清哥看向格格,“湘雅姐,我也觉着不会,你心放宽些,别想太多。”格格点了点头,“我知道,子清,谢谢你。”子清哥挠了挠脑袋,“谢我什么呀,我又不是来传喜讯的,倒是害得你们心里头不定了。”他说罢起身,“我是溜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了,一有信儿我立马来告诉你们。”格格起身,公子站起来送子清哥到门口,“若是出来难,千万别冒险。”子清哥点了点头,“放心吧,我要是出不来就让何顺儿过来。” …… 晚膳上,大奶奶嘀咕个不停,竖着个脸,不是对格格瞟白眼就是一个劲儿地冷嘲热讽,格格只好受着,也不敢说句话,每回都是这样。大奶奶拍了拍桌子,“这么千算万算的怎么偏就疏忽了这茬呢!”说罢戳着筷子指向格格,“你个死丫头简直就是个丧门星,我们早晚得死在你手里!”格格低下头不言语,手里攥着帕子,公子夹了筷子菜到格格碗里,“额娘,这事儿怨不得湘雅。”老爷叹了口气,看了眼大奶奶,“省些力气吧。” 大奶奶瞪了眼老爷,“打一进门起我就看出那股子狐媚的妖气,准是狐狸精投胎来祸害人的,就等着上钩呢!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挑中那么个要命时辰,自己被阎王爷招了去不算还要再生个来缠着我们,阴魂不散!”格格扭过头抹了抹眼泪,老爷道:“湘雅,你先回屋去。”格格静默了会儿,起身福了福,掩鼻倏地转过身朝屋外跑去,我立马跟上。 回到屋里,格格抱着我哭了好久,我从来都没看见格格那么伤心过。表格格道:“湘雅姐姐,我找舅母评理去,给你讨回公道!”格格忙起身要拦,表格格已然走到了房门口,寒玉拉住她,“格格,去不得,大奶奶的脾气您还没摸透,她待您好是跟您客气,若真是惹着了,连您一块儿跟着受委屈。非但帮不上大格格什么忙,说不定还火上浇油了。”表格格嘟着嘴,寒玉拉她进来,格格道:“毓菱,我没事儿,寒玉说的没错,你别过去。阿哥已经为我挨了一回骂了,你要是再去,我心里更难受。”表格格道:“湘雅姐姐,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受委屈呢,你就是太软弱了,人善被人欺,要换作是我,肯定不那么受着!” 我听到碰门的声音,走过去开门,是公子,手上提着食盒。我福了福身,公子道:“格格怎么样了?”我道:“好些了。”公子点了点头,我接过他手上的食盒,公子进屋,我随即把房门合上。格格用帕子抹干眼泪,起身福了福,“阿哥。”我把食盒放到罗汉榻的短脚桌上,公子坐下,格格眼圈儿哭得有些肿,表格格坐在她身边揉着格格的手,格格侧着头不说话。公子道:“湘雅,快吃些东西,别伤了身子。”我把食盒打开,是热好的饭菜,我把碗筷送到格格手上,格格拿着碗,当着公子的面儿胡乱吃了几口。 公子道:“别胡思乱想,额娘几句气话,你只当没听见就是了,府里没有人这么想你。”格格点了点头,公子道:“明儿我们去西郊骑马散心如何,在府里憋了个把月了,是闷得慌。”格格放下碗,用帕子抹了抹嘴角,“外头天花肆虐,还是呆在府里好,阿哥,您别担心我了,我没事儿。”表格格看着公子道:“容哥哥,这场大疫什么时候才能过啊?”公子看了眼窗外,“该是快了,听说已经连着三天没有死人了。”表格格笑着看向格格,“湘雅姐姐,等入了夏我们去西郊庄园里看荷花,让寒玉做糖莲藕吃,到时候烟消云散,准保什么不高兴的事儿都没有了。”格格微笑着揉了揉她的辫梢,“嗯。” “爷,大格格……” 贵喜的声音听上去揪心得很,格格蹙着眉,寒玉过去开门,贵喜倏地跑进来扎了个安,“爷,大格格,来了!”公子道:“什么来了?”贵喜道:“旨意,旨意来了。”表格格皱着眉看向他,“你说明白些。”贵喜看向格格道:“奴才也不怎么清楚,是宫里的梁公公来传太皇太后的懿旨,这会儿就坐在花厅里头用茶,说是要大格格亲自出来接旨,是给您的旨意,您不到,宣不了!”格格摸了摸眼眶,看向公子,“我这个样子怎么能接旨啊?”公子想了会儿,“快躺到房里去,我去应付,就说你身子微恙,总不会硬把你拉起来吧?” 表格格道:“这主意好,天花闹得凶,一说病着那个梁太监听了肯定不敢走近。”贵喜跺了跺脚,“哎哟,爷,来不及了,已经说了大格格在房里歇着,那个梁公公这会儿正等着呢,就是让奴才过来请的。”公子看向他,“突感不适不成吗?”贵喜一嗔,讪讪地点了点头,“成。”公子看向我,“真真,快点儿,先别梳洗了,让湘雅躺下,把房里的灯熄了,帐子合上。”我点了点头,表格格道:“寒玉,你也一块儿帮忙,加紧些。”公子快步出了屋子,贵喜提着灯笼随即跟上。 …… 寒玉在房门口守着,一有动静就进来知会我们,格格躺在榻子上,表格格跟她说笑话想惹格格开心,可说着说着自己却难过起来了。格格微笑着揉了揉她的肩,“别替我担心,我又没犯什么过失,即便是治罪也应该是按律行事,不会有多严重的。”话音刚落,寒玉进来,我立马把榻子前的灯熄了,寒玉道:“大格格,大爷一个人往这儿走,没领着谁。”我舒了口气,复把烛灯点亮。格格起来,我把外褂递给格格穿上,表格格看向寒玉,“容哥哥他是笑着的还是愁眉苦脸的?”寒玉顿了会儿,“隔得远,我没看清。” 正说着,公子走进屋,手里拿着一卷明黄色的丝帛。格格走近几步,注视着公子手上的东西,“什么旨意?”公子把那卷黄绢递给格格,“赐婚。”表格格惊叫了一声,格格拿着懿旨,怵着不说话,表格格跑到格格身边,“容哥哥,这是要把湘雅姐姐嫁给谁呀?”公子的眼睛里闪着隐隐的泪光,笑看着格格,“是个贝勒,辽东步兵都统之子。”格格静默了半晌,看向公子,“阿玛呢?”公子道:“去宫里谢恩了。”格格定定地看着公子,笑着点了点头,公子道:“湘雅,你若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别这样。” 表格格轻拉了拉公子的袖子,“容哥哥,辽东在哪儿啊,离京城有多远?”公子道:“也不算太远,若是想家了,还是能回来省亲的。”格格静点了点头,“阿哥,我想睡了。”公子点头,看向我,“真真,你今晚陪格格睡。”格格微微笑了笑,“阿哥,您想哪儿去了,太皇太后赐婚是天大的恩典,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我怎么会干傻事儿呢?”公子静默了会儿,“那你好好歇着,我先回房了,若是有事,让真真来找我。”格格轻“嗯”了声,公子看了她会儿,转身走出屋。 第十一章 自是琼花偏得月 昨夜起了大风,花园子里的桃花散落了一地,随着这满园*一同凋零的还有这场闹腾得满城风雨的大疫,一切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儿,又好像隔了很久很久。 早膳后,格格坐在房里绣新婚用的枕套,是鸳鸯戏水的图样,我在一旁帮衬着格格挑丝线的颜色。公子叩了叩门,格格起身福了福,“阿哥”,我也福了福身。我走到圆桌边倒了杯茶,公子坐下,“毓菱怎么没在?”格格道:“去庙里求签了,寒玉陪着。”公子点了点头,展开手里的书拿出几张诗稿,格格走过去坐到圆凳上,接过那几张诗稿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怎么一个字儿的批语也没有,朱师父是不是看了很生气,不想说什么了?”公子道:“不是,朱师父说这是你至今写得最好的几篇,只字都不用删改。” 格格静默了会儿,“阿哥,我还有好多东西没学会呢,您跟阿玛说说,能不能让我再跟着朱师父念几天书?”公子点了点头,“等阿玛下了朝我就去说。”格格微微笑了笑,“那朱师父今儿可留下什么题目没有,我一会儿好好琢磨琢磨。”公子从书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格格,“都在上头了,我听时记下了些,你粗略看看。”格格笑着“嗯”了声,公子道:“朱师父见你这几日没在,和我讲了些策论,科考时才用的,落了几天课也没多大损失。” 正说着,老爷走到房门口往里面看了眼,而后转过身走到外屋罗汉榻上坐下。公子和格格出去问安,我端着热茶走过去放到短脚桌上,老爷端起茶盅,看向公子和格格,“你们坐。”我搬来圆凳,公子和格格坐下,公子道:“阿玛,正有一事要和您说。”老爷喝了口茶,“何事?”公子看了看格格,“湘雅还有半个月才出阁,能否让她再念几日书?”老爷没吱声,格格道:“阿玛,我想……”未及格格说下去,老爷喝道:“简直是胡闹!”格格一嗔,老爷顿了会儿接着道:“姑娘家念这么些书做什么用,能当饭吃?再怎么说你也是个上三旗闺秀,还有几天就要出门子了,更何况还是奉旨成婚,该是闭门谢客才是,如何能随便见外人?” 公子道:“阿玛,朱师父当了我们那么些年先生了,也算不上是外人。”老爷竖着眉毛道:“不是外人,那还是自己人了?”公子微嗔,正欲开口,格格抢先道:“阿玛,我知道了,是我糊涂,再不提这事儿了。”老爷搁下茶碗儿,顺了口气,“这还像话,你那夫家是武官出身,不喜欢女人成天舞文弄墨的,你该学的是如何帮衬着婆家料理家务事,也没剩几天了,是时候好好收收心了。”格格点了点头,老爷复看向公子,“成德,湘雅屋里毕竟住着外姓的,你少走动,别让人说闲话。” …… 明珠府,夜。 格格静静地绣着,表格格背着手在我们面前来回晃悠了两下,格格看了看她,微笑着道:“做什么呢,神神叨叨的?”表格格笑了笑,黏到格格身边坐下,伸出两只拳头,手心朝下,“猜猜在哪儿?”格格看了会儿,轻碰了碰表格格的右手,“这个。”表格格笑看了眼我,伸出手掌心,“不对!”说罢伸出左手的掌心,“这个才是呢!” 我瞅向表格格的手心里的东西,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红布袋子,面料也是绸缎的,有些像香囊。格格把绣花针给我,提起那个小玩意儿,“今日去庙里求的签?”表格格点了点头,“嗯。”格格笑了笑,“瞧你这得意样儿,一准是上上签,是不是求了个如意郎君?”表格格起身,扬着眉毛指了指格格,“是如意郎君,不过不是给我自个儿求的,是给湘雅姐姐求的。”说罢来回踱着步子吟道:“琴瑟相如,比翼连枝,白头相守,夫唱妇随,儿女成群!”我咯咯笑了笑,格格道:“净胡说。”表格格嘟着嘴坐回到格格身边,“我没胡说嘛,那个和尚就是这么解的,只不过最后一句是我自己加上去的,不信问寒玉去。” 格格微笑着理了理表格格的刘海,和声道:“我信。”表格格笑着“嗯”了声,格格道:“怎么不给自己也求一个?”表格格用手指卷了卷自己的辫梢,喃喃道:“我又不急着要嫁人,再说了,这京城的和尚也管不了我们那儿的事啊。”格格笑了笑,转过身把红布袋子搁到枕头边,我把绣花针给她,格格提起膝盖上的面料接着绣。表格格摸了摸大红的缎子,“湘雅姐姐,这花为什么要你自己绣啊?过会儿叫寒玉过来帮忙吧,她绣得挺好的,我那个香囊上的玉兰花就是寒玉绣的。” 格格道:“这是俗礼,新婚的被套和枕套都是要亲自绣的。”表格格张了张嘴,“啊?我还以为只有汉人有这规矩呢!”说罢叹了口气,“真烦人,往后我非拉着寒玉帮我绣,我不喜欢弄这些。”格格笑了笑,“寒玉呢,一个人在房里多没劲儿,让她过来坐会儿,一起说说话。”表格格道:“寒玉让舅母给叫去了,也不知道什么事儿。”格格“喔”了声,表格格静默了好半晌,看着格格,“湘雅姐姐,辽东是不是在关外啊?” 格格顿了会儿,点了点头,“嗯。”表格格道:“那我想你了怎么办呀,还有真真,我还有好多故事要和她讲呢。”话音尚在,齐布琛姨娘房里的瑾儿走到房门口福了福身,“大格格万福,表格格万福。”格格看向她,“有事儿?”瑾儿道:“回大格格话,成亲的喜袍做好了,姨奶奶让您这就过去试。”格格搁下针线,表格格接过格格手上的料子,格格道:“毓菱,你要不先早点儿睡。”表格格道:“我还要去容哥哥那儿看看。”格格沉吟了会儿,“别呆太久了,寒玉一会儿回来若是找不着你要着急的。”表格格“嗯”了声,我走到几案边去提灯笼,随格格出了屋。 这几日府里陆陆续续地住进了好些远房亲戚,故而走在回廊上总是能见着生面孔,都是来喝格格喜酒的。因为是太皇太后赐婚,故而不管怎么说终究是皇恩浩荡,那些个头脑活络的官儿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找到了一次巴结的机会,自然是不遗余力。这还没到大喜的日子呢,大大小小的礼盒已经快要把花厅给堆满了。 瑾儿带我们走到大奶奶屋门口,她轻推开门,我随着格格进去。屋里人挺多,齐布琛姨娘在清点格格的嫁妆,安总管拿着礼单在给大奶奶回话。格格走前几步,福身道:“给额娘请安,姨娘万福。”齐布琛姨娘看向瑾儿,“伺候大格格去里屋换装。”瑾儿应了声是随即领我们进屋去,瑾儿把房里的幔帐拉上,而后把摆着嫁衣的盘子端过来。我帮衬着格格把外褂换下,瑾儿过来搭手帮格格把喜袍披上。格格自己扭好衣襟上的扣子,我蹲下身子给格格系裙摆边上的扣子。 “就这些东西他们也拿得出手,打发要饭的花子呢吧?”安总管道:“是啊,奴才也在想,怎么着也算是个贝勒府吧,竟送些人参,鹿茸,猴头蘑,血燕窝什么的土产来,也忒说不过去了些。您说咱旗人根儿扎那头的,会稀罕这些个?”大奶奶冷哼了声,嘲讽道:“算哪门子贝勒,大不了是个给皇家守坟的奴才,什么辽东步兵都统,就那几个兵还不够看他们家大门的吧。”说罢朝屋里吼了声,“好了没有,磨叽些什么?”瑾儿应了声,我帮格格整了整衣领,跟着格格走出去。 齐布琛姨娘过来看了看,“怎么样,哪里觉着不合身?”格格道:“都挺合身的。”大奶奶看向齐布琛姨娘,“数清了没有?”齐布琛姨娘道:“回奶奶话,总共是大件儿一十八件,小件儿三十六件,苏杭织缎八匹,云锦缎八匹。”大奶奶看了眼礼单,“人家娶的都不嫌寒碜,我们操哪门子闲心,大件儿小件儿全都减半。”齐布琛姨娘想了会儿,“这大件儿要是减了半不就成单了吗?”大奶奶道:“再少一件不就成双了?”齐布琛点了点头,“是。” 贵喜进屋扎了个安,“奴才给大奶奶,姨奶奶,大格格请安。”大奶奶撂下礼单,看向他,“成德呢?”贵喜道:“回大奶奶话,照老爷的吩咐去驿馆安顿哈克齐贝勒爷,刚回来。”大奶奶道:“什么,已经到京了?”贵喜点了点头,“贝勒爷再过五日就要进府来拜见老爷和您。”大奶奶笑哼了下,“真够勤快的,那这五天是预备着吃白食还是怎么的?”说罢嗑了个瓜子,啐了瓜皮儿,“你去跟成德说,用不着摆阔,银子省着点儿花。”贵喜连连点头,“嗻。”贵喜看向格格,“大格格,爷说如果您方便,等完事儿了去书房一趟,有事儿跟您说。”格格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伺候格格重新换好衣裳,叩安后出了大奶奶的屋子,顺着回廊往公子的书房走。我提着灯笼跟在格格身边,格格一言不发的,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很想劝几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几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这么一直到了后院儿。走到书房门口,贵喜扎了个安而后开门让我们进去,我随格格迈进门槛儿,将灯笼熄了挂在架子上。格格福了福身,“阿哥您找我?”我也福了福,“大少爷吉祥。”公子颔首,搁下笔,让格格到罗汉榻上坐,继而看向我,“给格格倒茶喝。”我应了声是,走到圆桌边提起茶壶倒了盅热茶递给格格。 公子从书案上拿了一大摞书过来,坐下看着格格道:“朱师父让我把这些给你,都是你爱看的书,朱师父说了,道理全在书里,有没有先生教倒是次要的。往后要是遇着什么不解的,就写在家书里寄给我,我替你去问。”格格微笑着点了点头,“阿哥,您替我谢谢朱师父。”公子颔首,沉吟了会儿,“湘雅,你要出阁了,我这个当兄长的也不知该送些什么,我书架上的书你想要看哪些就拿去,尽管挑,别跟我客气。”格格笑“嗯”了声,“阿哥便是不说,我也想跟您讨几本书看看。” 公子笑着点了点头,和声道:“我方才去见了哈克齐贝勒,是个性情直爽的人,说话坦诚,不太绕弯儿,起初许是会有些不大适应,不过这种性子也有它的长处,处久了就好了。你这样的姑娘,我想他会好好珍惜的。”格格看着公子,听得都快掉眼泪了,公子看向我,“到了辽东要和格格相互做伴儿,烦心事总是会有的,坚强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点点头,格格定定地看了会儿我,柔声道:“先回房睡吧,不必等我了,我还有些事儿要和阿哥商量。”我轻“嗯”了声,福了福身,“那我把灯笼留这儿。”公子道:“不必,提着吧,我这儿还有两盏。”我应了声是,提起灯笼展开房门走出屋,复轻声合上门。 第十二章 持向今宵照别离 晌午饭后,进京已达五日的哈克齐贝勒爷过府拜见了老爷和大奶奶,府里也从今儿晚膳起大摆宴席,把整个京城有头有脸儿的商贾贵胄悉数请进了府,酒席要持续整整三天,一直到格格大喜之日。 这些天听说了好多关于辽东的事儿,说是这个哈克齐贝勒爷家里本属蒙八旗,因为祖上有人在萨尔浒之战时立了战功故而绶了个贝勒的爵位才全家入了满八旗。如今他们父子仍然世袭着贝勒的名分,驻守原先的海西四部。听着来头挺大,可自打叶赫亡了城,过去名震辽东的海西四部如今早已经支离破碎光剩下了副空架子,辽东步兵都统也不过是顶着个虚名实际手上并无兵权,怪不得大奶奶又摆出那副尖酸刻薄,浑然不待见的模样。 表格格这几日被齐布琛姨娘安排到淳雅屋里去住,寒玉也跟着一块儿去了。我们这儿真正是闭门谢客了,齐布琛姨娘吩咐瑾儿顿顿都把饭菜送到房里来,每天午后还有个老嬷嬷来给格格说些成亲时候的规矩礼数,说的时候还把我支开不让我听。每回那个嬷嬷一走,格格的神情都有些不大自然,我问格格那嬷嬷说什么了,格格也不肯告诉我。 用过晚膳后,我和格格坐在圆桌边的凳子上拾掇送给府里丫鬟小厮们的物件儿,大多是珠宝首饰,装这些的绸布袋子都是格格自个儿缝的,面儿上还绣了花呢。格格看向我,和声道:“真真,喜欢哪件儿,自己挑。”我笑着道:“我和您一块儿去的,您给我做什么呀?”格格顿了会儿,停下手头的事儿,定定地看着我,“真真,你有没有什么夙愿?”我一愣,不明白格格的意思,“什么叫夙愿啊?”格格道:“就是在心里藏了很多年的,特别想要实现的念想?”我思忖了会儿,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过。”格格静默了半晌,“我……” “湘雅姐姐!” 格格把话咽了回去,“去开门。”我“喔”了声,起身走过去把房门打开,表格格提着食盒兴奋地跨进门槛儿。我福了福身,“表格格万福。”她拍了拍我的肩随即轻快地走到圆桌边把食盒放到桌面儿上,“湘雅姐姐,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格格笑着道:“我已经用过了。”表格格坐到圆凳上,揭开盒盖,“不一样嘛,我特意让寒玉做的糖莲藕,可糯了。容哥哥上回说等入了夏要带我们去西郊看荷花的,可现在不要说莲藕了,连花骨朵儿还没结上呢,不过好在我额娘托人寄了些来,地窖里藏的。”说罢用筷子夹了一小块送到格格面前,格格微笑着点了点头,接过筷子咬了一小口,“好吃。”表格格咧嘴笑了笑,往格格身边儿凑了凑,又拉我坐下,复看向格格道:“湘雅姐姐,我瞧见你那个贝勒爷了,眉毛又粗又浓,还蛮英武的,你们是女才郎貌,珠联璧合!” 我“噗嗤”一笑,将一个碧玉色的翡翠镯子装进绸布袋子里,把绳儿拉紧,表格格朗声道:“我跟表姐夫说了,湘雅姐姐这样的一千个里头都挑不出一个来,你娶上她是上辈子积大德了,要是敢亏待湘雅姐姐,我决饶不了他!”格格微蹙着眉道:“你真那么说的呀?”表格格重“嗯”了声,“是啊,不这么说能行吗?”格格微微瞪了眼,表格格笑着扯了扯格格的袖子,“湘雅姐姐,还没进人家门呢,就已经站到姐夫那边啦?是不是也太心急火燎了些?”格格轻捏了她一下鼻子,“你这臭丫头,越来越贫嘴了。” 表格格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看向我,“真真,你要不要去外面看看,真的是比过年还热闹,顺道也去参见一下贝勒爷大人?”说罢自己呵呵笑起来,我看了眼格格,表格格夺过我手里的绸布袋子,“哎呀,去吧去吧,从头到脚瞧仔细点儿,湘雅姐姐等着听呢!”格格皱着眉捶了表格格一下,表格格“哎哟”了声,我笑着转过身跑出屋,心里有股子按捺不住的兴奋,其实早就想一睹为快了,就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借口。 连通着前府和后院儿的那条回廊上眼下灯火通明,每走两三步都能遇见好些人,只是大多都没照过面儿,光从衣裳上分不清哪些个是主子,只好挨个地福身问安,从回廊上一路走过来蹲得我膝盖直发麻。戏台就搭在湖面的水榭上,咿咿呀呀的昆腔抑扬婉转,不绝于耳,一走近阁子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全然压过了水榭里的戏乐,还有几个老少爷们儿在阁子里头划拳,喊得声音都快变形了,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别提有多起劲儿。 今儿是五月初一,天还没大热,不过就是稍微有些燥气而已,可阁子里人太多,乌压压的一片,又是腾腾的热汤气儿又是酒味儿的,一些个怕热的粗老爷儿们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的,敞开了褂子大把大把地擦汗,手上的蒲扇被他们这么一折腾愣是开了条缝。还有那几个穿金戴银的王府福晋,一个劲儿地摆弄着手里的檀香扇子,跟大奶奶坐一桌,嘴里边嗑瓜子儿边叽里呱啦个不停,时不时地拍着膝盖笑得人仰马翻的,不知道在乐呵些什么。 “真真。” 我转过头,是翠莺,手上端着瓜果盘子正要进去,“来看热闹了吧?”我“嗯”了声,“表格格说有乐子瞧,我就过来看看。”翠莺笑着道:“什么乐子呀,按说都是些见了世面的贵主儿,你看看,一个个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这都十来回了,可把我们折腾得够呛!”我笑着往里头张了会儿,“哪个是哈克齐贝勒爷啊?”翠莺道:“刚刚和爷坐一桌的,这会儿不在。”她笑了笑,“哎,你那个子清哥在,要不要上去看看?顺便帮我干点儿活,我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我撅了撅嘴,“才不上当呢,这么多生人在,我特意上去一遭算怎么回事儿啊?再说了,我还有差事儿在身呢,得回去跟格格复命的!”翠莺笑着刮了刮我的鼻梁,“算了算了,求人不如求己!”说罢笑着看了眼我,端着果盘转身迈进门槛儿。 我走回到水榭边的回廊上,觉着无聊,坐在廊下的凳子上看戏,还是这样来得实在,外面比阁子里头舒服多了,空气新鲜,看得也清楚。我坐了会儿好像隐隐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我回过身环顾了下周遭,真的是淳雅,骑在一个身形健壮的汉子的肩膀上,满脸兴奋劲儿,正顺着回廊往这边儿走,“真真!”我起身福了福,“格格万福。”我心下已经猜出了几分,这个人该不会就是哈克齐贝勒爷吧?我盯着他的脸瞅,看他渐渐走近,借着回廊的灯火那张脸越来越清楚,还真和表格格说的那样儿,眉眼粗浓,神采奕奕的,一看那模样就知道是个爽利人,二十多岁,不过已经蓄了胡子,腰间还配了把很宽的弯刀。 走近,他两只手搭着淳雅的膝盖,淳雅把脑袋凑到他耳边抱住他的脖子,“姐夫,你快问问她我姐姐好不好?”说着对我眨了眨眼睛,“我姐姐的事儿,她全知道!”还真是他,我笑着福了福身,“贝勒爷吉祥。”他看了会儿我,“你叫什么名?”我一愣,淳雅不是叫了很多遍了吗,还有这个嗓音还真够粗实洪亮的。我定了定神,“回贝勒爷话,我叫真真。”他嗔了会儿,忽而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叫什么名,那个什么谁……”淳雅朗声道:“我毓菱表姐!”贝勒爷道:“对,就是她,不还说是个会写诗的?我当有多高深呢,合着就跟你起这么个俗名啊,土得都快掉渣了,我起的都好些!” 我卯足了劲儿,昂着头道:“贝勒爷没听说过大俗即大雅吗?”我一说完就后悔了,赶紧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正琢磨着怎么收场,只见他握紧了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前额,“你们府里的毛丫头看着跟刚断奶没几天似的,怎么一个比一个能说,我是有的罪受了!”淳雅嘻嘻地把下巴磕在他头顶上笑,我被他弄懵了,他瞟了我一眼,抬了抬肩把淳雅往上顶了顶,接着迈着大步往阁子的方向走,边走还边高声唱着很豪爽的调子,听不懂的话,有点儿像过去听过一回的蒙古汉子唱的祝酒歌。 …… 回到房里,就格格一人,坐在窗前的琴桌上弹琴,弹的是平日里向来不练的“渭城曲”,听到门轴转动的声响,格格抹了抹眼眶,换了首曲子弹。我走过去福了福身,“格格,要不要睡了?”格格手离弦,回过身拉我在琴桌旁的圆凳上坐,“真真,今儿夜里就睡毓菱那张榻子,我们说会儿话。”我点了点头,“好。”格格笑了笑,我道:“格格,这琴为什么不装箱啊,不带去了?”格格“嗯”了声,“不带了。”我道:“那往后要弹怎么办,我还想跟您学琴呢,大少爷不是说有了那本什么秘谱的学起来就不费劲儿了吗?”格格道:“往后若是实在想弹就找人另做一把吧。”说着转身摸了摸光滑的琴面儿,“这琴要是跟着我,我心就收不住了,老想着家里的事儿。” 我不说话,格格握住我的手对我笑了笑,“真真,往后想要学琴,让阿哥教你,琴不难学,只要懂几个基本的指法,看久了就会弹。这琴谱上的字儿瞧着玄乎,说白了也就是把指法和第几根弦拼到一块儿摆明了给你看,再简单不过了,就是刚开始学的那会儿手有些疼,不过练几天就会好。”我懵了半晌,“格格,您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格格道:“京里好吗?”我点点头,“好。”格格笑着揉了揉我的手背,“那不就结了?关外那地方黑山黑水的,天还冷,这一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看看。我是木已成舟,没法子的事儿,可你不一样啊,你还小,往后的日子长得很,何苦跟着去呢?” 我道:“我不要,格格,您不是说过我们永远都不分开的吗,我要去辽东,您别那么吓唬我,我知道没您说的那么可怕的。我打小就没有跟您分开过,我不怕冷,要是留我一个人在府里那才担惊受怕呢,遇到了麻烦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大奶奶身边儿的那个春燕姐姐老是欺负人,我这两天就想着快要走了所以昨儿她说我的时候我壮着胆子顶了一句嘴,她铁定记着呢,我要是留下了准保惨了。”格格静默了会儿,和声道:“再没有这种事儿了,阿哥答应我了,往后你就留在他那儿,明儿就去,你看翠莺和碧桃,府里上上下下谁敢欺负她们?” 我顿了会儿,“我想跟您在一块儿。”格格叹了一声,“你这丫头今儿怎么回事啊,连我都说不动你了?”我看着格格,格格缓了缓道:“真真,我心里也不想和你分开,可这是早晚的事儿,听阿哥说贝勒爷比我年长好几岁,可你还是个小丫头啊,即便是过去了我也不会让你随了他的。”格格顿了会儿,“还有,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找到自己的爹娘啊,他们说不定一直都在找你,等着团聚呢。你要是去了辽东,也许这辈子都要错过了。”格格用帕子拭了拭我的眼眶,“听话,明儿就去,跟翠莺住一屋,往后有了伴儿夜里打雷也不会害怕了。” 我道:“那您怎么办?”格格微笑着道:“齐布琛姨娘房里有个叫苏哲的,比我小一岁,她家里人全都在辽东,这回想随着我去,自己跟姨娘求了这事儿,姨娘觉着挺合适,就和阿玛说了,阿玛也同意。”格格顿了会儿接着道:“再说了,我毕竟是名正言顺地嫁过去做贝勒福晋的,又不是发配了去吃苦受罪,还担心没人做伴儿?你就安安心心地留在府里,往后要是想我了就写信跟阿哥的家书一块儿寄过来,每隔个三年五载的我回京探回亲,不就又见着了吗?”我道:“要那么久?”格格道:“对了,用不着那么久,阿哥再过个一两年也该成亲了,到时候就能见。如果到了那会儿你还是想去辽东,我一准儿答应你,决不食言。” 第十三章 杨柳千条送马蹄 “快进来呀,愣在那儿做什么?”翠莺笑着走过来,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别愁眉苦脸的,冲了大格格的喜气。”说罢接过我怀里抱着的包袱,走进屋放到圆桌上,“这包袱里头装的又是什么好物件儿?”我走过去,“是衣裳。”翠莺“哦”了声解开包袱上的结,笑着道:“大格格可真疼你,这么鲜亮的衣裳我都没见大格格穿过多少回。”说着用手指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我帮你放到柜子里去,往后有你美的了!”语罢转身,我拉住她,“格格的衣裳我怎么穿得了,光是袖子就长了一大截,都可以去甩水袖了。这是送给姐姐你还有碧桃姐的,都是新衣裳做了还没来得及穿。格格说你们的身形和她差不多,要是觉着喜欢就自个儿留着,要不然就送给家里头的亲戚什么的也好。”翠莺讶然一笑,“这多说不过去,大格格她……”我道:“姐姐就收下吧,格格说了,都是姑娘家穿的衣裳,出了阁也用不上,好端端的料子别给糟蹋了。”翠莺想了会儿,抿嘴笑了笑,“那,那一会儿我和碧桃过去谢谢大格格的赏。” “翠莺姐?” “在呢。”翠莺应了声,我回头看过去,贵喜扶着门栏喘了几口气,笑着道:“哟,都在哪。”翠莺看向贵喜,“爷那儿有什么吩咐?”贵喜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听说真真今儿个过来,让我来给翠莺姐您传声话。”说罢扯了扯领口,清了清嗓子,指着翠莺道:“真真是大格格跟前的体己人儿,好好照应着些,别让人家受委屈。要是少了根头发丝儿,拿翠莺是问!”翠莺啐了声,快步走过去直要拎贵喜的耳朵,“猴崽子越发不懂规矩了,满嘴胡沁,改明儿我非到爷跟前儿告你的状去,看你还敢不敢在我面前耍横!” 贵喜躲闪不及,只好摆着手苦笑道:“好翠莺姐,我不敢了还不行嘛。”翠莺气笑了声,贵喜对着翠莺咧嘴嘻嘻笑了笑,而后看向我道:“哎,爷叫你呢。”我一嗔,“啊?”了声,支吾道:“我……我该说些什么呀?”翠莺道,“怎么来了这儿一下子变傻了,爷问什么说什么呗,又不会吃了你!”说罢转身走到衣橱边打开柜门,小心翼翼地取出托着锦袍的盘子,合上衣橱的门走到我身边,“走,我陪你一块儿过去。” 公子的房间往里头走两进便是,平日里随着格格,没少进去,可今儿个却不知怎么的,一阵子不自在,手心都在冒汗。翠莺轻碰了碰房门,附耳道:“回爷话,锦袍给您拿过来了。”我隔着门听见公子让我们进去,翠莺应了声是,而后轻轻将门推开,笑着给我使了个眼色,轻声道:“进来吧。”我跟在翠莺身后跨过门槛儿,公子正坐在书案前刻一方印,翠莺福了福身,“爷,您要不再试试?”公子放下篆刀,和声道:“先搁那儿吧。”翠莺“哎”了声,走到罗汉榻边俯身将盘子放到短脚桌上。公子看了看我,舒开眉稍,微笑着道:“今儿个是怎么了,倒像是头一遭见我似的。”我舔了舔嘴唇,福身道:“大少爷吉祥。”公子颔了颔首,看向翠莺,“你那屋子收拾得怎么样了?”翠莺道:“差不多了,已经叫顺子他们把榻子搬了过来,被褥枕套也全都换了新的,还备了茉莉花熏过的席子。”公子点了点头,“真真年龄小,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多帮衬着些。”翠莺笑看了我一眼,回看向公子道:“知道了。” 公子道:“今儿是最后一晚了,要是还有话没和湘雅说完,一会儿赶紧过去,不过也别聊得太晚,明早启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我道:“格格让我今晚别过去了,越这样越难受。”公子静默了会儿,“也好。”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看向公子道:“我能不能送格格一程?”公子点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送到城门口再让苏哲替你。只是有一条,湘雅是奉旨成婚,不能出一点儿差错,明儿分开的时候即便是一万个舍不得也不能使性子。” …… 回到房里,我原先的那张床已经搁到了翠莺榻子的对面儿,幔帐也都装好了。翠莺揭开灯罩,换了支灯烛,点燃后复把灯罩盖上,走过来帮我一块儿铺床,“瞧瞧,有什么不愿意的,你不知道府里各房各院儿有多少人眼红你呢,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翠莺拉我在床沿儿上坐下,软语道:“说句交心的话,你要听了不高兴可别往心里去。”我“嗯”了声,翠莺认真地道:“大格格待你再好,终归是庶出,娘又是个没名没份的,自个儿都护不住,哪还能罩得住你呢?你原就没爹没娘的,更得多为今后想想,别老是一根筋儿到底。” 换了个枕头,翻来覆去的怎么睡也睡不踏实,脑子里老是重复着翠莺方才的话。知了的叫声搅得我心烦意乱,月光透过窗缝从榻子一头的青砖上扫到另一头,总算是听见了鸡鸣。天蒙蒙亮,我和翠莺便早早地起来了,翠莺去公子房里伺候洗漱,我去格格那儿帮忙。这回给格格送亲,公子一路随行把格格送到永平府后再回京城。天未大亮,府门外却早已停满了车马,鼓乐仪仗也候在了外头,嫁妆也被抬到了正厅里。 格格盘好了发髻,穿着喜袍静坐在梳妆镜前,喜娘在给她上红妆,齐布琛姨娘坐在罗汉榻上细细地看。瑾儿在给一旁的苏哲上脂粉,我和寒玉站在格格身边给喜娘递珠钗首饰,表格格在边上搭手,淳雅也跑过来了。格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指间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是不是太浓了些?”齐布琛姨娘往这儿张了几眼,“妆不嫌浓,今儿是你大喜日子,一辈子才一遭,淡了就不对味儿了。”喜娘对着镜子盯着格格瞅了好一会儿,而后看向齐布琛姨娘,笑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姨奶奶,不是我这当喜婆子的奉承您府上格格,伺候了这么多旗人闺女下来,像您府上这么标志的姑娘我这辈子还是头回见。不必说,今后准保是个有福的。”齐布琛姨娘笑着呷了口茶,“喜娘嘴甜,过会儿去账房多领二十两银子,也让我们湘雅沾沾你的吉祥话。”喜娘喜出望外,福了福道:“哎哟,那就谢谢姨奶奶您赏赐。” 淳雅搭着格格的膝盖,小手扯了扯她的裙摆,“姐姐,你上哪儿去?是不是不回来了?”齐布琛姨娘微微皱了皱眉,“过来坐好,别给你姐姐添乱。”说罢看向寒玉,“寒玉,把淳雅抱过来坐。”寒玉把手上的玉钗递给我,弯下腰轻揉了揉淳雅的胳膊,“格格,先去罗汉榻上坐会儿,等大格格拾掇完了再说话。”淳雅撅着嘴,很不情愿地看了看寒玉,不过还是乖乖地随寒玉走了过去。表格格前两日还爽朗得很,可真到了眼跟前却是另一回事儿,她眼眶儿红红的,使劲儿不让眼泪掉下来,“湘雅姐姐,等年底选秀的事儿一过我不急着回江南了,一准先来辽东看你,和真真还有容哥哥一块儿。”格格看着表格格的眼睛,“说好了,可不能让我白等你们。” 我顿感鼻子一酸,泪珠子就这么不听使唤地掉下来,表格格原本就是强忍着,这下再也憋不住了。格格侧过头,终究没忍住,拿着帕子开始抹起眼泪来。淳雅看见我们,也开始哭起来,越哭越起劲儿,怎么也停不住。齐布琛姨娘一惊,蹙着眉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这个,瑾儿,快去看看湘雅的妆花了没有。”瑾儿“哎”了声,急冲冲地走过来给格格补了补脂粉,齐布琛姨娘抱淳雅坐正,走过来看了看格格的眼睛,用帕子轻蘸了蘸格格的眼眶,“一会儿去行家礼可不能再哭了,宫里有人来,丢人事小,失礼事大。你是最懂事儿的,这些话原不该我多说。”格格哽咽着点了点头,齐布琛姨娘看向我们几个,“你们也都收拾收拾,好好的喜事哭成这样成什么样子,晦不晦气?” 话音刚落,来福进屋给齐布琛姨娘扎了个安,“回姨奶奶话,时辰差不多了,老爷说要是预备妥当了这就伺候大格格过去吧。”齐布琛姨娘道:“大爷那边怎么样了?”来福道:“已经好了,哈克齐贝勒爷也到了。”齐布琛姨娘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过去,让府门口的鼓乐先奏起来吧。”来福复扎了个安出了屋门,齐布琛姨娘起身走到苏哲面前,“今儿大格格穿的鞋跟儿比往常高,一会儿留神些,多搀着点儿。”苏哲应了声,“主子放心。” 府里越来越闹腾,从格格房里到花厅这一路上,时时都能听见“大格格大喜”。苏哲扶着格格缓缓跨过花厅的门槛儿,格格正身往前走。老爷和大奶奶此刻端坐在匾下的太师椅上,两张椅子中间的方桌上供着那卷赐婚的懿旨。花厅中间的红毯上一前一后铺成了两块大红色的锦云垫子,红毯两侧坐着的除了宫里派来观礼的康亲王之外还有府上的几个近亲。格格走到方垫前站定,轻撩起裙摆跪在了垫子上,苏哲跟着跪下。格格看着老爷和大奶奶道:“女儿湘雅给阿玛,额娘辞行。”说罢俯下身磕了三个头。大奶奶朝齐布琛姨娘看了眼,齐布琛姨娘点了点头,捧着一柄翡翠如意走过去,格格接过如意,苏哲去扶她起身。我屏住气捧着拖着流苏红盖头的盘子慢慢走到格格面前,齐布琛姨娘笑意盈盈地走近,提起盘子里的红盖头渐渐盖上了格格的脸。 站在老爷身边的安总管此刻走前一步,抬手高声道:“吉时到!上—轿—” 鞭炮声瞬间炸得震天响,喜娘笑呵呵地甩着大红帕子扭着腰肢来搀格格走出花厅。走到前府正门望出去,前来瞧热闹的街坊早已拥满了街道的拐角。哈克齐贝勒一身大红喜袍高高地坐在最前头的枣红色马上,身上绑着红绸,气宇轩昂。公子身着云纹锦袍站在马车边,苏哲搀格格走近,而后到后一辆马车上去坐好。我走到格格身边,公子看着格格,静默了会儿,“好好照顾自己,不必担心家里。”说罢看了眼我,“真真我会照应着的。”格格点了点头,“阿哥您自己也多珍重,我会好好过日子的。”公子站定了会儿,倏地转身走到马前,踩着马墩子跃上马背,挥了挥马鞭骑到哈克齐贝勒一旁。我扶格格到马车上坐好,方坐定没一会儿,便听见一声拉长了的“启—程—”,车轱辘“咯吱咯吱”地转起来。 今天天气颇好,风不大,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能看见海子边的柳条儿在随风晃动,荷花的花骨朵儿也挺起来了,粉白粉白的。 “姐姐……姐姐别走!” 格格身子一僵,掀起盖头,我提起马车帘子顺着声音往车轮后看过去,只见淳雅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嗓音已经有些发哑,表格格使劲揽住她,也在哭。淳雅蓦地挣脱开表格格的手,一边喊一边往这儿追,没跑几步就绊了跤,磕了一脸的灰。格格蹙着眉,手指紧紧地抓着窗沿儿,手里揪着帕子定定地看着跌在地上的淳雅,轻咬着嘴唇,终究闭紧眼倏地放下了帘子。 第十四章 露下庭柯蝉响歇 日子过得恍恍惚惚的,等彻底醒过神儿来,格格离京已经快半个月了。格格出阁时并没有带走太多的东西,故而房里的摆设还是原先的样子,只是如今屋子空了,每每路过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再加上今年入夏以来雨水甚多,每到了夜里,雨水打在芭蕉叶子上,噼里啪啦的响,听上去让人睡不好觉。 表格格仍旧在淳雅屋里头住着,如今离家远,时日也一日久过一日,刚来那会儿的新鲜劲儿已然消褪无几。虽说是暂住在自己舅父舅母府上,血脉相连的说不上是外人,可也毕竟算不上至亲。再一来,也说不上是什么原由,我隐隐觉得大奶奶近来待她远不如先前的那股子热乎劲儿,过去还有个湘雅姐姐可以撒撒娇,可如今府上再找不出比她年岁大的格格来,反倒只有淳雅在她跟前撒娇的份儿。不过好在表格格天生的爽利性子,心里有话不喜欢藏着噎着,身边又有个寒玉,倒也不至于凡事往肚子里咽。我倒是觉得近日府里各房各院儿的丫鬟小厮待我远远好于往日,就连安总管问我话时的脸也不像过去拉得那么长了。同屋的翠莺姐脾性很好,但凡我不懂的地方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说上两三遍,方方面面待我也很是照顾。总之,一切都如同格格说的那样,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今日晌午饭后,安总管派人过来传话说公子送亲回来了,晚膳的时候就到,让我们把公子的卧房好好收拾收拾。窗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后院儿水塘子里的水都快涨到岸上来了,新换的被褥晒不到阳光,只好用香樟木的香料熏。翠莺展开凉席铺在榻子上,我蹲下身子把凉席上的绳子系在床阑上。碧桃从柜子里取出个干净的丝帛枕头拿过来,翠莺把榻子上的枕头递给我,我接过枕头,“怎么不换个席子的枕头,这个睡着多热?”翠莺把枕头放好,掖了掖衾单,“见天读书写字,脖子后头吃不了力,方枕又凉又硬,睡着咯得慌,还容易着凉。” 碧桃道:“不知道大格格到了没有。”翠莺放下榻子上的幔帐,把帐子的边塞到床缝里,笑着道:“咱爷一准是喝完了大格格的喜酒才走的,连爷都回京了,大格格还能不到?”碧桃点了点头,“也是。”说罢看向我,“这回总该放心了吧。”话音未落,轰地一声炸雷,我惊叫了一声赶紧捂住耳朵,翠莺忙走到窗前把窗子合上,栓子插好,“今年是中了邪了,竟遇怪事儿,这哪像是京里的天气?要是再这么一直下下去,下月七夕节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晒书晒衣裳。” 碧桃走到圆桌边,划燃火柴点了一支深紫色的藏香,插在桌上的香鼎中,看向我们道:“你们听说了没,今年的七夕节府里预备大办。”翠莺和我对视了下,“哦?你听谁说的?”碧桃道:“是瑾儿给我漏的风,说是姨奶奶操手这事儿,不过我估摸着一准是大奶奶的主意。你猜怎么着,八成是……”翠莺想了会儿,点了点十指若有所悟地接道:“八成是给咱爷张罗喜事儿吧,我说呢,怎么这几天瑾儿这丫头做绣活做得起劲儿,合着是要比巧。” 我心里一喜,“这么快啊,我那日是听格格说公子该要娶亲了,这么一来格格准保得回来喝喜酒。”我笑着击了一下掌,“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又能见到格格了。”翠莺道:“哎,你们说会不会像这回大格格成亲似的宫里再给咱爷赐道婚,许配个王府郡主什么的?”碧桃急着推手,“可千万别,真要是个宗室出身,脾气再横点儿,伺候起来有我们罪受了。依我看还是和咱府上差不多的好。”翠莺“嗯”了声,“是这个理,哪能指望个个都和咱大格格那样的脾性,要真是名份那么高,下嫁个和硕格格什么的过来,哪还是娶个少奶奶进门啊,分明是供个佛爷嘛,究竟是谁伺候谁?” “当然是容哥哥伺候佛爷啰!”表格格推开门,笑呵呵地走进来,我们福了福身,“表格格万福。”表格格坐到圆凳上,提起茶壶到了一杯凉茶,“总算有好玩的事儿了,容哥哥和湘雅姐姐都不在,可把我给憋死了。”说罢喝了一大口凉茶,用手背擦了擦唇,“我刚刚看见姨娘那儿堆了一大叠帖子,这个格格,那个小姐的,还什么‘七夕佳节,结彩乞巧’,看着就挺好玩儿的样子。”碧桃道:“还真是要比巧,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准备准备,怎么着也是府里的,说什么也得给主子长长脸不是?” 翠莺笑了笑,“有寒玉在我们还凑什么份子,我看啊还是好好琢磨琢磨爷书房里头的那几架子书吧。一年到头,我顶顶怕的就是这个七夕节,满架子的书捣腾来捣腾去的够咱受的了,如今大格格又不在,光是对书目我就头大了。”表格格道:“这有什么头疼的,有我在呢,本姑娘诗作不来,可也是个识文断字的,对个书目的还不是‘三只手指头捏田螺’?”碧桃和翠莺不明所以地对看了一下,翠莺道:“什么‘漏’,这又是您那儿的方言吧,怎么听上去绕那么多弯儿,估计连爷都听不懂。”表格格拍了拍裙摆,“怎么,想学呀,行啊,我跟容哥哥说去,等回苏州府的时候捎上你,跟我个两三年的也就差不多火候了。” …… 还没到晚膳的时辰,公子就回府了,一进门先去老爷和大奶奶那儿问了安,随后便回房沐浴,换了身玉白色的绸缎褂子。表格格一开话匣就合不起来,围着公子问个不停。翠莺把玉佩拿过来给公子腰间系好,我把扳指递给公子,公子戴上扳指道:“这些日子上哪儿转了没有?”表格格嘟了嘟嘴,“别提了,每回出门都是去烧香,要不就是听和尚念经,坐着不能动不说,还不准说话,我都快给闷出病来了。”公子笑了声,“过两日带你去西郊解解闷儿,我刚打那儿路过,荷花开得正好,我让贵喜去摘了几个莲蓬,搁在厨房里头了,一会儿你们几个去剥了吃。”正说着,碧桃进屋福了福身,“爷,前头开膳了,叫您去呢。”公子看向表格格,“过去吧。” 表格格扇着檀香扇子走在公子身边,回廊上全是她笑呵呵的声音。我们几个端着热菜走进屋子,今儿厨房做了好多好多菜,全都是公子爱吃的,满桌子菜还没吃上几口就被换下了。我们府上人虽多,可真正到了用膳的时候桌上却坐不了几个人,格格一出阁,就更显冷清了。老爷和大奶奶面对着门坐,齐布琛姨娘坐在大奶奶身边,公子坐在老爷旁边,右手边是表格格,再过去是奶娘抱着淳雅。 老爷让斟酒,我刚把酒壶提起来,大奶奶蓦地拿走公子面前的酒盅,“成德今儿个就别喝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夜里回房好好养养神,别弄得老晚。”公子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额娘。”齐布琛姨娘看向我和翠莺,“去弄些冰镇的酸梅汁来,喝这个解乏。”公子道:“不必了,喝凉水挺好,一路回来都是坐马车的,不怎么乏。”表格格笑嘻嘻地提起茶壶倒了杯凉水,又打开檀香扇给公子扇了扇,公子夹了块绿豆糕到表格格碗里,“吃吧。” 老爷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抹了抹嘴上的油,“一路上还顺利吧。”公子点了点头,“平顺得很,还比原先计划的早了两天到。人家府上也是知礼数的,道上的驿馆安排得服服帖帖,给湘雅的房全都是最里进的一间,一路上都规行矩步,但凡有什么事情都是让底下的人来传话。”表格格咬了口绿豆糕,搁下筷子,“那你看见湘雅姐姐拜堂了没有?”公子笑了笑,“自然是看见了,他们还给你湘雅姐姐换了身大红的蒙古袍子,还别说,湘雅穿那身还真对味儿,你那个表姐夫可是笑得嘴都合不拢!” 表格格撑着下巴,“那旁的人呢,待湘雅姐姐好不好?”公子喝了口汤,“贝勒府的双亲看上去都挺和善的,待湘雅也大方,行家礼的时候就送了对夜明珠给她。”公子话音刚落,大奶奶就冷哼一声,“当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下聘的时候穷酸成那副德性?”语罢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看着公子道:“对了,那礼单是怎么回事,怎么平白无故的多了二十件嫁妆,还都是大件,谁做的主?”公子静默了会儿,“额娘,湘雅嫁得那么远,今后想要照顾也够不着手,总是要指着人家府里照应着,随嫁的东西多几件,人家心里头总是高兴的。”公子刚说完,大奶奶忙皱着眉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跟我回一声就自己做主?”老爷看了眼大奶奶,“行了行了,先前那么点东西你不嫌寒碜我还觉得丢人呢。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家里头的闺女,这一路上多少双眼睛看着,要是让人说我明珠连嫁个女儿都舍不得花银子,我往后在朝上还有什么脸?” 大奶奶虽不高兴,却也不再争辩,静默了会儿看向齐布琛姨娘道:“帖子下了没有?”齐布琛姨娘道:“都预备好了,在安总管那儿搁着,就等着奶奶您吩咐。”老爷呷了口酒,“总共请了多少人来?”大奶奶夹了段红烧鳝鱼给公子,“这批进京述职的外官家里头的女眷凡是在旗的都叫上了,再算上京里的几户少说也得有二十来个。”语罢看向老爷,“哎,不是给你看过单子了吗?”老爷摆了摆手,“先别急着下帖子,今儿朝上御史官递了个弹劾折子,参了好几个外官,夜里头再把名单给我过过目。”齐布琛姨娘看了眼大奶奶而后点了点头,“哎。” 表格格笑着看向老爷,“舅父,我阿玛这回来不来?”老爷顿了会儿,“没收到信。”大奶奶一本正经地道:“毓菱,让你跟着学点儿绣花学得怎么样了?”表格格嘟了嘟嘴,“舅母,我不喜欢拾掇这些个。”大奶奶眼睛一瞪,“不喜欢就不做了,哪里能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上回也是,好端端的学宫里头规矩,才学了几天就敢在娘娘派来的老嬷嬷跟前放肆,我看你是越发不成体统了。”表格格一惊,低下头不吭声,大奶奶竖着个脸,看向寒玉道:“今晚回去就绣,从最简单的教起,别成天疯疯癫癫的。”寒玉不安地看了眼表格格,而后福了福身,“是”。 第十五章 吹花嚼蕊弄冰弦 盼来盼去总算是到了七月七,府上来了好些客,大多是夫人带着姑娘来,这几日就住在西苑的客房里。七夕节是女儿家的大日子,不过我们府上格格少,真到了这一日顶多也就是吃个巧果子,要么就是投针应巧什么的,也翻不出别的花样来。 今年却大不一样,齐布琛姨娘对这事儿上心得很,好几天前就张罗人把前府花园子里的盆景拾掇了一番,移了几口养睡莲花的缸子来,还在园子里搭了个乞巧的彩楼。照旧俗到了这天家家户户都要曝经晒书,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帮衬着格格把房里的书搬到院子里去,摆几张大书案在太阳底下,和公子的书放一块儿晒。不过安总管前几日过来传话说今年的书要挪到前府花园子里去晒,这一来,可是把我们几个折腾得够呛。 用完晚膳,我和翠莺在公子书房里头对书目,天热得像蒸笼,屋外的知了拖长了调子叫唤,这一下更觉得热了。我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呼了一口气,“真是书到晒时方恨多,格格的话一点儿不假!”翠莺提了提眉梢,“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苦了吧?”寒玉把罗汉榻上的茶壶端过来,“歇会儿吧,喝口水消消暑。”翠莺笑着“哎”了声,“寒玉,还是你当年在的时候好,我字儿识的不多,干些别的还好,一碰到书啊画儿的我就犯头疼。”寒玉道:“怎么会呢,我又没念过书,能有多大分别?” 表格格踩在圆凳上垫着脚尖儿把书架上的书盒子报到怀里,轻吹了吹盒面儿,转过头笑着看向我们道:“人家翠莺夸你就领了呗,天天被人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寒玉赶紧去扶住她,“您留神脚底下,别踏空了。”表格格回过身往底下看了看,得意地道:“阿玛那个放书的阁子不比这个要高,我还不照样是身轻如燕?”寒玉微微一笑,表格格看向我道:“哎,真真,容哥哥哪儿去了,怎么一整天都没见他?”寒玉接过表格格怀里的书盒递给我,我道:“公子跟着老爷在前府陪客。” 表格格“哦”了声,扶着寒玉的手下来,“我出家门的时候阿玛明明答应我这回进京述职要和额娘一块儿来看我的,怎么到现在连个信儿都没有,寄过去的家书也不回。”寒玉道:“听说这些日子南面又在打仗,说不定邮路不通,路上给耽搁下了呢?您在这儿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事儿老爷和大奶奶总会知会您一声。”表格格想了会儿,点了点头,“我想快点儿回去了,这京城越呆越没意思,还是家里头最好。”寒玉轻扯了扯表格格的袖口,表格格嘟着嘴走到书案边翻了翻摞起来的书。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七,十八,十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八,十九?”翠莺叉着腰,看着房梁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怎么多了一本出来?表格格,您给看看是哪本?”表格格走过来,“多一本有什么打紧的,横竖都是书,一块儿晒不就得了?”翠莺道:“可使不得,您还不知道呢,老爷昨儿下朝后没过正房,直溜溜地跑来翻了翻爷书房的抽屉,也不知道是瞥见了哪本要命的书,当即就撂下话来说这种与科考不相干的闲书往后少看,当时就我一人在,样子可吓人了。这份晒书的书目就是老爷亲自开的,安总管特意叮嘱了,错一本儿都不行。”表格格道:“舅父真是的,容哥哥够好了,还老是这个不准那个不行,也难怪湘雅姐姐性子那么软。” 正说着,瑾儿提着灯笼跨过门槛儿福了福身,“表格格万福。”翠莺走过去,“有事儿?”瑾儿道:“几家的姑娘在姨奶奶房里玩花色牌,让表格格过去凑份子。”表格格道:“我不去,容哥哥这儿一大堆书等着我呢。”寒玉低声道:“还是去吧,怎么说您也是自家人,来的都是些远客,别叫大奶奶不高兴了。剩下的书我们来弄就行了,您也累了一天了,过去玩会儿顺道也歇歇。”表格格耷拉着脸,“我也是远客,怎么不陪我干些我喜欢干的事儿?”说罢走过来拉我的手,“真真,你陪我一块儿去。”瑾儿绽开眉梢笑了笑,提起灯笼照着门槛儿,“表格格您慢着点儿。” 刚走到齐布琛姨娘屋外,就听见里头玩花色牌的声响,瑾儿推开房门,门轴“吱呀”一声,我瞅过去,里屋圆桌边围坐着几个没照过面的姑娘。有两个稍大些的,岁数看着跟格格差不多,另一个穿着橘红色褂子的是董家姑娘,模样生得极好,和表格格一般大,盘着发髻,斜插着的金钗在灯罩下闪闪发亮。打她一进府我就知道她了,年龄不大可脾气聒噪得很。昨儿在花厅的时候,茉儿一不留神把凉水洒在了她的新衣裳上,愣是闹腾个没完没了,结果大奶奶罚茉儿跪碎瓷片儿,膝盖全都给磨破了,今儿一整天各房各院儿的丫鬟小厮全都躲着她。 齐布琛姨娘笑着起身,走过来揽着表格格的背走进里屋,“毓菱,你们来吧,我眼神不够使,老是看花。”说罢领表格格走到圆桌边,“这是咱们姑奶奶家的闺女儿,叫毓菱。”话音未落,董姑娘挑了颗盘子里的葡萄塞进嘴里,吞下后挑着眉毛尖声道:“知道,谢家大小姐,我们过去见过。”齐布琛姨娘笑了笑,“那敢情好,既然都认识,也不用我劳神了。” 表格格撩起裙摆坐到圆凳上,“我怎么不记得了,卢姐姐和岱瑛姐姐我倒是有印象。”说罢对着那个穿墨绿色绸缎衣裳的姑娘笑了笑,卢姑娘点了点头,微笑着道:“毓菱妹妹,你可是比我上回见你长高了不少。”说着轻揉了揉身边那个姑娘的肩,看着表格格道:“这个是我姨娘家的妹妹,叫菡儿,当真不记得了?伯父当年还说你们俩是不打不相识呢!”说罢和那个叫岱瑛的姑娘都抿嘴笑起来。 齐布琛姨娘“哦?”了声,摸了摸表格格的脑袋,“怎么,还有这出戏?这下好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也算是缘分不浅,干脆明儿个拜织女娘娘的时候结个金兰!”说罢轻拍了拍表格格的背,“你们好好玩儿吧。”卢姑娘和岱瑛姑娘起身送齐布琛姨娘出屋,董姑娘仍定定地坐着,又拣了几颗葡萄往嘴里塞。表格格回过身大声道:“姨娘,您让容哥哥也过来玩会儿吧。”齐布琛姨娘应了声,走到门口对我和瑾儿低声道:“支应着些,我去花厅看看。” 齐布琛刚出屋,表格格转过头拍了拍身边的圆凳,眨巴着眼睛道:“真真,坐到我边上来。”我“哎”了声走进里屋,福了福身,“姑娘们万福。”卢姑娘点头致意,岱瑛姑娘微微笑了笑,只有董家小姐瞥了瞥眼,表格格瞪了眼她,拉我坐在圆凳上,“真真,你帮我看着点儿,这京城的花色牌我玩不溜。”我偷看了眼董姑娘,却正对上她的眼睛,我心里一颤,赶紧避开她的目光,却听见她对瑾儿吼道:“你过来,给我扇扇子,这么热的天也不知道在屋里搁点儿冰。”瑾儿讪讪地应了声是,忙拿了把扇子走到董姑娘身后给她扇起来。 “白板。” 岱瑛姑娘出了张牌,卢姑娘稍想了会儿也出了一张,表格格看来看去把手跟前的牌面儿摸了两遍,董姑娘急了,“你倒是快点儿啊,怎么那么泥!”表格格横向她,“急什么?”说着推了张牌出去,董姑娘想都没想就顶了张牌出来,我一喜,轻顶了顶表格格的胳膊,表格格看了眼外面的牌,笑着道:“碰!”董姑娘赶紧把那张牌抓了回去,“不行,我出错牌了,不是这张。”表格格甩了甩袖子,“落子无悔,你这是什么牌品?” 董姑娘刚要说,卢姑娘抢先道:“菡儿,不过是玩玩罢了,那么认真做什么?”我看见卢姑娘用鞋尖轻顶了顶董姑娘的绣花鞋,董姑娘顿了会儿,蓦地回过头朝瑾儿瞥去,“你就不会使点力,吹棉花糖呢!”瑾儿被她一惊,手微一哆嗦扇子呼啦一声滑到地上,董姑娘更得劲儿了,冷哼了一声,“笨手笨脚的,都会做些什么?” 表格格憋着气,倏地起身把牌推了,“不玩儿了。”董姑娘狠狠翻了个白眼,卢姑娘一嗔,忙劝道:“好端端的怎么闹上了,跟孩子似的。”表格格蓦地起身,看着董姑娘道:“奴才笨手笨脚的,伺候不了董家姑奶奶!”说罢哗一下转身,径直朝房门口走去,我赶紧跟上。表格格猛地拉开房门,低着脑袋横冲直撞,跟公子顶了个正着。 表格格“哎哟”了声,退后一步,气呼呼地看了公子会儿,想要绕过公子,公子拉住她,“这是怎么了,才一会儿的功夫就闹成这样?”表格格扭开公子的手,撅着嘴不看他,公子轻拍了拍表格格的肩,柔声轻轻地道:“都是不熟惯的,多少让让人家。”表格格一听更气了,抬头看向公子高声道:“要让你让去,在家没气受,跑这儿来受不相干的闲气!”说罢抬起脚笃笃地往回廊的方向走。 公子刚想进屋,却见里屋的几个姑娘都走了过来,公子拱了拱手,“几位姑娘实在对不住,我这个妹妹就是这样的孩子脾气,置气不带过夜的,明儿就忘了。”卢姑娘不安道:“公子言重了,是我们不周,您别去怪毓菱妹妹。其实也算不上事儿,不过就是斗了句嘴罢了。”董姑娘一下子敛起了方才那副臭德性,拉着公子的衣袖娇声道:“成德哥哥,进屋一道来玩吧,我刚刚学会,正在兴头上呢。”公子看向我,“你回房去吧,好好劝劝。”我“嗯”了声,福了福身而后追着表格格的方向跑过去。 回廊底下走着的丫鬟小厮看见表格格那副表情都不明所以地相互看,表格格也不搭理他们。我刚跑到表格格身边,还没来得及说话,淳雅拿着冰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笑呵呵地抱住表格格的腿,“大表姐!”表格格嘟囔着嘴,“今儿不陪你玩了,找你阿哥去。”淳雅晃了晃脑袋,揪着表格格的裙摆不放,“大表姐,你说好要教我唱乞巧歌的,我明儿还唱给阿哥听呢!”表格格皱着眉,“不唱了,人家又不稀罕!”淳雅一嗔,瞪圆了眼睛愣愣地看了会儿表格格,表格格静默了半晌,舒了口气,蹲下身子轻捏了捏淳雅的脸,“教你唱还不行?”淳雅甜甜地绽开笑,露出一排齐整的没有门牙的牙齿,漏着风说道:“阿哥他最最听我的话,我去给大表姐出气!” 第十六章 晚来风起撼花铃 七夕节,明珠府。 我打着灯笼轻推开书房的门,公子和子清哥正站在里屋的圆桌边看一幅字。子清哥道:“这幅‘秾香诗帖’仿得神了,连印章上的磨痕都和真的一样,哪里淘来的?”公子道:“字是佩兰先生临的,闲章是朱师父刻的,被我给讨来了。”子清哥凝神想了会儿,“佩兰先生,梁佩兰……是不是那个号药亭的儒士?”公子点头道:“正是。”子清哥道:“我听上书房的师父提起过,说这个佩兰先生早在前朝十四年就中了解元,可后来就屡试不第,连着十几年了都没中第,你说怪不怪?”公子道:“也是怀才不遇,不光是佩兰先生一个,朱师父不也是?”曹公子点了点头,复看了会儿那幅字,“这东西要是让皇上看见,指不定能钦点个功名。” 我把灯笼挂好,走近福了福身,“爷吉祥,曹公子吉祥。”子清哥回过身,手指直直地指向我道:“哎,一两银子!”公子笑看了眼子清哥,“当真是当了个肥差,赌得那么大,我们真真可经不起你这么讹!”子清哥看着我道:“湘雅姐托孤了没几天就认不出来了嘛,连头发都变了,像个……像把马桶刷子!”说罢放声笑起来,我摸了摸自己平整的刘海,垂下脑袋憋了会儿,也“噗嗤”一下笑出来。 公子和声问道:“前头怎么样了?”我抬头看向公子道:“人来得差不多了,老爷说让您这就过去,几个大人都想见见您。”公子把字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用丝绳系好,“子清,这幅字你留在身边吧,往后若是真的有机会,倒也不妨拿出来在上书房里头亮一亮,让师父们指点指点。”子清哥接过字,“成,我一准放在心上。”公子点了点头而后看向我,“真真,你带子清先过去,我回房换身衣裳。”我“哎”了声,转身走到门边的木架子上提起灯笼,子清哥把卷轴轻放到圆桌上,“先搁你这儿,我夜里回宫的时候过来取。”公子道:“能出来多久,我一会儿差人送你。”子清哥平了平袖口,摆手道:“不碍的,你忙你的,今儿个宫里的格格们也过节,北五所通宵都有人,我跟他们说好了,一会儿到了时辰何顺儿过来接,误不了回宫点卯。好容易才出来一趟,今儿可得多喝几杯!”公子颔首道:“行。” 我提着灯笼走在子清哥身边,回廊两边的梁柱上齐齐整整地挂了一长排花灯。水榭上这会儿正在演杂耍,三个人叠罗汉,摞得老高,最上头的那个人在顶碗。回廊底下站着看杂耍的人提着嗓门儿叫好,有个一丁点儿大的孩子骑在大人肩上,小脚晃来晃去,肉嘟嘟的小手掌使劲儿地拍。子清哥看了看我的脸,“低头傻笑些什么呢,胭脂涂那么浓,臭美!”我昂头道:“我就臭美了,怎么着怎么着?”子清哥“嗨”了声,“怎么你家公子在的时候规规矩矩的,一到我跟前就现原形?”说罢绷着脸怪声说道:“爷吉祥,曹公子吉祥。”我看了看周围,重重地锤了锤他的胳膊,“你就知道欺负我。” 子清哥扬了扬眉毛,“哟哟哟,没良心,亏得我还老惦记着给你带好玩儿的东西!”说着笑哼了声,“不给了,送别人去,还得声好。”我心里一喜,走到他面前,“子清哥,我说什么了嘛!”子清哥笑了笑,转眼的功夫不知从哪个兜里变出个小木盒子提溜到我眼前晃了两下,我刚要拿,他又猛地往上一提,“现在知道叫‘子清哥’啦!”我咧嘴笑了笑,子清哥接过我手里的灯笼,把那小玩意儿给我,我接过它来回转动着打量了一番,放到耳边甩了几下,隐隐听见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哎……”子清哥急着捧牢那个小木盒子,“小祖宗,这里头可是活物件儿,经不起您这么折腾!”我“哦”了声,“原来是蝈蝈笼子,小格格也有一个,不过盒子是方的,像间亭子。”子清哥嘴角微微抽了抽,气笑道:“哪有女儿节送你个蝈蝈的,长这么大像是头回过七夕似的。在湘雅姐身边那么多年,墨水儿即便没吃进肚子里,也该闻了不少吧,难不成连‘喜蛛应巧’都没听说过?”我翻眼想了想,疑惑地摇了摇头,“什么应巧?我知道投针应巧!”子清哥“喏”了声,指了指我手上的小木盒子,“这个叫‘合子’,眼瞅着跟蝈蝈笼子似的,其实里头放的是喜蛛子,说白了就是蜘蛛嘛!” 我身子一怵,“啊”了声,哗得松开手,盒子就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瑾儿正打我身边走过,被我吓了一跳,她顿了会儿,抚了抚胸口福身道:“曹爷吉祥。”子清哥笑着点了点头,“姑娘忙去。”瑾儿“哎”了声满脸疑怪地往前走去,子清哥俯下身捡起那个木头盒子,宝贝地用手轻捋了捋盒面儿,凑上去听了听,看着我道:“命还挺大,没给你摔死!”随即又往我面前送,我不敢接,子清哥笑叹道:“怕什么,一只没成形的小蛛子,还能吃了你?”我迟疑了会儿,抽出帕子抖抖索索地接了过来,忙不迭地用帕子把盒面儿全裹上。 子清哥笑了笑道:“哎,明儿一早起来打开看看,要是蛛网结得又圆又密就是得了巧了,保佑你今后嫁个好主儿呢!”说着坏笑了两声,我脸一阵发烫,挤着眉头轻“呸”了声,“你老没正经话!”子清哥笑得更得意了,见没人瞧忙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道:“可别告诉旁的人啊,这个啊……”他愈发轻声道:“是我从宫里偷出来的。”我张了张嘴,“啊?”了声,“就这活祖宗还进了宫哪!”我越想越有趣,“噗嗤”一声喷笑出来。 “我衣裳都换好了,这几步路还没走到?”我躲过子清哥往后头看去,公子正走过来,换了身竹青色的褂子,手里拿了把折扇。我福了福身,子清哥道:“想了想还是等你一块儿过去。”说罢笑着给我瞥了瞥眼,公子走到我面前,轻轻把扇子的尖儿磕了磕我的脑袋,“回去再审你。”说着和子清哥一块儿往水榭的方向走,我隔着帕子摸了摸小木盒的棱角,轻舔了舔牙尖儿,心里一阵甜,不由地又笑起来,傻站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赶紧跟着往阁子的方向走。 一转过回廊,就听见表格格的声音,公子和子清哥顿住步子,我看过去,只见彩楼前放了好多张方桌子,上头摆了香鼎,旁边好些针线和瓜果。除了那个董家姑奶奶,别家的姑娘们都在,表格格的眼睛上蒙着布,左手捏着绣花针,右手拧着线,正在往针孔里穿。表格格一边穿,旁边的几个姑娘齐声念道:“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容颜;乞我爹娘千万岁,乞我姐妹千万年!”淳雅跪坐在圆凳上,奶娘在身后扶住她,淳雅脸蛋儿鼓得足足的,正在使劲儿吹表格格手里的线头。 表格格一字一字地念道:“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容颜;乞我爹娘千万岁,乞我姐妹……”词儿还没念完,那个姓乌雅的姑娘忽地拍了拍手,“快看,穿进去了!”公子笑着走近,“怎么只乞爹娘姐妹,不乞兄弟?” “阿哥!”淳雅转过身子扑腾一下蹦下圆凳跑来抱住公子的腿,公子忙揽住她,奶娘长舒了一口气,差点儿没被吓出个好歹来。公子走前几步,微笑着拱了拱手和声道:“几位姑娘有礼。”子清哥也过来行礼,那些姑娘都福身回礼。表格格扯掉眼睛上的布,转身道:“容哥哥,正要找你呢,看见湘雅姐姐的信了没?”公子道:“刚听说来了家书,还没见着。”表格格笑了笑,连忙拉着公子往阁子门口走,“我告诉给你听!”公子笑看了眼表格格,回身拱手道:“姑娘们尽兴玩儿,先失陪了。” 刚跨过阁子的门槛儿,就闻到一股酒味儿,屋子里摆了很多桌,大奶奶和齐布琛姨娘在最里头的一桌,围坐着的几个贵妇八成是门外那些姑娘的额娘。董姑娘也在,就坐在大奶奶身边,大奶奶好像很疼她的样子,老是给她夹菜。表格格嗓门儿又高又脆,说话的声音满屋子都能听见,她边走边跟公子学道:“贝勒爷待我甚好,衣食冷暖,事无巨细!容哥哥,我那表姐夫虽说是武夫出身,没想到还挺心细的嘛,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容哥哥你就抱上外甥女儿了!”公子笑着道:“想当姑姑是真的吧。” 大奶奶往这里瞟了眼,董姑娘装腔作势地昂了昂头,翻了个白眼儿,可表格格没见着,仍旧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安总管看见公子和子清哥忙不迭地走过来,哈腰笑着拱手,“爷万福,曹爷吉祥。”公子看着安总管道:“领曹公子先上楼去坐,我敬杯酒就来。”安总管应了声“嗻”随即撇开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子清哥跨上楼板,安总管边跟边说道:“曹爷,我们老爷说您不到不给开膳!” “毓菱,你也过来。” 大奶奶话音刚落,翠莺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迈过门槛儿,我走过去,翠莺努了努嘴,我把蒸好的巧果子端了一叠出来,随公子和表格格走到桌边,轻摆到了桌面上去,而后退后几步站好。公子俯身拱手道:“成德给诸位伯母请安,额娘万福。”表格格也福了福身,春燕和瑾儿搬了两张圆凳来,公子撩起衣摆坐下,表格格随后坐好。 满桌子的贵夫人这会儿一个个都盯着公子看,一边看还一边互相笑着点头。卢姑娘的额娘笑着道:“长公子果然一表人才,觉罗夫人真是好福气,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夜里做梦都能笑醒!”董姑娘娇滴滴地道:“姨母,昭第姐姐怎么就不好了?”卢夫人笑了笑,大奶奶洋洋得意,看着公子道:“成德,还不快给几个伯母敬酒。”公子应了声,我走到桌边提起酒壶给公子面前的酒盅斟满,公子起身道:“前几日随恩师在西山,没顾得上来给诸位伯母问安,还请伯母们多包涵。”说罢举起酒盅一口饮尽复坐下。 坐在齐布琛姨娘边上的贵夫人问道:“听说长公子快要进国子监了?”大奶奶夹了个巧果子给董姑娘,“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年初的事儿,至于请哪个师父引荐,他父亲还在斟酌。”董姑娘看着大奶奶甜甜地道:“成德哥哥书念得好,玩花色牌也厉害,昨儿还赢了我五两银子呢!”说罢满桌的贵夫人都笑起来,大奶奶假意对公子瞪了眼,“成德,你看看你,这个阿哥是怎么当的,欺负上菡儿了?”说罢捋了捋董姑娘的头,“明儿个让成德陪你去四处转转,想买什么随便挑,把银子给赚回来!” 公子也夹了个巧果子到表格格碗里,“趁热吃。”表格格刚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大奶奶冷不丁地道:“毓菱,你昨儿个究竟怎么一回事,刚一照面就不安分。”表格格看了眼公子,抿了抿嘴唇,“没怎么。”董姑娘撅着嘴,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可惜兮兮地看了眼大奶奶,大奶奶脸刷的一竖,“那菡儿怎么委屈了一晚上,今儿连应巧都不乐意去了?”表格格瞥了瞥眼,“我不知道。” 大奶奶正要开口,公子笑着道:“额娘,两个丫头玩笑几句,当不得真。”说罢看了眼表格格,“我昨儿已经说过毓菱了,跟董姑娘拌了几句嘴,她自己心里头也堵得慌,早就想跟董姑娘和好了。”卢夫人看着大奶奶,“就是,小孩子之间玩闹总是有的,再说啊我们菡儿也不是个省心的果子。”说罢抚了抚董姑娘的脸,“去,和毓菱上外头玩去,好生给织女娘娘多磕几个头,保佑你也变得巧些。”公子轻拍了拍表格格的手背,柔声道:“去吧。”表格格心里虽不愿意,不过也没犟上,董姑娘走过来高挑着眉梢斜了眼表格格,挺着背慢悠悠地朝门口走去。 第十七章 西风一夜剪芭蕉 我穿着鹅黄色的单衣盘坐在榻子上,闭着眼睛穿针,可手里的线头就是和我拧着干,没多会儿的功夫已是满头大汗。翠莺把罗汉榻上的小烛灯移到床头柜上,坐在榻沿儿上轻摇着扇子道:“这穿针乞巧是要焚香磕头,站在月亮底下正对着月光穿的,哪是你这个样子,一看就不心诚。”我睁开眼,鼓足了腮帮子,吐了一口气,“这个织女娘娘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表格格平日里也不爱拾掇针线,怎么三下两下的就给穿进去了?”翠莺笑了笑,“人家织女娘娘也有瞌睡的时候不是,哪能都应付得过来?”说罢把绣花鞋脱了提到榻子边的垫木上搁好,起身放下薄纱帐子,“早点儿睡吧,明儿个有的受了。” 我一想起那茬儿,就满肚子气,我挠了挠头发,把针线放到绸袋子里去,袋口收紧,挂在幔帐边的钩子上。翠莺见我躺下后把烛灯吹了,我挪了挪枕头侧过身子道:“姐姐,你说这么个倒霉的差事儿为什么偏偏要分给我们,这个董家祖宗谁伺候得来?”翠莺长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贵府小姐也算是见得多了,可这么难缠的还真是头一回碰到。才来了几天,谁提到她都发怵,一点儿不顺自己的意就撒泼,你说往后要真是摊上这么个主儿,日子还怎么过?” 我越想越心烦,偏偏蚊子又在耳朵边嗡嗡地叫,我嗖地起身掀开帐子拿起枕边的花露水儿往脖子上抹了抹。翠莺“哎?”了声,“大奶奶该不会做主真把她给娶进府里来吧,要不怎么那么迁就她,我可从来没见大奶奶待哪个姑娘那么和气,连小格格都没有过。”我拧上花露水儿的盖子搁到床头柜上,“就是,明明是她不好,刚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表格格。”翠莺道:“还真有这事儿,我方才听瑾儿她们在背地里捣鼓还当是瞎传呢。怪不得,我说怎么表格格看上去不大高兴的样子。”我把帐子塞好,复躺下,“我觉着大奶奶跟表格格说话的样子和跟格格说话的时候没多大分别了。”翠莺道:“我也瞧出来了,可这说不通呀,表格格改明儿真要是给选了进去,大奶奶这样不是自己打自己巴掌吗?” 我朝窗格子外头瞅了瞅,公子房里好像没了亮,“咦?爷今儿怎么歇那么早?”翠莺道:“昨儿个夜里回房后一直用功到四更才歇下,天没大亮就起了,隔着门帘子给老爷奶奶问了声安,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就出门了。”翠莺顿了会儿接着道:“按说这京城的旗人子弟铺天盖地都是,除了王府贵胄没几个比得上咱爷的出身,可成天过的还不都是些逍遥自在的日子,哪有这么没日没夜的?你想想看,我们府上的长公子,将来要袭个皇差当当还不是老爷一句两句话的事儿,何苦跟着那些穷书生受这份罪?” 我往榻沿边儿靠了靠,侧过身子托着脸颊道:“这姐姐就不懂了吧,读书人有句话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看着是受罪,人家读书的指不定心里头高兴着呢,格格过去就这样。再说了,我听说连皇上读书也是这么整宿整宿的,到了手上的书都要过上个百二十遍呢!”翠莺不可思议地看过来,“什么,百二十遍?”我“嗯”了声,掰着手指头道:“先是……念个四十遍,再……再抄四十遍,最后再合着书默四十遍,是不是百二十遍?”翠莺嗤笑了一声,“这八成又是听你那个子清哥念叨的吧?”我晃了晃脑袋,躺倒枕头上,“没错。” 翠莺道:“瞧你那得意样儿,老实交代,你那子清哥今儿送你什么了?”我“咦?”了声,看向翠莺道:“姐姐怎么知道的?”翠莺拿起手边的扇子摇了摇,打了个哈欠,“你那么点事儿,还能瞒得过我去?方才在前府的时候就见你捣腾个不停,我当是什么宝贝呢,敢情是人家曹公子大老远跑来送的蛛子!”说罢“唉”了声,“不过这个曹公子真不够意思,怎么不送我一个,亏得我过去还帮他补过一次鞋呢。”我呵呵笑了会儿,“姐姐亲都说好了,还要合子做什么,难不成是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头的?”翠莺蹙着眉角,用扇面儿击下榻沿儿,“鬼丫头,我……我是说不过你!”语罢翻了个身,面对着墙,用被子把头给蒙了起来。 …… 次日和翠莺在房里用过了早膳,趁没出门的功夫想看看蛛网结得怎么样了,刚解开帕子上的结,房门嗙一声,我身子一怔,回过头去,只见董姑娘穿了身挑眼的碧蓝色旗装,手里拿着马鞭直冲冲地就进来了。我和翠莺互看了一下,福身道:“董姑娘万福。”董姑娘在屋里转了一圈,直盯着我们道:“你们家大爷上哪儿去了,不是说要陪我逛的吗?”正愣在不知该说什么,贵喜跑到屋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董姑娘,爷特意让奴才回府言语您一声,明儿个才得闲,让翠莺她们先陪您逛起来,要看上什么喜欢的就买,全算在咱爷账上。” 董姑娘直直地看向贵喜,“马厩在哪儿?”贵喜道:“您是要坐轿还是坐马车,这就给您叫到后院儿门口去。”董姑娘走到贵喜眼根前儿,弯了弯折起来的马鞭,“我要骑马,带我去马厩!”贵喜“啊?”了声,“哎哟,这……这奴才可做不了主,得回奶奶去,这要是……”还没得贵喜说完,董姑娘已经走到了院子里,贵喜提腿跟上,一个劲儿地说,可董姑娘正眼没瞧他。 我和翠莺拿着银子赶紧跟过去,当真是一路跟到了马厩里。董姑娘背着手在围栏前踱着步子,蓦地看向贵喜问道:“哪匹马是你家大爷的?”贵喜犹豫了半晌,指了指最中间的那匹枣红色的马,我定神一看,正是当日去蕴墨斋时公子给格格挑的那匹。董姑娘笑着大步走过去,伸手碰了碰马的鼻尖儿,没成想公子那马竟然猛地甩了一下头,喷了董姑娘一手。我“噗嗤”一笑,心想公子的马到底是通灵性的,会识人。正乐着,翠莺悄悄顶了顶我的肘,我才回过神来赶紧捂住嘴不再出声,幸好这姑奶奶没给瞧见,要不准惨了。翠莺拿着帕子递过去,董姑娘呼了口气,一把夺过帕子擦了擦手,霎时挥起鞭子狠狠地对着马的鼻孔甩过去,我心猛地揪起,只听马惨叫了一声,前蹄倏地抬起又重重地踏在地上,扬起一地灰。 “哟,小主子,可使不得!”安总管带着两个小厮得信儿赶过来,忙拉着董姑娘后退几步,董姑娘回过头挥起鞭子重重地甩开那小厮的手,“狗奴才,好大的胆子!”那小厮一脸委屈,不过也没敢言语,安总管朝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下随即对着董姑娘道:“您想要骑马给说一声不就结了,给您挑匹一等一的。”董姑娘铆上劲儿了,指着公子那匹马道:“我就要它!” 安总管顿了会儿,朝另一个小厮使了个眼色,“牵出来。”那小厮应了声“嗻”而后挽起袖子讪讪地走到那匹马跟前儿,刚拉起缰绳那马又猛地一阵甩。董姑娘身子一颤,速速后退几步,一扔马鞭,气哼了声,“不骑了不骑了,瞎眼的畜生!”说着翻了个白眼儿转过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只见安总管长呼了一口气,拿帕子蘸了蘸额上的汗珠随后指向贵喜,“赶紧的备轿。”说罢看向我们,轻声道:“给我好生伺候着,要是出了闪失,当心大奶奶扒了你们的皮!” 我和翠莺提心吊胆地跟在董姑娘身后,一举一动都不敢怠慢。沿着后海兜了一整圈儿,在荷花甸子跟前的绸缎庄置办了好几匹料子,明明轿子空抬着,又不让把料子搁到里头去,半天下来愣是被折腾得腰酸背痛,幸好晌午的时候安总管派人来取了些东西回去,手上才又松了些。这个董家姑奶奶兴头足得很,我和翠莺走得脚都快抬不起来了,可她还是不肯罢休,硬要接着逛夜市,又不准我们回去报信儿,说是临出门的时候已然知会过齐布琛姨娘了。 眼看天就要沉下来了,满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小枣儿的豌豆黄儿来,大块儿的唉。”……“哎,酸甜的豆汁儿来,麻豆腐哎。”走到棋盘街的时候,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的老大爷肩上挑着柿子筐的扁担,三步一回头地直盯着我们看,跟了好一会儿了,嘴里吆喝着:“来!高庄儿的柿子哎!涩了还管换的咧柿子……”我看了翠莺一眼,心里有些发怵,正想去拉翠莺的袖子,那老头忽地站定放下担子,朝我们哈了哈腰道:“几位贵小姐买些柿子回去吧,高庄儿的柿子,涩了管换!”董姑娘饶有兴味儿地半蹲在箩筐前,掂量着面儿上的柿子道:“弄一些回去,给你们纳兰公子吃!” “哎,哎,几位小贵人原来是相爷府上的,像,我说呢,一眼瞧上去就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从头到脚透着贵气呢!”说罢抽出一个布袋子把筐中的柿子一个个地往里头装,边装边时不时地朝我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赶紧上前道:“董姑娘,柿子性寒,我们爷从来不吃的,天这么晚了咱还是回去吧。”翠莺随即道:“董姑娘,安总管特意吩咐了晚膳前一定得把您送回府去,要是……”未等翠莺说完,董姑娘冷哼了一声,瞟了眼道:“安总管,安总管,说到底不过是个奴才,还管得了我了!” 那老头拿起包好的柿子递到翠莺手上,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看着我,“这位小贵人,总共是二钱八个铜板。”我心噗通噗通地一阵乱跳,忙不迭地掏出钱袋子,可手不听使唤地哆嗦,铜板倏地哗啦啦掉了一地。董家小姐急吼道:“真是个蠢丫头,连付个银子都磨磨叽叽毛手毛脚的。” “不碍的,不碍的,这位贵主子消消气,一时不留神总归有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说话间,那老头已是俯下腰收起了铜板,起身走到我面前道:“小贵人,这是找给您的银子,您可收好了。”说罢掩着袖子紧紧握了握我的手,我一惊,想抽开手,可那老头却紧抓着不放。我抬眼看过去,董姑娘这会儿已经走到前面一个摊子边,翠莺则抱着一包柿子紧跟在她身边。耳畔闹哄哄的,我一时没辙,刚想叫唤出来,却感觉手心里被那老头塞了什么。我鼓足勇气看向他,正对上那老头的眼睛,眼眶深凹,眉间皱成一团,等我缓过劲儿,他已经背过身挑起担子走开了。 “快点儿,磨蹭些什么呢!” 我手心湿透,胡乱应了声,揣好了钱袋忙紧着步子跑到翠莺身边,又听得那老头高喊道:“来!高庄儿的柿子哎!涩了还管换的咧柿子……”等我再回过身去看的时候,那老头已经不见了,我突然间头重脚轻的,顿时想起格格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晕晕乎乎地走着,说话间已然到了德胜门口,忽地听见董姑娘高转着调子道:“哟,那不是你们家表格格吗?”我醒过神,只见不远处表格格正靠着东侧的墙根儿,双手环着腿坐在那儿发呆。寒玉看见董姑娘,忙俯下身子跟表格格说了几句,可表格格就是不起来。 董姑娘满脸嘲讽地晃到表格格面前,“我说谢家大小姐,你放着好端端的相府格格不做,跑到这儿来当看门狗吗?”寒玉拉起表格格,拍了拍她裙摆上的灰,看向董姑娘道:“您少说几句吧,我们格格……”董家小姐脸色铁青,寒玉尚未说完已是挨了一巴掌,表格格终是按捺不住,挽起袖子扬着手就往董姑娘的脸上甩去,“寒玉不敢还手,我可不怕!”董姑娘没防备着表格格会有这么一下子,一时愣住神不做声,寒玉一惊,赶紧拉住表格格,我和翠莺刚要过去劝,可董姑娘哪里是肯吃亏的,不一会儿已和表格格扭成了一片。董家姑娘年龄不大,可撒起泼来却要比表格格蛮横许多,很快就占了上风。 “两位主子快别打了!”我和翠莺蹲下身子想拉开她们,可任凭我们怎么哭着求就是不管用,不但没劝开反倒自己挨了几下。本就在德胜门口,车来人往的,这回有了乐子看,瞧装束又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探着脖子指手画脚地看热闹,却没有人站出来帮忙拉开她们。寒玉道:“这样不行,得赶紧回去叫人,伤着了谁可不都是我们的罪过。”翠莺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随后倏地站起,正欲转身却看见卢姑娘满脸焦急,气喘吁吁地从人堆里硬是给挤了过来。 “菡儿快住手!” 第十八章 今夜玉清眠不眠 卢姑娘强把她们俩劝开的时候表格格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脖子上也满是董姑娘用指甲尖儿掐的红印子,一回府寒玉就送她回房歇着了,连晚膳都没来用。董姑娘倒是没吃着什么亏,脸上若是不细看压根儿分辨不出那几道红印子,可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她还是吊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喊疼。 夜里,我和翠莺少不了被叫去挨了一顿骂,董姑娘坐在大奶奶房里的罗汉榻上,春燕拿着药酒给她脸上蘸。大奶奶瞪着我们道:“你们俩怎么伺候的,主子们胡闹,就不知道劝着点儿?”我嘟了嘟嘴,偷看了眼大奶奶的眼睛,“劝了,不管用。”大奶奶一拍桌面儿,“还敢顶嘴!”我心里一咯噔,身子哆嗦了下,没敢再说下去。董姑娘转过身道:“还有那个寒玉,合着伙儿欺负我!”大奶奶看了会儿董姑娘,没应,门轴忽地“吱呀”一声,公子进屋扎安道:“给额娘请安。” 董姑娘跳下罗汉榻跑到公子面前,“成德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看看你一天不在我被她们折磨成什么样了?”说着抬起下巴指了指上头的一道红印,公子看了眼,淡淡地道:“明儿给你请个郎中好生瞧瞧,我那儿有一盒上好的药膏,一会儿差人给姑娘送来。”董姑娘笑着晃了晃脑袋,拉起公子的胳膊,“成德哥哥,我买了好些柿子,来我房里一块儿吃吧。”公子挪开手,看着她道:“董姑娘自己慢用吧,我还有几篇策论要赶,就不奉陪了。”大奶奶微微皱了皱眉,“成德。”董姑娘气鼓鼓地看了公子会儿,哼了一声,径直朝门口走去,只听得房门咣当了几下。 春燕泡了杯热茶摆到圆桌上,公子坐下,大奶奶道:“你就不能哄哄人家?”公子拿起茶碗儿揭开盖子划了划面上的茶叶,喝了口道:“额娘,董姑娘是客不错,可做得也未免太过火了些,使使性子也就罢了,昨儿还去我书房乱翻一气,墨水洒得满屋子都是。今儿和毓菱的事,刚一踏进府门就听见有人在议论,未必和董姑娘跟您说的一样,您这么纵她,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有话了。”大奶奶道:“谁敢有话,都说我什么了?”公子轻放下茶碗儿,“即便嘴上不说,心里难保没有。”大奶奶静默了会儿,语调变软,“你不是要做功课吗,先回房去吧,用功完了早点儿睡。”说罢瞥向我们,紧着眉道:“你们也回吧。”公子点了点头,起身拱了拱手,“额娘您歇着”,我和翠莺福身后随即跟着出屋。 走到淳雅屋门前,房里的灯还亮着,我轻碰了碰门,淳雅的奶娘打开屋门福了福身,低声道:“大爷吉祥。”公子颔了颔首,轻声走进屋,我提着灯笼迈过门槛儿。淳雅已经睡下了,榻子上的纱帐合着,公子走到淳雅榻子边,只见淳雅睡得甜甜的,小嘴儿微微张着,公子回过身小声道:“往后夜里别把窗子关得太紧,稍透透气儿。”奶娘“哎”了声忙走到窗边轻拉起栓子隙开一条缝。 我挑起门帘随公子往厅里走,刚走几步就遇见寒玉端着一盆热水从表格格屋里出来。寒玉福了福身,“大爷吉祥。”公子颔首,“毓菱怎么样了?”寒玉朝身后的房门看了看,回看像公子道:“刚刚哭得厉害,这会儿好多了。”我把灯笼放在屋门边,接过寒玉手上的水盆儿搁到架子上摆好。公子看着寒玉低声道:“怎么赌气跑到德胜门去了,弄得外人都知道,你也是,怎么不拦着点儿?”寒玉静默了会儿,“进京述职的外官都来了好几拨了,可惟独没瞧见姑老爷。上半年来了封家书,算时日半个月前就该到京了,可都到这会儿了连个信儿都没有。原本倒也不至于那样,劝几句也就好了,只是这几天多少受了点儿委屈,心里堵得慌就往外头跑。” 公子轻叹了一声,“多久的事儿了,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寒玉顿了顿,看向公子,“格格她也不想老是招您麻烦。”正说着,里屋传来一声笑,像是表格格的,公子道:“怎么,屋里有客?”寒玉轻“嗯”了声,“卢姑娘在,说了好一会儿话了。”公子点了点头,“我去看看。” 房门虚掩着,公子轻轻叩了叩门而后走进屋子,卢姑娘正侧坐在榻沿上给表格格嘴角上擦药,见我们来,忙起身福了福。公子微笑着拱手回礼,“姑娘坐。”我把茶碗儿搁到圆桌上,搬了把圆凳到榻子边,公子撩起衣摆坐下,定神看了会儿表格格的脸,表格格却侧着头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角。公子静默了好一会儿看向卢姑娘道:“今日有劳姑娘了,要不这两个丫头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 卢姑娘道:“实在是对不住。”语罢看了眼表格格,“菡儿自小被爹娘宠惯了,向来就是这么莽莽撞撞的没有分寸。这回跟着我们上京,她额娘又不在身边,说话做事儿就愈发没了顾忌。也都怨我没有看好她,才让毓菱妹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说着轻拍了拍表格格的手背,微笑着柔声道:“你放心,我这个姐姐的话她还是听的,回头让她来给你赔不是。”公子轻刮了刮表格格的鼻梁,和声道:“我这妹妹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就当是孩子间玩闹,卢姑娘别太放在心上。”表格格喃喃地道:“昭第姐姐,你别往心里去,今儿说到底是我先动的手,就算是扯平了。” 卢姑娘见公子在也不便多待,小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临了把药膏递给了我。我坐到榻沿儿上,抠了点儿软膏给表格格耳后根轻抹了抹,表格格脖子微微一颤,公子把表格格耳边的碎发拂到耳后,软语道:“明知自己要吃亏,还逞霸王,人家躲还来不及呢。”表格格撅着嘴,“还不是有舅母护着她?”公子沉吟了会儿,微笑着道:“京城新开了家姑苏酒楼,里头请的厨子都是地道的家乡人,离钟鼓楼不远,等过两天府里的客都走了我带你好好去吃一顿。你不是最爱吃家里的桂花酒酿圆子吗,听说是这家店的招牌点心,你去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表格格轻磕着嘴唇,定定地看了公子好半晌,眼泪蓦地涌出来,“容哥哥,我好想回家。你去求求舅父,不要让我被选进宫里去,我想和阿玛额娘在一块儿。哥哥自打从了军我已经四年没有看见他了,他临走时答应我要亲自给我抬花轿的,哥哥最疼我了,我不要一辈子都看不见他。”公子心疼地看着表格格的眼睛,点了点头,“我尽力。” “爷。” 公子回过头去,翠莺进屋福了福,“回爷话,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大人来了,老爷把他请到您书房里去了,叫您也过去。”公子颔首而后看向表格格,“好好歇着,明儿再来看你。”表格格点了点头,公子起身对翠莺道:“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好的点心,送一些过来。” …… “后生可畏啊,令郎的文章果然让人耳目一新。”老爷舒开眉,笑着摆手道:“哎,文元兄过誉,过誉啦。”公子恭敬地拱了拱手,“早听闻大人是前朝十六年恩科头甲头名出身,成德仰慕大人学识已久,还望指教一二。”我和翠莺端着茶盘送到书案边把茶盅拿了出来,老爷伸了伸手,“刚到的狮峰老龙井,文元兄尝尝。”徐大人端起茶盅,看向公子道:“长公子是跟谁念的书啊?”公子道:“师从朱昌佑朱师父。” 徐大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复拿起公子的文章看了几眼,“怪不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愤世嫉俗的味道,原来是昌佑的门生。”老爷道:“正想着另择良师,不知文元兄能否替犬子举荐举荐?”徐大人想了想道:“今年恩科,我那位兄长徐乾学位列头甲第三,皇上已经下旨授他入职翰林院编修,壬子年的顺天府乡试也有意让他做副主考官。长公子若是要入读国子监,我倒是乐意把他引荐给我那位兄长。” 老爷笑了笑,“这正合我意。哎呀,文元兄,皇上把大清国的选才机要交托给你们兄弟二人,足见信任之深啊。”徐大人拱手道:“圣恩浩荡,我们做臣子的万不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当为朝廷广纳贤良才是。”说罢看着公子道:“长公子年少有志,才商过人,若是苦心修学日后必是大清国的栋梁之才,只是不可心浮气躁才好。”公子听罢俯身拱手,“徐大人的教诲,成德谨记在心。” 徐大人折起公子的文章塞到袖口里,而后对老爷拱了拱手,“我还有些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长公子的这篇文章我且收着,过几日也给我兄长过过目。”老爷道:“那就有劳文元兄了。”说罢拿起桌上的折扇绕过书案,看向公子道:“成德,送先生出府。” 翠莺随着公子送客,我独自一人回在房里,坐立不定,心里乱成一团。钱袋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徘徊了好久终于屏住气解开了钱袋,取出那个老头儿强塞给我的东西。我坐在圆凳上,伸手把灯烛往眼前移了移,颤着手地展开这张被折叠得四四方方的油黄色纸。未及我反应过来,忽地瞧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纸里落了下来,我捡起来一看,心猛地一怵,是一团软绵绵的胎发,上头还扎着红绳儿。我顿时头晕目眩,胸闷得像是要窒息,我闭紧眼睛使劲儿喘了几口气,拿起手边的茶碗儿猛灌了几口凉水,复晃了晃脑袋强睁开眼。纸面上写着几个模糊得已经有些褪了色的字,我凑着烛灯一字一字地认,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辛丑,戊卯,丁巳,壬寅,江南,楚氏。” 第十九章 乍闻风定又钟声 那夜之后,我踏遍了德胜门周遭的各个角落,却再没有听到那串卖高儿庄柿子的吆喝声。我过去见过格格的庚帖,知道上头写的是生辰八字,也知道正是因为它格格才远嫁关外的。 一过晌午我就跟安总管告了假,面上就说是去琉璃厂给公子搜罗松烟古墨,可即便如此安总管还是扣了我十天的月例银子。这样一来,往返的车马钱只好省下了。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向承恩寺走去,格格出阁前曾经带我来这儿请过几回愿,故而我还认得来回的路该怎么走。这座寺院儿建在高处,从面上看远远比不过明珠府东边的广化寺来得大,可是依山傍水,遍地都是青竹,人一走近心就很容易静下来。 待我走到承恩寺山麓的时候,脚上的鞋子已然磨穿了一个洞,口干舌燥只想着能有口水喝,可眼前却还有几百层台阶等着我。我半蹲着身子缓了几口气儿,想起格格说过寺庙门前的台阶要一步一步踏上去才算得上心诚,还是抹了抹额上的汗接着往上走。昨儿刚过了立秋,虽说夜里下了一阵透雨,可这天却一点儿也没有凉下来的意思,等走到寺院门口湿了一身汗不说,愣是觉得四肢发软,饥肠辘辘。来寺里还愿的人并不多,周遭清净得很,能听到林子里的鸟叫声,我顺着竹林间的小道一路往上走,借着山涧里的泉水洗了把脸,又用手接了些水往嘴里送,顿觉喉间一阵清凉。僧院建在后山上,院门关着可细看却并未锁上,我小心翼翼地拉开插销,朝门缝里瞅了瞅而后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哎,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敢私闯内院?”我一惊,回过头去,只见是一个打扫庭院的僧人,那和尚见我不说话,口气愈发凶起来,指着我道:“哎,说你呢,你是干什么的?”我心下翻了个白眼儿,这和尚还真横,一点儿也没有出家人的样子,我正步走上前,扬了扬眉毛,“我要见方丈大师。”他上下打量了我一圈儿,拿起扫帚撇了撇嘴道:“哼,你当你是谁啊,方丈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看你这个样子,断奶才几天哪!”虽说那和尚把最后一句的声音压得低之又低,可还愣是被我给听出来了。我瞪了他一眼,转过身放开嗓门对着面前的一排屋子嚷嚷起来。那和尚立马挡到我面前,“哎,你喊什么呀,打扰了师父的清修你,你吃罪得起吗?”说罢连忙用扫帚往我脚上蹭,一副要把我赶出去的样子,只可怜我鞋子破了个洞,脚趾头霎时被他的扫帚尖儿弄得满是灰。 “何人在外喧哗?” 这声音像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只见那和尚立马就规矩起来了,他转身走到门帘前俯身行了个佛礼道:“师父,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野丫头,弟子这就赶她出去。”我心里一喜,大声道:“净空大师,我是湘雅格格身边的真真,有事儿求您。”半晌,方丈才道:“慧能,带这位小施主进来。” “这?”那个叫慧能的和尚回头瞥了瞥我而后很不情愿地应了声,随后看向我努了努嘴道:“进去吧。”走进屋,只见净空大师正盘坐在一张罗汉榻上闭目诵经,手里不停地转动着一串硕大的紫黑色佛珠。我一时有些左右不适,正想着该不该开口说话的时候净空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我福身道:“净空大师万福。”净空方丈淡淡地笑了声,转过身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受俗家礼,小施主请随意坐吧。”我“哦”了声,慧能和尚搬了张圆凳给我,我学着他的样儿也行了个佛礼随后坐了下来,心想这有道高僧就是和打扫庭院的和尚不一样。 “慧能,再给这位小施主倒杯温水。” “是,师父。”慧能和尚恭敬地走到净空师父面前,提起几案上茶壶,倒了一杯水递给我,而后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退出了屋子。我实在是渴坏了,方才那几滴泉水哪里够用,我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的一下子饮尽。净空大师和声道:“不知小施主有何事要老衲相助?”我擦了擦嘴角,放下茶碗儿,从袖子里取出那张纸,递给了净空大师。他接过纸,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细看了一番道:“这是小施主的生辰八字?”我点了点头,“可我不明白上面的意思,您给我解解吧。”净空大师舒了舒眉毛,推笑道,“佛门教化万方,普度众生,至于这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说,小施主怕是走错了地方。” 我张开嘴又合上,木木地看着净空大师,净空大师拾起那张纸复看了会儿,微闭着眼睛掰了掰手指,半晌道:“辛丑二字为顺治十八年,戊卯,丁巳,壬寅,所指那年二月初八,寅时三刻。至于这后面四个字,想必不说小施主也该明白。老衲知道的也只能是这些,至于五行命数实在是帮不了小施主。”我道:“那日在街上走,平白无故就得了这个,可又不知道是谁给的我,找了好些天都没有再遇见那个人。如果是家里人想找到我,为什么又躲着不见,既然不想见,为什么又要给我这个?”净空大师静默了会儿,转着佛珠道:“日用无非道,安心即是禅。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尽在一个‘缘’字,该明了的时候必会明了,相反诸多无谓之苦都是因为凡事都要苛求一个明白。”我越听越糊涂,净空大师稍顿了顿和声道:“你我相见也算彼此有缘,老衲赠你一首禅诗如何?”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春有百花秋有月……”我低着头反反复复地默念着这首禅诗,一步步走下承恩寺门前的石阶,神思游弋间竟糊糊涂涂地撞在了一位姑娘的背上,我一惊忙连连赔罪,“姑娘对不住,对不住。” “真真?”我心里一个咯噔,一抬头竟然是卢姑娘,她此刻也是一脸茫然。我猛地醒过神,赶紧福了福身,“卢姑娘,我得立马赶回府去,先走了。”说罢忙转身往下迈步子,卢姑娘叫住我,我回头看向她,卢姑娘走下一步道:“我也正急着回去,出来一整天了,竟忘了时辰。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和我挤一顶轿子吧,你看……”我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瞥去,忙缩了缩那只露在外头的脚趾头,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轿子走得挺快,可轿夫得力,路上行人又不多,故而坐着平稳得很。我道:“卢姑娘是来寺里还愿的吗?”她轻摇了摇头,和声道:“爹爹过世还未满三年,我这回虽跟着伯父上京,可身上还是带着父孝的,今日上承恩寺是来给爹爹焚炷香,敬敬我这个做女儿的孝心。”我“哦”了声,卢姑娘道:“你呢?”我一愣,支吾了会儿道:“我来替格格付上回的香火钱。”卢姑娘微笑着点了点头,我道:“卢姑娘,一直想问您,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卢姑娘微嗔,顿了会儿道:“昭君的昭,门第的第。” 我心里叹了声,好气派的名字,只不过配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总觉得不大合适,乍一听像个男儿。我道:“光耀门第,这名儿真响亮,卢姑娘日后一准跟您的名字一样!”卢姑娘轻揉了揉我的手,微笑着道:“字面儿上看是这么个说法,可当初爹娘给我取名儿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女儿家只有借着门第沾光,哪敢想着自己去光耀门第呢?”说罢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道:“爹娘是想让我帮他们招来个小弟弟。”我“哦?”了声,“那后来呢,招来了没有?”卢姑娘笑着“嗯”了声,“招了对双生子。”我惊讶地张了张嘴,刚想问下去,忽听见顺子在外头喊了声“压轿”,随即便来给卢姑娘打帘子。 伺候晚膳前,我回到房里换了身衣裳,又倒了盆热水泡了泡脚,顿觉周身经骨一阵舒坦。我换好了鞋坐在榻沿儿上侧身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翠莺把耳坠子戴上,我道:“董姑娘今儿没出新戏吧?”翠莺拾起钗子斜插进发髻里,“总算是消停了一天,咱爷今儿出门前还请她过来用早膳,也就是看在卢夫人的面子上。换作是我可做不到,什么不像话的事儿都做了,说几句还嫌重了?”我梳了梳刘海,看向翠莺:“公子说什么了?”翠莺道:“不过是劝了几句,咱爷的脾性你还不知道,又不会说重话。” “翠莺姐?” 碧桃隔着门低叫了几声,“哎,就来了。”翠莺转身弄了弄裙摆,看了我眼道,“走吧,开膳了。” …… “菡儿,挑喜欢的吃,啊?”大奶奶话音一落,这个董姑娘满脸的嚣张得意,好像满屋子的姑娘都矮她半截,我暗自撇了撇嘴角,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表格格很安静地坐在淳雅身边,淳雅缠着硬要说笑话给她听,表格格也不笑。岱瑛姑娘的额娘看着大奶奶道:“长公子进太学的事当真敲定了?”大奶奶“嗯”了声,“下个月就走。”说罢“哎”了声,“这一去就搭上两年,一年到头也照不了几回面,原本见天地盼着,可这真到了眼跟前吧头一个不落忍的就是我这做额娘的哟。” 卢夫人笑着道:“国子监是什么地方,但凡这天底下的读书人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舍不得归舍不得,可想着是给您争脸去的不就放下了?”乌雅夫人接着道:“就是,今年的金榜从头到尾都找不到半个旗人子弟,你们家成德一去,可是要好生变它一变,也让人知道这读得好圣贤书的未必就是汉人。”大奶奶道:“我听我们老爷说啊,这个新上任的国子监祭酒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遇见偷懒的监生,甭说是那些个汉人,就连正儿八经的旗人子弟都不手软。” 卢夫人道:“长公子这样的,便是书香名门也难说出得了,觉罗夫人还用得着担心这个?”大奶奶笑着平了平胸前的围脖,看向我道:“去把成德叫下来,几位夫人小姐明儿就离京了,让他来敬杯酒。”我应了声是,偷偷瞅了翠莺一眼,正巧和她对上了,也是一脸轻松,总算是熬出头了,这董家姑奶奶要是再不走我们可真是快没活头了,只是听见大奶奶刚才的话,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刚把公子请过来,还没来得及倒上酒,屋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接着就是家丁,小厮,丫鬟,婆子们的阻拦声,没一会儿已是嘈嘈杂杂乱成了一片。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大奶奶抹了抹嘴角,朝门外吼道,“怎么回事?”可安总管却破天荒地没有给屋里回话,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我心口砰砰乱跳,勉强咽了口唾沫看了眼四周,席上的人却是神情各异。 半晌,屋门猛地敞开,一个披麻戴孝的生人目光呆滞地杵在在门口,忽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接连磕了十几个响头,淳雅倏地闭紧眼睛躲到了奶娘怀里。表格格颤颤巍巍地扶着桌沿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人的背,嘴唇抽搐着说不出话来。公子一惊,猛地扶住快要站不稳的表格格,对着门口的人喝道:“快说!” “回,回大小姐话,奶奶她……殁了。” 第二十章 飘蓬只逐惊飚转 请来的贵客都走了,明珠府的夜空安静而不平静。 表格格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迷迷糊糊中总是额娘,额娘的叫着。当真是多事之秋,一桩接着一桩,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晌午饭后,那个姓徐的国子监祭酒又来了,和老爷在客厅里聊了很久,公子自然得在一旁陪着。安总管送徐大人出客厅后,老爷道:“这几日好好准备准备,要用的书列个书目,也好加紧预备装箱。” 公子沉吟了会儿,看向老爷道:“阿玛,朱师父在翰林院当值当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告归?才几天的功夫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我昨日去拜访又称病不见。”老爷喝了口茶,“这个牛脾气得理不饶人,谁都敢骂,翰林院里的人都快被他得罪光了,即便自己不递辞呈也早晚被排挤出去。”公子道:“朱师父性子耿直不假,可有些话并不是为了自己而说,若是单为自身着想也不至于有沉无浮,这么些年都没有升迁。再者,朱师父除了翰林院那些俸禄并没有别的进项,一旦告归家里的日子不知道要怎么清苦。您是大学士,在翰林院里说话多少有些分量,能否替朱师父说句话?” 老爷皱着眉道:“你以为这个翰林院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有句话你心里明白就成,说是‘满汉一家’,不过是讲给汉人听的,这朝廷说到底还是旗人的朝廷,充几个汉儒来修《世祖实录》,一个个还真把自己当司马公了。圈地,逃人律,这都是能随便议论的?”老爷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八成琢磨着朱昌佑告归跟你进国子监有牵扯。” 公子点了点头,“许是我想多了。”老爷轻叹了一声,语气转和,“成德啊,你年轻气盛,历事不多,有些事看不明白也不为过。只记着一条,那些前明的汉人是不会对你掏心窝子的,朝廷信得过的也还是我们这些打江山的旗人。那个徐乾学和朱昌佑是死对头,日后又要做你的老师,进了国子监安心念你的书,旁的事和你统统无关。”公子静默了会儿,“我记下了。” 老爷“嗯”了声,公子道:“阿玛,毓菱那事儿……”公子尚未说完,老爷打断道:“这事你就别管了,庚帖都递到礼部了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回去,这来回一趟选秀都过了,说什么总得走完了过场吧。”公子绽开笑,“这么说,阿玛是答应了?”老爷道:“你先别跟她去说,这事儿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 …… 到了夜里,表格格仍是没有醒,公子拿了本书坐在榻边的圆凳上看,我和翠莺在外屋的罗汉榻边熬药,寒玉在里屋的圆桌边缝制孝衣,预备着表格格醒来后穿。我坐在靠近窗子的角落里煽着炉口的火苗,“表格格还要睡多久啊?”翠莺看了眼公子,“熬就是了,哪会一直睡下去呢,我没过额娘,知道这里头的苦。”我看着她,点了点头,复********地煽起炉口来,静听着噼里啪啦的火爆声,鼻子蓦地一阵酸,“姐姐还被额娘当心头肉一样宠过,可我连爹娘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只有梦里模模糊糊地梦见过几回,每次都想看清楚一点儿,可每回都像隔了一层纱一样。直到我急了,哭着叫了一声娘,可每回刚一张口就醒过来了。”我轻咬着嘴唇,想起江南楚氏四个字,心口顿觉一阵绞痛。翠莺把帕子递给我,柔声道:“别想了,越想越难受,都是没额娘的人,自己多疼自己一点儿。” “翠莺姐,翠莺姐?”贵喜隔着门板低唤了两声,我抹了抹眼眶儿,翠莺敛起忧伤,心平气和地起身开门,接过贵喜手上湿漉漉的雨伞,“傅太医快请进,爷等您好一会儿了。”傅太医夹着药匣子走到公子面前,拱手作揖道:“给公子请安。”公子合上书起身恭敬地回了个礼,请傅太医坐在了榻边的圆凳上。寒玉搁下针线,走到榻前掀开被子的角,轻轻取出表格格的手,从枕边拿了块薄纱盖住了表格格的手腕儿。 傅太医微闭着双目给表格格把了好一会儿的脉,复睁开眼朝寒玉点了点头,寒玉俯身把表格格的胳膊放回到被子里而后放下幔帐,公子请傅太医到圆桌边坐下,我端了茶过去,公子看着傅太医道:“可有起色了?”傅太医拾起桌上预备好的细毛笔,稍稍蘸了些墨,和声道:“公子莫急,表格格生养在江南,身子骨儿自然要比平常的旗人姑娘稍柔弱些,如今乍闻母丧,一时急火攻心难免会昏睡几日。昨日开的方子接着熬,等表格格一醒过来就给她服下,老朽再开一剂安神补气的药,辅佐着前一剂药一道用。”公子颔了颔首,看着我道:“去看看毓菱家里的管家还在不在府上?”我想了想,“是昨儿席上的那个人吗?”公子点了点头,“是他,你去把他请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他。”我应了声是,随即取了灯笼和油伞出了屋子。 不知何故今儿回廊底下的灯都暗着,提着灯笼只能照到自己的脚尖儿,雨偏偏下得很大,又刮着风,灯罩下的烛焰顺着风势飘忽不定起来。我打小就怕黑,身子微一哆嗦,忙并着步子闷头往前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出声,就这样一路跑到了偏院儿。 偏院里有几十间专供身份不高的远客们歇脚的客房,表格格府上的管家想必应该歇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间。我凑着门缝挨间挨间地往里瞟,可这几间屋子大多空置了很久,平日里又很少有人过来打扫,门窗栏杆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不说,光是凑着门缝就能闻到里头一股发霉的味道。我扇了扇鼻口,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皱着眉头往下一间屋子走,还是给那股刺鼻的味道给冲了回来。正欲回身走开时,却忽然觉察到最里头靠近水井的那间屋子像是门没有关紧。我提着灯笼走过去,轻声道,“有人吗?”屋里没人答话,我试着拉了拉门环,门竟一下子打开了。风嗖一声吹过,灯笼里的烛火倏地灭了,我背上瞬间惊出了一声冷汗,差点儿就要哭出来,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却看见门里透着光,我壮着胆子往门缝里张了张,里屋的灯好像亮着。 我抚了抚胸口,真是自己吓唬自己,我合上油伞撒了撒伞面儿上的雨水而后把伞搁到了地上,迈过门槛儿摸黑朝里头走。这间屋子像是常有人来打扫的,至少闻不到方才那股霉变的怪味儿。我走过外进,心愈发定下来,最里头的那间屋子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我慢慢走过去,正想提帘子,可刚举起的手却在半空中悬住了。 “是不是太狠了点儿,你那个死鬼妹妹到底还尸骨未寒,你就不怕找你来算账?”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好像是大奶奶的声音?我缩回那只半悬着的胳膊,只觉得另一只手上的灯笼这会儿好像有千斤重,像是要把我的身子拖倒。 “哼,我怕什么,索额图那几个老狐狸已经够我提防的了,难不成还要让我怕一个死人?要怪也只能怪这个丫头命不好,还有就是她那个糊涂的爹。倒卖烟草捞些银子也就罢了,胆子竟然大到敢把茶叶贩给台湾郑氏,如今下了大狱,也只能是他咎由自取……哎,那东西烧了没有?” “早没了,即便留着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谨慎些为好。原本指着她进宫当了主子多少可以帮衬着些娘娘,即便得不到圣宠,也总归是在宫里多了双眼睛。现在倒好,不但指望不上,能保佑不引火烧身已经是万幸了。对了,你昨儿个进宫见孔公主,可听她说了什么话没有?” “我也正犯糊涂呢,孔公主平常总是把事情嘱咐得一清二楚,昨儿不知是怎么了,竟说些不相干的话。” “错咯,这正是孔公主的精明之处,明理不说不等于没交代。”我听得稀里糊涂的,孔公主,就是那个在太皇太后跟前儿很得宠的女人,怎么还跟大奶奶扯上了? “你记不记得孔公主前些天派人送来的那块玉佩。” “就是临走前交给卢家丫头的那块玉?可卢家老爷子不是死了快三年了吗,她那丫头这回进京可还是带着孝的,再说不过是汉军镶白旗,哪里能跟咱们上三旗相提并论?” “真是妇人之见,卢兴祖死了不假,可他们卢家在西南的势力还在,三道上都有人,更何况卢兴祖的兄长向来和孙延龄私交甚密。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孙延龄,他可不光是大清国的额附爷,更是朝廷安插在三藩的一个眼线。如今三藩气焰日甚,朝廷偏偏又在这件事情上举棋不定,我们做臣子的每天都是如坐针毡啊,稍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可你不是说这个孙延龄是个墙头草,向来在三藩和朝廷之间两头讨好,是个十足的见风使舵的主儿吗?” “说你糊涂一点儿也不假,孙延龄要是忠心不二,你以为凭孔公主的身份地位会跟我们走得这么近?这也算是天意,卢家丫头如今父孝在身倒是免了这回的大选,我们也没什么可顾忌的。哎?那丫头那儿吩咐过了没有?” “知根知底的,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话音忽然落了下来,我心猛地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傻站在门帘外。脑子里轰隆隆地震,说不清是不是听了不该听的,我攥紧了拳头四下找了找也没瞧见什么能躲的地方,可老爷和大奶奶却是说话的功夫就要出来了。我微喘了几口气提着灯笼往外走,可慌慌张张的愣是没注意到门槛儿,扑腾一下重重跌了下去。 “什么人?” 我顾不得膝盖痛扶着门框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子,老爷提着灯笼走过来,看见是我顿时松了口气,凶巴巴地道:“你不在房里伺候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怯声道:“回老爷奶奶话,爷差奴婢过来找表格格府上的管家老爷过去,说有东西要给他。”老爷和大奶奶对视了一眼,大奶奶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回吧,我们还有些话要嘱咐他,完了让他过去。”我木木地福了福身,“是”。 我撑开油伞紧着步子往回走,刚转过弯儿就撞见寒玉,寒玉蓦地顿住步子,我也一嗔,“姐姐,你怎么来了?”寒玉顿了会儿,“大爷让我过来看看你找着了没有?”我“哦”了声,回头看了眼,“老爷和大奶奶还在问话,说过会儿让管家老爷过来。”寒玉点了点头,淡淡一笑,“那我们回吧。” 第二十一章 彩云易向秋空散 朱师父要还乡了,就在公子入读国子监的前一天。过去总听格格谈起,朱师父是前明崇祯朝的进士,到了顺治朝又举了恩科的头甲,是个饱读诗书的汉儒。公子和格格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朱师父念书了,老先生是看着兄妹俩长大的。 这些年,老爷官运亨通,在朝堂上左右逢源,随之而来的是一日嘈杂过一日的流言蜚语。外面的人都说朱师父占着明珠府西宾的位置不放,是为了笼络相府的长公子,心里巴望能借着老爷的势力往高处爬,却故意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给人看。不过朱师父并没有为了这些闲话而刻意疏远过公子,相反,他待公子很是严厉,在功课上也愈发上心,无论是格格还是公子,心里都很敬重他。 我牵着一匹深棕色的马紧随在公子和朱师父身后慢悠悠地走在黄栌林道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脚下的黄栌叶子积了厚厚的一层,一阵秋风吹过,地上的黄栌叶子顺着风向漫天席卷,和枝头刚刚凋零的黄叶一块儿飘零下来,盖在了我的绣花鞋上。这是一场安然的别离,公子和朱师父信步在金黄色的林子里,静静地走着。 我远远地看见有一辆深蓝碎花布作帘子,看上去有些陈旧的马车歇在一颗高大的黄栌树下。马车前的车把式带着顶小毡帽儿,背微微有些驼,身板儿略显瘦削,该是朱师父从老家上京来接他回乡的儿子。他的衣裳虽说已经穿得很旧,连颜色都褪去了,可看上去仍然干净整洁,一点儿也不显邋遢。 没等我们走到马车前,朱师父便歇下了脚步,我揪住马缰,让马也停下来。公子回过身走到马边,取下挂在马鞍上的行李,转身对朱师父道:“成德帮您把这些送到马车上去。”朱师父朝儿子那儿瞧了瞧,那车把式立马转过身去把头藏在马背后面,朱师父笑着微微摆了摆手:“在乡下住久了,没见过多大世面,你这身衣裳还不把这狗崽子吓得干瞪眼。”说着捋了捋胡子连着笑了几声。我踮起脚尖儿朝那望了望,他看见我在瞧他又往后缩了缩。真是个老实巴交的,这八成是他头一回进京城吧,只可惜却是来接老父还乡的,也不知道往后有没有机会再进城了。 公子沉吟了半晌,“朱师父,没想到您走得这么急,原本有好些话要和您说,现在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朱师父轻拍了拍公子的肩,“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的那些东西差不多全都告诉你了,学海无涯,求知全在于自身。我这大半辈子收了那么些学生,论才学品性没一个及得上你,我这做师父的一事无成,若能教出个日后能成大器的学生,也算是没白活一世。”公子道:“朱师父快别这么说,成德蒙师恩这么多年,都不及回报,我……”朱师父微一抬手,摇了摇头道:“今后便是天子门生,国子监藏龙卧虎,你万不可有所松懈,等考上了功名,我回来喝你的喜酒。” 公子点了点头,转身看向我,“真真,把那壶烫好的酒拿来。”我“嗯”了声,从马鞍袋子里取出那壶上好的鹤年贡酒,壶身还是微微发烫的。我走到公子身边,把酒递给他,而后接过沉甸甸的包袱,里头除了书大概没有旁的什么。公子看着朱师父,把酒壶递到他手上,“朱师父,道上凉,浅酌几口暖暖身子,只是也别喝多了。” 朱师父豁然一笑,“酒是个好东西,还是容若知我。”说着转了转酒壶,“这往后啊喝喝小酒,钓钓鱼,去青城山上盖间竹屋子,过我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去!”语罢接过我抱着的行李提到了肩上,公子忙上去搭把手,“蜀地湿气重,您又有腿疾,遇上雨雪天尽量少出门多在屋子里暖暖腿。”朱师父笑着摇了摇头,轻咳了两声,“你啊你啊,周到得跟个姑娘家似的!好了,走了。”话音未落,朱师父已然背过身朝马车的方向走过去,边走边哼唱着一首听起来极为慷慨的调子。我牵着马向前走了几步,“爷,这是什么曲儿?”公子定定地目送着朱师父已经有些老态却依旧苍劲的背影,渐渐绽开了笑,“是阮籍的酒狂。” “世事奔忙,谁弱谁强,行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万六千场,浩歌呵天地何鸿荒……” 我恣意地吸了一口干净透凉的空气,心里蓦地一阵疏朗。秋风瑟瑟地卷起,黄栌叶子漫天飞舞,伴随着寒鸦着几声鸣叫,朱师父的车轱辘声渐渐消失在黄昏醉意的晚霞里。 …… 公子离府了,我和翠莺突然间闲了下来,安总管并没有给我们分派别的活儿,故而日子虽清闲,却也寂寞得难捱。国子监是当朝的禁院儿,一旦做了里头的监生就只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年中也只有春节,万寿节和中秋节这三大节才能告假回府一日。听说这是皇上定的规矩,为的是让学子们摒除外扰,有朝一日能学以致用报效朝廷。 两个月后,成百上千的待选在旗闺秀终于等到了大选的号角声鸣起。两个在宫中多年颇有些资历的宫女儿来府里接走了表格格,她第一回盘了旗人的发髻,穿着统一规制的宫装踏上了入宫的绣轿,带着看景儿的心情被抬进了神武门。半个月后,就传来了表格格未入选后宫,已然启程回南投奔在台州做官儿的伯父的消息。 时日一天天过去,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表格格回江南了,故而很少再有人谈及关于她的话题。表格格在府上的大半年时光恍如过眼云烟,在大伙儿的脑海里一点点淡去,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同的是寒玉,她过去就是府里的人,表格格如今一走,她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可说不清是什么道理,我总觉得跟寒玉之间好像隔了层什么,她平日里话不多,也不爱说笑,即便是和自己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翠莺之间也是淡淡的。 …… 春去秋来,弹指一挥间,已是康熙十一年岁末。 三藩势力益盛,前明余孽在江南依旧猖獗,战事频仍,南北消息阻断。平西王吴三桂以铲除叛逆为由带头向朝廷要粮饷讨兵马,几个藩王爷也纷纷效仿。朝廷一方面要依仗三藩的镇守,一方面却担心他们在南面割地为王。连年的战事让国库日渐空虚,朝廷在各大城门口张了皇榜,上至天子,下至黎民,依照官阶俸禄捐银纳饷,节俭度日,不得骄奢靡费,平日所用金银器物悉数上缴内务府打造,铸成银两以作军需。 南面硝烟弥漫不算,这两年宫里也出了几桩大事,庶妃娘娘纳喇氏生的那个皇三子承庆刚满周岁就夭折了。就在今年春天,皇后娘娘亲生的嫡长子承祜也随着他的小兄弟去了。这样一来,承字辈的三个皇阿哥都殁了,街头巷尾早已议论纷纷,说这个字眼儿不吉利,克龙脉。说来这世上有些事真的很怪,就在嫡长子承祜夭折的那一天夜里,庶妃娘娘又诞下一个小阿哥。这孩子刚出娘胎就沾足了福气,皇上接连痛失爱子,这个小阿哥的出生让庶妃娘娘在后宫的地位一下子抬高了不少。皇上还亲自给小阿哥取名为胤禔,照字面儿上的意思就是:子嗣洪福齐天。 不知道老爷荣升兵部尚书是不是多少沾了些庶妃娘娘的光,可外头人都说老爷在这个时候接兵权是临危受命。这些话我虽不大懂,但有一条看得真真的,来我们府上串门子的人足比过去翻了两翻儿,就连王府里也想方设法跟我们府上拉拢关系,安亲王的嫡福晋见她地来找大奶奶谈天,隔个十天半月的还下帖子请我们府上去赴宴。我和翠莺也终于盼到了朝思暮想的一天,乡试刚刚下了榜,公子中了顺天府举人,除夕夜就要回府了。 北风呼啸,腊月飞雪,公子的房里却像暖春一般。 我和翠莺早早地预备了火炉,火红的檀木在炉子里噼里啪啦的作响,声音听着像极了淳雅平日里玩的萤火棒。八角形香鼎里焚着紫玉兰花和茉莉,是公子过去最喜欢的味道。榻上干干净净的枕套,衾单和幔帐都用这种香味儿熏了好些遍,就连挂在墙上的七弦琴的琴弦也用香油细细抹了几回。 翠莺开了春就要嫁人了,她娘家的哥哥去年就给她赎了身,按理说早就可以出府预备婚事的,不过为了见上公子一面,翠莺还是决定多留几日。我穿着枚红色的棉袄,坐在梳妆镜前美美地涂着胭脂,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不禁甜甜地笑出来。公子这一整年为了顺天府的乡试三大节都没有回来,即便去年除夕回府用的晚膳,可用完膳当夜就走了,我连句话都没说上。 府里原本准备公子回府用晚膳的,不过许是道上的雪积得实在太厚给耽搁下了,早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却仍然不见公子的踪影。老爷和大奶奶心里都迫不及待,前后两回派了来福和顺子前去德胜门外接应公子的马车,最后实在是太晚了才让厨房把热好的饭菜端到公子的房里来。 我和翠莺合撑着一把油伞站在后院儿门口,没一会儿耳根就被冻得通红。我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颊,不让雪水飘到脸上,生怕弄花了折腾了好半天才拾掇好的妆容。翠莺双手捂住嘴哈了哈气,又来回搓了搓手,脚不停地跺着,虽觉着冷,可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回屋的心思。天已经很晚了,街道上见不着什么人,耳朵都快被冻僵了,我捏了捏自己有些发麻的耳垂,试着让它们恢复知觉。半晌,还是没有动静,鞋子里被渗进了雪水,冰凉冰凉的刺到骨子里。 “翠莺姐,真真?” 我和翠莺同时回头一看,果真是贵喜,翠莺急声道:“爷呢?”贵喜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到了,老爷吩咐安总管亲自去德胜门接应的,走前府正门进来的,这会儿在正房给老爷和大奶奶叩安呢。”我和翠莺对看着会心地笑了笑,翠莺道:“这也怪我们脑子转不过弯儿来,风风光光地回府,老爷自然是要开正门迎的,哪里会走后院儿呢?” “哎!”翠莺亮着嗓子叫了我一声,“连灯笼都不提啦!”我笑着转过身看了眼翠莺,“我给姐姐做前锋先探探去!”说罢越跑越快,也顾不得脚底下踩了多少个水塘,心口噗通噗通地跳,脸上的笑大概从来都没有这样恣意过。好不容易跑到前府花园儿,脚底下忽地一滑,胳膊往后晃悠了几下还是没站稳,就这么面朝前栽了下去,整个鼻尖儿都被埋进了雪地里。一时间,前额上,脸颊上,嘴唇上,到处都沾满了雪花。一颗豆大的冰珠子压在睫毛上,重得我都睁不开眼睛来。我揉了揉眼,又使劲儿拍了拍脸上的雪,忽地看见公子正站在我面前。 我倏地起身,不觉退了几步,用手背擦着脸,心里竟一波波地尴尬起来。公子淡淡笑了笑,“再这么揉下去可真能到戏台上唱戏去了。”我捂住自己的脸,又憋气又想笑,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公子道:“我可是空着肚子回来的,该不会让我跟着你吃这儿的雪水吧。”我低下头笑了笑,复看向公子道:“预备了上好的宫廷御膳,就摆在后宫里头,请主子赏脸,尝尝我们的手艺。”公子笑着用手指轻叩了叩我的脑门儿,“鬼丫头,带路吧。” 我福身应了声是,快活地沿着回廊一路跑到了后院儿,翠莺已然在门口候着了。见我过来立马把屋门打开随即整了整领口,公子随后走到,翠莺福身请安,公子微笑着朝她颔了颔首。刚一跨进门槛儿,就觉着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公子看了下房里的摆设,笑着道:“这屋子一点儿也没变。”我帮衬着翠莺给公子的厚外褂换下,换了身墨绿的长袍,翠莺俯身把腰带给公子系上。 我端着泡好的热茶送到圆桌边,公子接过茶盅,笑着道:“你们可都好?”我和翠莺对视着笑了笑,而后跪了下去,笑看着公子道:“给爷请安,爷万福。”说罢磕了个头。公子搁下茶盅,忙起身扶我们,“快起来,哪儿学来的这么些礼数,还让不让我用膳了?”我和翠莺相互搀着起身,翠莺提起圆桌上的酒壶给公子斟了满满一盅,我拾起筷子递到公子手上。公子看了看桌上的菜,“都是你们俩的手艺?”翠莺抿嘴笑了笑,“哪儿能啊?”我揪了揪她的衣角,翠莺看了看我,继而道:“实在要说是倒也算不上错,厨子烧好了菜,我和真真拿去热了几回。” 公子一口茶刚到喉咙口,被翠莺这句话一弄愣是笑着咳了几声,“你们也都坐吧,一块儿尝尝我们府里做出的宫廷御膳到底是什么味道。”我们应了声,坐到了圆凳上,刚拾起筷子便听见贵喜隔着门板低唤了两声,公子用抹了抹嘴,“进来。”贵喜推开门,扎了个安道:“爷,马车上那几个装书的箱子全都给您抬到书房门口了,这个包袱您看搁哪儿?”公子起身走过去接过贵喜手里的包袱,“给我吧。” 我和翠莺站起来,公子把包袱搁在案几上,解开结取出两个紫檀木的盒子,复走到圆桌边,“坐。”公子坐下来,打开那个稍大些的盒子,看着翠莺道:“才听说你快成亲了,也不曾准备什么,这对玉如意就送给你做个陪嫁。”翠莺一脸讶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公子微微笑着,和声道:“你服侍我这么些年,早就想谢谢你,只是一直不得机会。你若不收,倒是让我不安了。”说罢轻轻盖上盒子,递到翠莺手上。翠莺笑了笑,“那就谢谢爷的赏赐。”公子颔首,而后打开另一个盒子,取出一条极为精致的长命金锁放到我手里,“这个给你,保佑你长命百岁。”我摸了摸金锁上凹凸有致的纹路,忽地想起那句“乞我爹娘千万岁,乞我姐妹千万年”,心里一阵苦,又一阵甜。 第二十二章 车尘马迹纷如织 康熙十二年正月,南苑围场。 皇上下了圣旨,此次行围,凡上三旗子弟均要随驾扈从,途中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男子,只得骑马,不准坐轿。我们府上隶属正黄旗,是上三旗中最为显贵的一旗,行围之事自然丝毫也含糊不得,且不说是公子,就连伯老爷家的博敦小少爷也在名单之列。说来旗人问鼎中原数十年了,自入关以来,不少八旗贵胄一味地坐享京城的繁华,终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走在大街上随处都可以看见提留着鸟笼子逗鸟的阔少爷,怕是早就把老祖宗的看家本领抛到了脑后,哪里还记得旗人是从马背上得来的天下? 我和博敦坐在马车里,一掀开帘子就看见绵延数里地的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前后都望不到头。途中的百姓被侍卫拦在街道两旁,都齐齐地跪在地上磕头,口中山呼万岁,气势颇为壮观。 博敦已经八岁了,过去在府上虽常见,可说话的机会却不多,故而和我也不太熟惯。不过这孩子不认生,才一会儿的功夫就立马变得活络起来。博敦平日里也很少出门,头一回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象,可把小家伙给乐呵坏了。我看着他那兴奋劲儿,蓦地想起那年上元灯节和格格一块儿去香山碧云寺还愿的情景,头一回走那么长的道,头一回坐马车,头一回吃元宵,头一回看见那么多漂亮的花灯。才一晃眼的功夫,整整七年过去了,却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 博敦微摇了摇我的胳膊,“真真姐姐,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我一嗔,笑着看向他,“你说什么了?”他嘟了嘟嘴,“等到了围场,我教你骑马射箭!”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拖长了调子:“好……”博敦双手撑着座位,撇了撇脑袋,“你不信?谙达每天都教我骑射,我现在骑马骑得可好了,一点儿也不必成德阿哥差!”我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我信。” 话音刚落,马车倏地咯噔一下停了下来。我和博敦的身子都朝前一冲,差一点儿就要跌在地上。我一手抓牢窗沿儿,另一只手紧紧拽住博敦,等马车彻底稳下来才放开手。我朝帘子外头探了探,才发现所有的队伍都停了下来,再看了看对面马车里的人,顿觉气氛不大对劲儿,怎么一个个看上去都人心惶惶的。 出什么乱子了?正琢磨着,马车上的门帘子突然间被人挑了起来,两个太监正拿着簿册一个劲儿地朝博敦瞅。博敦显然是被吓着了,赶紧往我怀里躲,我抱紧他,面前那个看上去有些资历的太监眼神凶神恶煞的,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想了会儿猛得回忆起,这不是梁九功吗?这个老东西,又搞什么名堂。 “你是哪家的?” 梁太监拿着他的拂尘指了指博敦,手指却是极其女人态地往上翘了翘,声音又尖而乖戾,还透着一股嘶哑。博敦哪里见过这样的怪物,眼珠子直直地瞪着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我环住他,定了定神道:“回公公话,我们是内务府总管纳兰明珠府上的,他叫博敦,是我们府上伯老爷家的小少爷。”梁太监又朝博敦瞅了几眼,随即把头凑到另一个小太监手上的簿册上翻着看了看,忽而朝我一笑,扬着眉毛道:“没事儿了,把帘子放下吧。”那个小太监立即放下帘子,跟着梁太监一道朝后面一辆马车走去。 我舒了一口气,背上已然惊出了一身透汗,博敦也没缓过劲儿来,我轻抚了抚他的背,“别害怕,没事儿了。”正说着,马车外忽地响起一片嘈杂声,我透过帘子上的缝往外看去,只见后面一辆马车上被侍卫揪出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梁九功上前拱手作了作揖:“贝勒爷,实在对不住了,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话音未落,已有几个侍卫把他架走。紧接着又接二连三地有人从马车里被揪出来,车马队伍在道上耽搁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眼下队伍已然行至郊外的御道上,沿途道口都被封锁了,没有百姓出入,时不时的还有一小队骑着马穿着护甲的侍卫从马车边经过。 “真真姐姐,你快看,那个人是不是叔老爷?”我顺着博敦的目光看过去,可不正是老爷吗,领着头,手里挥着鞭子,像是在指挥着什么。不一会儿,老爷坐在马背上发话了,他离我们很远,可由于四下鸦雀无声,故而声音听着很清楚。只见他双手朝上拱了拱,“奉皇上口谕,凡半道违抗旨意,私自进轿者,不论官阶品级多大,跟皇家姻亲多近,一律交由内务府重责二十廷杖,以儆效尤。” 说话间,不远处已是一片噼里啪啦的打板子的声音,还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声都听得人揪心。我静坐在马车里,紧挨着博敦,耳畔不时传来一些窃窃私语,原来挨板子的人中还包括皇上的手足兄弟五王爷常宁,连骨肉兄弟都不手软,足见是动了真格儿的。我捂住博敦的耳朵,心想这皇上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同样是顺治十一年生人,公子可没他那么狠心。 前后这么一番闹腾,等到了南苑围场,已是夜里了。本以为在南苑会有个行宫来安顿我们,没成想到了地方一看,竟是铺天盖地的营帐,大大小小足有上千顶,一眼瞧上去还以为是到了蒙古大草原了。天上看不见月亮,星星低垂着,整个天际就像被倒扣着的穹庐,远看这些星光下的营帐,就如同是苍穹下的一只只萤火虫,放眼望去忽觉满心疏朗。 营帐虽多,却也不够一人一顶的,翠莺嫁了人,碧桃又陪着博敦,我这回也没个伴儿,只能和别的府上的丫鬟合一顶帐篷。我抱着包袱走到自己的营帐前,拨开帐帘走了进去。里面正在收拾床铺的几个姑娘看上去都很面熟,许是过去在府上照过一两面的。不过,随主子到过我们府的丫鬟小厮实在数不胜数,我只能隐隐约约从她们的装束上大概猜出她们的主子名位不低,至于到底是哪个王爷贝勒府上的却对不上号来。 那个靠近门口的姑娘个子高高的,体态稍胖,穿戴也很华丽,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她见我进来先是停下手上的活儿满眼不屑地斜了我一眼,而后又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就复低头忙活起来。我心里一个疙瘩,哪儿跑来这么气焰盛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的,犯得着这个样子吗?本想回瞪她一眼,不过转念一想能来这里的人,主子们不是皇亲贵戚就是王公贵胄。一个下人本没什么好顾忌的,可万一这丫鬟跟春燕似的既得主子宠又爱嚼舌头根子,到主子面前告我一状那我可是万万吃罪不起。更况且,我好说也是明珠府的,她敢这副嘴脸八成是仗着主子不是什么小角儿。 想来礼多总是没有错,便主动上前叫了几声姐姐。方才那个有几分丫鬟头儿模样的装作没听见,八成觉着自己身份比我高,没必要放下架子和我称姐姐道妹妹的。倒是有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姑娘大概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就背着她对我偷偷笑了一笑。我随即回了一个笑,遂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床铺,刚一伸手就发现自己铺子上乱七八糟得叠了四条被子。我抖了抖,顿觉一阵发霉的味道袭面而来。 “哟,这儿的被子哪里是给人睡的?”又是她,我来不及搭理她,忙不迭地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幸好方才在马车上没多吃,要不这味儿真能让人吐一地。我朝她们那儿瞟了几眼,这些人早已经把府里带来的干净被褥给换好了,而我铺子上多出来的几条被子八成就是她们给扔上面的。我心里一阵憋屈,怎么,这是在行军打仗吗? “给曹爷请安。” 我正窝着气,听见这句话愣是一嗔,还以为是听差了。转身看了看她们,才发现那几个丫鬟都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正恭敬地福身请安。我顺着她们的目光转过去,心里一喜,果然是子清哥,只见他身边的小太监正抱着一床干净的丝绒被。我高兴地走过去,却见子清哥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我福了福身,“曹公子万福。”子清哥接过身边小太监抱着的被子,“你们府上要我给你送来的。”说罢稍放轻了声音,“夜里帐子里头钻风,裹得严实点儿。”我接过被子,点了点头,子清哥朝帐子里看了几眼,似乎觉着不是说话的地儿,也就没多留,朝我微颔了颔首就转身回了。 “环儿,帮我把马车里的丝缎被子取来,别的我睡不惯。”她的声音好像在冒烟儿,我背着身子铺开被子,脸上憋着,心里早已经笑成了一团,怎么都觉着她有几分像春燕,不过只是面上看着厉害,肚子里却是一包稻草。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天,等躺倒炕上已是困意十足。同帐子的几个丫鬟虽说都是从大户里头出来的,可睡相却差得很,踢被子,磨牙,外加打呼噜,一样不落,我虽觉着累却被搅得一夜没睡踏实。 …… 一大早营帐外头就人声鼎沸,马蹄声频起。那日听老爷对公子说,这回圣驾来南苑,行围倒是其次,大阅八旗军马才是真正的目的。自去年年末以来,南面的战事日益紧张,京城内外草木皆兵。江南各地的反清势力,镇守南方的三个藩王,台湾的郑氏,蒙古察哈尔部,一个个都不太安分,大有揭竿而起的势头。故而这次的南苑行围也非同一般,皇上下了旨意,五日后大举围猎,谁头一个捕获猎物,赏黄马褂,赐巴图鲁。这于旗人来说是极高的殊荣,但凡会骑马弯弓的人无不卯足了劲儿,预备到时决一高低。 围场上的人按照自家所属的旗配有统一规制的护甲,头盔则是全黑的,盔上按品级还镶嵌了祖母绿或者是红珊瑚的宝石。许是骨血里的天性吧,总觉得这些人天生就应该是在马背上的。有些个旗人子弟平日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这会儿披上了铠甲却是一个个英姿焕发,立马就彰显出男儿的本色来。马跑得飞快,他们挥舞着鞭子,毫无顾忌地吼着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话,肩上挎着弓箭,手里提着酒袋子,隔了一小会儿就凑着喝上一口,很是狂放不羁。 公子让我照顾好博敦,可任凭我好说歹说,这个小祖宗就是不肯安安生生地呆在帐子里,偏要去围场上凑热闹。我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尽量往人少一些的地方走,稍稍让他过把瘾,也顺道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地上的积雪还没化,我虽然换上了靴子,不过还是要提着裙摆才能走,可在雪地里也走不太快。博敦也顾不得靴子里渗不渗水的,一个劲儿地直往前蹿,我根本就跟不上他的步子。眼看着前头一连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越拉越长,我心里愈发着急起来,朝前喊道,“小少爷,你慢点儿走。”博敦不理我,只是转过身咧开嘴对着我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而后跑得越来越快,一会儿就没了影。 我弯下腰手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心里直直后悔把他带出来。耳边的人马声逐渐嘈杂起来,还不时有跑得飞快的马从身边掠过,嗖地像一阵风。大冷的天,我额上却急出了汗,赶紧追着博敦的方向过去。绕过一棵大树,见博敦正蹲在地上看什么东西,很入神的样子。我疑惑地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博敦转过脑袋对我招了招手,“真真姐姐,你来。”我“哎”了声,走过去蹲下身子,心倏地揪了起来,一只灰白色的体态硕大的野兔正在地上挣扎着,身子里扎进了一支箭,血不住地往外渗。 看样子刚伤了不多久,眼珠子睁着,四肢不住地抽搐着。博敦伸手摸了摸中箭的地方,那只野兔倏地猛颤了一下,恨不能整个翻过身来,只可怜它不会说话,即便是疼了也不知道哭喊。博敦着急地看向我,“真真姐姐,咱们帮它把箭取下来吧。”我点了点头,博敦卷起袖子,一手按住兔子,另一手抓住箭杆子,那架势很吓人。我忙拉住他的手,“还是罢了吧,小少爷如果真喜欢,就把它带回帐子里去,请个懂医术的人来治,你这样蛮干,弄不巧反倒伤了它。”博敦想了会儿觉着我说的在理,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小心翼翼地把野兔抱了起来。正欲起身,耳畔忽响起一声揪心的马的嘶鸣。 “当心!” 我浑然无措,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坐在雪地上紧紧抱住了博敦…… 第二十三章 彤霞久绝飞琼字 我手一松,重重地捂住嘴,脑子里嗡嗡地发震。公子的那匹枣红色的马横着挡在我和博敦的面前,马无恙,可公子的胳膊上却中了箭。正好是没有护甲的地方,鲜红的血透过衣裳一点点渗了出来,没多一会儿已是染红了一片。血直滴落到雪地上,一滴一滴的像是针头在扎我的心。 公子坐在马背上,脸色煞白,可我这会儿竟像是全然呆了一样,愣住神,嘴巴一会儿张一会儿合,手足无措。正在这时,不远处忽地传来笃笃的马蹄声,马渐渐走近,听声音不是一匹,而是好几匹。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跳下马背跑到我面前拾起地上那只受伤的野兔,一手抓住它的耳朵把它提起,博敦伸手要抢,却被他一把推开。那人转身走到马前,扎了个安道:“回福晋话,您方才射的东西在这儿,箭极准,正中背脊。” 公子用手按住伤口,撑着马背艰难地下马,我忙走过去扶他。我顺着公子的眼神看过去,只见那个被称作福晋的人瞥了一眼已经奄奄一息的野兔,而后骑着马渐渐靠近,身边的这些人大概都是她的贴身护从,也随着她骑了过来。公子忍着痛给她扎安,“纳兰成德给康王福晋请安。”我赶紧拉着博敦跪下,马背上的福晋身着暗红色的绒毛长袍,绒袍外披着一件雪白色的披风,脚上的靴子也是红色的,金丝镶边儿的绣花极其精致。 “方才是谁放的箭?” 我耳畔轰隆一震,这声音虽说听了没几日,却是过耳不忘的。我偷偷抬眼看向她,模样仍然是那般俊俏,只是脸上的胭脂过于艳了,比过去多了几分妇人的风韵。头上的发髻高高得盘起,一只金丝雀衔珠的钗子斜插在发间。是董家小姐,她如今竟成了王府的福晋,看上去贵气逼人。她话音刚落,两侧的护从相互看了几眼复都低下头去,静默不语。过了没半晌,董姑娘那双娇贵而又尖刻的眼睛朝左侧的那个随从一横,那随从没有二话,立马从马背上跳下来跪在了地上,“回福晋话,是奴才放的箭。” 董姑娘拉起马鞭的头稍,狠狠地抽了那随从一鞭子,“没长眼睛的东西,养着你们做什么用?”那个跪在地上的随从丝毫也不躲闪,任凭这个福晋主子对着他使气。董姑娘盯着他的背道:“滚回去,领了五十鞭子再来见我!”眨眼间的功夫,马背上的另外几个护从已然都跃下了马,拿着绳子要来绑他。公子倏地走上前拦住那个动作最利索的护从,朝董姑娘拱了拱手道:“福晋息怒,是成德一时没留神才误中了箭,与他们不相干。请福晋高抬贵手,饶恕了这位小兄弟。” 董姑娘高高地坐在马背上俯视着公子,过了会儿冷哼一声道:“既是纳兰公子亲口求的请……”她顿了顿看向那个被架着的随从,“狗奴才,算你命大,今后再有一回,即便是王爷替你说话也没你的活路了。”那个倒霉的随从忙跪倒在地上朝公子磕头,又对着他的主子连连磕了三个头。 董姑娘眼神深处流露出自满的挑衅,“来人,把纳兰公子送回营帐去,传我的话,请蒋太医给公子好好瞧瞧,看看伤得重—不—重。”她故意把最后几个字拉得很长,公子拉着缰绳蓦地上马,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有劳福晋挂心,一点轻伤而已,不足挂齿。”说着猛一挥鞭子朝远处驰去,马蹄过去留下了一条细长的血迹。 董姑娘脸色煞变,顿了会儿狠狠吸了一口气,骑着马一点点靠近我和博敦。那匹马也凶相得很,鼻孔一个劲儿地冒着粗气。我侧过身环住博敦,她挑了挑眉毛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箭可是不长眼睛的,要是伤着了可由不得人。”说完朝我瞪了一眼,忽而将马掉转了一个方向,“啾”了几声朝远处飞窜了出去。 我蹲下身子抓紧博敦的胳膊,“认得回去的道吗?”他呆呆地点了点头,我心急火燎地看着他,公子已经伤了,要是再把他给弄丢了可怎么是好,更何况,如果不是我带着博敦出来,公子怎么会中那一箭?想到这里,心里恨透了自己,我叹了口声,嗖地拉起博敦的手带着他拼了命地往回跑,跑着跑着觉得嗓子眼儿直冒血腥味儿,博敦差一点儿就要跟不上绊倒在地上。 “真真,你们上哪儿去?” 我一转头,紧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开了些。子清哥见我站定,下马拉着马缰绳把马牵过来,“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出了什么事?”我道:“子清哥,公子在林子里中了箭,你去跟老爷回禀一声让他快点儿请太医过来。”子清哥一惊,“怎么伤的,重不重?”我咽了口唾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来不及细说了!”子清哥倏地窜上马背,“明相在侍候圣驾,这会儿出不来的。你先带着博敦到容若的营帐里去,我这就去请太医,立马就赶到。”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背过身拉着博敦继续往营帐的方向跑。当我赶到公子的营帐前,帐子跟前儿的血迹一目了然。 碧桃听到风声恰巧赶到,我把博敦交给她,让博敦先回去歇着。我撩起门帘子走进帐子里,四下无人,隔着屏风却能依稀看见公子的身影。我走过去,未及说话整个人已然僵在那儿。公子半露着上身,右臂的伤口处血肉模糊,地上散乱着脱下来的护甲,头盔侧着倒在地上,仍在滚动。箭已拔出,落在护甲上,箭头上满是血。 南苑这儿冰天雪地,营帐内又钻风,我即便是看公子一眼都觉得冻得牙齿上下打颤。我忙转身到案几上取来了暖手的炉子递到公子手上,公子此刻脸色惨白,看着我道:“博敦可回了?”我鼻子一酸,眼睛注视着地上的一片凌凌乱乱,静默着点了点头,遂蹲下身子去收拾沾满血迹的护甲和头盔,眼泪说话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我抱起那堆东西走到屏风外,放在了架子上,随即走到榻前赶紧收拾起床铺来,可一糊涂忘了擦手,被褥上也沾上了血。忽地听见门口有说话的声音,八成是子清哥带着太医赶到了,我立马转身跑过去掀开门帘,却是老爷。我一惊,忙俯身请安,他朝我斜了一眼,气冲冲地走进营帐,“怎么回事?” “给阿玛请安。” 公子从屏风后面走出,已经把衣裳披好,老爷走近,“怎么伤的?”公子道:“受了些轻伤,已经没有大碍了。”老爷看了会儿公子,忽地转过身对着我的脑门重重戳了戳手指,“你是怎么伺候的?”我心里很委屈,可却也答不上话来。门帘一开,风呼呼地透进来,老爷见子清哥领着太医进来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很客气地请太医坐,而后又看向我,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孟太医倒茶。”我福身应了声是,转身走到门口,孟太医却叫住我,“姑娘留步,茶水不必了,你去倒一盆热水,再取把剪子来。”我看向老爷,他朝我挥了挥手。 待我端着热水盆子走进营帐的时候,孟太医已然在给公子看伤了。公子没有睡到榻子上去,而是坐在了桌边的圆凳上。子清哥和老爷这会儿已经不在帐内,八成又去伴驾了。我把倒好的热水放到圆桌上,把剪子递给了孟太医。孟太医看了我一眼,把剪子放下,将药箱子里的白色纱布取出来,拉开纱布,拾起剪子剪下一长段,“姑娘帮衬着打个下手,把公子伤口处的衣裳剪开,用干净的热巾子在伤口周围把血迹擦干,我再给公子敷药包扎。” 我点点头,拿起剪子将它慢慢靠近公子的胳膊,分明感觉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颤个不停,我看了看公子,公子朝我微一颔首。我屏住气用手指轻轻提起被血沾住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顺着染上血的地方将右臂的衣裳剪开。只见中箭的地方有一个微凹的窟窿,仍在往外渗血,不能细看,一看心就绞痛。我拧干了热水中的巾子,捏着热巾子轻轻地擦干公子右臂上流下来的血,擦到伤口附近,公子的臂膀微微一颤。我缓了缓,咬紧了嘴唇,用巾子的尖儿轻轻地蘸着伤口周围。公子没有多动,脸上也很平定,不过我知道那一定是钻心的痛,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 孟太医将预备好的药粉敷在了伤口处,用纱布绕着臂膀一圈圈地裹上而后扎紧,“幸好箭力尚欠,伤口不是太深,公子千万要静养,忌多动,右臂不要使力。这几日公子就不要骑马弯弓了,过几天的狩猎要是能免也免了吧,否则伤口破裂感染可就麻烦了。我回去给公子开药方,回头差人把配好的药送来,明日再来给公子换药。”公子点头,起身和声说道,“给孟太医添麻烦了,您把要换的药留下就行,不必亲劳。”孟太医想了想,将纱布和药粉交给了我,又叮嘱了几句,我认真地听,一字一字地记了下来。 …… 夜里,擦过身,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贵喜送来了收拾好的护甲和头盔。公子晚膳只喝了碗小米粥,服了药后就睡下了。我搬了把圆凳坐在榻边,把热毛巾给他额上掖着,公子的手这会儿滚烫,孟太医说这是箭伤引起的,等胳膊上的伤好了,热度自然会退下去。营帐里仍然弥漫着一股紫玉兰夹杂着茉莉花的香味儿,我拿来针线,缝起那件稍有些断了线的护甲。 “真真,真真。” 我放下针线,转过头去,子清哥正站在帘子外,叫我的声音压得很低,也不进来,只是对着我招了招手。我看了看公子,放下榻子上的幔帐,悄声走过去。子清哥看着身边的小太监一本正经地吩咐道:“一会儿纳兰公子要是醒了,你机灵些,给支应一下,姑娘去去就回来。”那小太监应了声“嗻”,我疑惑地看向子清哥,他神情很是严肃,没多说拉起我就往外走。 一路上到处都有巡夜的侍卫,我紧跟着他的步子走到了一个稍稍僻静的侍卫看不见的角落。他四下张了张,看向我低声道:“有件事儿我一直瞒着。”我定定地看着他,他顿了顿道:“我原本以为这回是彻底瞒不住了,可眼下容若受了伤,你千万要劝他留在营帐里静静养伤,一定不要让他出来走动。”我浑然不解,“子清哥,你瞒我们什么了,为什么不能让公子知道?”他环顾四周,轻声道:“你知道了也好,万一遇了什么状况我也不至于一个人措手不及的应付不过来。” 我点了点头,他道:“你还记得你们府上的表格格毓菱吗?她这会儿就在南苑。”我惊愕地张了张嘴,“你不是说从没在宫里见过表格格吗?”子清哥沉吟了会儿,“这话放在当时也不假,可前年清明节我从上书房回到北五所,发现门缝里头塞了两份信,一封是写给我的,另一封是让我捎给容若的。”我心里一急,“可是表格格写的?”他忙给我使了个小声点儿的动作,“毓菱在给容若的信里说她已经平安回南,让我把这封信找机会送到国子监里去。后来我绕着弯子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她在宫里头服苦役,可她信上嘱咐我这件事儿即便是你们也不能告诉。毓菱说她认了,不想再牵累你们,再替她白白操心。” 我心一沉,“我想看看表格格。”子清哥道:“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见到的,毓菱不是哪个主*里的女官儿,而是归在内务府分派粗使活计的婢女。我也只在道上迷迷糊糊地瞥见过一眼,大概知道她随行来了南苑。再说……”他顿了顿,“她心里不想和你们相见,看一眼又能有什么好处,两年多过去了,心里刚平静些,一见倒是又有反复。”子清哥说着有些慌张地瞧了瞧不远处走过的侍卫,拉了拉我的袖口,“我得赶回去侍读了,你留些神,千万别一不小心给露出来,啊?”说罢绕过营帐后头朝御帐的方向跑过去。 第二十四章 梦回酒醒三通鼓 第二日,公子依旧高烧不退,没有出营帐走动,晌午服过药之后才稍稍好了一些。可眼下热度虽退去了点儿,等药性一过却难保不升上来。傍晚,我坐在榻前给公子伤口处换药,纱布尽管裹了厚厚的好几层,可盖着伤口的那圈儿地方却仍然被渗得通红。 “真真。” 我轻“嗯”了声看向公子,公子微笑着道:“今儿是怎么了,安静得一句话也没有,可是谁招惹到你了?”我呆呆地点了点头,复使劲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缠好的纱布用细线扎紧,而后将衣裳给他披好。公子摆了摆手,自己把衣扣扣好,一边问道:“昨儿子清偷跑着来找你了吧?”我一愣,看向他,公子却仍是带着笑意,“说说,找你都说些什么了?” 我避开公子的眼睛,“没说什么,子清哥他就是问了问您的伤。”公子轻笑了两声,“你便是不说我也猜得出个七八分来。”我心里一慌,公子顿了会儿和声道:“子清为人和善,待你也一向好,你心里若也喜欢他就跟我说,不必有顾忌。”我倏地起身,眉毛皱成了一团,“您胡说些什么呀!”话音未落,已然转过身去,吹眉瞪眼地扯着手里的帕子。可没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怎么脾气变得那么大,心里一时有些后悔,忙回过身坐下,软语道:“我不想嫁人。”公子道:“这可由不得你,湘雅把你托付给我了,要不把你的终身事办妥,你那个格格可绝绕不过我。这个千古罪名,我算是背不起!” “爷?” 公子敛起笑,“进来。”贵喜掀开帐子走近扎了个安,“老爷让奴才给爷带话,皇上过一会儿在御帐外开宴,老爷说如果您不是实在动弹不得的下不来床,务必得到场。”公子点了点头,“你去回话,说我一会儿就到老爷营帐里去。”我把靴子放到了榻边,又到架子上取来绒毛褂子。 …… 来南苑虽说已是第三日,可直到这会儿功夫才知道究竟来了些什么人。这儿是露天的营地,宴席就围绕在篝火周围,四周粗看上去足有好几百条长案桌子。地上铺了绣着盘龙花纹的红毯子,雪还没化,因而面对着熊熊燃烧着的篝火,脸上是觉得暖和的,可后背却在钻风。我站在公子身边,手脚冻得僵硬发麻,直后悔没带着暖手的炉子出来。可转念一想当着圣驾的面,别说是捂手炉子了,便是搓手取暖也得忍忍,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在眼里的,还是安安静静的少动为妙。 篝火周围有几十个蒙古姑娘和汉子在大跳欢庆的舞蹈,不必说,这又是内务府事先安排好的花样,不过的确很对那些主子们的口味儿。这些宫中的贵主儿,是我第二回亲眼得见。几年过去,这些人的模样没有大变,神色却和上回在宫里看见那会儿有了很大的差异。太皇太后这回没来,故而宴上的气氛不是太严肃拘谨,皇上和几位平辈的王爷都年轻气盛,从面儿上看去他们的兴致也很高。裕亲王福全还把自己今日狩猎时捕获的梅花鹿进献给了皇上,那只鹿此刻就在篝火上烤着。 皇上坐在御座上,皇后娘娘赫舍里氏坐在他的左侧,右侧紧挨着坐的是荣贵人和去年春天给皇上生了小阿哥胤禔的庶妃娘娘,我们纳喇氏的贵主儿。皇上虽至今仍然没有给庶妃娘娘进封,不过从座次上就能看出她如今在宫里的地位并不比荣贵人马佳氏差。前面几个皇子接连夭折后,上天好像很眷顾这两位主子,在各自带走了她们的一个儿子后,又各自赐还给了她们另一个儿子。 荣贵人生的小阿哥名叫赛音察浑,大概是因为前三个“承”字辈的皇子都早夭的缘故,皇上取名儿时也有所顾忌,刻意避开了“承”字。她们两位此刻正细声交谈着,虽全然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可从她们的表情上来看也许和小阿哥分不太开。 左侧的皇后娘娘端坐着不开口,她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可这种笑却带着些许强迫的意味。做额娘的没办法从丧子之痛里解脱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可她是坐镇中宫的主子,脸上的一颦一笑并由不得自己来支配。我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间觉出一分可怜来,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浑身珠光宝气,可眼睛却黯淡无光,她的脸上涂着脂粉,却把脸色描摹得愈加苍白。 “常宁为何不在,才几板子就受不住了?” 皇上一发话,梁九功立马上前嘻皮笑脸道:“回皇上话,方才奴才去请,五王爷他说现而今行动不便,特吩咐奴才给皇上请罪。”话音未落,裕亲王福全笑哼了一声,“这个五弟,八成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受了皇上的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躲在营帐里不肯出来见皇上,臣这就去把他给皇上揪出来。”裕亲王身边的几个王爷贝勒听了都附和着粗笑了几声。 皇上对梁九功说道:“你去给他传朕的旨意,今日暂且饶过他这一回,若是围猎大赛那天再见不着他的影子,不论他行动便还是不便,再罚二十廷杖。”说罢看向老爷,“明珠,你替朕把帐记下。”老爷起身拱了拱手,“奴才领旨。”皇上挥了挥手,梁九功立马屁颠屁颠地办差去了。老爷被叫到后,皇上随即把注意力转向我们这一边,我立马把头低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儿看。 “明珠,朕那日看见徐元文呈上来的殿试廷对的名册里有纳兰成德的名字,可是中了顺天府的举人了?”老爷恭敬地站起来回道:“奴才犬子能有今日,全托皇上的洪福。”皇上道:“朕仔细看了名册,最终遴选入殿试的学子汉人居多,在旗的却只有成德一人,他能如此用心实属难得,朕知道后也很是欣慰。”说罢看向刚刚办差回来的梁九功道:“给纳兰成德赐酒。”公子即刻随老爷走到御座前,磕头谢恩。 梁九功用盘子托着满满一碗御酒走到公子面前,公子双手接过酒。正在这会儿,皇后娘娘忽然开口道:“臣妾听说纳兰成德昨日中了箭伤,不宜饮酒,皇上不如改赐他一壶茶。”皇上看了看皇后,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既如此,就照皇后的意思办。”皇后娘娘淡淡笑了笑,公子又跪下谢恩。我攥紧了的拳头渐渐松开,心怀感激地偷偷看了眼皇后娘娘。 “伤势可重?” 老爷回道:“承蒙皇上挂念,只是些皮肉伤,并没伤到筋骨,已无大碍了。”皇上点了点头,“梁九功,等散了宴把吴三桂上个月进贡的云南白药送一些到纳兰成德的营帐里去。”梁九功道:“回皇上话,平西王进贡的云南白药如今搁在宫中的御药房里,这回没带到南苑来,奴才百密一疏,请皇上治罪。”说完极其媚态地朝前扎了扎安。我瞥了瞥眼,这世上但凡能做上总管的都是一副奴颜媚骨的臭德性。我们平日里看一眼都觉得直直反胃,却不知道这些做主子的为何竟都吃他们这一套。 “回皇上,臣随身预备了上好的云南白药,说来惭愧,纳兰成德是被臣的侧福晋董佳氏手下的随从所误伤,臣也是今日才得知,那几个奴才臣已经下令惩治过了。”我看了一眼那个说话的人,他就是康亲王杰书吗,看着足足比董姑娘大十好几岁呢。再一瞧,董姑娘此刻正站在他的身边,她接过小厮手上的药,朝公子走过来。她今天穿得极其光鲜,步态也一反常态地优雅娴静起来,像是故意出来露脸的。我心里狠狠地对她翻了几个白眼,什么被随从误伤,明明就是她放的箭。 “杰书,这就是你新纳的侧福晋?” 康亲王起身回禀道:“回皇上话,正是。”皇上笑着对董姑娘说道:“朕昨日在林中看见你骑术甚精,还以为你是哪个蒙古王爷家的格格。”董姑娘笑意盈盈地跪下,“贱妾董佳氏恭请皇上圣安。皇上过誉了,贱妾生性好武,昨日见各府的王爷贝勒们都齐齐在围场上挥鞭驰骋,贱妾一时兴起按捺不住便也随着王爷出来策马骑射,不慎冒犯了圣颜,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听了她这一席精心准备过的话,龙颜大悦,“我们满洲格格本应该是精通骑射的才对,如若每个府上的女人都能把祖宗的圣训牢牢记在心里,时刻敦促丈夫儿子饮水思源不忘根本,我八旗的铁骑便永远不会给外敌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话音未落,底下的人已是一片“皇上圣明”的声音,老爷看上去神情尤为虔诚,我暗想幸好大奶奶没来,要不然真不敢想那股子做作劲儿。 董姑娘俯身道:“贱妾谨记皇上的垂询,贱妾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恩准!”皇上和声道:“你但说无妨。”她道:“三日后的围猎大赛,贱妾愿与男儿一争高低。”皇上笑了笑,点头道:“准奏,你若能头一个射得猎物,朕照样赏你黄马褂,赐你做巴图鲁。”董姑娘微笑着磕头谢恩,皇上抬了抬手,她起身又一次步态优雅地走回到了康亲王的身边。 篝火周围眼下响起了西域风情的曲子,气氛越来越浓烈,可董姑娘无疑成了备受瞩目的焦点,不容分说,她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她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那些王爷贝勒们喝酒吃肉,谈笑间却不时地把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却不知他们的福晋们此刻的眼神里正燃烧着身为女人所与生俱来的妒忌。董姑娘的骄傲,自得,乖戾此刻毫不遮掩地释放在众人面前,却不知她的这种一时图快也许正培植着他日埋葬自己的祸根。 半晌,天上忽然飘起了雪,梁九功凑到皇上身边耳语了几声,只见皇上颔了颔首,梁太监随即走到篝火边击了击掌叫歌舞停下来。紧随着便有太监宫女儿伺候主子们起身,梁九功扯着嗓子喊了声“皇上起驾”后,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恭送着主子们离开…… 雪飘得算不上大,可南苑地处偏僻,四下空旷,北风呼呼一吹,雪花就顺着风向疾速地旋转起来,打在脸上又冷又疼。公子接过我手上的伞把它撑向靠近我的一侧,我忙推过去,公子止住我的手,“今儿好好睡一觉,别熬夜守着了,我这点儿小伤将养几日就见好,姑娘家家的身子板儿弱,寒气积多了可不是一朝一夕靠几帖方子就能见效的。”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嗯”了声。 公子的营帐离这儿有挺长的一段距离,加之我们的步子又不如那些拼了命到处乱窜的人来得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周遭已是见不着多少人了。走了好半晌,公子蓦地放慢脚步,回身看了一眼,又看向我道:“听到什么了没有?”我四下张了张,疑惑地摇了摇头,“您听见什么了?”公子站定静默了一会儿,倏地把伞交给我朝后面疾速走去,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找什么。我心一紧,忙撑着伞去追,走到弯角处,远远地看见一顶高高大大的营帐前,一个面相狰狞无比的太监手里正攥着鞭子不时地朝手边的几个宫人抽着。 “你倒是给我利索一点儿啊,嘿,你这小贱人找打是怎么的?” 公子怵在那儿,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前方,雪越飘越大,可他却似乎毫无知觉。表格格身上的衣裳破旧而单薄,头发散乱随风飘着,脸色苍白,正蹲在营帐的支脚处用锤子加固着扎在雪地里的钉子。身后的太监对她很凶,她动作稍慢一些就猛抽着她,表格格也不躲,只是安之若素地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她过去的那双纤纤玉手眼下变得红肿不堪,满是冻疮。 “毓菱。” 公子走前几步,连喊了几声,欲走到表格格身边,却被帐前的一圈围栏挡住。公子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毓菱,你说句话……”表格格没有抬头,甚至连手指都没有抽搐一下,她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个敲打钉子的动作,公子语无伦次起来,袖口处忽地滴下了血。 第二十五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昨儿宴上不是已经见好了吗,怎么才一夜的功夫就变成这个样子?”老爷站在榻边,眼神定定地落在我的头顶上,我手里紧紧攥着帕子却也无从回答。 孟太医坐在圆凳上把着公子的脉,双目微微闭着,屏息凝神,神情很是专注,半晌方睁开眼,起身将挽起的袖子放了下来。我向前走了两步,放下榻上的幔帐,而后走到圆桌边拾起墨杵给孟太医磨起墨来。孟太医坐下,捋了捋胡子道:“昨日晌午才给公子把过脉,那时看来并无大碍,可不想今日为何脉象竟会如此紊乱,不知可是忽然之间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我感觉到老爷看了我一眼,我只当不知,顺势撇过脸去避开他。老爷顿了顿道:“承蒙皇上恩典,昨日当着众位娘娘主子和王公贝勒们的面赐了御茶,许是受宠若惊了。”孟太医点头“哦”了声,“既是如此,那也就不足为怪了。”说罢笑着对老爷拱了拱手,“公子年轻有为,能得到皇上的垂青着实不易啊,老朽先恭喜明相了。”老爷假意地摆了摆手,“孟太医客气了。”孟太医道:“公子右臂上的伤势原本不打紧,可眼下看来却重了些,这几日千万不要再出帐走动了,行猎之事更是万万使不得。若是一切能按老朽说的办,再按时服药,老朽确保不出一个月必定见好,明相也不必太过忧心。”老爷点了点头,可脸上却不太自在。 孟太医开好了方子,老爷送他到了营帐口,又吩咐贵喜送孟太医回去,随即转身朝我走过来,我屏住呼吸,做好了跟他如实回禀的准备。可他站定了会儿并没有开口,渐渐把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移开,伸手去拉了拉公子的幔帐,可未及帐子隙开一条缝儿又把手放了回去,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终还是出了营帐。 我俯身将拖到地上的幔帐的边沿拾起来塞到了榻沿儿的缝隙里。孟太医虽说公子如今是尚在昏厥中,神志也不清晰,可我心里知道公子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不想说话而已。周边的营帐里到处都是忙忙碌碌来回走动的身影和嘈嘈杂杂的熙攘声,一打听才知道是皇上突然间下了旨,狩猎赛提早到了明日,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起来。 营帐内门帘一合,烛灯一熄,也就分不清什么白昼黑夜了。加之周身又很暖和,淡雅的香气时时催人入眠,我膝上盖了条薄毯,用手磕着脑袋侧坐在罗汉榻上,醒醒睡睡,不觉中又是一个黄昏过去。迷迷糊糊的,不知是醒是梦,似乎感觉到一些轻微的动静,我猛地睁开眼,却见公子已经起身穿好了衣裳,正在榻边的箱子里找什么。 我一惊,忙嗖地站起来踱了过去,“爷,您怎么就起来了呢,孟太医说这几日要好好躺着不能走动的,一会儿伤口又裂开了该怎么好?”公子没说话,眼神飘忽不定,继续在箱子里翻腾着,可翻到了箱底仍是没见着想要的东西。我走到箱子边朝里头看了看,“您要找什么?”公子轻合上箱盖,回身看向我,“我的弓箭和马鞭呢?” 我耳朵一震,“这……孟太医嘱咐过了这阵子右臂不能使力,您伤成这样,哪里还能拉弓挥鞭子呢?”公子躲过我径直朝罗汉榻边上的那口大箱子走过去,环扣拉了几下没开,一时发急,敲了敲箱板儿,“把箱子打开。”我杵了会儿,走到罗汉榻边蹲下身子拉开底下的抽屉,迟疑了半晌,拾起那口箱子的钥匙起身走过去。我低着头,手里紧紧捏着钥匙,公子手心朝上伸出手,“给我。”我顿了顿,紧握着拳头把手缓缓伸了过去。 …… 我凭着记忆朝子清哥营帐的方向跑,心里急得没辙。这周遭紧挨着御帐所处的范围,一路上跑过来随处都有人把我拦住盘查。子清哥前不久刚刚升了御前侍卫,很少得闲,要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去麻烦他。我停住步子,缓了几口气儿,远远地看见御帐的左前方子清哥正在调遣着身边的几个夜巡的侍卫,神色紧张而严肃。我心里有些疑惑,怎么才一夜,周遭一下子竟多了这么多戒备和布控?子清哥一侧身看见了我,我朝他点了点头,他环顾了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才悄悄朝我走过来。 他拉我退到大树后头,“你怎么来了?”我咬着嘴唇,看向他:“子清哥,出大事儿了。”他一惊,“是不是……”未及他说完,我点了点头,他蹙着眉握紧了拳头,随即回头看了看身后,复看向我低声道:“怎么就给露出来了呢?”我道:“是亲眼看见的。”子清哥一嗔,嘴微张,缓了口气儿道,“在哪儿看见的?”我微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哪位贵主子的营帐前头,反正身份肯定不低。表格格像是不认得我们了,公子叫她,她也不应,只是埋着头拼了命地干活。” 子清哥追问道:“容若这会儿怎么样?”我磕着嘴唇木讷地摇了摇头,“不好,烧得厉害,胳膊上的伤也更加重了,怎么劝都不管用,非要找来我藏好的弓箭和马鞭。”子清哥道:“这怎么成,还要不要命了,那右面的胳膊岂是能使力的,一拉弓不就破开了?”他想了会儿看向我,“哎,明相知道了吗?”我道:“老爷脾气坏,我没敢告诉他,真要是冲到公子营帐里去发一通火,我反倒是火上浇油了。” 子清哥静默了会儿,叹了口气,“我当初就不该帮毓菱送什么信,要是早些时候就知道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你家公子这会儿八成得恨死我了!”说罢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而后转过身走向不远处的一个侍卫那儿吩咐了几句,只见那个侍卫频频点头,子清哥拍了拍那侍卫的肩随即朝我奔过来,“走吧,我过去看看。” 子清哥撩起营帐上的门帘,我才意识到已经到了门口。子清哥踱步走了进去,“容若,你这是做什么,逞能吗?”说罢走上前夺过公子手里的弓箭搁到案几上,“你还缺那件黄马褂不成?”公子眼睛里窜着怒气,直直地看着子清哥,“当初跟我担保说派人亲自送毓菱回南的人可是你?”子清哥定定地对着公子的目光,“不错,是我说的,可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出得了国子监吗,你帮得上她吗?”公子的眼神渐渐放缓,移开注视着子清哥的目光,背过身去。 子清哥走到公子面前,“容若,我知道你心里头难受,我虽说和毓菱妹妹不熟,只见过的那几回还是在你府上。可即便是这几面,我也能看出她是个心地再单纯不过的姑娘,让她受这些苦但凡是谁看见了都会心疼。好在我如今当上了御前侍卫,在宫里走动的机会比过去多了,宫里的太监宫女也都乐意跟我套近乎。我用性命担保,回宫后一定想办法暗中支应毓菱,少让她受委屈,等年数一到,还是能出来的。”公子搭住子清哥的右肩,“你的话我信,可这回你别拦着我,明儿的狩猎我说什么也得去,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子清哥想了好久,看着公子道:“我的那匹马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跑起来又稳又快,我一会儿让何顺儿给你牵过来。”公子感激地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子清哥摇头叹了声,皱着眉朝帐外走去。 永夜难消,漆黑的夜空中既无星辰闪烁,又看不见明月高悬,在浩瀚的皇家气势的笼罩下,即便是天地间的自然光明都要收敛住它们的脾性。只有寒鸦的鸣叫声干裂而苍凉,那一声声惊心而急促的音调在天地间随风回旋着,似乎有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像是要彻底拨开阻隔在天地间的这层厚厚的阴云。我复拾起针线,帮公子的护甲上的每一个线头都重新缠绕了好几遍,直到让自己相信这已经是一件足够牢固的护甲后才在罗汉榻上歇了下来。 …… “爷,一会儿要是觉着胳膊疼您千万别强撑着,子清哥的马虽好,可到底是头一回骑,一时半会儿的也未必能适应得过来,还是慢一些的好。”我替公子纽好护甲上的衣扣,公子点头,蓦地拿起马鞭朝帘子外走去。 皇上在御帐前的空地上把所有人都集中在了一起,那些八旗子弟高高地骑在马背上,身着统一规制的护甲和帽盔,一眼看上去乌压压的一片,就像戏台上演的千军万马发兵的时候一个样儿。董佳氏披了一件宝蓝色的毡毛长袍,头带深棕色的绒帽,俨然一副男儿的打扮。她骑着的一匹白马看上去和她一样俊俏骄傲,一人一马就这样列在那些旗人子弟之间,一眼看过去惊艳无比,格外引人瞩目。 “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众人齐齐振臂高呼,皇上一身戎装,拉着马缰绳骑着御马小范围地笃着,高声道:“谁也不要让着谁,让朕看看你们的真功夫,第一个捕获猎物的,就是我大清的巴图鲁!” “万岁!万岁!万岁!” “开围!” 皇上一声令下,铜锣敲得震天响,伴随着号角的鸣叫声,千百匹骏马瞬间沿着四面八方飞窜开去。皇上也随着一群大臣们骑到了林子里,眼前蓦地一空,只剩下几位娘娘主子,王府福晋,太监宫女和一些上了年纪的王公大臣,坐在椅子上兴致高昂地等待着捷报传来。 第二十六章 原是瞿唐风间阻 “康亲王,你骑术精湛是出了名的,怎么这回不跟着下围子去让我们见识见识?”皇后娘娘接过跪在地上的宫女儿递给她的热气腾腾的奶茶,揭开盖子吹了吹面上的糊糊喝了一小口。“是啊。”荣贵人笑着看了看皇后,又瞥向康亲王,“早私下听万岁爷说皇叔不仅骑术过人,连射箭也是百发百中的,我早就想亲眼看看了。” 康亲王非但没有诚惶诚恐的意思,反而舒服地窝在了用羊皮毡儿做垫子的靠背椅上。他拿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拍了拍膝上沾着的羊毛丝儿,又靠了回去,“娘娘过誉了,皇上年轻气盛,杰书如今可是过了那个争锋的年龄了。这不,到了南苑一着凉,腿上的旧疾就复发,这要细算起来还是世祖爷在世的时候随着阿楚珲将军头一回出征时落下的病根。这病不能到冬天,天一冷啊腿上就顶不住。”话音未落,已有小厮给他送来了暖腿的护膝,伺候他给戴上。 皇后娘娘温和地点了点头,“康亲王这么多年南征北战,一心为朝廷效力,皇上时常对你赞赏有加,夸你是同宗王爷里的典范,大清国当之无愧的巴图鲁。”康亲王起身朝皇后娘娘拱了拱手,“谢皇上和娘娘的盛赞,杰书实不敢当。”皇后娘娘淡淡笑了笑,对身旁的宫女道:“一会儿把皇上御赐的那株千年老山参给康亲王送去,南苑的寒气是重了些,对腿上的旧疾许有不利,多熬些参汤补补身子还是好的。”那宫女福了福身,康亲王也起身扎了个安,“谢娘娘恩典”。 荣贵人的脸上这会儿像是蹭了一鼻子灰,也是,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说什么“私下听万岁爷”怎么怎么着的,连我都听出来了,皇后娘娘能忍气吞声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吗?倒是一旁静静坐着的庶妃娘娘一言不发,可神情却微微透着一种得意的快感。我不禁心里叹了声,这些宫里的女人要是能上前线当个军师什么的,未必会比男人差多少。 原以为等到皇上“开围”的圣谕一下,就会有人接二连三地带着自己狩得的猎物凯旋,可鸣锣都半晌了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眼下天气虽说仍旧很冷,可也毕竟过了猫冬的时节,如何会捕不到猎物?我看了眼康亲王,想着子清哥说的话,心里渐渐有底起来。这里竟是些精通骑射的人,其中不乏领兵出征过的,公子即便是胳膊上不受伤也难说能拔得头筹,更何况是眼下呢?子清哥说每回狩猎赛暗中都有编排,那件黄马褂虽然人人都想要,却也不是想要就敢去要的,故而鸣锣之后很久都不会有人报捷。 再一琢磨就更能前后对上号了,董佳氏那日当着众人的面儿莫名其妙地在御宴上演了那么一出,又岂是会没有下文的?更何况康亲王这会儿还悠闲地安坐在皇后娘娘那儿,大有把风头交给他的侧福晋来出的意味。 我见没人注意到我,便悄声退到了和子清哥事先约好的地方,刚一走到,就听见两句暗哨的声音,我探过头去,正是子清哥牵着马躲在不远处的树后面。我四下张了张,踱步跑了过去,子清哥叫他身边的侍卫向前走了几步。我一惊,子清哥忙对我摆了摆手,“不碍的,是我的亲信。”我点了点头,子清哥看着他那个亲信道:“一会儿等我们进了林子,你就去前头等着,看见我出来同样是鸣一声暗哨,你即刻骑着马去回禀说纳兰公子射得了猎物。康亲王在场,你脸上小心些,别露出了破绽。” 那个侍卫俯身说了声“嗻”随即绕着道儿往空地的方向走去。子清哥复看向我,小声问道:“可看清容若去的方向了?”我“嗯”了一声,“是东南面,可康亲王的侧福晋像是跟公子铆上劲儿了,一直在后头追。那两匹马跑得飞快,公子想避开她只能拼了命地挥马鞭子。”子清哥点了点头,“这未必就坏,怕就怕她暗中舞弊找人弄好了事先射得的猎物,我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说罢拉开马鞍上的袋子,一只眼珠子还在动的棕黄色的狐狸身上插着箭,身子尚在不停地抽搐。我闭上眼不忍再看,这围场上究竟还有多少无辜的生灵要平白无故地送命?子清哥道:“刚射的,等到了地方你下马,我去引开康王福晋,你再把这东西交给容若,千万别给人瞧见。” 我重重地点点头,子清哥扶我上马,随即自己踩着马蹬子上来,拉住缰绳另一手抽着马鞭朝东南方向飞驰过去。这个速度简直就像风驰电掣一般,马蹄子溅起的雪花随疾风旋转落得我一头一脸都是,我甩了甩头,手却不敢放开绕在马脖颈上的绳子。 “确定是东南面吗?”子清哥放开嗓子喊了声,我高声道:“嗯,我亲眼看见是直奔晾鹰台的方向去的。”子清哥狠狠挥了挥马鞭,“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刚要再放大点儿嗓子,子清哥却刹那间收住马缰,马蹄子朝前抬了起来,我几乎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天了。我一时头晕目眩,不由叫了一声,马亦嘶鸣不止,蓦地,前马蹄子重重地落回到了雪地上。我和子清哥的身子都同时朝前猛地晃荡了一下,等我复睁开眼,恰看见公子和康王福晋都已箭拔出鞘,正拉满了弓同时朝天上的那只海东青射去。 我屏住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支箭的走向,几乎是瞬间的功夫,那只海东青如同山雷炸响一般掉落在了雪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雪窟窿。我还没缓过劲儿来,只看见两只交叉着的箭头斜插在那只猎鹰身上,那只硕大的海东青眼珠子外凸,身子纹丝不动,已然命丧黄泉。神思迷惘间只听得康王福晋的随身侍从从马背上跃下,高呼了几句:“福晋射中了,福晋射中了……” …… 所有围场上的人都重新齐聚到了原先的那片空地上,皇上此刻在御座上端坐着。康王福晋的侍从双手捧着那只被射死的海东青跪在了圣驾前,可那只猎鹰身上此刻却只剩下了一支箭。董佳氏跳下马背,一脸得意地走到中间,跪下道:“回皇上话,贱妾董佳氏射得一只海东青。”话音未落,皇后娘娘忽地问道:“方才不是有人来禀说纳兰成德射得了猎物吗,怎么不见?” 我心里一咯噔,子清哥的那个亲信准是把子清哥摆了摆手的动作误看成是暗哨了,这下可怎么是好?公子也是一嗔,他并不知道子清哥出的那个主意,这会儿大概也在寻思明明一道回来的,周遭又没人跟着,皇后娘娘如何会事先知道他射得了海东青?子清哥蓦地踱步上前跪下,“回皇上和娘娘话,纳兰成德和康亲王的侧福晋同时射得了这只海东青,是奴才亲眼所见。”董佳氏一听这话,趁人不注意,狠狠地瞪了眼子清哥。皇上看向公子,“纳兰成德,曹寅的话可是实情?”公子撇开衣摆扎安道:“回皇上话,是实情。”公子的语气干脆强烈,可右臂却在不自觉地抽搐,我心里一紧,定是伤口又破开了。 皇上笑着道:“这下可是给朕出难题了,黄马褂只预备了一件,朕该赏谁才合适?”说罢看向康亲王,“杰书,早知如此,朕可真不该应了你这个侧福晋啊。”公子俯身拱手道:“请皇上将黄马褂赏赐给康亲王的侧福晋。”话音一落,老爷攥紧了的手才渐渐松开,我看向子清哥,正对上他的眼睛,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道:“来人,赏康亲王侧福晋黄马褂。”梁九功将早就预备好了的檀木盘子递到了董佳氏面前,盘子里托着一件明黄色的绸缎衣裳。董佳氏笑着扬了扬眉稍,接过了紫檀木盘,俯身磕头道:“贱妾董佳氏叩谢皇上恩典。”一时间,周遭的人都放声议论开来,细听都是些奉承康亲王和他那个宝贝侧福晋的话。 皇上和皇后娘娘低声交谈了两句,只见皇后娘娘微笑着点了点头。皇上看向公子,“既是同时射得的,朕也不该有所偏倚,朕就赐你巴图鲁的名号。”老爷眼睛里一下子闪出光,疾步走到公子身边,跪下看着御座道:“奴才明珠谢皇上隆恩。”说着拽了拽公子的衣摆。公子恭敬地跪下身去,磕了一个头,复挺身道:“奴才纳兰成德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改赐成德一事。”老爷一惊,忙揪了揪公子的衣袖,粗浓的眉毛蹙成了一团,面相极为狰狞。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了公子的肩上,公子脸上水波不兴,依旧挺直了腰板儿跪在雪地上。 “哦?”皇上饶有兴味儿地看着公子,“你倒是说说看。” “皇……”老爷正欲开口,皇上忙摆了摆手止住他,“明珠,你别拦着,朕倒想听听纳兰成德想要朕应他什么事。”周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我一个劲儿地掰弄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公子稍顿了会儿,蓦地低头拱手道:“成德恳请皇上赐婚。”老爷的身子一颤,听了这话几乎要昏厥过去,连连对皇上磕了三个头,“奴才犬子箭伤未愈,怕是被烧糊涂了,神志至今不清,还请皇上恕他冲撞之罪。”说罢对公子狠狠瞪了眼,“还不快退下去。” 皇上笑了笑,“明珠,你拦他做什么,成德早已到了成婚的年龄,若是有合适的八旗闺秀,朕倒是乐意当回月老成全了他。”老爷用袖子沾了沾额上的汗,公子道:“成德姑表妹妹谢佳氏在宫中服苦役多年,请皇上恩准将其赐予成德为妻。”语罢重重地磕下头去。老爷的神情愈发紧张起来,皇上静默了会儿道:“明珠,这个谢佳氏可是你的甥女?”老爷颤着嗓音道:“回皇上话,是。”皇上道:“既是甥女,为何会在后宫服苦役,难道她不是上三旗的闺秀吗?” 老爷顿时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势头,“皇上有所不知,此女父亲谢子彦多年前任从四品江南茶监。谢子彦在任期间,倒卖烟草从中大肆中饱私囊,后又将茶叶烟草等物私自贩给了台湾郑氏,经人告发,吏部以通敌罪论处将其全家逐出了旗人之列。谢子彦自知罪孽深重,在牢中悬梁自尽,故而此女实乃罪臣之女,亦不隶属八旗。”他顿了顿,接着回禀道:“谢子彦其罪滔天,按理来说家人本该一并论罪。可此女母亲早在谢子彦获罪之前就已亡故,此女兄长随军征战多年至今下落不明,故而内务府才将她充在后宫服役。” 皇上细细听后,点了点头,“既是罪臣之女那朕便没有姑息的道理,再者,满汉不得通婚,谢佳氏已然被逐出旗籍,如何能同你成亲?”公子呆怵着抬起头,看向皇上,手指紧紧捏住了地上的雪。皇上此刻的目光锋利得犹如一把刀,这就是所谓的天子之威吗? “传旨,赐纳兰成德巴图鲁,与谢佳氏婚配一事到此为止,不得再提。” 第二十七章 谁翻乐府凄凉曲 “快,都给我加紧步子!” 举着火把的御林军,佩刀的侍卫,太监宫女到处乱窜着,南苑的营帐周围惊魂未定,所有的人都在为不久前的那声“有刺客!”而毛骨悚然,坐立不安。神色最为慌张的莫过于子清哥,他身为御前侍卫,掌管着御帐周遭的防卫,而那个刺客被擒获的位置离御帐不足一里地。那个刺客一身黑装,蒙着面,想夜袭御帐,不过好在被夜巡的侍卫给发现了,当场毙命,据说是前明朱三太子的同党。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我也躺下了,忽然听见营帐外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护驾,有刺客”,猛地惊醒过来。营帐外瞬间乱成了一片,哭喊声惊叫声此起彼伏,没多一会儿就有人传来“刺客已被擒获,皇上下旨立刻拔营,连夜回京”的消息。 我和博敦站在列好的马车边,而府里的其余人则被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故而周围没有认识的人,估摸着是为了顾忌圣驾的安全才如此安排。夜空里四处弥散着一种恐惧的味道,周遭的丫鬟小厮看上去也都六神无主,彼此间对视着却不敢互相说话。已然站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了,每辆马车前都守了两个佩刀的侍卫,可却迟迟没有接到能上马车的旨意。 寒风嗖嗖地往衣裳缝里头钻,博敦战栗了下,突然间打了个喷嚏,身边的人都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着博敦。我赶紧捂住博敦的嘴,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他裹上。博敦拉了拉我的衣袖,轻声道:“真真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马车啊?”我瞅了瞅不远处正在挨个盘查的御林军,蹲下来紧了紧博敦的绒毛帽檐,“快了,再等一会儿就查到我们这儿了。”博敦撇过脸撅了撅嘴,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想要睡觉,不想坐马车。”我搭着他的肩,“等到了马车里,就磕在我的膝盖上睡,我帮你把褥子垫在里头保证舒坦,啊?” 半晌,盘查的队伍终于走到了我们这边,领头的是梁九功。这厮今晚脸上不知抹了多少层亮油,眉毛也描画过了,那模样但凡多看一眼夜里就能做噩梦,要不是过去见过几回,真还以为是撞见鬼了。他挨个对着名册查了身份后,走到排在我前头的那个模样很周正的姑娘面前停了下来,站定脚上下瞅了一番,又接着拿拂尘顶了顶她的肩膀,“嗯?” 站在他旁边的小太监对着名册道:“穆顺贝子府,乌雅布禄。”梁九功的拂尘慢慢滑到了那姑娘的衣襟处,只见那个姑娘的身子微微一颤,随即猛地往后面踉跄了几步。梁九功眼珠子一横,“死丫头,你躲什么?”那姑娘被梁太监一吓,几欲哭出来。梁九功瞥了她一眼,撩起袖子把那姑娘周身搜了一遍,那姑娘碍于身份也说不得什么,只好一边让她搜身一边不出声地掉眼泪。 自然没搜出什么东西来,梁九功走到博敦面前,博敦咽了口唾沫直往我背后钻。梁九功一把揪他出来,博敦连喊了几声,梁九功摸了摸他的前胸,眼睛一瞪,“怀里揣的是什么东西?”我心扑腾一跳,看向博敦,博敦扭了扭身子甩开梁九功的手,“没什么!”梁九功凶神恶煞地挑起袖管儿,猛地伸手把博敦藏在衣裳里的东西取出,我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公公,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的东西,打树上的鸟用的。” 他拨了拨那把弹弓上的皮筋儿,瞟向我,冷哼了一声,“打鸟?我看是专门打人脑袋使的吧。”我心里一个劲儿地暗骂,这老东西八成又是故意找茬来讹银子的。可还没等到我从袖子里取出银票,博敦已然上前从梁太监手上抢回那把弹弓忽而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身边的人都是一惊,我蓦地没了主张,只听见梁九功“哎哟”了一声随即吩咐身边的小太监来拿博敦。 “怎么一回事?” 梁九功转身看了一眼,脸色忽变,立马向那两个小太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把博敦放下来。梁九功扎了个安道:“哟,奴才给曹爷请安了,爷您吉祥。”博敦窜回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裙摆,梁九功对着子清哥媚笑了两下,心虚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奴才这不也是为了咱万岁爷的安危着想,才查得仔细了些。”子清哥朝他瞥了瞥,“动作利索点儿,皇上在前头催了。”梁九功哈了哈背,“哎,奴才这就来。”子清哥板着脸朝我们这圈人扫了扫,随即背过身带着手下的侍卫朝前头跑去。梁九功憋足了气瞟了眼博敦,也跟着子清哥过去。 经这么一闹,博敦倒是不想睡了,再加之马车行得要比来时快很多,上下颠簸的更是让人一点儿困意也提不起来。博敦后脑勺搁在我腿上,仰面看着我道:“真真姐姐,叔老爷他为什么要骂成德阿哥?”我低头看着他,想了会儿道:“许是惹老爷生气了吧。”博敦“哦”了声,没再追问下去,闭起眼睛把头侧卧在我膝盖上,过了半晌竟渐渐睡着了。我从身后取了条羊毛毯子盖在他的身上,而后静靠在了椅背上,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些天发生的事儿齐齐涌了进来,我心里不愿去想,却丝毫也由不得我。 …… 从南苑回府已有小半个月,公子的病却是不见好,高烧不退,也不出汗。傅太医每日来给公子请脉,说公子体内积寒多年,致内火无法外散,心脉俱损,这次是旧疾复发,而胳膊上的箭伤不过是个引子而已。老爷和大奶奶每日都到公子的房里来,私下问傅太医公子的病重不重,傅太医摇了摇头只道不好说,等到天气转暖了或许会有所改观。 那日午后,朝廷在德胜门口张了皇榜,公布了入选此次恩科殿试的举子名单,“纳兰成德”四个字也位列其中。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大人亲自过府来传了皇上下的旨意,宣公子于五日之后入宫廷对。若放在平时,这样的喜事府上必定是会大肆操办一番的,可老爷和大奶奶这回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设宴,就连收到的贺礼也悉数捐到了广化寺用作寺里的香火钱。大奶奶整天都和齐布琛姨娘跪在佛堂里念经,求佛祖保佑公子渡过难关。 夜里,公子坐在房里的书案前写字,咳嗽不止,我坐在一旁给他磨墨,静看着公子写出来的每一个字。公子过去最爱练米芾的行草,可今日却一笔一划地写起正楷来,笔下很慢,几乎每一笔都在用很大的劲儿。半晌,才工工整整地写下一首诗来,我缓缓地转动着墨杵,看着纸上的字,心里默念着: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爷。” 我嗖地站起,公子戳下笔,连着咳了好几声,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忙把茶水递给他,公子脸色煞白,颤着手接过茶碗,手一抖整杯茶都泼在了纸面儿上,把刚写好的字全都给晕开了。老爷和大奶奶听到动静领着傅太医赶过来,老爷走到书案边摸了摸公子的背,“成德,成德?” 傅太医夹着药箱子匆匆走进房门,踱步到书案前,把了把公子的脉,抬眼看向老爷,“是昏厥过去了,不是反复叮嘱这些日子不能夜读吗,怎么不照着做呢?”老爷闭着眼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大奶奶抹着眼泪道:“我就成德这么一个儿子,这要是有个好歹不是要了我的命?”老爷跺了跺脚,喝道:“你哭又能有什么用!” 傅太医叫来小厮把公子抬到榻子上,又把了会儿脉,“病是凶险了些,不过也不是没得救了,依老朽看,公子是一时气塞才昏厥了过去,待我开两剂疏通心脉的药子定能醒过来。只是有一条,天大的事也要先放一放了,万不可再擅自行事,要不然即便是华佗扁鹊在世也难保万全。”老爷点了点头道:“一定按太医说的办。”傅太医长叹了一口气,坐到书案上去开方子,老爷亲自过去给他磨墨,看见书案上的诗,拾起那张纸看了会儿脸色愈发沉下来,悄悄折起那张纸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大奶奶和老爷没再回屋去歇息,而是坐在了公子榻前守着。我拧了块热毛巾给榻边送去,老爷接过热巾子亲自给公子的额上掖好。大奶奶捏着公子的手,看向老爷道:“明儿个要不请个萨满来看看,要是阴间什么小人来找成德作祟,也好驱一驱邪气。”老爷静默了会儿,微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我也告几天假,朝上的事先搁一搁吧。看样子廷对是去不成了,当真是祸不单行啊。”说着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腿,大奶奶抹着眼泪道:“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什么廷对不廷对的,是命要紧还是功名要紧?这回就算是天王老子来请,我也不能让他去了。” 次日,公子的房里乱成一团,不光有道士盘坐在阴阳阵上念符,还有打扮稀奇古怪脸上涂了油彩的萨满法师摇着铜铃铛在地毯上摇摆不定地跳大神,嘴里还不时地念叨着咒语:“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千邪弄不出,万邪弄不开……”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萨满又偏偏不让我把公子榻上的幔帐给放下来,说是要对着他施法念咒才管用。公子虽然仍在昏睡中,手指却紧紧揪着衾被,可老爷和大奶奶却对这些萨满深信不疑,端坐在罗汉榻上很虔诚地看着他们施法,大奶奶的手上还转着一串佛珠。 “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急急如律今。”那个老道士闭着眼睛念完这一串咒语,随后缓缓从垫子上站了起来,而那两个萨满法师还在扛着铜铃继续跳着大神。老爷起身走过去请那个白胡子老道士坐,急切地问:“怎么样?”那老道士长叹了一声,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闭上眼手指掰弄了几下,半晌缓缓睁开眼看向老爷,“是冤魂缠身,极难驱散,贫道实在没有十全的把握。”老爷皱了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恭敬地递到那道士面前,“这是一点心意,请老观主务必笑纳。” 那道士瞟了眼银票,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塞到了衣襟里,静默了一会儿才道:“虽极难驱尽,可方才贫道施法时东方骤现一道白光,准是启明星下凡了,若要回转也不是毫无办法。”老爷倏地眼睛一亮,抬了抬手道:“老观主但说无妨?”那道士慢吞吞地道:“若保无虞,必速速成亲冲喜。”老爷和大奶奶对看了一眼,霎时如醍醐灌顶一般。老爷撇过头往公子榻上看了会儿,点了点头,遂起身朝那道士拱了拱手,“谢老观主提点,我记下了,请往前府花厅用茶。”那老道俯身施了个礼,而后抖了抖又宽又长的袖子随着来福出了房门。 第二十八章 乌丝曲倩红儿谱 三月,平南王尚可喜以年老多病为由,上疏朝廷告归辽东,并疏请皇上恩准他的儿子尚之信沿袭藩王之位,继续顶替他坐镇广东。在这天子脚下,但凡是府上有人在朝廷做高官儿的无不知道皇上撤藩的念头已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尤其是在南苑突遇朱三太子的同党夜袭御帐一事之后,皇上撤藩的决心更是有增无减。而偌大的朝廷,文武百官中却唯有老爷与户部尚书米思翰,刑部尚书莫洛等寥寥无几的几个大人,坚决主张撤藩,与皇上的意思一致。 最终皇上下旨称赞平南王“识大体”,恩准其告归辽东,并赏赐给他一大笔养老银子,但不准他的儿子尚之信沿袭藩王之位。张贴在京城大街小巷各个角落里的圣谕中这样写道:广东已定,坐镇藩王已大无必要,着尚之信随父尚可喜一同告归辽东,不得有误。 圣谕一下,平西王吴三桂立马上疏请求皇上撤藩,没过多久,定南王耿精忠也极力效仿,恳求朝廷撤藩。皇上顺水推舟,昭告天下即日撤除三藩,收回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定南王耿精忠手上的兵权,三位藩王俸禄增加一倍,各自返乡颐养天年。如此一来,老爷和当初赞成撤藩的几个大臣在朝中威望日增,而过去那些极力反对撤藩的人如今却是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府里要给公子办喜事儿了,老爷给广东的卢家下了重聘,并请来道士算卦,择期三月十五黄道吉日迎娶卢姑娘进府。而出乎意料的是,给公子填房的侧室竟然是寒玉,她的身份一下子从丫鬟变成了主子,府里的人这些天见到她都恭恭敬敬地给她问安,又因为寒玉娘家姓颜,大伙儿进进出出都称呼她为颜主子。 寒玉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沾沾自喜的神色,待我们也一如往昔,并不曾摆出一副做主子的架势来,故而府上的丫鬟小厮都很乐意和她相处。公子因病误了今年的廷对,在榻上躺了近两个月,眼下总算渐渐好了不少。不过傅太医说千万不能有所松懈,还是在房里多将养些日子为好。黏在门窗上的那些驱鬼符终于被揭了下来,换成了大红色的“囍”字,府里房梁上的彩漆也被重新绘制并贴上了耀眼的金箔图纹,廊柱粉刷一新,房梁上绕上了大红色的绸缎。 公子和卢姑娘的婚房设在了前府,从今往后,我们就不住在后院儿了。淳雅如今也大了,她的闺房被移到了后院儿格格原先住的地方。当然,自然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大奶奶给淳雅的屋子大肆翻修了一下,移了好些金银玉器进去,一迈进门槛儿就知道是上三旗闺秀才有的规制。寒玉在前府有了自己的屋子,原来和她同屋的碧桃则搬来和我一块儿住,就在公子那间婚房的外进。成亲之后,婚房便是公子的卧室,而即将成为我们府上大少奶奶的卢姑娘的房间则紧挨着大奶奶的正房。 婚期越来越近了,天也一日日回暖,园子里花团锦簇,燕妒莺惭。府里这几年接二连三地遇事,上上下下无不盼着新少奶奶的进府能彻底冲散这郁积多日的阴霾。我捧着花房新培植的杜鹃花的盆景儿沿着回廊往公子房里走,刚走到院儿门口就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我走近,房门微开着,公子躺在里屋的榻子上,寒玉手里端着药碗儿坐在榻前的圆凳上,低头不语,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我顿住步子,正琢磨着该不该这会儿进屋的时候忽见公子看着寒玉道:“你跟我说实话,毓菱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寒玉缓缓用瓷勺子轻搅着碗里的药,半晌不言语,公子抬高嗓音,“前年过年的时候见你在府上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毓菱要是真的回南了,你为何不跟在她身边?也是我一直把你想得太善了,心想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总不该有那么些心思。如今看来,我当真是瞎了眼,错看了你……”说罢转过身连着咳了几声,寒玉一惊,忙起身拿着帕子递过去,公子回过头一把推开寒玉的手,药碗儿“嗙当”一声掉落在地上,瓷片儿蓦地碎成几瓣。寒玉怵着,衣襟上被泼了一滩深棕色的药渍,公子看着她厉声道:“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寒玉轻咬着嘴唇在榻前站了会儿,忽地捂住嘴转过身跑了出来,一到屋门口就看见了我,我愣愣地看了她会儿,福了福身道:“颜主子万福。”寒玉撇过脸轻抹了抹眼角,侧着身子跨过门槛儿急着跑出了院子。我从没见寒玉掉过眼泪,也不曾见公子对着谁生这么大的气。近来见天都有人说寒玉命好,准是上辈子积了厚德,可我却觉得这个主子的名分对于她来说未必是什么福气。公子不信她,甚至心里还有几分恨她,可寒玉这辈子却注定要被框在这府里头,再由不得自己了。 …… 晚膳的时辰,我去大奶奶房里装食盒,淳雅和大奶奶坐在圆桌边用膳。寒玉换了身杏色的衣裳,虽说哭过,可脸上的脂粉比平常扑得稍浓了些,故而也看不大出来。她提着衣袖用筷子夹了几条醋溜鳝段到碟子里,而后盖上盒盖朝我点了点头。大奶奶夹了筷子菜给淳雅,看向寒玉道:“怎么不亲自送去啊?”寒玉转过身,顿了会儿道:“方才姨娘说卢家的嫁妆到了些,让我去帮衬着清点。”淳雅看着大奶奶,“额娘,我刚刚去找阿哥说话,他好像不大高兴,都不怎么搭理我。”大奶奶想了会儿,看着寒玉道:“哎?昨儿个怎么样,成德待你好不好?”寒玉一脸不自在,大奶奶急着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呀。” 寒玉静默片刻,看着大奶奶道:“爷昨夜看了大半宿书……”大奶奶插道:“那你呢?”寒玉道:“我绣了会儿图样就睡了。”大奶奶叹了声,轻皱了皱眉道:“我说你拾掇哪门子针线呀,成德不说话,你跟他说呀,又不是不认字儿,问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书里头讲了些什么,这一谈不就谈开了吗?府里这些个丫头就属你最聪明,怎么到了要紧的时候反倒脑子不够使了呢?”寒玉默默地点了点头,大奶奶又叹了口气,“这事儿啊也急不得,分开的日子久了,这两年成德又不在家,你们之间也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变得生分了也不能怪你。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吧。” “奶奶。” 齐布琛姨娘走进屋,福了福身,“新到了一批贺礼,这会儿全抬到花厅里了。还有我们府上回赠给赴宴宾客的礼品,也都备妥了,您要不要亲自去过过目?”大奶奶想了半晌,看着齐布琛姨娘道:“你把饭菜给成德送去,替我嘱咐他几句,礼单子给寒玉吧。”齐布琛姨娘应了声,把一册厚厚的大红礼单递给寒玉,随即又看向我道:“你也随着去吧,仔细点儿。”我应了声是,寒玉对着大奶奶和齐布琛姨娘福了福身和我一道出了屋。 刚踏进花厅,就看见卢家随嫁过来的嫁妆围着厅中间的大红毛毯堆了满满一地,这也只不过是嫁妆中的一部分,已经提前抵京了。看上去都是上等的物件儿,成对成对儿的琉璃玛瑙瓶,苏杭织锦缎子,翡翠如意,羊脂白玉,金银首饰,还有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儿和满满一大箱子的金条,可是比三年前格格出阁的时候要风光多了。 我拿着礼单子走在寒玉身边,挨个儿报着数,寒玉仔细地对照着每一件器物,府里人情往来大,每回设宴,无论是收礼还是送礼都少不了这一环。我跟在寒玉身边走,点着点着,蓦地眼前一晃荡,一个用红绸裹着的大箱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辽东步兵都统哈克齐贝勒携福晋纳兰湘雅给贵府长公子道喜”的字样儿。我心一颤,转过身看着寒玉,“颜主子?”寒玉轻“嗯”了声,抬眼看向我,我道:“格格这回是不是真的不能回京参加公子的婚宴了?”寒玉点了点头,“是来了家书,信上说哈克齐贝勒爷刚袭了他阿玛的官职,平南王父子又才回到辽东不久,朝廷让贝勒爷好生在辽东镇守,没接到旨意不得私自入关,大格格自然也给绊住了。” 我看了眼那口大箱子上的字,哈克齐贝勒爷是个豪爽的尚武之人,哪里写得出这么秀气的字,这一准是格格的亲笔。我一时想起格格过去手把着手教我写字儿,天冷的时候还给我呵手,那会儿成天都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用自个儿发愁,可自从格格远嫁辽东,府里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玉抚了抚我的肩,柔声道:“往后总有机会见到的,大格格眼下是当了额娘的人了,如今又怀了一胎,听说哈克齐贝勒爷待她像珍宝一样,还给大格格修了个跟咱们府上一模一样的花园子。” 我正欲说,却瞥见碧桃走到花厅门口,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碧桃福了福身,“颜主子吉祥。”寒玉微颔首,碧桃遂看向我,“真真,安总管叫。”我应了声看向寒玉,寒玉点了点头随即接过我手里的礼单子,“去吧,清点得差不多了,一会儿直接回房就成,不必过来了。” 我随着碧桃往东院儿走,“就叫我们俩?”碧桃摇了摇头,“府里的人都给叫齐了,说是有话要吩咐,我这会儿心里也正打着鼓呢,八成又是被教训一通。”说话就到了东院儿,回廊内外已经站满了各房的人,我和碧桃并肩站在一块儿。刚站定没一会儿,安总管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过来,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没出声,大伙儿渐渐把头都低了下去。安总管慢慢走下来,转了一圈儿突然走到我面前,很凶地喝道:“耷拉着个脸做什么?”我一惊,倒吸了一口气,支吾道:“安总管,我……” 他瞥了我一眼,转过身整了整自己的袖口,“你们都给我竖着耳朵听好啰,大少奶奶再有几天就要进门了,来府上道喜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不管是王爷贝勒,王公大臣,奶奶福晋还是他们身边跟着的丫头子小厮要是跟你们问起些什么话来,嘴都给我放紧些。谁要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老爷和大奶奶知道了,非撕烂了你们的嘴不可!”话音未落,已然把目光投注到了我和碧桃身上,“尤其是你们两个,往后伺候大少奶奶,嘴上都给我带着个把门的,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的事儿都给捣鼓出来!听见了没有?” 我偷看了眼碧桃,复低下头咽了口唾沫,“是。” 第二十九章 谁家刻烛待春风 “真真姐姐,我不要睡这个床,这上面全是些硬邦邦的东西,扎得我屁股疼。”博敦嘟囔着嘴坐在榻上,吵嚷着要下来,我上去挡住他,把他按回到床榻的里侧,轻捏了捏他的耳朵,“小祖宗,这可由不得你要不要的。”说着忙从枕边取来一个大红色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软垫给他背上靠着,又帮他把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小少爷,您今儿夜里啊就好好地躺在这儿,不过是些红枣子,桂圆莲子什么的,哪那么容易就能把你扎着!” 博敦努了努嘴倏地把头一撇,我噗嗤一笑,“行了,你站起来,我帮你把被褥里的东西往边上清清,总可以了吧?”博敦看向我,咧开嘴嘻嘻笑了笑,扑腾一下蹦了起来,衣裳上沾的喜果子哗啦啦地掉了一床。我拍了拍博敦后背上的红豆子道:“这压喜床也不是人人都能压得的,人家淳雅格格想睡还睡不成呢,你还在这儿挑肥拣瘦的!” 博敦一听,自得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真真姐姐,我明儿是不是还要到城门口去接成德阿哥的新娘子,给她压花轿?”我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啊,瞧把你给美的!明儿大清早五更天就得起,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出了名儿的大懒虫到时候赖在被子里爬不起来还美—不—美—得—成—” …… 清早,天还没透亮,府里已然是一片欢腾热闹。公子身着大红锦袍,头带东珠礼冠,辫子末梢缠绕着红色的流俗,腰间配着白玉环带,靴子是崭新的,一点儿灰尘也没有。房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礼盒,圆桌上,案几上到处都是。青花瓷的喜瓶里插着新摘的桃花,是花房新近培植的,听说是南面特有的品种。罗汉榻的短脚桌上摆了一只精美绝伦的洋钟,是英吉利的使臣进贡给皇上,皇上再赏赐给老爷的。那只洋钟的表尖儿是金子做的,彩漆表面上有扇小门,每到整点就有穿着洋装的小人儿推门出来转圈儿跳舞,还有西洋音乐奏出来。 老爷和大奶奶坐在罗汉榻上,指挥着我们忙东忙西的。齐布琛姨娘在婚床上重新铺撒了好几层喜果子,红色绣花的丝绵被褥上一时间落满了红枣子,桂圆儿,荔枝,红豆子……淳雅今儿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公子身边有说有笑,公子细细听着,听到有趣儿的地方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屋外雨声很紧,屋檐上的雨水流过瓦面儿汇集成一股股水柱子直直地灌到了地上。京里的春天雨水向来不多,连夜的雨更是很少见,即便是在夜里下了透雨,也总是一到大清早地面上就干了。可说来不巧,接连了一个多月的艳阳天,偏偏从昨儿半夜起开始风雨交加,空气中一下子变得又湿又冷,直到这会儿还是没有一点儿要停下来的样子。 一个多时辰后,府门口停着的马车渐渐多了起来,那些贵主子们一下马车就有贴身的丫鬟小厮给他们撑伞。公子站在府门口,锦袍上绕着红绸,恭敬地俯身拱手给每个前来贺喜的大人问安。安总管哈着腰嬉皮笑脸地请他们进府,有掌理的小厮站在门墩旁收着礼单,边收边大声报着人名儿,每报一个名儿就由来福在大红色的名册上给记下来。 鼓乐仪仗沿着府前的石狮子排成了两行,吹奏出来的曲子听上去极为熟悉,细细一辨正是格格出嫁时的那些曲调。尽管安总管特意吩咐了给他们的头顶上搭了遮雨的棚子,不过由于雨水是斜着飘下来的,故而眼下这些人的衣裳上还是湿漉漉的。不过想来府上给他们的赏银不会少,虽说是淋着了些雨,可这些人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喜气,吹得也很是卖力。 “安亲王岳乐携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到!” 话音刚落,老爷亲自举着伞走上前去打轿帘,安亲王一身藏青色的朝服走下了轿子,脸上一本正经的。公子已然在轿前恭候,扎安道:“成德给安亲王请安。”安亲王抬了抬手,走到府门前转过身清了清嗓子朝东面拱了拱手道:“圣躬安!”鼓乐声戛然而止,府门内外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安亲王一脸严肃地说道:“皇上口谕,得知纳兰成德成婚一事,朕心甚慰,着安亲王岳乐前往明珠府替朕道一声喜。”老爷听后忙摆出一副极其感恩戴德的样子,连连磕了三个头,“奴才明珠谢皇上隆恩。” 安亲王说罢,他身边的太监朝四周的人抬了抬手,我们才都纷纷站了起来,鼓乐声也随即又响起。安亲王走到公子身边,和声道:“皇上听说你大病一场才误了这回的廷对,很是为你惋惜。皇上特意要我带话给你,三年后的恩科殿试你一定要来参加,万不能再有纰漏。皇上很赏识你,望你千万别辜负了圣恩才是。”老爷惶恐地谢恩,公子俯下身拱手称是,“成德谨记。” 安亲王在老爷的陪同下进了府门,周遭愈加热闹起来,马车一辆一辆的紧挨着,都排到了拐角处。安总管时不时地跑进跑出,咧开了嘴对着我们抬抬手,示意我们兴致再高一点儿。他脸上的表情做作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总比对着我们凶神恶煞的要好。我和碧桃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并不是因为害怕安总管,说实在的,今儿我是真的高兴。 伴随着高扬的锣鼓和唢呐声,一顶装饰得华贵无比的大红花轿渐渐停在了府门前。我心噗通噗通地跳,只见博敦嗖地从轿帘子里蹿了出来,仰着脖放开了嗓门儿高喊了一声,“压轿!”喊罢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蹦蹦跳跳地朝府门口跑了过来。安总管带着一席小厮把早已预备妥当的大红毡子铺到了轿帘口,我带着笑意端着一只托着弓和箭的碧玉盘子递到了公子面前。公子左手拾起那柄紫檀木做的雕工极为精致的弓,右手拿起箭,拉开弓弦朝着轿子的上沿儿射去。“嗵”一声,箭头深深地扎在了花轿上框的正中心,箭头入木三分,箭尾的羽翼还在微微颤动着。 叫好声瞬间迭起,碧桃给喜娘打着雨伞走到轿子口,喜娘打起轿帘子,搀着一身锦缎绣花霞帔,蒙着大红盖头的卢姑娘走下了轿子,踏上了红毡。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到了卢姑娘手里,又满脸喜气地走过来将红绸的另一端递到公子手上。公子接过红绸,走到卢姑娘身边,喜娘挥着帕子喊道,“大少奶奶进府啰!”语罢站回到卢姑娘右侧,搀着她往府门口走。安总管早已在门槛处摆放了火盆和碎瓦片儿,公子并肩和卢姑娘向前缓缓走着。公子先一步跨过门槛儿,听说这是规矩,卢姑娘而后在喜娘的搀扶下跨过了火盆和碎瓦片儿。喜娘一边走一边高声说唱着:“恭喜道贺新安人,开枝发叶此良辰,入门旺相,夫妻长寿,白发齐眉。” 府门周围的丫鬟小厮们亮着嗓子齐齐俯身恭贺道:“爷大喜,少奶奶大喜。”走过红毡子,踩过前府花园子上的石桥,公子和卢姑娘慢慢步入花厅,我和碧桃紧跟在随行的人中间。只见老爷和大奶奶端坐在匾下的两张太师椅上,他们面前的青砖上整齐地摆放着两方大红软垫。 花厅里坐得满满当当的,安亲王岳乐和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安坐在左侧,坐东朝西,而他们的对面则是康亲王杰书和他的嫡福晋。董佳氏站在那个嫡福晋边上,在嫡福晋的眼皮子底下,她这个做侧室的今儿个倒是规矩了不少。不过一看见卢姑娘走近,还是得意得挑了挑眉梢,恨不能昭告天下我就是眼前这个新娘子的姨表妹子。公子和卢姑娘在软垫前站定,安总管递上两炷香,退后两步正声道:“跪!”喜娘搀着卢姑娘跪下,公子撇开衣摆端身跪在了她身旁。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公子和卢姑娘持着香叩拜了三下,而后起身。紧随着,又在安总管的掌礼下跪回到软垫上叩谢了圣恩,叩拜了天地,老爷和大奶奶,随后才是相互对着行交拜礼。 …… 婚宴一直从晌午持续到了晚间,前后换了两批人,到了晚宴上安亲王和康亲王都已回府,余下的人没有了拘束愈发地吵闹起来,劝酒划拳的声音此消彼长。席间不断有人走过来给公子敬酒道喜,公子每回都是爽快地一仰而尽。老爷和大奶奶在楼上招呼几个前来贺喜的王爷贝勒,而公子的这一桌上尽是些年龄相近的上三旗子弟。这些人成天就是吃喝玩乐寻乐子惯了的,这会儿更是没了边儿,想方设法地给公子灌酒。怪只怪子清哥今晚要在宫里当值,他要是在,一准会给公子挡酒。 公子喝完一杯别桌来敬的酒,像是呛了一口,忽而连着干咳了几声,我一惊,忙上前给他递帕子。公子接过帕子,这时,一位长相奇丑油光满面的阔少爷拿着酒壶一摇一晃地朝公子身边走来,醉醺醺地道:“纳兰成德,你,这……这杯你得喝,要不……就是瞧……瞧不起我!”他的声调已经走了形,满嘴的酒气,我撇过脸躲开他,公子捂着帕子咳了几声,转过身双手接过那人的酒杯,可手却在微颤。 “爷。”我停住公子的手,“胳膊上的伤还没痊愈,您不能再喝了。”未及我说完,那个粗野的混球一把夺过公子手上的酒盅,揪住我的领口,他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提起。我被他弄得根本就透不过气来,踮着脚紧蹙着眉想要挣脱开他的手。那混球朝满桌的人笑看了看复对着我道:“呀哈,小蹄子,挺会心疼人啊,那好,爷我喜欢,这盅酒你来喝。”说完揪着我把酒杯直直地往我嘴里硬塞,我使劲扭头要避开他,他却要强灌。 “啪嗒。”未及我缓过神来,那混球已是挨了公子一掴,酒盅瞬间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捏着自己的领口喘了几口气,席间蓦地安静下来,别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眼睛齐齐地看向这儿。那个混球像是闷了,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表情惊愕。公子站着右手撑着桌沿儿,定定地看着他,手指几乎要把桌子按裂。过了没一会儿,那混球突然撩起袖子,看样子像是要撒野。安总管带着几个小厮忽地跑过来抓牢他的手,“穆顺贝子爷您息怒,我们爷今儿喝多了,一时失手,要不您打奴才两下给消消气?”说着稍侧过身子朝满屋子的人高声喊道:“吉时到,大少爷大少奶奶行合卺礼!” 第三十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公子端坐在盖着大红盖头的卢姑娘身边,喜娘给他们的被褥上撒着喜果子,一边撒一边喊道:“五男欢跃在床边,夫妻和顺乐绵绵。”刚念完,淳雅一身橘红色的旗装,抱着一对碧玉宝瓶笑呵呵地走到榻边,横放在了鸳鸯绣花衾被的中间,而后走回到公子和卢姑娘面前,福了福身甜甜地说道:“阿哥大喜,嫂子大喜。”公子对着淳雅微微一笑,卢姑娘随身带进府的丫鬟茉儿手里捧着一串祖母绿的珠子走到淳雅面前,俯身将它戴在了淳雅的脖子上,淳雅低头看了看那串珠子,高兴地对着卢姑娘福了福身,“谢谢嫂子。” 话音刚落,喜娘甩着帕子道:“吉时到,给大少奶奶揭盖头!”不知是不是老爷和大奶奶刻意安排的缘故,闹洞房这一环显然被省去了,屋里屋外并没有想象中的扯着嗓子起哄的人。寒玉双手持着一柄带着红色流苏的玉如意端身走到公子面前提起裙摆跪在了地毯上,公子接过那柄玉如意转身面向卢姑娘。屋子里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我手里端着托有酒盅的喜盘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公子的手,公子沉吟了会儿,提起玉如意渐渐挑起了盖在卢姑娘头上的那顶红盖头。 卢姑娘静静地低着头,晕红的脸庞把她衬托得如同一朵玉立的芙蓉花,让人分不清是固有的胭脂还是因为嫁为人妻而露出的娇羞之色。喜娘高唱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喝交杯酒,举案齐眉,喝到风生水起。举案齐眉,喝到儿孙满地。举案齐眉,喝到金银遍地。”我笑意盈盈地捧着喜盘子走了过去,我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点心盘子的姑娘,都是从府上未出阁的姑娘家里选出来的,她们的碟子里摆放着成对的子孙饽饽,糖莲子,糖莲藕,蜜糕等一些侍候合卺礼所必不可少的吃食。 公子和卢姑娘端起酒盅,相互看着彼此的眼睛,公子的眼神此刻平静得一点儿波澜也没有。卢姑娘不知是不是读出了什么,她脸上微微的笑意渐渐转淡,温柔娴静的眸子里好像找不出一丝激动和兴奋。喜娘催了一声,公子和卢姑娘才慢慢把胳膊挽在了一起,公子的目光瞬间落到了酒盅上,渐渐把那盅酒举到了唇边。正欲喝下去,卢姑娘忽然间手猛地一颤,手里的酒杯哗啦一下子滚落在了地毯上。她倏地站起,颤着手轻轻碰了碰公子右边的衣袖,转过手心一看,竟是满手的血。喜娘脸色煞变,提着嗓子惊叫了几声,我身后的几个姑娘也是慌得六神无主,碟子一时间跌落在地上,预备好的点心碎了一地。 “快些去叫老爷过来看看!”卢姑娘咬着嘴唇坐在榻边,用手紧紧捂住公子的右臂,寒玉攥着帕子,点了点头,忽地转过身冲出了屋子。我怵在榻子边,淳雅跑过来紧住我的手,蓦地哭了出来。老爷大刀阔斧地走进屋子,看见房里红毯上的一片狼藉也是一脸心慌意乱,他皱着眉头朝喜娘用力地挥了挥手,喜娘倏地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那些姑娘也识趣儿地端着碟子纷纷退下。寒玉恰带着傅太医进屋,我福了福身,傅太医看着我道:“姑娘快去把上回的云南白药取来。”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加快步子朝外进跑去。 黑灯瞎火的一时间也顾不上点灯,就在房里翻箱倒柜地捣腾起来,可越是着急脑子就愈发乱,过了半晌愣是找不到康亲王给的那些药粉在哪儿。心急火燎间听到碧桃大声说话的声音,我嗖地拉开房门,却看见那个喜娘和碧桃都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我拉了拉碧桃的衣摆,“姐姐,上回从南苑儿带回府的那些云南白药搁哪儿了?”碧桃狠狠地朝那个喜娘瞪了一眼,回身跨进门槛儿,“在柜子里头收着呢,我这就取了送过去。” 那喜娘见碧桃进屋,嘴里一阵臭骂,可这个喜婆子把自个儿的声音压得很有分寸,我心里知道她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可却偏偏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她骂便算了,脚底下还死命地跺着什么,撒完泼后又朝婚房的方向呸了一口,转过身提腿就要走。我拽住她,俯身拾起那个被她踩得满是灰尘的绣花荷包,看着她道:“我们大少奶奶亲自赏给你的东西,也是容得你这么糟践的?” 她叉着腰往地上啐了一声,“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给人家当了大半辈子的喜婆子,亲王府的格格福晋们伺候得多了,就没遇见过像今儿这么晦气的事儿!哼,不是老娘咒你们府上的这对儿,都是短命的……”未等她说完,寒玉从房里出来走到院子里,盯着她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们这里满嘴胡沁,让大奶奶知道了,让你这辈子都没活路!”那喜婆子身子一颤,脸上霎时变软,福了福身讪讪地道:“我……我这不,这不……”说着打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道:“哟,颜主子,您可高抬贵手,奴才这张臭嘴一时没给管住,您……” 寒玉止住她,“别在这儿碍眼了,要哭上外头哭去。”那喜婆子看着寒玉怯声道:“颜主子,您看给奴才这赏钱,您上回说好了还有一半要等到合卺礼过后再给奴才,您看这?”寒玉瞥了她一眼,“自个儿到账房去结账。”那喜婆子忽而绽开笑,福了福道:“哎,哎,奴才这就谢过颜主子了,颜主子您心善,日后准保洪福齐天。”说罢嗖地背过身,刚走了没两步,寒玉叫住她,板着脸道:“到了外头收起你那张臭嘴,要是让我听到半个字儿,一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喜婆子咧嘴哈了哈腰,“瞧颜主子给说的,这绝不能够啊。”寒玉朝她翻了个白眼,“快滚!”那喜婆子的嘴角抽了抽,瞟了瞟寒玉倏地提起步子直往外蹿,说话就没了人影儿。 寒玉走到我身边,接过那个荷包拍了拍上面的灰,轻叹了口气,“好好收着吧,别让大少奶奶知道了。”我点了点头,把那荷包小心地塞到了衣袖里,寒玉道:“你也累了一整天了,快回屋歇息去吧,爷那边没大事儿了,就是多喝了点儿酒上回的箭伤又裂开了些,少奶奶这会儿在房里亲自给爷上着药呢。”我轻“嗯”了声,福了福身朝房里走去。 我推开门,碧桃已经回到屋里了,一见我就搁不下心里的气,又把那个喜娘狠狠地给骂了一通。骂完后气是顺了不少,不过心下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懊糟,她拉我到榻沿上坐下,小声道:“交杯酒还没喝上一口就给洒了,好好的洞房花烛夜正当口的却见了血气,被那个喜婆子这么一说,我心里还真的有些七上八下的。”我看向她,“那些喜婆子成天就知道说长道短的,到处骗人家银子使,哪里能都当真呢,姐姐昨儿夜里不是告诉我那个算命的道士说卢姑娘是我们府上的贵人吗?你说,究竟哪个才是可信的?”碧桃一嗔,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蓦地睁开眼笑着舒了口气,“是啊,是我给气糊涂了。” …… 从头更天起,才停了没多久的雨又落了下来,还伴着几声沉闷的春雷,雨水忽而淅沥忽而绵延,整整下了一夜。清早醒来,我和碧桃各自归置了一番,端着洗漱的盆子和热毛巾走到公子房门前轻碰了碰门,才碰了没两下,少奶奶就亲自过来开门了。她显然早就起了,穿了身红色的绸缎面儿旗装,脸上的妆容淡雅而娴静。这身衣裳配她真的好看极了,纹样并不繁复,只在袖子上绣了几只翩飞的蝴蝶。我和碧桃笑着福了福身,“主子万福。”她微笑着颔首,柔声叫我们进屋。 公子已然穿戴妥当,面色虽还是有些苍白,不过和昨儿夜里宴席上相比却是好了不少。榻子上也已经收拾干净,碧桃把洗漱盆子端到案几上,拧了块热毛巾递到公子手里,侧身笑着对少奶奶道:“主子,您往后可别亲自沾手归置,要不我们不就没活干了?”少奶奶笑了笑,没一会儿,齐布琛姨娘走了进来,少奶奶福身请安,“姨娘万福。”齐布琛姨娘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拉起她的手,“三年没见,如今可是出落得愈发水灵了,昨儿夜里可歇息好了,成德要是欺负你就与我说,别替他瞒着。” 少奶奶微笑着点了点头,“谢谢姨娘挂念,爷他待我很好。”齐布琛姨娘轻拍了拍少奶奶的手背,转身走到公子面前,“成德,收拾好了就和昭第一块儿过去,老爷和大奶奶这会儿也该到了。”公子颔了颔首,“都妥当了,这就随姨娘过去。” 经过一夜的归置,花厅里已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围着红毯摆了好些牡丹和芍药的盆景儿。老爷和大奶奶又坐到了太师椅上去,公子坐在左侧的椅子上。寒玉端着茶盘递到少奶奶面前,少奶奶端起一盅茶走到老爷跟前的软垫上,左手提起裙摆跪了下去,而后把茶水端到了老爷面前,老爷微笑着接过茶碗儿。少奶奶看着老爷道:“儿媳给阿玛请安。”语罢随即磕了三个头,老爷连叫了几声好,和大奶奶笑着对视了下。寒玉又搀着少奶奶起身走到大奶奶面前,同样奉茶磕头。大奶奶揭开碗盖儿笑着喝了口茶,把茶碗递给寒玉,拿起手边桌面儿上的一个红木盒子,打开盒盖儿递给少奶奶,“往后啊和成德好好过日子,早点儿给我们府上开枝散叶。”少奶奶接过红木盒子,是一对儿硕大的东珠,她微笑着看向大奶奶,“谢谢额娘。”大奶奶高兴地点了点头而后看向齐布琛姨娘道:“祠堂那头预备得怎么样了?”齐布琛姨娘福了福身,“回奶奶话,已经收拾好了。”大奶奶“嗯”了声,看向老爷,“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明珠府的祠堂设在府里东南角的一个偏僻的地方,里面供奉着纳兰家已逝先人的牌位。这是整个明珠府最神秘也是规矩最大的地方,不是本家的血脉姻亲是绝对不能迈进去半步的。平日里的打扫也从来不会让我们随便插手,通常是老爷和大奶奶亲自请香归置。按照祖制,少奶奶进门后的第一件大事儿就是祭祖,而这也只是正室才有的待遇,齐布琛姨娘那儿就没有这层规矩。 我虽进不了祠堂,可我站的位置离门口不远,能很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摆设。地上的青砖干净得发亮,一间长方的厅堂里香火很盛,从左到右依次供奉着叶赫那拉氏几代族人的画像和灵位。画上的那些人都是纳兰家的叔伯子侄,而出嫁的女儿们则不在祭祀之列。不过也有例外的,画像正中间那个身着明黄色朝服,面容端庄的女人下面赫然写着一长排字:孝慈昭宪敬顺仁徽懿德庆显承天辅圣高皇后。她的那块牌位比所有人的都高出几寸来,上面镌刻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叶赫那拉氏.孟古。 我看着那张画像上的脸,不由地在心底叹了一声,画上尚且如此,真人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倾城之貌呢,怪不得孔公主说纳兰家竟出美人儿,这话果然不虚。过去在钟鼓楼那块儿的茶馆子里听过一出大书,讲的就是这个孟古皇后的亲侄女儿东哥格格的故事。说是叶赫的巫师在东哥格格很小的时候就预言她是个“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女子,后来真的有很多人为了要得到她而不惜动用武力,争得头破血流。还说太祖爷努尔哈赤曾经给叶赫下重聘要迎娶东哥格格,不过她誓死不从,还对亲哥哥布扬古贝勒说努尔哈赤是杀父仇人,谁帮叶赫杀死努尔哈赤,自己就嫁给谁。不过这个东哥格格并没有如愿,她成亲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之后没过几年就死了,实在是红颜薄命。 而画像上的孟古皇后虽然一世雍容华贵,却也没有活过三十岁。她殁的时候,太祖爷努尔哈赤下旨让服侍过她的四个婢女生殉,用这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来告慰一个女人的在天之灵。这就是纳兰家过去的女人,她们天生拥有高贵的血统和惊艳的容貌,她们在血雨腥风的争斗中长大,刀刃的一头是她们的亲人,另一头还是她们的亲人。她们在尘世中纠葛着,轰轰烈烈,却终究化作一掊黄土随风而散,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祠堂里受后人拜祭已经是身后的万幸了。 老爷和大奶奶在牌位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老爷持着一炷香诚恳地向先人禀告了公子成亲的喜事儿,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府里万事皆顺。随后,公子和少奶奶齐齐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礼罢,少奶奶便真正是明珠府的人了。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得体,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来,她的性子比格格还要好,格格是上三旗的朴玉,可她却是汉人家的夜明珠。 第三十一章 闲看燕子教雏飞 腊月,齐布琛姨娘给老爷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老爷欣喜不已,亲自给这孩子取名为揆叙。老爷的侧室众多,但不知道是什么原由,这二十多年来都不曾为府里生下个一男半女。揆叙一降生,公子便不再是明珠府的独子,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都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儿。 现而今,公子虽然尚未入职翰林院,却经几位大学士的举荐在文渊阁请旨领了份差事,和在国子监的老师徐乾学先生一同编纂《通志堂经解》。上至先秦,下推当朝,数不清的儒家经史都要挨篇收录撰写。每日早出晚归,有时繁忙时甚至三五日都要留在前朝彻夜修书,故而揆叙的出生他也是在两日后才知道的。 一进府便听见孩子响亮的哭声,公子抱着这个比自己小了足足二十岁的亲弟弟,脸上绽出了喜悦的笑容。齐布琛姨娘还在坐月子,可子以母贵的道理却不光是在宫里头受用,在我们府里也是一样,如今她的月俸和过去相比翻了一翻儿,滋补品也是最上等的。不过尽管如此,这种嫡庶之分的破规矩到了哪儿都要插上一脚,按理说齐布琛姨娘才是揆叙的亲额娘,不过自打孩子出世以来就一直放在大奶奶的房里养着。等到这孩子长大知事,也要先尊大奶奶为额娘,然后才轮到自己的生母。 “成德,把揆叙给奶娘抱着,一会儿别给摔着了,你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抱孩子?”大奶奶手里捂住暖炉,一边儿在磕着瓜子。公子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儿,揆叙倏地哇哇地哭啼个不停,大奶奶瞪了瞪眼,“瞧见了吧,你弟弟不喜欢你抱,跟那儿嫌不舒坦呐。”公子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到奶娘手里,大奶奶向奶娘招了招手,奶娘抱着孩子走近,大奶奶逗了逗揆叙把孩子抱入自己的怀中。 公子坐到少奶奶身边,柔声道:“近来身子可好?”少奶奶低头轻轻抚mo了一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幸福地抿嘴笑了笑看向公子,“这孩子近两日闹腾得很,我到了夜里都不敢睡。”大奶奶把揆叙往怀里紧了紧又揣着他上下晃荡了几下,“昭第啊就是老天爷派来给我们府里开枝散叶的,这回肚子里准保又是个小子。”说罢逗着小揆叙,“是不是啊,小宝贝儿,是不是个小阿哥?” 公子淡淡笑了笑,“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都是自己的孩子,哪里用得着分出什么伯仲来?”大奶奶没接话茬子,只道:“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有什么打算没有?”公子道:“生辰年年都有,我看这些年府里花销像流水一样,一边要顾着人情往来,一边又要给朝廷捐银纳饷。我们府上虽不至于入不敷出,可也不要太过靡费了,依我看像往年那样的宴席就免了吧,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顿饭话话家常就好。”大奶奶沉吟了一会儿看向少奶奶,“你怎么想?”少奶奶看了看公子,转过头和声道:“我听爷的。”大奶奶点了点头,把揆叙交给奶娘,“你阿玛这些日子也忙得很,腊月十二那天也指不定能不能脱得开身。既然你们都是这么个意思,那就依你们的办,反正等这孩子一出世总少不了大肆操办一番的。” …… 自少奶奶怀上身孕以来,我和碧桃就时常到她的房里去帮帮忙。她如今行动不便,人也比过去稍稍胖了些,不过公子说稍胖一点儿的女人才更有风韵。然而,公子无意间的一句话,竟让府里的好些个姑娘们把它奉为了金科玉律,有几个身子骨儿瘦削的这些天都跟着了魔似的,成天逼着自己多吃一点儿。结果胖倒是没胖成,反倒一天到晚的胃里翻腾,被厨房的管事骂了好几通才渐渐收住。 夜里,少奶奶靠在软榻上,手里绣着日后给孩子穿的肚兜儿,我则坐在一旁给她缠线。她的脸上没有一刻不带着笑意,即便是夜里睡着了做梦的时候脸上也是笑着的。我很乐意和少奶奶待着,即便手头上什么事儿也不做,就静静地看着她幸福的笑容,心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块儿高兴起来。她手上的那块绸缎是藕色的,料子又滑又柔,摸上去像是婴孩儿的皮肤。少奶奶做绣活时很耐得住性子,几乎每一个针眼都绣得很仔细很花心思。绣着绣着,才看出来是一朵初开的芙蓉花,花瓣儿粉中透着白,一看就是给女孩子穿的。 “主子?”她停下针,笑着看向我,我把碧玉色的丝线穿到针眼儿里,递到她手上,“您想要个小格格还是小阿哥?”她把手轻轻搭在了自己鼓起的小腹上,咧开嘴微微笑了笑,“还是女孩儿好,心眼儿细,跟娘也贴心。”她静默了会儿柔声道:“爷也希望是个小格格。”我“喔?”了一声,撑着脸颊傻笑了两声,忽听少奶奶轻轻“哎哟”了一声,我一急,“您哪儿不舒服?”少奶奶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家伙又踢我呢。” 我糯声道:“能让我听听吗?”她把花绷子放到了手边的案几上,轻“嗯”了一声。我高兴地把脑袋轻轻侧靠到她的小腹上,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儿瞬间透进我的鼻子里,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嗅着这股甜甜的味道。耳边暖暖的,是一种很舒服的温度,这孩子还不满六个月,却好像急着要出来的样子,时不时地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侧着头不愿意起来,可少奶奶的身子却微微往前仰了仰。我抬头张了张,公子正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罐儿走过来颔了颔首,“躺着别动。”我起身福了福,随即低下头抿着嘴笑,少奶奶看着公子,安然地靠在软垫上,“叫碧桃就成,爷怎么亲自送来了?”公子把汤罐搁到案几上,在圆凳上坐了下来,“过来看看你和孩子。”少奶奶避开公子的眼睛,拾起案几上的肚兜又绣了起来,可脸上却有些心不在焉,笑得比方才更甜了。 我识趣儿地起身,俏皮地朝他们福了福,而后轻快地退出了屋子。合上门,背过身不禁又笑了笑,哼着曲儿朝自己的屋子里走去。路过公子的书房,里头的灯还亮着,我站定步子,从门缝里看了看,寒玉这会儿正站在书案前,面无表情,或者说,甚至是有些发呆。我叩了叩门,寒玉一惊,抹了抹眼角,把手头上的书叠了叠,随即正了正身子,“进来。”我推开门走进去,她朝我淡淡笑了笑,我稍有些不安地看向她,“颜主子,您怎么了?”她摇了摇头,“没事儿,一时闲着无聊想把爷书房里的书给理理。” 我“哦”了声,她道:“我要去看看齐布琛姨娘,给她送些血燕窝羹过去。爷今儿晚上不过来了,你一会儿记得把灯给熄了。”我福了福身,寒玉微一颔首转过身缓缓走出了房门。我走到书案边把上面几本稍稍有些放乱的书摆摆好,忍不住抽出压在最底下的那本书,心里蓦地一凉,这不是表格格的那本琴谱吗? …… 腊月十二,公子生辰。 晚上,自家人在阁子里摆了一桌家宴,正对着水榭上的戏台。安总管捧着戏册子来请公子点戏,公子没点,直接把册子递给了少奶奶,少奶奶要推,老爷发了话她才点了一出“玉簪记”,却也是挑了公子最爱听的。奶娘抱着揆叙坐在大奶奶身边,这孩子很嗜睡,即便是台上在唱戏那么大的声响也惊不动他。少奶奶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揆叙的那张粉嘟嘟的小脸看,心里喜欢得不行。 公子轻拉了拉她的袖口,凑着她的耳朵小声言语了一句。没听见具体说了些什么,不过少奶奶听了后脸色一下子变得晕红,朝着公子微微皱了皱眉,脸上却是遮掩不住的笑意。老爷的两个偏房吴氏和孟氏眼尖儿,相互对视了一下,忽而噗嗤一声,随即用帕子抿着嘴轻笑,边笑还边低声交谈个不停。大奶奶朝她们俩瞪了一眼,她们瞬间收敛起自己的表情,安静地侧过身子看戏。 唱到第五折,戏台上的道姑忽然间换成了一个个头稍小的姑娘,唱腔很是生疏,步态也歪歪斜斜的不大匀称。大奶奶“咦?”了一声道:“这陈妙常怎么换人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桌面儿上的人都被搅得一头雾水,少奶奶仔细朝台上瞅了瞅,先是微嗔,而后朝公子笑了笑。公子没闹明白,台上的姑娘甜甜地唱道:“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唱完这句后,身边的鼓乐声还未歇,那个姑娘却突然间忘词儿了。她叉着腰眼睛往上翻着,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记起来,倒是站在他身旁的演潘公子的伶人急得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擦汗。那个姑娘忽而自己笑了几声,站定朝前福了福,“阿哥,淳雅给您祝寿!祝阿哥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公子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朝淳雅笑着点了点头,淳雅对着我们乐呵了一下而后顺着回廊往阁子里飞快地跑过来。转眼的功夫,戏台上又换成了方才的那个女伶人,淳雅蹦蹦跳跳地跑进阁子,走到大奶奶身边。本想讨个好,大奶奶的脸却竖着,很是阴沉,“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走个路还疯疯癫癫的,哪里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说着把她头上的钗子摘下重重敲在了桌子上,呵斥道:“跟谁偷学的戏,叫他过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淳雅身子微一哆嗦,往后退了几步,嘟囔着嘴朝公子这儿跑来。公子揽住她,拿了核桃酥送到她嘴边,她也不吃,耷拉着脸,看上去满肚子的委屈。 寒玉起身搬了个凳子给淳雅坐下,少奶奶揉了揉她的辫稍对着大奶奶道:“额娘,平日里听多了总会跟着唱两句的,淳雅也就是给我们寻个乐子。”大奶奶没再计较,接着看戏。公子和淳雅说了好些个笑话,淳雅听到最后一个才忍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淳雅紧紧挨着少奶奶的肩,而后凑到她的肚子上听了听,听了会儿扬起眉毛朝着公子笑了笑。公子摸了摸她的脑袋,淳雅懒洋洋地倚在少奶奶的身上,甜甜地道:“我侄儿叫我姑姑呢!” 大伙儿忽而乐呵地笑个不停,正高兴着,余光处却突然间瞟见楼梯口的地方,安总管正提着衣摆往上头走。安总管给老爷和大奶奶扎了个安而后走到我们这边,躬身道:“少奶奶,有个说是您家里的人送来了封家书,叫奴才亲自交到您手上,还吩咐您现在就打开看。”老爷听后瞅向安总管,“那个送信的人呢,怎么不上来?”安总管道:“回老爷话,才扔下信就走了,也没看清长什么模样。” 淳雅坐正,少奶奶仔细看了看信封,有些疑怪地说道:“既是伯父寄来的家书,哪里用得着八百里加急呢?”公子接过信,“打开看看,说不定给咱们道喜的,日子久了,从广东到京城路又远,许是怕在道上耽搁了,八百里加急也说得过去。”少奶奶轻“嗯”了一声,撕开提封处,取出里面的东西,竟然又是一个信封,而上面赫然写着“明相亲启”四个字。原来是写给老爷的书信,却费了那么大一个周折,偏偏要从少奶奶这儿周转。 公子和少奶奶对视了一下,少奶奶缓缓起身,公子立马扶她坐下,取过信走过去递到老爷手里。老爷速速拆开信件把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完后脸色煞变,对着安总管道:“赶快去备马,把那个送信的人找来,我有话要问。”安总管俯身道:“嗻,奴才这就去办。”老爷攥着拳头道:“慢着,别把他带府里来,去东直门外的别院。”安总管应了声是而后蹿下了楼。 少奶奶有些担忧地问,“阿玛,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老爷已然克制住了自己方才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端起茶碗儿喝了一口,“是朝廷的事。”说罢,侧过身面朝着戏台,和方才一样静坐着看戏,可脸上的神色却很是僵硬。少奶奶没再多问,公子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安总管上楼走到老爷耳边言语了一会儿,老爷边听边点头,而后起身和安总管一块儿下楼,大奶奶吩咐了奶娘几句也随着老爷一块儿走了。阁子里一时变得很安静,倒是揆叙忽然间醒了过来,在奶娘怀里哇哇哭着,小脚还不安分地踹个不停。 第三十二章 风声雷动鸣金铁 腊月三十,就在京城上下一片欢腾喜庆,在漫天的烟花爆竹声中等待辞旧迎新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数不清的身着铠甲的御林军却佩着刀,骑着快马,闪电般地掠过京城的大街小巷,带来了一个震天响的炸雷——吴三桂起兵谋反了,蓄发易服,定国号周。 京里到处都在抓人,等消息传到府里的时候,老爷和大奶奶尚在宫中赴晚宴,仍没有回府。我则静坐在公子的书房里给他裁纸研磨,公子在书案上铺了几百张大红色的纸,正一笔一画地给府里的上上下下写“福”字儿,预备明儿一早送出去。可写了还不到一半儿,前府大门口霎时间一阵噼里啪啦的粗野的碰门声,一边敲还一边吼着“开门”,听上去像是一群兵勇的聒噪声音。 公子停下笔,毛笔尖儿悬在纸面上,抬眼静默了会儿看向我轻声道:“去看看。”我轻“嗯”了一声,搁下墨杵朝房门口走去。正欲拉开门环,公子走到我身边把住我的手,“你和碧桃一块儿去少奶奶的房里守着,把房门关紧,叫淳雅和博敦他们也好好在屋子里待着别出来。”我点了点头,公子打开屋门踱着步子往前走,我掰弄着手指跨出门槛儿,“爷。”公子回过身,我上前几步,“您千万小心。”他微微颔了颔首,倏地转身径直朝前府迈去。 等我稍稍收拾了一下走出书房的时候,院子里已是乱成了一团。安总管眼下也不在,底下的人愈发没了边儿,扯着嗓子大呼小叫不算,几个胆子大的婆子小厮竟然抱着大包小包蹿东蹿西的,大有想趁机溜走的态势。揆叙的奶娘本就身子臃肿,她手里还扛着一只圆鼓鼓的包袱,包袱太重,没走几步就要往上面提几下。寒玉恰好听到动静赶到,看见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当即让贵喜把各个院子的大门都关上,不准放一个人私自出府。 她走到揆叙的奶娘跟前,抽出夹在她腋下的包袱,抖落了几下,大大小小的金银首饰瞬间散落了一地。那些方才跑得起劲儿的人这会儿都停下了步子安安静静地站着,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一句话。有几个识相的趁人不注意赶忙悄悄地把包袱放到了地上。寒玉瞅着那个奶娘,绕着她的身子转了一圈儿,奶娘不敢抬头看一眼,两腿哆嗦个不停。寒玉冷哼一声,“还没真出什么事儿呢,你就琢磨着趁火打劫,是不是太早了点儿?”奶娘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对着寒玉连磕了三个响头,边磕边念叨着:“主子饶命,奴才下回再不敢了。” 寒玉睥睨了她一眼,转过身子正声道:“把不该是你们的东西都放回到原先的地方去,该回哪儿回哪儿,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事儿就到此为止。”那些人相互看了几眼,一个个都讪讪地提起脚下的包袱朝各院儿的方向走去,揆叙的奶娘也哈着腰给寒玉道了声谢,而后嗖地往大奶奶的屋子里跑。寒玉神色放缓,走到我身边道:“我去把淳雅和博敦给安顿好,少奶奶那边你留点儿神,如今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可千万别出了什么闪失。”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寒玉看了看我随即提着灯笼顺着回廊往后院儿的方向走过去。 我推门而入,少奶奶尚未睡着,她躺在榻上,背靠在软垫上面,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出什么事儿了?”我跑到榻边坐下来给她掖了掖被子,“主子,您别担心,从晚膳那会儿起整个京城就乱了,家家户户都是这个样子,也不光是我们府上。”少奶奶点了点头,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爷呢?”我道:“在府门口周转着呢,爷让您好好在屋里躺着,什么事儿也别顾虑了。”她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这两日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儿,阿玛和额娘到现在还不回府……”她顿了顿,吃力地把身子往软垫上挪了挪,我忙上去搭手,她搭住自己的腹部,又轻轻叹了一声。 外头蓦地一片哄乱,少奶奶一惊,喘着气儿看向屋门,很不舒服的样子。我心下着急,忙擦了擦她的汗珠子,“主子,您别慌,我替您去门口看看动静,再回来告诉您。”她看着我,有些迟疑不决。碧桃恰端了碗儿燕窝羹进来,我起身看向她,她对我点了点头而后走到榻边。 经寒玉方才那么一通呵斥,院子里这会儿四下无人,安静得很,故而即便是隔了几进,府门口的动静仍是听得一清二楚。我心神不定地跑到小竹林边站定,探着身子往府门外张了张,只见数不清的兵勇正举着火把站在那儿,将府门口堵死,整个明珠府也已经被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骑在马背上的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叔父索额图,他看样子也到了没一会儿,身着朝服头戴绒毛朝冠,一脸得意地坐在马背上。府门敞开着,公子正身立在匾下,拱手道:“纳兰成德给索相请安。” 索额图捋着他那把灰白的胡子,挑了挑眉稍道:“有知情人禀告说你们府上窝藏了前明余孽朱三太子和吴三桂的同党,老夫身为领侍卫内大臣,不得不为圣上的安危着想,多有得罪了!”说完朝身边的那个穿着红色铠甲的兵勇挥了挥手,“搜!”公子上前一步,挡住那个兵勇,随即朝索额图拱了拱手,“索相,成德失礼了,既是要搜查谋反的同党,成德斗胆,恳请皇上亲书的圣旨一看。”索额图微嗔,一时间哑口无言,那个兵勇讪讪地看了他一眼,见没什么动静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公子道:“家父任职兵部尚书,调兵必定要有他亲书的手牒。成德只知依大清律例行事,若见不到圣旨,恕成德万万不能让索相进府搜查。”索额图正欲开口,安亲王岳乐忽然骑着快马赶到,公子给他请安,索额图也一脸慌张地下马给安亲王扎安。 安亲王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道:“皇上口谕。”一席人通通跪了下来,安亲王正声道:“着索额图即刻进宫,不得有误。”索额图叩头领旨,朝公子瞥了一眼,而后攥了攥拳头蓦地跃上马背,又对着府门上方的牌匾瞪了瞪,忽而掉转马头带着他那一席人马和安亲王一块儿朝东南面宫里的方向过去。 …… 依往年的惯例,宫宴这会儿早就该散席了,可老爷和大奶奶却到了大半夜还没有回府,不免让人心生不安。公子静坐在少奶奶的榻边,握着她的手不时地说着宽慰的话,神色依旧安然淡定,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像是有什么事儿。少奶奶听着默默地点头,脸上也是柔柔淡淡的,不过眼神里却透着无可躲闪的疲惫。她如今身子越来越沉,人也一天比一天觉得累,和公子说了会儿话便渐渐不出声了。公子小心翼翼地取下软垫,将她的身子摆平,掖好被角。 早就过了子时了,按理说守岁的人此刻也该回屋歇着才对。不过隔着高高的院墙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响动声,仔细听又竟是些车轱辘转动的声响,还有就是孩子的哇啦哇啦的啼哭声。吴三桂的兵马离京城还有数千里地,可天子脚下的百姓却已然敏感地嗅到了铁蹄的味道,不安分地闹腾起来。管不了是谁和谁在打仗,管不了起兵究竟是以什么为名号,也管不了光复大明还是旗人江山,在一介平民的眼睛里,到了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似乎只有一个字才是最安全的,那就是逃。 四更天,我和碧桃都在罗汉榻上侧着脑袋睡着了,忽然听到有人叩门。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欲起身,公子未睡,对我摆了摆手而后走到房门前轻轻拉开门环。不是别人,正是子清哥身边的小太监何顺儿,他朝公子扎了个安。公子忙请他进屋,回身把里屋的门悄悄合上,我走到屋门口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响动便把门栓插紧。 公子招呼他坐下,“怎么样?”何顺儿咽了口唾沫,从袖子里拉出一张纸条递给公子,“这是曹爷写给公子的宫门抄,眼下去宫里赴宴的那些主子们都没有回府,曹爷请公子不必太过担心。明相那头暂时还没出事儿,二更天的时候被皇上传去乾清宫问了一回话,回完话后又出来了。曹爷嘱咐公子留些神,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在这几个时辰了。如果到了寅时还不见明相回府,府上的事儿就请公子定夺吧。”公子听后点了点头,“有劳你跑一趟。”何顺儿道:“公子千万别这么说,给您和曹爷办事儿还不是奴才应当应分的吗?您歇着,奴才这就要赶回宫里去给曹爷回话,先行一步了。”说着俯身朝公子扎了个安,我拉起门栓,公子起身送他走到屋门口,他点了点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公子在房里踱了小半晌,只身一人去了书房,我和碧桃先开始还很定心,可听了何顺儿的话心里却开始打鼓。房里的洋钟恼人得很,滴答滴答的吵吵个不停,原本就觉着闹,这会儿听着更揪心了。我晃了晃脑袋,走到放洋钟的案几上,伸手把洋钟的转门拨停。 碧桃走过来,“真真,我们是不是也该收拾一下,这万一真要是……”我咬着嘴唇看向她,“该不至于吧,曹公子不是说老爷那儿还没出什么事儿吗?”碧桃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也对,我打小就是在这府里长大的,若真是要走这一时半会儿的还能走到哪儿去呢?”她说着挪到榻边坐了下来,我挨着她的身子坐下,“姐姐,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姐姐再怎么说还有个干爹,总比我要强些。” 碧桃看了眼窗外,“寒玉真是能干,三下两下的竟能把他们全给收得服服帖帖的,怪不得大奶奶疼她。”说着忙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叫顺口了,老是改不过来。”我道:“姐姐,颜主子是不是很早的时候就在府里了?”碧桃点了点头,“我进府那会儿就在了,大奶奶待她一向好,有一回爷着了凉高烧不退,大奶奶把爷房里伺候的人全叫去狠狠教训了一通,就寒玉从头到尾都没说上一句。我那回心里别提有多赌了,现而今寒玉当上了主子才明白,原来大奶奶老早就想到今天了。” 我点点头,碧桃看着我,忽而笑了笑,“真真,你猜我想对你说什么?”我疑怪地看了她会儿,摇了摇头。碧桃道:“其实,我想说了好久了,就是觉着没有话岔子,冷不丁地问一句又觉得怪。可这会儿想想要是真出了事儿,往后都不知道问不问得了了。”我蹙了蹙眉,挡着她的嘴,“姐姐,你又说丧气话。”她拉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罢了,就权当是打发打发时间吧。”我“嗯”了一声,她道:“真真,你的名儿是谁给起的?”我一愣,她接着道:“你看,我们的名字都是些叫得出名的物件儿,什么花啊鸟啊的,就你的名字不一般。” 我咧嘴笑了笑,“我过去也问过格格为什么给我起这么个名儿,格格也有些答不上来,只是说阿哥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字。我记得格格出阁那会儿,哈克齐贝勒爷看见我跟我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怎么给你起这么个俗名儿,土得都快掉渣了!”碧桃噗嗤一笑,才笑了没几下,府门口忽然传过来一阵闹哄哄的声响,我和碧桃对视了一下,心一紧,蓦地站起来跑过去打开房门。 第三十三章 梦里砧声浑未歇 当我和碧桃并着肩迈出门槛儿的时候,府里各房各院儿都已经听到动静聚集到了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眉头紧蹙,神色不安,看来也是和我们一样为了等消息而一直没有睡下,刚一听到响动就跑出来看看情形。 前府的大门这会儿已然敞开是确定无疑的事儿了,街道上敲击铜锣的声音惊天动地。碧桃吸了口气,看向我,“这是在打更吗,可这大半夜的哪里有敲得这么个震天响的道理?”正说着,碧桃身子猛地一颤,又是一阵惊雷般的锣鼓声,声音听上去好像就在离府门不远的地方。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外头忽然有兵勇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在放声喊着:“朝廷旨意,各家各户都把府门打开,男女老少都站到府门前来,亲眼看一看伙同朱三太子叛乱的下场!朝廷旨意,各家各户……” 这个声音越来越近,这个时辰的天本该是黑沉沉的,可由于街道上聚集了太多的火把,这会儿整个明珠府的上空都被照得通亮通亮的。安总管突然间提着衣摆打着灯笼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院子里赶,看见我们都站在那儿,跺着脚喝道:“还磨蹭个什么,还不快到府门口去,你们一个个都长了几个脑袋!” 哗啦一下子,身边处处人头攒动,大家都跟逃命似的往前头冲,我和碧桃的步子慢,等到了府门口的时候,别的人都已然站定,一个个的脸色都像死过一回一样。我紧紧攥住拳头,想避开眼睛不看,可那个敲锣的兵勇此刻却紧盯着我,我一嗔,倒吸了几口凉气,硬着头皮睁开眼看向府门外。西面钟鼓楼的方向,好像是走了水了,一片火光冲天,火势越烧越大,整个天都被这火光给照亮了。而府门前不远处的地面上,数不清的用白布裹着头发,穿着红布衣服的人横卧在街道上,脚被绳子连在了一块儿,最前头被几匹马牵着正在由西往东行进。他们都已经断了气,身子一动不动,脸上,胳膊上到处都是刀痕,一定是刚死了没多久,到了这会儿还在淌血。身子过处,拖出了几道又宽又长的血痕。 街道两侧的人家都已经把门敞开,有几个孩子看见了忍不住哇哇地哭个不停。府门口不时有举着火把的兵勇骑着快马从这些队伍前经过,他们的刀都露着刃,有几把上面甚至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骑在最前面的那个兵勇人高马大,看模样有几分像上回见过的那个九门提督,他骑着那匹快马从鼓楼的方向一路跑过来,边挥鞭子边厉声一遍遍地喝道:“贼首杨起隆下落不明,有胆敢包庇窝藏逆贼者,知情不报者,斩!”他身后跟着一群身着黄马褂的大内侍卫,腰间都配着刀,正在挨家挨户地进府搜查。老幼妇孺的尖叫声铺天盖地,可这回不是索额图私自寻事了,而是动了真格儿,谁也拦不住他们进府,就连我们府上也不能例外。 那群大内侍卫很快就搜到了我们这儿,安总管嗖地跑过来给那些人哈了哈腰,“这位军爷,我们这儿是兵部尚书的府邸,您看这……”那个人猛地撇开安总管的胳膊,“什么兵部尚书府邸,就算是亲王府郡王府,今日也躲不过去!”说完提起火把带着身后的侍卫大步往内府踱过去。碧桃扯了扯我的袖子,轻声道:“这个杨什么叛贼的,该不会藏在我们府上吧?” 我一惊,看向碧桃,“姐姐,少奶奶那这会儿还没人呢!”碧桃忽地瞪大了眼睛,“这,这可怎么是好?”她眼神恍惚了几下,忽然拉着我一个劲儿地往里面跑。那些搜查的大内侍卫粗野得很,拿着刀见到房门就一脚踹开,而后举着火把到处搜查。他们能如此放大了胆子,竟连我们府上这样的身份都不管不顾,一定是得到了上头的严命。他们搜得极为仔细,凡是能藏人的地方,就连花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放过,看样子真不像是来故意闹事儿的。 寒玉已经带着睡眼惺忪的淳雅和博敦走出了后院儿,来到了人多的院子里,奶娘此刻也抱着小揆叙站在了寒玉的身边。一路跑过来府上的人基本上都见齐了,就只剩下公子和少奶奶不在。我和碧桃恰跑到正房外的回廊处,却被一个刚刚赶到的领头的大内侍卫给拦住。我们俩被他的刀一惊,喘着气儿踉跄了几步,那个人往眼前的几间屋子瞅了瞅,挥着刀指着少奶奶的那间房,随即侧过头对身后的一个侍卫喝道:“进去搜!” “别!”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公子蓦地走出房门把门合上,转过身上前走了几步,“这位军爷,内人怀有身孕,见了刀光怕是要受惊吓,还请您务必行个方便。”那侍卫头儿左右瞧了几眼,偷偷接过公子递给他的银票塞进袖子里,朝身后的几个侍卫喝道:“你们分头到别的院子里去搜,这儿我亲自搜查!”那些人俯身道了声“嗻”而后一溜烟地向各个方向跑过去。 那个侍卫头儿等到周遭没有他手下的人了,笑着朝公子点头哈腰了一阵,“公子别见怪,我们这也是例行公事,您说这堂堂的明相府哪里会窝藏什么叛贼,说出来可不笑话嘛!出来时曹爷特意吩咐过了,您这儿我们一定得放轻些手脚,这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宫里主子们赏赐的物件儿,要是磕坏了一丁点儿我们就是把亲娘老子卖了也赔不起啊!” 公子淡淡笑了笑,“折腾了一整夜也没个歇息,也实在是难为你们了。”那人扬了扬眉毛,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谁说不是呢,本想着大过年的这夜里总该回家搂媳妇儿了吧,嘿!没成想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这狗娘养的什么朱三太子,您说这孙子好好的闹腾些个什么,就是万岁爷不斩他,我都恨得牙痒非找他……”他说得正起劲儿,忽然瞥见那些个侍卫搜完了后院儿正准备回到这里,顿时敛起了自己那副张牙舞爪的怪样子,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回爷话,没搜到什么可疑的。”那侍卫头儿朝公子哈了哈背,转过身子猛一挥手,“往下一家!” …… 闹腾了一整夜,实在是累得睁不开眼,幸好安总管自己也是一宿没睡,才破天荒地放我们歇息一日。老爷和大奶奶大清早平安无事地回到府里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回房睡下,故而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我们也顾不得了。不过晌午饭后听子清哥说了昨晚在宫里的情形,我和碧桃还真是捏了一把冷汗,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死关头,有惊无险。 事实上,府里的人都知道,就在去年春天吴三桂上疏朝廷请求撤藩的时候,文武百官为此争论不休,而老爷却恰恰是极少数的几个坚决力挺撤藩的人。吴三桂叛变的消息传到京城时,索额图回到宫中先后两次上折子奏请皇上处死以老爷为首的几个主张撤藩的大臣以换取吴三桂罢兵。当时的情势对老爷很不利,响应索额图的大臣占了绝大多数,偏又不巧遇见朱三太子在钟鼓楼周遭叛乱的事儿,而叛乱的地点和明珠府仅仅隔了一条街。 皇上看过索额图等人递上的折子后并没有当机立断,而是下旨关闭宫门,独自在乾清宫里沉思了一整夜后方召集文武百官上朝,并亲自宣了旨意:吴三桂虎狼之心早已有之,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如先发。撤藩出自朕意,明珠,米思翰,莫洛何罪之有?此言一出,皇上在金殿上对索额图那群人严加斥责了一番,说朝廷正值内忧外患,不想着齐心合力对付叛贼,却还在一个个互相排挤。索额图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在朝上彻彻底底地吃了一回憋,而老爷命悬一线,眼下总算是有惊无险。 那夜之后,君臣方上下一心,开始决议征讨吴三桂一事。皇上钦赐龙泉宝剑,授命安亲王岳乐为定远平寇大将军,率军荡平吴三桂的叛军。尽管如此,持观望态度,首鼠两端的人仍然比比皆是。北有察哈尔王暗中窥测,南有吴三桂揭竿而起,京城周边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会众又层出不穷,朝中一些汉大臣表面虽坚挺,可暗地里却悄悄有了行动,纷纷安排自己的子女家眷回南安顿。京城已是四面楚歌,一些年长的汉儒也挑准了这个时候告老返乡,离开这个处处都涌动着不安味道的地方,这其中就包括公子入读国子监时的老师徐乾学。我头一回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动荡离自己是多么的近,似乎京里还没有太平几日,大乱之年却又要到了。 …… 三月,少奶奶快要临盆了,府里上上下下为了迎接这个小生命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廿五日,我随着寒玉出府去布庄置办几匹苏杭绸缎。 我正在布庄里挑颜色,额前的刘海却忽然间被迎面吹来的风嗖地一下子给吹乱了。寒玉停下手,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数不清的男女老少正朝着同一个方向如潮水般地涌过去。布庄老板走到门口前后张了几眼,随即撤下门帘子,对着我们挥了挥手,“两位贵主儿,今儿个打烊了,您改日吧。”未及我们开口,已是被那个老板支到了门口。 街道上人声鼎沸,要回府根本就找不到道儿,没一会儿的功夫,我和寒玉已然被挤到了人群里。没法子,只能紧跟着那些人的步子,也不知道他们要上哪儿去。走着走着,周边的人渐渐停了下来,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同一个方向看,不少人的手里拿起烂菜叶子,鸡蛋,碎瓷片儿朝着斜上方扔过去。我踮起脚尖儿方看到不远处的高台上,一长一少两个人正背着手跪在正中心,他们的手被反绑着,穿着白色的囚衣,衣服上有鞭痕,脖子后插着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的字很小看不太清楚。他们的身后有一个高高的绑着绳子的邢台,两侧站着两排佩刀的兵勇,个个怒目圆瞪,神情严肃。 我侧过身子躲过后头砸过来的东西,缓了缓气儿,“颜主子,这是哪儿?”寒玉顿了顿道:“菜市口。”这时,周遭围观的百姓都高举着手臂,使劲儿朝高台的方向砸东西,边砸嘴里边骂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穿黄马褂的兵勇站到台前朝民众们压了压手,叫骂议论的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又过了小半晌,只见邢台的后方走来了几个身着朝服的大人,我仔细瞅了瞅,忽而一嗔,那几个人中竟然有老爷。 我看了眼寒玉,她此刻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那几个大人在侍卫的安排下各自坐好,他们面前的那张长桌上摆放着一卷圣旨,一尊香炉,一方砚台,一支毛笔和一块红色的令牌。老爷端坐在左侧,中间是康亲王杰书,右侧则是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香炉里的香燃了近一半,这时,康亲王杰书朝左前方的那个穿着黄马褂的侍卫挥了挥手。 那个侍卫按住刀柄点头致意,而后走到长桌前,双手恭敬地取下长桌上的那道圣旨走向台前,展开来正声念道:“平西王吴三桂起兵反叛之举已为世人所共睹,其子吴应熊,身为大清国额附,多年来深受皇恩。然其在京期间,非但未念及感恩戴德以求回报之万一,反而对其父之狼子野心暗中加以包庇纵容,使得此大逆之贼得以成事。然朕念其自父起兵之日不曾擅自离京从逆,特网开一面,免吴应熊及其子吴世霖凌迟之刑,赐绞刑,即刻行刑!” 话音刚落,那个年少的孩子忽然在台上抽泣起来,边哭边一个劲儿地喊着“爹”。可正身跪在他身边的父亲却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神色岿然不动地看着正前方,似乎一点儿也不怕死。底下的脏东西砸向他,他也不躲,骂声不断,而他的眼神却仍然是定定的。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世子吴应熊,我虽没见过他,可这会儿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敬佩。那炷香燃到了尽头,康亲王拿起毛笔,蘸了些墨,在那块红色的令牌上圈了个圈儿,而后重重地投在了地上。 “咣当!” 随着令牌的掷地,两个佩刀的侍卫快步走到那对父子身边,倏地抽去了他们脖子后的令牌。那孩子这会儿哭得更厉害了,我心里忽然一阵疼,这么小的孩子能犯什么滔天大罪,为什么要跟着一块儿死呢?眨眼间的功夫,一个身着素衣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硬冲出侍卫的把守,跑到邢台前抱住那个孩子。康亲王,老爷,索额图蓦地站起,相互对视了一下,一时间竟都不说话。 “额娘,我不想死!”那孩子扑在那女人的怀里痛苦流涕,哭声惨惨欲绝。而方才把着他们的那两个侍卫此刻也松开了手,紧紧看着前头的几个大人,等待命令的下达。康亲王静默了一会儿,正步走到那女人的身边,拱手道:“和硕长公主,圣意难违,请您节哀顺变。”公主看了眼康亲王,转身摸了摸孩子的头,“世霖,别哭,不要给你父亲丢脸。”说着倏地放开他起身对下面的一个奴仆点了点头,拦着他的侍卫看向康亲王,康亲王挥了挥手,那侍卫放开栏杆,让那个老伯上来。老伯提着一壶酒和一个酒碗走到公主面前,公主点了点头,老伯将酒碗和酒壶放到了地上。 公主缓缓转过身子,提起酒壶往酒碗里倒酒,她跪在世子面前,将酒碗递到他唇边,世子忽然闭上眼,流下两行眼泪。他的手仍被绑着,公主将酒碗往上凑了凑,世子咬住碗沿儿,扬起脖子一口口把酒喝下。喝到还剩下几口,世子看了眼儿子,对公主笑了笑,“给世霖也喝一口,壮壮胆。”公主再难克制,扭过头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康亲王走过去接过公主手上的酒碗给孩子喂了一口酒,孩子喝完后连着咳了好几声,那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康亲王蓦地转身,一脸严肃道:“行刑!” 四周忽然变得安静异常,方才起着哄砸东西的民众也纷纷停下了手,有些甚至还在那儿偷偷地抹眼泪。世子和孩子被侍卫架上了邢台,我闭上眼睛,侧过头抱紧寒玉…… 第三十四章 莲漏三声烛半条 天晚了,大雨倾泻而下,雨中电急流光,雷鸣滚滚。老天爷哭了,哭得嚎嚎啕啕,这不平的怒吼声震慑着整座京城的夜空,似乎是在为那对吴家父子送行。 无辜的孩子还没有尝尽世间的冷暖就匆匆地走了,我永远也忘不掉他在绞刑架上的那双眼眸。行刑的那刻,孩子的衣兜里滚落下了一个蝈蝈笼子,笼子重重地跌在了台子上,里头的蝈蝈一瘸一拐地探着触角走出笼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孩子用仅有的那点儿力气盯着那只蝈蝈看,嘴角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那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蝈蝈,直到眼眸深处渐渐丧失了所有的神采,变得黯淡无光。 …… 离傅太医预估的日子还有小半个月,故而接生嬷嬷尚未住进府里来。而大奶奶为了给府里求子,从昨儿个大清早起就动身前往香山碧云寺烧香拜佛了,约莫要三五日的功夫才能回来。南方战事频仍,老爷这个兵部尚书不知道比过去要忙上多少倍,根本就没工夫顾及府上的家事儿,故而平日里很少能看见他的影子。白间要到城外的兵营里去检阅兵马操练的情况,夜里还要进宫上晚朝,与其他的几个内阁大臣一块儿商议朝事,时常要到次日早朝散朝后才能回府暂歇。 而公子也日日在前朝文渊阁内修书,通常都要到四更天过后才回。大奶奶这几天不在府上,齐布琛姨娘总算盼到了和儿子亲近一点儿的机会,这两日揆叙都养在她的房里。昨日我去给揆叙送小衣裳的时候,竟然撞见齐布琛姨娘亲自在给孩子哺乳。这在我们府上是很不合规矩的事儿,大奶奶若是知道了肯定是雷霆大怒。孩子有奶娘喂奶,轮不到自己的亲娘,想想也甚是可笑,真不知道是谁定出了这么一个破规矩。齐布琛姨娘心里很害怕,要赏我很多金银首饰,意思就是让我不要说出去,我没收那些东西,但跟她发誓一定不告诉别人。 晚膳后,少奶奶忽然感到身子不适,整个人动弹不得,额上止不住地冒汗,就连说话也要费很大的劲儿,即便是吐一个字都要喘着粗气儿。寒玉微微皱着眉,用帕子拭了拭少奶奶脸颊上淌下来的汗珠,看向碧桃,“快去把姨娘请来看看,是不是要生了?”碧桃听后一嗔,愣愣地点了点头,手上扯弄着帕子,嗖地转过身跑出屋门。 齐布琛姨娘听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她迈过门槛儿并着步子走到榻边,寒玉忙起身让她坐下。齐布琛姨娘紧蹙着眉头看了小半晌,而后掖了掖少奶奶身上的被子,转身看向寒玉,“安总管呢?”寒玉道:“方才看见在账房里,我这就去叫来。”齐布琛姨娘想了会儿,“别叫到房里来了,让他立马动身赶到城南去,把那两个接生嬷嬷给请到这儿来,这样子是要临盆了。”寒玉福了福身,接过碧桃递给她的雨伞飞快地冲出门外。 忽然间,耳边又是一阵惊雷炸裂的声响,隔着窗格子上糊的白纸能看到外面那道耀眼的亮光从天上直劈到地面,瞬间把屋外震得如同白昼一般。我身子猛地一颤,还没站稳,见贵喜披着蓑衣歪歪斜斜地冲进房门,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边儿一滴滴直往下淌。我顺势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放到一边,又赶紧拿了块干毛巾递给他。贵喜接过毛巾擦了擦脸,而后迈出门槛儿将袖子里的水往外挤了挤,边挤边说:“你说邪乎不邪乎,这宫里头又有三间房遭了雷劈,文渊阁最东边的那进也走了水,烧了好几十卷书,爷那些……” 正说得起劲儿,齐布琛姨娘倏地站起来,快步从里进踱着步子出来,走到贵喜身边又往少奶奶的榻边看了看,转过身子将贵喜拉到一旁,瞪着眼珠子道:“你大呼小叫些个什么,惊动了大少奶奶你担待得起吗?”贵喜一惊,赶紧站好,讪讪地低下头不说话,齐布琛姨娘叹了口气问道:“大爷呢?”贵喜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回姨奶奶话,从宫里回府的道上一路上都积了水,马车趟不过,爷又不放心,差奴才回府来瞧瞧。若是少奶奶这儿有了动静,就让奴才弄匹快马过去,爷他立马就赶回来。” “姨娘。” 贵喜话音未落,少奶奶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向这儿,低喊了几声。齐布琛姨娘心里一急,忙提着步子走到榻边去扶住她的身子,“可不能乱动。”少奶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喘着气儿道:“我没事儿,外头电闪雷鸣的,道上又滑,叫爷……千万,千万别这个时候回来。”齐布琛姨娘顿了顿而后看向贵喜,“你这就赶回去想方儿让爷留在前朝,等雨停了再回。”贵喜应了声“嗻”,说话的功夫就没了影儿。 贵喜前脚走,寒玉后脚就赶到,齐布琛姨娘扶少奶奶在榻子上躺好,起身问寒玉,“怎么样?”寒玉缓了口气儿道:“安总管已经亲自去叫了,估摸着得有一会儿。”齐布琛姨娘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我和碧桃,“你们两个赶紧去厨房里烧水,拿热巾子和剪子来。”说完又转身对着她房里的丫鬟道:“瑾儿,你去把府上的人都招呼起来,大少奶奶这就要生了,一个也不准偷闲,谁要是懒懒散散的没事儿干,提他过来见我!” “是。” 厨房里这会儿乱成了一锅粥,各房各院儿烧水的,炖乌鸡汤的,炖红枣银耳羹的,熬汤药的丫鬟小厮们很快占满了所有能用的炉灶。一时间热气腾腾,一阵阵的白烟直往上窜,眼前像是隔了一层雾根本就看不清是不是自己炉子里的水烧开了。碧桃蹲在炉灶跟前,使劲儿地煽着扇子,没一会儿脸上已经全是汗。回廊里,大家伙儿的步子一时间变得飞快,一个个手里都端着盆儿罐儿的横冲直撞起来。 待我和碧桃把烧好的热水端到少奶奶房里的时候,那两个接生嬷嬷已经赶到了。里屋的门被关紧,姑娘们都被支到了外进,寒玉走出来接过我们手上的热水盆子和剪子嘱咐道:“你们留在外面守着,一会儿爷要是回来了可千万拦着不能让他进屋。”我和碧桃认真地点了点头,寒玉“嗯”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推开门走进了房。 外面依旧雷声不断,里屋的动静也很大,那两个接生嬷嬷在里头不停地叫唤着,声调又高又尖儿有几分像萨满在做法,听上去让人的心很不安定。我和碧桃守着外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着急又帮不上什么忙。隔了没一会儿,那个叫哈达的接生嬷嬷忽然打开门端着一个盆子走了出来,碧桃快步走上前想问问她少奶奶的情形,不料却看见了一盆子的血。 碧桃晕血比我还厉害,只见她的脸色倏地一下变白,身子忽然间往后一倾眼看就要倒下。我一惊,赶紧伸手搀住碧桃,扶她到最近的凳子上坐下,倒了碗茶给她喝。碧桃接过茶碗儿,闭着眼咕噜咕噜直往口中灌,喝完后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咽了口唾沫方定下神。我走到哈达嬷嬷身边,小声道:“少奶奶她没事儿吧?”哈达嬷嬷瞅了眼碧桃,摇着头哼了一声,“女人生孩子哪有不流血的,才见了多大点儿就吓成这个样子。”我“哦”了声,心里总算是安定了不少。 房门敞开的那一小会儿,隔着屏风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少奶奶躺在榻上的身影。她的手指紧紧抓着衾被,榻沿儿上的被褥扭成了一团几乎就要被撕破。她的嘴里使劲地咬着帕子,手在不住地颤抖,由于身子很沉,疼得想要翻身却翻不过来。我能很清楚地听到她此刻急促的呼吸声,却没有听到如同齐布琛姨娘上回生揆叙那会儿的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心里揪着,这一点少奶奶真像公子,即便是再怎么疼也不会叫出声来,嚷嚷得满屋子的人都跟着心颤。 我回过头,余光恰瞥见淳雅提着裙摆跑进来,“嫂子她怎么样了?”我还没来得及起身拦着她,她就闷着脑袋往前走,才刚刚走到里屋门口,就被寒玉挡住。寒玉转过身轻轻合上房门,淳雅皱了皱眉道:“我要看看嫂子好不好。”寒玉把她拉出来,搭着她的肩轻声道:“你还是个姑娘家,可不能进这间屋子。”淳雅低下头静默了会儿,而后踮起脚凑着门缝儿朝里头张了张,寒玉轻拍拍她的肩,和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把她劝到外进的罗汉榻上坐下来。 “主子,您再使点劲儿。” 接生嬷嬷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起码有上百回了。少奶奶喘气儿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会儿听着竟像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紧紧地盯着那扇房门看,谁也不出声。我不停地掰弄着自己的手指,接生嬷嬷每大声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上提一下。洋钟嘀嗒嘀嗒,上面的指针一点点地划过圆面儿,一圈又一圈。淳雅等累了,渐渐的有了困意,不一会儿就趴在罗汉榻上睡着了,寒玉叫来她房里的侍养嬷嬷把她抱回屋里去。 “爷!” 不知过了多久,碧桃推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睡着了。公子已然迈进了门槛儿,寒玉走到他面前帮他解下蓑衣,又取来帕子给他,公子自己擦了擦手而后扔下帕子径直往里屋走。寒玉拦不住他,劝了几句也没用。公子走到门口,齐布琛姨娘忽然走出来,“成德,生孩子的屋子不吉利,你不能走进去。”公子看着齐布琛姨娘的眼睛,急切地问:“昭第怎么样了?”还没等齐布琛姨娘开口,公子却是等不住了,躲开她就要往里头走,才迈了一步,里面霎时传来一阵婴孩儿的啼哭声。公子顿住,所有的人都倏地站起,屋子里静得似乎所有的东西都瞬间凝固了一样,而只有孩子的哭声是响亮松脆的。接生嬷嬷拍着手跑出来,满脸喜气地给公子蹲了个福,“爷大喜,是个白白净净的小格格,母女平安!” 公子蓦地绽开了笑,齐布琛姨娘看向我们,“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厨房里把熬好的汤药给取来!”我和碧桃点了点头,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过身子拼了命地往外跑。回廊上的丫头子小厮们看见我们这个样子,都猜出了几分,每走几步就有人拦着我们问:“是小阿哥还是小格格?”我们跑得太快根本就顾不得停下来,只是边跑边转过头看着他们大声回到:“是个小格格!”那些人听了过后,有跟着乐的,也有连连摇头有几分沮丧的。我却是越想越高兴,小格格,这不是公子和少奶奶心里头一直都盼着的吗? …… 安总管连夜坐马车去碧云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奶奶,大奶奶第二日清早回府,看了眼刚出生的小格格,没多说什么,只吩咐我们好好照顾少奶奶。毕竟她是一心去求子的,虽说是嫡亲的孙女儿,可多少没如了她的愿。 到了夜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少奶奶总算是醒了过来。她如今身子很虚弱,嘴唇上没有多少血色,面容愈发显得静。公子紧紧握着她的手,抚了抚她的眉梢,柔声道:“你受苦了。”少奶奶微微扯起嘴角笑了笑,“我想看看孩子。”公子点了点头,转过身叫了声奶娘,奶娘应了一声后,随即抱着睡梦中的小格格走进了屋子。公子抱过孩子朝奶娘挥了挥手,而后坐回到榻边,把小格格凑到少奶奶的眼前,她笑着温柔地轻抚着孩子的脸,“爷,这丫头的眉眼长得可真像你。”说着静闭上眼缓缓凑到孩子身边,亲了一下小格格那张香柔细润的脸。 公子静静地看着,少奶奶睁开眼睛迎向公子的目光,“爷,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儿吧。”公子没有多想,柔声道:“蓉儿。” 第三十五章 曲阑深处重相见 “上谕!” “大清正宫皇后主子娘娘赫舍里氏,崩,上辍朝五日,着诸王以下文武百官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人等,俱于坤宁宫内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钦此。” 五月初三日深夜,这则旨意经宫中内务府层层下达,一夜之间,整座京城已是被数不尽的素带白绸所装裹。府里的上上下下,都按品级穿上了丧服,才半岁的小揆叙是这样,就连刚出生不久的小格格也不例外。少奶奶刚出月子没几日,身子还没大好,今晚却不得不随同大奶奶一块儿进宫,为大行皇后赫舍里氏举哀,公子放心不下,便求了大奶奶让我跟在身边照应着些。 晌午过后,子清哥特意从宫里抽闲跑来一趟,找公子在书房里谈了两个多时辰,说是自己有办法可以让公子进宫看一眼表格格。子清哥说今儿夜里恰好轮到他当值,凡事周转得开,皇上如今又沉浸在大哀之中,旁的任何事儿都无心顾及,公子可以混在给大行皇后诵经超度的喇嘛里,再借机行事。公子听完后断然回绝,他很冷静地说,如此贸然行事,一个不慎,不仅害了毓菱,也害了子清。 晚膳后,小格格在少奶奶的房里待了一会儿,奶娘便抱着她下去喂奶了。公子走到少奶奶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和声道:“到了宫里,虽不能面露喜色,可也不必太过悲伤,稍稍摆个样子就成了。旁的人嚎啕大哭就随她们去,你身子尚弱,可不能和她们那样。”少奶奶轻“嗯”了一声,问道:“爷,要我带些话给毓菱妹妹吗?” 公子静默了会儿,转过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匣子,而后走过去递给她,少奶奶接过匣子,看向公子的眼睛。公子道:“若是见到了,就把这些银票带给她,宫里的日子少不了上下周旋,这银子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留在身边总能少受些苦。”少奶奶点了点头,公子走近环住她的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大行皇后的梓宫就停放在坤宁宫的大殿里,棺椁是长方形的,又高又大。大概是因为皇后娘娘的故去实在太过突然,还没有来得及在棺椁上刻上文字和花纹,因而看上去就显得更大了。前面的金砖上按品级跪了白花花的一片,大殿四围哭声震天。那些命妇真的很有本事,按说皇后娘娘殁了跟她们也没多大关系,可一个个竟都能哭得撕心裂肺,嚎啕欲绝。按规矩,这些女人今日都只能素着颜,一点儿粉黛也不能施,故而平日里那些看着光鲜的福晋们眼下都现出了真形儿。不过董佳氏是真的漂亮,她跪在康亲王嫡福晋的身后,眼睛定定地盯着金砖看,并不跟着哭。她今日的发髻盘得很低,没有了金银首饰的点缀,看上去倒是不显得那么讨厌了。 这些人中,哭得最厉害也是最真的要属索府的那几个命妇,那个年长的不知道是不是大行皇后的额娘,几次哭得晕厥过去,都被宫女搀到一旁去歇息,等醒过来了又跪到原位接着哭。子清哥提着刀站在大行皇后的梓宫边,神色很严肃。荣贵人和庶妃娘娘并着肩跪在前排右侧,庶妃娘娘随着其余的人在那儿静静地抹眼泪,眼眶却一点儿也不红。她的手里攥着一块湿漉漉的帕子,每隔一小会儿就往眼睛上擦两下子。而旁边的荣贵人干脆连样子都不装一下,就直直地跪在那儿,趁庶妃娘娘抹眼泪的当儿还偷偷地瞥了她一个白眼儿。 “皇上驾到。” 梁九功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大殿里所有的人都磕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梁九功抬了抬手才又纷纷把头抬起来。方才还没什么动静的荣贵人见皇上一来忽然间扑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其余的人这会儿哭得也更厉害了。哭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人边哭还边频频地磕头,这刺耳的声音简直能把这坤宁宫给震塌。皇上里面穿着龙袍,外面披了一身黑色纱衣缓缓步入大殿,他的眼神很呆滞,右手上握着一串佛珠。梁九功俯着背把他引到前侧棺椁边的一张龙椅上坐下。他坐定后手上便开始转着那串佛珠,眼睛木然地看着下面跪着的人,一言不发,没有流眼泪,可眼睛里却满是憔悴和疲惫。 “我有要事要禀报皇上,你们放开,让我进去!放开……这事要耽搁了你们谁吃罪得起,是你,你,还是你?” “皇上辍朝五日,期间不谈朝事……” 坤宁宫大殿外忽然间一片哗然,御林军拦住一个风尘仆仆的穿着铠甲的人不让他进来,而那个将领却死命地顶着非进来不可。康亲王杰书蓦地起身走到殿外,厉声呵斥道:“放肆!”御林军们瞬间停下手,一个个都低着头,那个将领半跪在地上,俯身道:“奴才穆林阿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回禀皇上,请康亲王务必代为通报。” 梁九功低着头凑到皇上身边,皇上默默点了点头,梁九功轻声应了声“嗻”,而后走到殿外对那个将领指了指,“皇上传见,进去吧。”那个将领忙不迭地起身直往前冲,却被康亲王一把拦住。康亲王夺过他身上的佩刀,又搜了搜他的身,搜完后才撇头让他进大殿去。那个将领疾步走到皇上面前,跪下磕头后双手呈上了一份折子,梁九功将折子接过后递给皇上。 皇上打开看,那个将领跪着说道:“耿精忠反,额附孙延龄也已于上月从逆叛贼吴三桂,私自斩杀驻守云南的都统王永年,前日已被吴三桂封为临江王。逆贼吴三桂又以安抚义女为名派兵将和硕孔公主府层层包围,实则,与软禁无异。”那个将领说完后看了眼皇上,皇上则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将那份折子递给梁九功,而后平静地挥了挥手,示意那个将领退下。他不依,重重地磕头道:“请皇上示下!”皇上没说话,闭上眼睛接着转动着手上的那串佛珠。 “奴才穆林阿请皇上旨意!” 康亲王一声令下,御林军倏地冲进来将那个将领架了下去。大殿里瞬间一片安静,可没多一会儿,不知是谁起的头,那些命妇们又开始痛哭起来。 …… 约莫到了二更天的时候,皇上终于被康亲王劝回乾清宫安置。不久后,二十来个素衣的宫女端着热茶依次走进来侍候那些命妇们用茶,这才算有了暂歇的机会。 子清哥叫了一个侍卫来顶替他,缓步走下来,走到少奶奶那儿的时候对着她使了一个眼色,而后走出了大殿。少奶奶缓缓站起,悄身退出了坤宁宫。子清哥提着灯笼在拐角处等,我们走过去,少奶奶问:“毓菱妹妹在哪儿?”子清哥朝周边瞅了瞅小声道:“不远,在偏殿,顺着这条道儿走到头就是,内务府的那些宫女这会儿都在偏殿附近举哀。”少奶奶点了点头,“子清,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子清哥摇了摇头,“嫂子见外了不是,容若的事儿就是我曹寅分内的事儿,只怨我身份卑微,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 少奶奶对他福了福身,而后看向那条道儿,沿着子清哥指的方向走过去,我随即跟着。子清哥走过来把灯笼递给我而后看向少奶奶,“嫂子,这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见了面也只能是长话短说,这儿我支应着,到了时辰我过来叫您。”少奶奶点了点头,我感激地对他笑了笑,而后随着少奶奶过去。 偏殿里人很多,密密麻麻的,和坤宁宫相比却又是另外一番天地。这些宫女的衣服都是一样的颜色,一眼看上去有些眼花,主子们不在,一个个叽叽喳喳的比我们府上还闹腾。我提着灯笼和少奶奶一块儿在人群里一个个的找过去,竟有几分像是在上元灯节里看花灯。这些宫女虽身份不高,可说到底毕竟算得上是宫里的人,见我们走来走去的,眼神里都带着一种仇视的轻蔑。差不多沿着偏殿转了两圈儿,可还是没见着表格格的影子,我心里明白,表格格若是真心不想见我们,我们即便是把这儿翻个底朝天,也终究是一场空。 少奶奶带着笑意走到一个模样还算周正的宫女面前,和声道:“这位姑娘,有劳问一句可曾见过谢佳毓菱没有?”那个宫女提溜着眼珠子朝少奶奶瞅了瞅,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又开始和身旁的宫女起劲儿地交谈起来,一点儿也没有把我们给放在眼里。倒是旁边的一个宫女跑上来,搭着那个宫女的肩,朝我们挑了挑眉毛,“哦?那可是我们这儿的大名人啊,听说要被哪个主子赏给梁公公做对食儿了?”说罢得意地叹了一口气,嘲讽道:“哎,那可是份好差事儿啊,多少人想要还得不到呢!这也算是麻雀占上高枝儿了!” 少奶奶一嗔,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又有一个下巴尖利的宫女凑过来,“我也听说了,这宫里头啊,除了万岁爷就属梁公公最有钱了,跟他做了对食儿还不是穿金戴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还用得着干什么粗活啊?”旁边的宫女道:“就是就是,梁公公可舍不得让这么个美人儿给他干粗活,跟主子求都求了好几回了,还能不当心头肉一样宠着?”话音刚落,偏殿里的宫女们都放开了嗓子哈哈大笑起来。少奶奶转过身,眉头紧蹙,我跺了跺脚,朝那些人吼道:“我们表格格哪里得罪你们了,要这样数落她?” 那宫女叉着腰走到我跟前,挑衅道:“哟!这谢佳毓菱敢情还是个格格贵主儿啊?”说着冷笑了几声,转过身朝着她们问道:“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些宫女笑得更欢了,她回过头怪声道:“可吓死我了,我说呢,怎么成天的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来,原来是个主子,我们这些人哪里入得了她的贵眼?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招人喜欢,就连端夜壶的这样的事儿都要点名让她去做!”少奶奶倏地回过身,“真真,我们走!”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想跟着少奶奶走,却发现少奶奶的步子顿住,眼睛紧紧地盯着一个地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背影清瘦的姑娘正坐在回廊那儿静静地看书,我心一紧,“可是表格格?” 少奶奶看了看我,提着步子走过去,身后的那群宫女这会儿笑得人仰马翻的。少奶奶走到那姑娘身后站定,手里的帕子瞬间落到了地上,她缓缓地伸了伸手,又停在半空,“可是毓菱妹妹?”那姑娘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翻着书,是她,一定是她,我走过去,“表格格!”那姑娘倏地回过头,我一愣,那些宫女这会儿又是爆出一阵怪笑。 “好了好了,秋萍,别跟那儿装样子了,再怎么学样儿人家梁公公也不会瞧上你!”这个叫秋萍的宫女合上书,顺了一口气,“嗨,我算是没出头的日子咯,就等着年数一到给哪个王爷贝勒当个侍妾什么的,就心满意足了。别的那些高枝儿啊,我可是这辈子都没那个福分了!”说罢扔下书并着步子走到那些宫女堆里。少奶奶微仰起头闭上眼,静默了会儿缓缓回过身,却忽然瞥到不远处院门边上的一个身影儿。少奶奶脸上苦中带喜,正欲走过去,表格格右手搭着门墙,左手紧紧地捂住嘴掩住哭,忽然间猛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毓菱!” 少奶奶追到院门外的时候,表格格已然不在了,眼前只剩下一条长得似乎见不到头的路,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毓菱?……”少奶奶边往前走边转着身子左右寻找,不停地唤着表格格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回答,只能透过高高的宫墙听到自己反反复复的余音。过了会儿,子清哥飞快地跑过来,蹙着眉道:“嫂子,时辰到了,不能不回了!” 第三十六章 春情只道梨花薄 皇后娘娘的丧服期总算是过了,少奶奶刚一出月子就赶上这档子事儿,成天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都不能动弹,整整二十七天下来,身子非但没有恢复,反而比坐月子的时候愈发虚了些。眼下天气渐渐有些转热,可少奶奶的手脚仍是没有暖过劲儿来,时常觉得腰酸背痛。公子请傅太医来看了好几回,傅太医只是照常开了活血养气的方子,并没有添药,说‘是药三分毒’,还是食补来得好,关照少奶奶好生静养些日子,别多走动。 午后,我端着厨房热好的血燕窝羹走到少奶奶屋门口的时候,寒玉也在房里,手里拿着针线在缝小虎头鞋,和少奶奶对坐着说话。寒玉道:“奶奶,您前些日子进宫,瞧见表格格了没有?”少奶奶默默点了点头,“没说上话,爷让我捎给毓菱妹妹的银票我托子清兄弟带给她了。”寒玉静默了会儿,“爷可问起了?”少奶奶轻“嗯”了声,“我没敢照实了说,为了毓菱妹妹的事儿不知跟阿玛顶了多少回。我这会儿心里只盼着时日能过得快一些,等年数到了毓菱妹妹一出宫也就什么都好了。”寒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接着缝手里的小虎头鞋。 我轻叩了叩门,碧桃回过身对我笑了笑,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盘子,我道:“小格格醒了没有?”碧桃道:“睡得正香着呢,小嘴儿像红樱桃一样,躺在少奶奶怀里一动不动的。”我笑了笑,随碧桃进里屋去,“少奶奶万福,颜主子万福。”寒玉和少奶奶都对我微微笑了笑,碧桃把盘子轻放到圆桌上,我端出满满一罐子血燕窝羹,揭开盖子盛了一碗递给少奶奶。 碧桃走到榻子边取了条薄毯盖在少奶奶膝盖上,寒玉抱过蓉儿,熟睡中的小格格蓦地睁开了眼睛,小眼珠儿左右转溜着,少奶奶笑了笑,把手里的碗搁到圆桌上,轻柔地抚了抚小格格的脸,“是不是觉着饿了?”寒玉看向碧桃,和声道:“去厨房看看,乳蛋糊糊要是做好了就端过来吧。”碧桃应了声是,刚转身走到屋门口,就撞见淳雅拿了个小拨浪鼓笑呵呵地跑进里屋来,淳雅在门框边站定,往这儿探了探,见小格格醒了便摇着拨浪鼓轻快地跑了进来,“嫂子!” 我福了福身,搬了张圆凳到少奶奶身边,淳雅挨着少奶奶坐下,张开胳膊看着寒玉道:“快给我抱抱!”寒玉身子往前稍凑了凑,托着裹在小格格身上的棉被小心翼翼地送到淳雅手上,“可别松了手。”淳雅“嗯”了声,起身紧紧抱住,坐下后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小格格的脸,小格格忽地轻轻“呀”了声。淳雅咧开嘴,“快,叫姑姑。”少奶奶轻拍了拍淳雅的膝盖,“瞧你心急的,哪有两个月大的孩子就会说话的道理?” 淳雅眨了眨眼睛,甜甜地道:“那可说不准,我听额娘说别人家才会叫阿玛的时候,阿哥他就会说话了,我们蓉儿啊一准也早。”少奶奶笑着看她,淳雅瞪大了眼睛,“怎么,嫂子你不相信?那等阿哥回来了你自个儿问他去!”少奶奶道:“我信。”淳雅把鼻子凑到小格格脸上,闭上眼睛闻了会儿,复抬头道:“嫂子,这奶香味儿真甜。”说罢直直地看向寒玉,笑着道:“哎?寒玉,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侄儿啊?”寒玉一嗔,淡淡笑了笑。 淳雅看着小格格道:“都说我们蓉儿长得跟阿哥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比阿哥好看多了,阿哥小时候可木了,蓉儿的眼睛会说话!”少奶奶掩嘴笑了笑,“你又没瞧见过,这么说阿哥,就不怕我背地里告状去?”淳雅晃了晃脑袋,“我才不怕他呢,阿哥要是跟阿玛似的那么凶,我就不那么说了。”正乐呵着,碧桃端着乳蛋糊糊走进来,对着寒玉福了福身,“颜主子,大奶奶请您过去。”寒玉点了点头,起身笑着看了会儿小格格,复看向少奶奶道:“那我先去了,明儿做好了给您送来。”少奶奶微笑着点头,“不着急,一会儿还要去赴宴,回来就早点儿歇吧,这小玩意儿随便什么时候都成。” 寒玉应了声,福了福身而后出了屋。碧桃把乳蛋糊糊端过来,淳雅道:“我来喂。”说着看向我,“真真,你坐,给我拿着碗儿。”我笑“嗯”了声,接过碧桃手上的碗坐到了寒玉方才的圆凳上,把凳子往前稍挪了挪,淳雅拾起小勺子在糊糊里轻搅了搅,少奶奶道:“给我尝尝烫不烫?”淳雅把勺子递到少奶奶手里,少奶奶吹了吹而后送进嘴里,淳雅道:“行吗?”少奶奶把勺子递还给她,“有点儿烫,吹凉了些再喂,小口小口的送。”淳雅“嗯”了声,我把碗凑近了些,淳雅舀了一小口,轻轻地吹了几口气,送到小格格唇边,“来吧,蓉儿,啊……” 少奶奶拿帕子蘸了蘸小格格的嘴角,小格格的舌尖儿微微动了动,呜哇一声哭出来,少奶奶赶紧抱起小格格,哄着道:“哦……不哭不哭,额娘抱。”才哄了没几下小格格就又安静下来了,少奶奶笑着亲了她一口,淳雅一脸羡慕地道:“嫂子,当额娘真好。”少奶奶笑着道:“等你成亲了,也会有这一天的。”淳雅低下脑袋,红着脸甜甜地笑了笑,娇声道:“还早着呢。” “谁家的丫头想着成亲了?” 淳雅看过去,倏地转过头捂住脸,少奶奶笑着起身,我也站起来福了福,“爷吉祥。”公子走过来摸了摸淳雅的头,“得了,你那些心思我这做阿哥的总算是明白了,改日一准跟额娘说,早点儿给你找个婆家。”淳雅放下手,对着公子瞪了瞪,“去你的!”公子抱过小格格,小格格竟忽地对着公子咧了咧嘴,公子笑着道:“阿玛可是没白疼我们蓉儿。”淳雅撅了撅嘴,“光认阿玛额娘,就不认我这个做姑姑的,我算是白白疼你了,我找揆叙玩儿去!”说罢笑着对公子哼了声,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公子扶少奶奶坐下,“好些了没有?”少奶奶点了点头,“好多了,也走得动路了。”公子坐了下来,“今儿的晚宴别去了,在房里好好歇歇,我去跟额娘说。”少奶奶想了会儿,看向公子,“爷,我想去看看菡儿,她差人来送了好几回帖子了,一直想要找我说说话。”公子颔首道:“我也听说了她的事,也好,若是走得动就去看看。她阿玛前阵子刚打了败仗,被朝廷降了职,如今她在王府里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你送些滋补品过去,多宽慰她几句。” …… 康亲王的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今日过三十岁寿辰,不过大行皇后毕竟殁了还没多久,排场并不是很大,也就摆了十几桌宴,再开了台戏,一眼望过去席面上竟是些熟面孔。董佳氏并不在场,康亲王又纳了个年轻貌美的新福晋,这会儿就坐在王爷身边,看得出康亲王很疼她,看她的眼神就像一年多前看董佳氏一个样。 吃得差不多了,王府的丫鬟端着瓜盘儿果盘儿和茶水过来,撤下了桌面上的酒菜。少奶奶左右看了会儿,对着大奶奶低声道:“额娘,我想去菡儿房里看看。”大奶奶看了会儿她,又往嫡福晋那桌瞟了眼,“稍微说两句就回来,别让嫡福晋给瞧见了。”少奶奶点了点头,“那我先过去了。” 董佳氏的屋子在王府的西苑儿,不太好认,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屋前有个侍女站着,细细一看,便是当年随董姑娘来过我们府上的那个丫鬟瑞芳。她看见少奶奶立马福了福身,接过我手上的灯笼而后把房门给打开让我们进屋去。房里的灯并不亮,瑞芳提起里屋的门帘子,一走进去就看见董佳氏躺在榻子上,背靠着软垫,头发披在肩上,眼睛里水汪汪地看着少奶奶。 瑞芳搬了张圆凳在榻前让少奶奶坐,少奶奶拉起她的手,轻抚了抚手背,“怎么憔悴成这样?”董佳氏紧咬着有些干裂的嘴唇,蓦地涌出眼泪,“表姐。”少奶奶拿起帕子擦了擦她的眼泪,“那日在宫里看见你,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后来才知道是落了胎,我给你带了些虫草,叫厨子给你熬好了每天喝一点儿。”董佳氏淌着眼泪道:“表姐,我算是看明白了,全是些势力眼,过去我得宠的时候门槛儿都快被她们踩烂了,现在王爷有了新欢,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少奶奶忙挡着她的嘴,“别胡说。” 董佳氏摇了摇头,“我没胡说,我身子弱成这样,在厨房里头连熬药的灶子都找不到,都轮番着给新福晋炖汤呢,就连熬好的药也能被她们给倒了去。”少奶奶道:“这些事儿可跟王爷说了没有?”董佳氏笑哼了声,“说什么,他现在也不来我房里,压根儿就不在乎我死活。我身子骨儿一向好,怎么会连个胎都保不住,一直都好好的突然间说掉就掉了,这一准是她们在背地里下的黑手。嫡福晋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让我有……”少奶奶心疼地看了她半晌,“王爷知道吗?”董佳氏道:“我跟他说,他非但没宽慰我,还掀了我一巴掌,说我恃宠生娇,放肆得连什么混账话都敢说。” 少奶奶理了理她的碎发,看着她道:“菡儿,别胡思乱想,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趁着自个儿还年轻……”未及少奶奶说完,董佳氏接道:“表姐,我是真的看透了,什么情啊爱的,全是骗人的鬼话。是男人没有不喜新厌旧的,想要跟你好的时候什么哄话都说得出来,等到腻味儿了,那股新鲜劲儿一过,就一脚把你踹开,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我现在恨不得放把火,把这王府一把给烧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干脆一起死。” 少奶奶蹙着眉道:“你说什么傻话,什么死不死的,你不想活了,难不成连家里人也不管不顾?”董佳氏抹了抹眼泪,恨声道:“我就是想着阿玛额娘才忍气吞声到现在,要是我一个人我早就跟她们拼命了,这些佛口蛇心的女人,连还没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老早就应该去见阎王了。”说着越哭越厉害,连着咳了好几声,少奶奶轻拍着她的背,又用帕子拭了拭她的嘴角,“菡儿,你可千万不能动这心思,身子骨儿是自己的,旁的人不疼,自己还不多疼自己一点儿?” 董佳氏看着少奶奶,半抿着嘴唇,手里紧攥着被单的一角,眼眸里满是怨恨。少奶奶柔声道:“依我看,也未必就是别人动了手脚,你想想,说到底毕竟是王爷的骨肉,便是有天大的胆子,要是真查出个万一来,岂是闹着玩儿的?今年雨水多,说不定是天忽冷忽热的,着了凉一时伤了胎气,又兴许是平日里走动的时候,不留神在哪儿磕了碰了自个儿还蒙在鼓里。”少奶奶说着捋了捋董佳氏的刘海,“菡儿,听表姐一句劝,在王府里过日子,凡事别太出头。王爷再怎么疼你,毕竟不比原先在家里的时候,过去有姨父姨妈宝贝着,别说是受半点儿委屈了,就算是闲来使使小性子也没人不顺着你。可如今嫁到这样的人家,凡是府里叫得上主子的,个个出身都不比你低。滑胎这么大的事儿,自个儿还没弄明白,就把别人给牵进去,更何况还是往嫡福晋头上按罪名,王爷就算再心疼孩子也顾不得你了。” 董佳氏把头磕到少奶奶肩上,哽咽道:“表姐,除了你再没人疼我了。”少奶奶轻抚着她的背,“把心放宽些,等身子养好了,时常来我府里坐坐,跟我说说话,心里多少会好受些,总比整天闷在这屋子里强。至于孩子,今后总会有的。” 第三十七章 刺桐花底是儿家 董佳氏自从那件事过后,性子倒是比过去平顺了不少,说话的气焰也不像以往那般咄咄逼人,借着少奶奶的缘由,每隔十天半月的,总会来我们府上坐坐。可毕竟是把康亲王的嫡福晋开罪得不轻,大奶奶又一向和几个王府福晋走得热络,董佳氏即便来也大多是趁大奶奶去寺里烧香的时候。 …… 眼下过了秋分,可天却仍未转凉,几个闷雷一打,池塘上低飞的蜻蜓不安分地从这片莲叶盘旋到另一片莲叶上。我端着厨房冰好的酸梅汁走到花园子的凉亭里,蓉儿这会儿正安静地坐在少奶奶膝上,少奶奶胳膊轻环着她,手上剥着莲子。董佳氏坐在少奶奶身旁的圆凳上,手里摇晃着一支莲蓬逗蓉儿玩,蓉儿伸着小手去探,咧开小嘴儿咯咯地笑,还时不时地发出“啊啊”的轻嚷声。董佳氏笑着拿帕子擦了擦蓉儿的小嘴,“瞧瞧,唾沫都流出来了。” 我福身请安,把酸梅汁递到董佳氏面前,“侧福晋,刚做好的酸梅汁,您消消暑。”少奶奶让我坐下帮忙一块儿剥莲子,我“哎”了声,把剥好的那些莲子放到青瓷盘中,把帕子递给少奶奶擦了擦手,而后拾了个莲蓬剥起来。董佳氏喝了口酸梅汁,放下碗,拿起檀香扇扇道:“表姐,你真有心思,这个活叫丫头们做就行了,难不成你沾了手这莲子汤的味道还就不一样了?” 少奶奶挨着蓉儿的脸蛋儿,把着她的小手拾起盘中的一粒莲子,复看向董佳氏道:“我也是闲来无事,大热天的,在屋子里坐不住,也懒得使针弄线的,就当是活动活动经骨。”语罢,只见蓉儿直起身子,小胳膊撑着桌面儿伸着小手把那粒莲子放在了董佳氏的酸梅汁里,而后蓦地朝董佳氏嗤笑了下。少奶奶轻“呀”了声,把面前的酸梅汁递过去,“这丫头又使坏,喝我这碗儿吧。”董佳氏摆了摆手,“搁着吧,我这会儿也不热。”说罢瞅着蓉儿的小眼珠子,“这孩子长得真快,再过些日子该会说话了吧?”少奶奶道:“也没这么快,刚学会了叫‘阿玛’,想听她叫声‘额娘’估摸着还得等上一阵子,想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先会叫‘娘’。”说着亲了口蓉儿的脸颊,“这臭丫头,我也没比他阿玛少疼她,你说气人不气人?” 董佳氏瞅着蓉儿入神,半晌轻叹了声,“表姐,怪不得人人都说你福气好。原本以为嫁进了王府这辈子都不用发愁了,现在才算知道了里头的滋味,这要是苦起来当真比莲心还苦。”少奶奶沉吟了会儿,认真地道:“王爷近日待你好吗?”董佳氏静默了会儿,随手拾起一支莲蓬胡乱剥起来,“比前阵子算是好些了,昨儿和我说今年的秋围还带我去,我听了总算是松了口气。”少奶奶舒开眉,“那不就成了,论骑马射箭啊,王府里的那些格格福晋们怕是没一个比得上你的,只要王爷念着你的好,不愁日后没有孩子。” 董佳氏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我得加紧练练,大半年的没骑马,我那匹马都快不认得我了。”少奶奶和声道:“也别太拼命了,还是身子要紧,离行围还有段日子,你原本底子就好,等好利索了再练也不迟,留神别落下了病根。”董佳氏“嗯”了声,看向少奶奶道:“哎,表姐,我听说表姐夫领了道圣命,还是皇上开御口钦点的,这两天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风头把文渊阁那些个汉人阁老们都给盖了过去。好像还跟什么洋人有关,到底是不是真的?” 少奶奶道:“这些日子是常听爷说起个洋人传教士,叫南……”少奶奶看向我,“叫南什么来着?”我想了会儿,“好像叫南怀仁。”少奶奶应了声,“这个洋人本事了得,听说汉文说得比好些个旗人还顺溜,朝廷把‘钦天监’的管事儿都给他当了,还说往后要换用西洋的历法。爷这几日跟随阿玛去天象台办差,回来常给我念叨日月星辰什么的,我哪懂这些个,也就是胡乱听听。” 董佳氏若有所悟,“我说呢,怎么我房里的沙漏转眼的功夫换成洋钟了,夜里滴答滴答的吵得我连觉都睡不踏实。依我看啊,这洋人的东西最信不得。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越秀山那块儿有座西洋人的教堂,里头那个传教士模样长得跟妖精似的,一头黄毛不算,还带着卷儿,眼眶凹得像俩窟窿。说是会治病,可拿着粗针给好端端的姑娘家种什么痘,结果天花倒是躲过了,长了一脸麻子,还怎么嫁人哪?”蓉儿见我们都在笑,也嘻嘻地笑出声来,少奶奶拿帕子擦了擦蓉儿的下巴,“要开始长牙了,老流口水儿。” 董佳氏渐渐敛起笑意,顿了会儿一本正经地道:“表姐,有件事儿我想求你。”少奶奶看向她,董佳氏接着说道:“我阿玛上半年吃了败仗的事你也知道,泉州城是被那姓郑的给占了,可我阿玛不过是奉命行事,丢了城也不该是他一个人的罪过,上头的人一口咬定我阿玛不放,说到底无非是想找个顶罪的。我明着暗着求过王爷好几回,可嫡福晋处处跟我做对,就是不让王爷插手这事儿。”说着又伤心起来,“也就是我阿玛势不如前了,这些人才敢这么待我,真是世态炎凉。表姐,我思来想去眼下能帮我的人就只剩你了,哪天等成德阿哥心气顺的时候,你替我吹吹枕旁风,看看能不能让明相帮忙给说句话,好让我阿玛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儿,看向董佳氏,“菡儿,这事儿怕是有些难。朝廷的事,别说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就是爷也从来不过问的。”董佳氏紧蹙着眉,愈发软声道:“表姐,我知道你为难,要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也不会开这个口。可毕竟是自己的阿玛,自从他出了事,京里凡是过去得过我阿玛好处的人我都舔着脸一个个去求过了,可这些人不是避而不见就是敷衍搪塞我。表姐,你心肠最好,就算是可怜可怜我,我阿玛要真是一辈子都在兵营里当护军,那我在王府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少奶奶看着心疼,赶紧拿帕子递给她,“我尽量试试。你也别太着急,姨父立的战功数都数不过来,这回说不定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看,等过段日子就官复原职了。” 董佳氏破涕为笑:“若真是这样,我天天去庙里烧高香,让我捐一年的香火钱我都乐意。要是菩萨显灵,能保佑我生个儿子,阿玛那儿也就有转寰的余地了,至少我在王爷跟前说话能有些份量。”董佳氏抹干眼泪,伸手揉了揉蓉儿的小指,复看向少奶奶,“表姐,我日后生了儿子,就娶蓉儿做福晋,咱们亲上加亲。”少奶奶笑了笑,董佳氏随即又摇头道:“算了,还是别嫁进王府的好,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也不至于遭人眼色看。”少奶奶和声道:“别多想了,我答应你,你的事儿我放在心上,有机会帮你问问。”董佳氏“嗯”了声,正欲开口,见寒玉带着蓉儿的奶娘往凉亭这头走,便没再多说。 寒玉顺着石曲桥走来,我起身福了福,寒玉给董佳氏福了个安,遂看向少奶奶道:“奶奶,康亲王府的嫡福晋想看看蓉儿,大奶奶让您给抱过去。”董佳氏一嗔,忙起身道:“表姐,我先回去了。”少奶奶抱蓉儿起身,奶娘走过来接过她,少奶奶看向董佳氏道:“先别急着走,你轿子停在府门口,嫡福晋一看就知道你在,就这么回府了倒是让人家挑理数了,还是去问声安再回,我陪你去。”说罢看向寒玉,寒玉微点了点头,董佳氏叹了口气,心里虽别扭,不过还是随我们一块儿去了前府。 到了正房里,只见大奶奶和康亲王的嫡福晋聊得正欢,王府的丫鬟在给她们扇扇子。董佳氏紧随在少奶奶身后走过去,少奶奶微笑着福身道:“给嫡福晋请安,额娘。”董佳氏在嫡福晋面前仍然丝毫也不显软,她面无表情地福了福身,念了句“嫡福晋吉祥”,也没等嫡福晋发话,便在右侧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春燕见她坐定忙过去斟茶。 嫡福晋瞟向董佳氏,颇有些兴师问罪地说道:“你昨儿不是说身子不爽要歇在府里吗,怎么这会儿又有力气了?”董佳氏搁下茶碗儿,不紧不慢地道:“回嫡福晋话,香山是远了些,不过这几步路我还走得。原本是懒得动弹,可又一想嫡福晋大老远地赶去碧云寺给王爷祈福,我哪里还在府里坐得住,就上广化寺给王爷求了个平安签,顺道过来看看表姐。” 嫡福晋斜了董佳氏一眼,随即回过头堆着笑看向蓉儿,“来,让我瞧瞧。”少奶奶从奶娘怀里接过蓉儿,抱到嫡福晋面前,嫡福晋缓缓接过孩子,蓉儿一见生人,哪管得了是哪家的贵主儿,呜哇一声哭起来。嫡福晋哄了几下,笑看向大奶奶道:“你们家的丫头都是怎么养的,一个比一个生得水灵,今后嫁到王府里来吧,也让我们家的闺女儿沾沾仙气。” 大奶奶轻捏了捏蓉儿的鼻子,“那我们可算是攀高枝儿啰。”嫡福晋道:“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福气呢,要是让宫里头看上了,我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不过别说,你们家成德这么有出息,听王爷说啊连万岁爷都夸他文章写得好,这丫头日后啊指不定真能成。”大奶奶听见有人夸公子,脸上堆满了得意,“借你吉言。” 嫡福晋瞅了眼身旁的丫鬟,那丫鬟把一个紫漆色的木匣子递到她手上。嫡福晋把匣子放在桌面儿上打开,拾起一对带铃铛的金手镯道:“上回随王爷去了趟昌平,没过来喝这丫头的满月酒,这对小玩意儿拿去玩儿吧。”大奶奶看了眼少奶奶,“还不快谢谢嫡福晋?”少奶奶起身走近,双手接过那对金手镯,“谢嫡福晋赏赐。” 少奶奶尚未坐定,只见董佳氏趁喝茶的功夫用茶盖儿挡着脸偷笑了下,我还没缓过神来,就听王府的丫鬟一阵叫嚷,嫡福晋“哟”了下,嗖地起身,这才看见嫡福晋的裙摆上在滴水。我忍不住“噗嗤”一声,见齐布琛姨娘瞅了我一眼立马低头憋住笑。奶娘见状赶紧抱过蓉儿,大奶奶也起身,转过头皱着眉道:“赶紧的,伺候嫡福晋去里屋换身干净衣裳。”少奶奶应了声,春燕忙拿着帕子给嫡福晋去擦,蓉儿方才还哭得厉害,这会儿倒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屋里的人都手忙脚乱起来,董佳氏心里怕是早已笑开了花,她起身走到嫡福晋跟前儿,拿着帕子递给她,“您赶紧给擦擦手。”嫡福晋翻了她一个白眼儿,转身看向大奶奶道:“嗨,别忙活了,我啊八成是要撞大运了,前儿个刚被我府里那小东西尿了一身。”大奶奶叹了声,笑言道:“那改日来玩牌,安王福晋送了我副象牙的,就等着人凑齐了开封呢。前阵子给皇后主子服丧,差点儿把我憋出个好歹,下回来咱们闹个通宵。” 第三十八章 冷香萦遍红桥梦 我和碧桃从公子床榻的抽屉里取出一身竹青色的长袍,少奶奶站在公子面前,解开他的衣扣,把外褂换了下来。公子捂住她的手轻揉了揉,“怎么这么凉?”少奶奶看向公子,微摇了摇头,“许是坐着不动吧。”语罢把我手上的衣裳接过去帮衬着给披上,公子把衣袖翻好,和声道:“往后夜里早点儿睡,别等到我回来再歇,过两天我请傅太医再过来看看。”少奶奶轻“嗯”了声,公子微微一笑,“来,给你们看样东西。” 公子回过身把案几上一个绸面料的包裹轻放到圆桌上,我和碧桃对笑了下也赶紧跟了过去。公子解开锦布上的结,从里头拿出好些个奇形怪状的小瓶子,瓶中的颜色也各式各样,有淡粉的,枚红的,也有湖蓝的。少奶奶饶有兴味儿地拿起一瓶浅红的,拧开塞子凑近闻了闻,“好香的味道,比花露水儿好闻多了。”随后又把那瓶子递给我和碧桃,我闭上眼闻了一口,一时间满屋子都是樱桃味儿。碧桃笑看向公子,“爷,这是什么东西?” 公子坐下喝了口茶,“这叫香水儿,听南怀仁说是法兰西的香料,他们比利时国的女人把这个当做宝贝,让我拿些回来给你们,说你们看了准保喜欢,看来是说中了。”少奶奶和声道:“我一会儿让安总管去预备些上好的茶叶,爷哪日随阿玛去钦天监办差就带给他,算是还个人情。”公子“嗯”了声,“还是你想得周到。”少奶奶回身看向我,“真真,你去颜主子那儿看看,要是得空,请她过来挑。” 从屋里出来,身上的那股子香水味儿仍未散,我从袖口里取出帕子闻了闻,脸上不由地露出笑,还没等我把帕子收回去就看见寒玉房里的丫鬟月莲迎面走过来。月莲打量了我会儿,笑着道:“真真,方才在闻什么呢,这么高兴?”我道:“姐姐,爷拿回来了好些洋人的香料,我正要去请颜主子过来挑呢。”月莲道:“主子她这会儿在姨奶奶房里合账,我带你过去。” “哎。” 刚走到齐布琛姨娘屋前,耳边就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拨算盘的声响,月莲轻叩了叩门,瑾儿听见动静忙过来开门。我和月莲迈过门槛儿,月莲低声问道:“差不多了吗?”瑾儿朝里屋看了眼,“估摸着还得有一会儿,有几笔账老是合不对。”说罢看向我,“怎么,大爷那儿有事?”我道:“不怎么急,等颜主子忙完了再说。” 我站在外进门口等,透着门帘子的缝往里头瞧了瞧,只见圆桌上堆了厚厚的一叠账目。齐布琛姨娘坐在一边的圆凳上报着府里的流水账,寒玉则拿着细毛笔记,每记完一笔就在算盘上拨一拨。过了小一会儿,只听寒玉道:“姨娘,这账上的头绪我还没理顺,怕是要麻烦您多帮我几回。”齐布琛姨娘道:“别心急,大奶奶也没逼你明儿个就把账给报上去,慢慢学。账房一向有安总管把着关,送上来的明细其实都是算了好些遍的,你就大概瞧瞧那几笔上百的数字就成了,用不着每笔都细看,要按这么个算法还不把你给折腾个够呛!” 寒玉道:“我闲着也是闲着,有些事儿做反倒不觉得闷。”齐布琛姨娘看着她道:“你这丫头,天生的劳碌命!”过了会儿,寒玉合上账本,搁下细毛笔,“姨娘,您先歇着吧,这些我明白了,遇着不懂的再来问您。”齐布琛姨娘起身,“得,你也早点儿睡吧。”寒玉轻“嗯”了声,起身往屋外走,瑾儿把门帘挑起,月莲提着灯笼走过来,接过寒玉手上的几本账册,我福了福身,“颜主子。”寒玉道:“你怎么来了?”我道:“爷从洋人那儿拿回来了好些香料,少奶奶请您过去挑。”齐布琛姨娘闻声笑着走出来,“快去吧,成德这阵子对西洋玩意儿是着了迷了。”寒玉淡淡一笑,“姨娘,那我先过去了。”说罢对月莲道:“先放回我房里去,折角的地方别给我弄乱了。”月莲应了声是而后把灯笼递到我手上。 …… “阿哥你偏心,有好东西也不叫我!” 碧桃刚一打开房门,我就听见淳雅的声音,碧桃接过灯笼,福身道,“颜主子,等了您好一会儿了。”寒玉微一颔首,我迈过门槛儿把房门合上,碧桃接过灯笼,我往里屋瞅了瞅,少奶奶八成是去预备茶叶了,这会儿并不在房里。淳雅被那些洋玩意儿迷得不行,正半蹲着身子凑近了一瓶一瓶地闻,屋里一时间像是打翻了好几种香油,分不清是什么味道了。公子轻搭了搭她的肩,“下回再说我偏心可没你的份儿了。”淳雅撅了撅嘴,蓦地回过头朝公子做了个鬼脸。 寒玉走过去,“爷。”公子让寒玉坐,和声道:“看看喜欢什么味道?”寒玉瞧了几眼,随手拿起瓶淡紫色的,打开瓶盖儿用手轻扇了扇,淳雅踮起脚凑上去深吸了一口气,咧着嘴乐呵道:“寒玉……嫂子,你眼力真好,一挑就挑中这个,比我刚才闻的那几瓶都好闻!”寒玉微微笑了笑,把那瓶给她,淳雅看了眼公子,复看向寒玉,嘟着嘴道:“你真好。”说罢拣起那瓶琥珀色的递给寒玉,“阿哥说这个味道好闻,你挑这个吧。” 寒玉接过那瓶香水儿,稍闻了闻,点头道:“是挺好闻的,就这瓶吧。”说罢看向公子道:“爷,额娘让我帮衬着算几本账,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月莲又不识字儿,我想让真真过来帮我两天。”公子点头道:“行。”话音刚落,淳雅忙扯起寒玉的袖子,亮着嗓子道:“我认字儿,我来帮你吧!”公子笑着道:“额娘再过几天可是要检查功课了,你啊还是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给混过去,要是让额娘知道都火烧眉毛了,到这会儿连马背都还坐不上去,我看你怎么交差,这回我可不帮你了。” 淳雅扭着身子走到公子跟前,把茶水端给他,“阿哥,那个谙达长得就像根木头,我懒得跟他说话。你跟额娘说说嘛,我不想去什么赛马……真要是摔下来,摔疼了不算,还丢她的脸。”说罢看向寒玉,“哎,寒玉嫂子,你替我去吧,我听姨娘说府里除了姐姐就你学过一点儿。”寒玉微嗔,随而笑了笑道:“这都是哪年的黄历了,我现在连马都不敢靠近,更别说是骑到马背上去了,不信……”寒玉看了眼公子,“不信,你问你阿哥。” 公子接过茶碗儿,撇了撇面上的茶叶,“别老琢磨着搬救星,甭说你姐姐如今出阁了,就是在府里你这回也躲不过去。”说罢轻拍了拍淳雅的头,“成了,别嘟囔着个脸,我又不是额娘,跟我这儿装可怜有什么用啊,明儿个若是天气好我带你去郊外骑会儿,想法子让你过关就是了。”淳雅倏地转过背,大声道:“讨厌,长大了真烦人!” 寒玉走近轻抚了抚她的肩,看向公子道:“爷这儿要是缺人手,我叫月莲过来替两天。”公子道:“留你那儿吧,我房里应付得过来,你也别太劳神了,今儿晚膳也没来用,就是为了这事儿?”寒玉“嗯”了声,“是我手脚慢,老是算不过来,就忘了时辰。”碧桃轻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愣是反应过来公子在叫我,我走上前去,公子道:“这几日安心帮颜主子把账目弄好,别的事儿暂且先放一放,别让颜主子歇得太晚了。” “是。” …… 府里真是人多嘴杂,稍微一点儿动静就能被他们揪住不放嚼上个老半天,还非得嚼出些是非来才算完。寒玉只不过是替齐布琛姨娘接管了两天账,闲话就传得满天飞,说是齐布琛姨娘生了个儿子,大奶奶不像以前那样信得过她了,所以才把账房的事情交给寒玉管。又说大奶奶喜欢寒玉胜过喜欢少奶奶,寒玉往后八成是要和少奶奶平起平坐的。这些天我在寒玉房里帮她记账,才愈发觉出她的能干,那些账目又繁又密,我看一眼就头昏眼花,更别说理清头绪了。可寒玉愣是能从中看出门道来,错漏的地方一挑一个准,怪不得大奶奶常说“成德身边要个这样的人。” 晚膳后,我陪寒玉把合好的账目送到大奶奶房里,进屋时见大奶奶和齐布琛姨娘正在给小揆叙喂奶糕子吃。我随寒玉走到罗汉榻前问安,大奶奶看向我们,“这么快?”齐布琛姨娘忙接道:“奶奶看人是准,往后我可是省心了。”大奶奶未接话茬子,放下碗儿,看了眼揆叙的奶娘,奶娘走过来抱过小揆叙,齐布琛姨娘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揆叙的嘴唇。 大奶奶伸手道,“拿来我瞅瞅。”我捧着沉甸甸的账本走近了几步,大奶奶拿起面上一本,翻开大致扫了扫,小半晌,蓦地瞄了齐布琛姨娘一眼复看向寒玉道:“怎么这个月花房的银子比过去少了这么多?”寒玉顿了会儿道:“听花房的管事说云贵正在打仗,都快打到四川了,好些新培植出的花苗都运不到京城来。”大奶奶没吭声,翻了几页抬眼对齐布琛姨娘说道:“把揆叙抱你房里去喂吧。”齐布琛姨娘“哎”了声,福身后和奶娘一道出了屋,我看了眼大奶奶翻账时候的脸色,心里着实觉出些不对味儿,莫非府里人传的都是真的? 春燕搬了把圆凳给寒玉坐,大奶奶又拿起一本账,刷刷地连翻了几页,指着账目道:“你们大房的银子怎么反倒比二房花的少,揆叙能用得了这么多?”说罢把账本一合,往短脚桌上头一扔,“真是岂有此理!”寒玉道:“额娘,这事儿也怪不到姨娘头上,安总管说是为了年底给揆叙办周岁,阿玛做主先拨过去的银两。”大奶奶撇了撇嘴,拿起奶茶喝了口,“周岁?成德去年二十岁也没见拨一千两银子啊,哼,真是越老越糊涂!” 寒玉不再做声,大奶奶静默了会儿话锋转柔,看向寒玉道:“哎,成德送你的香水儿怎么不使啊?”大奶奶未等寒玉接话,叹了口气道:“按说啊你比昭第过门还早几天,你看看,蓉儿都会喊人了,你这儿怎么还没动静啊?我都快替你急死了!”寒玉被这么一击,一脸局促不安,手上扯着帕子,半天不说话,我心想大奶奶也真是的,当着春燕和我的面儿就这么直直地问了,寒玉心里能是滋味儿吗? 大奶奶皱着眉道:“你别老是不言语,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成德不喜欢你这个样子。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一声不吭,换作是谁,都跟你说不下去话了。你现在是主子,得有个做主子的样子。”寒玉点了点头,“额娘,我都知道了。”大奶奶摇了摇头,“知道管什么用,我这话说了又不是一遭两遭了,别光顾着嘴上答应,得往心里头记。”说罢搁下奶茶,“对了,下个月去南苑,你也跟着一道去。”寒玉道:“额娘,我不会骑马,再说……”大奶奶打断道:“又不是让你去骑马的,我说你老躲着他干嘛呀,多说几句话还就能少你块肉?”寒玉怕是被逼急了,眼圈儿微微有些红起来,“额娘,您也知道,为了表格格的那桩事儿爷心里头一直怨着我。这回去南苑,万一真要是照了面,这……” “你甭拿毓菱丫头说事儿,要真怨起来,也该是我跟他阿玛,还轮不着你。再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呀,他阿玛也是照规矩办事儿。”大奶奶俯身拍了拍寒玉的手背,“当年啊就不该依了毓菱丫头把你留在苏州这么些年,性子磨得比水还软。你心里头别老放不下,原本跟你毫不相干的事,你这样躲躲闪闪的倒是让成德瞎猜了。”寒玉“嗯”了声,大奶奶倏地看向我,“一会儿回去跟大爷说,就说颜主子那儿病了,让他过去瞧瞧。”我看了眼寒玉,点头道:“是。” 第三十九章 朔风吹散三更雪 十一月,南苑。 今年的天尤其反常,秋老虎一直吼到上月中旬才渐渐敛住了气焰,刚一转凉就冷得出奇得快。自从朝廷丢了泉州,南面的战事就一日紧过一日,战火越烧越旺,眼看着就要越江了。这段日子,朝中以丁忧为名告归的汉大臣不在少数,就连举荐公子上国子监的徐乾学大人不久前也被朝廷降了职,眼下已然递了辞呈回江南老家避风头去了。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开闸议论,说南明朝廷气数未尽,再过几年江山指不定又要回到汉人手里。一直到菜市口接连斩了好几拨蓄发的民众,才把这声音给渐渐压住。朝廷为保安定,在京城各大城门上都张了皇榜,凡在京的旗人未经九门提督衙门的核批均不得擅自离京,违者一律以通敌论处。 多事之秋,宫里赐宴的回数明显比往年少了许多,我们明珠府和一贯熟络的几家亲王贝勒府之间的走动也不及过去频繁。尽管如此,秋围的祖制却不曾更改,只是经过上回南苑遇袭一事,一环一扣都加强了防备。御驾启程的前三日,顺天府就连同九门提督衙门把途经南苑的大小街道全都清空了,故而沿途并看不见跪在路边山呼万岁的百姓。围场周遭的戒备也愈加森严,御帐周围方圆五里地被重兵层层把守,里里外外围成铁桶一般,怕是连只鸽子都飞不进来。 博敦这一年跟着公子练骑射,不光骑术长进了,就连胆子也壮了不少,小小年纪,竟敢和比他大七八岁的那些旗人子弟们一块儿下围子,骑马执鞭也是有模有样的了。董佳氏那回在南苑大出风头的事儿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大奶奶听说后当即给淳雅请了个谙达教她骑马,可这丫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直都没学出个样子来。不过,恰合淳雅心意的是,内务府把原定半月的行程缩短到了十日,也不曾听说有什么赛马,这下,淳雅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子,前两天还琢磨着临阵装病不来,眼下倒是比谁都带劲儿。大奶奶原本打算让寒玉随行伺候公子的,可她前阵子去宫里给庶妃娘娘请安的时候不慎扭了脚,寒玉便顺理成章地留在府里照顾她。 已经一连数日,南苑如同被倒扣在一股沉闷的瘴气里,丝毫高昂的气息也闻不到。皇上白间在晾鹰台校验兵马,晚上在御帐里召内大臣们议政,既没有赐御宴,也没有大张旗鼓地主持围猎赛,似乎只是把金銮殿搬到了南苑,而谁也没把心思放在围猎上。随扈出行的人数也远不及上回多,安亲王在湖湘领兵打仗,他那一辈的王爷贝勒们也只有康亲王随驾来了南苑。老爷本就是兵部尚书,月初又兼了佐领,昨儿一整天为了皇上点阅兵马的事儿忙得焦头烂额,从早到晚都难得一见他的身影。 我们纳兰家的那位贵主儿如今圣眷正隆,这回随侍的娘娘本就没几个,只这些主子里就她得了恩典,可以传召娘家人前去她的营帐里用膳。想来也不奇怪,荣贵人年初又殁了个儿子,庶妃娘娘的小皇子如今一跃成了大阿哥,再加上皇后主子殡了天,庶妃娘娘如今在后宫的位置比过去坐得更稳当了。我今日随少奶奶和淳雅去叩安的时候稍稍瞄了几眼,见她气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一颦一笑都流露出春风得意的神韵。 …… 徐乾学大人回南前,把本该他撰写的那部分书稿全部移交给了公子,阁子里催得紧,下个月就要交样稿,这些天来南苑本该是散散心,可公子却一刻也不得清闲,每天都要忙到深更半夜。我把热气腾腾的燕麦粥端到书案上,把公子用完的那堆书移到一边,而后坐到圆凳上接着研磨。 少奶奶半蹲着身子帮淳雅把一个豹纹的绒毛帽子戴好,而后把垂在帽檐儿边的两根飘带打了个蝴蝶结,“怎么样,大不大?”淳雅把着帽檐儿,微微晃了晃脖子,嗖一下跑到公子书案前,手撑着桌沿儿亮声道:“阿哥,好不好看,庶妃娘娘赏我的。”公子“嗯”了声,“好看。”淳雅绕过书案,把公子手上的书一把抽了去,胡乱翻了起来,“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好不好?”少奶奶走了过来,把淳雅手里的书递还给公子,和声道:“别给你阿哥添乱了,把帽子先拿下来,我帮你把顶子上缝颗小珍珠。”说罢揽着淳雅的肩走到软榻上坐好。 公子速速写完一张纸,在书页上折了个角,“等墨干了和昨日的那些归到一块儿,当心别弄乱了顺序。”我“哎”了声,公子把笔搁到笔洗里化了化,少奶奶闻声把绒毛帽子给淳雅,起身把箱子里的披风取来,公子接过披风道:“阿玛一会儿要过来用膳,问起我就说我在裕亲王那儿,晚一些再过去请安。”少奶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少喝些酒。” 等公子走出营帐,少奶奶复坐回到软榻上去,“真真,我做好的那个绒毛球搁哪儿了?”我应了声,把案几上的针线盒拿过去,少奶奶叫我坐着帮她穿针,我搬了把圆凳在淳雅身边,“格格喜欢什么颜色的?”淳雅瞅了眼,嘟囔着嘴:“随便。”少奶奶看着我微微笑了笑,我挑了根深棕色的细绒线,用嘴抿了抿线头而后穿进针眼儿里递给少奶奶。淳雅往少奶奶身边挪了挪,“嫂子,你说阿哥他为什么不高兴?” 少奶奶把针穿进珍珠孔里,随而拿到淳雅的绒毛帽子上比了比,和声道:“我没觉着啊。”淳雅嘟着嘴道:“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我听博敦说阿哥今儿猎了只梅花鹿,我刚才都把话给放出去了,还说请扎喇芬,扎克善她们过来吃鹿肉呢!”少奶奶看着淳雅,微微一笑,把线头拧了个结,“鹿肉少不了,已经拿去做了,一会儿你给她们送去。”淳雅道:“你们肯定有事儿瞒我,阿哥他最疼我了,以前再怎么忙也不会不搭理我的,你看看他刚才,脸上一笑也不笑。我就是瞅着不对劲儿才想逗他高兴嘛,一点儿也不买我的账。”少奶奶轻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别多想了,你阿哥也就是累了些,你想想,骑了一整天的马了,哪还有心思说话?”说罢看向我道:“真真,你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没有,老爷该过来了。” 待我把食盒提回来的时候,老爷已经在营帐里了,我问了声安随即把食盒搁到圆桌上。少奶奶和我一块儿把菜端出来,又给老爷盛了碗满饭方坐下。老爷接过碗筷,很快地下了几口,随后又搁下碗,一言不发了许久,满腹心事的样子,拿着筷子静坐了半晌方开口道:“成德去曹寅那儿了?”少奶奶道:“裕亲王请爷去喝酒,刚走没一会儿。”老爷“哦”了声,遂道:“今儿个庶妃娘娘可传见了?”少奶奶点了点头,“娘娘赏了些金丝燕窝,让我带回去给额娘,还问额娘的脚好些了没有。”老爷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娘娘有没有跟你说起些别的?”少奶奶想了想,“提起爷写的那篇‘自鸣钟赋’,说皇上看了很是满意,还说等年一过离廷对的日子就近了,关照我在起居上照应地妥帖些,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阿玛,什么是对食儿啊?” 我心一颤,淳雅怎么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我偷偷朝老爷那儿瞟去,只见他脸色煞变,少奶奶轻轻搁下筷子,不安地看着淳雅和老爷。老爷怒目圆睁,瞪着淳雅吼道:“从哪听来的词,谁教你说的?”淳雅身子猛一哆嗦,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我赶紧俯身把筷子拾起来,换了双新的给淳雅。少奶奶见老爷没再问下去便夹了块红烧鹿肉到淳雅碗里,“不是刚还想着鹿肉吗,快尝尝。”淳雅不吃,憋着气跟老爷对视了半晌,倏地把眼跟前儿的饭碗一扣,眼泪蓦然间涌出来,“我说错什么了?”老爷的火一下子窜到了三丈高,猛一敲筷子,那根象牙的筷子顿时折成了两段,“反了你!”少奶奶忙把饭碗翻过来放好,又拿帕子给淳雅擦眼泪,微蹙着眉低声道:“淳雅。” “赶紧给我把桌上的米粒扒拉着吃咯!” “我不!” “你吃不吃?” 老爷见架势就要过来揪她,少奶奶刚起身要劝,来福这会儿恰掀开门帘子想进来,见状愣是杵在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悄悄地往我这儿瞟。淳雅一个劲儿地哭,老爷横了她会儿,瞥向来福,“什么事?”来福讪讪地进来扎了个安,“老爷,梁公公刚才派人来传话,说万岁爷急召。”老爷气叹一声,拿手绢儿擦了擦嘴,对少奶奶道:“等成德回来了叫他来我这一趟,我有话跟他讲。”说罢嗖地起身,拍了拍衣襟径直出了营帐。 …… 奶娘没随着来,少奶奶让我陪淳雅睡。大晚上的,营帐里呼呼地钻风,虽说捂着暖炉,可还是觉得脚底心僵得回不过劲儿来。我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伸手把淳雅那头的被子捂捂严实,刚想把手缩回来,没成想这丫头还没睡着,睁开眼侧过身子往我这边挤了挤,静看了我半晌,“真真,‘对食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阿玛听了发这么大的火?”我心一怵,“格格怎么想起问这个?”淳雅往被子里头缩了缩,“是姨娘那天偷偷告诉我的,说宫里的娘娘把大表姐赏给了皇上身边的总管,还让我不准问你们这事儿。” 我道:“没瞧见的事儿,可千万胡说不得。”淳雅一脸难过地道:“姨娘还说是额娘撺掇阿玛让大表姐去当宫女的,我不信,额娘不会那么坏的。可是,大表姐为什么要当宫女呢,她不是应该当娘娘的吗?”我看着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淳雅才相信,关于表格格的事儿向来都是府里的禁忌,安总管早就发过话了,谁要是敢捣鼓一个字儿往后就别想着在府里头待了。我心想这个齐布琛姨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怨不得大奶奶开始防着她。我捋了捋淳雅的头发,“反正不是什么好词儿,一准是姑娘家说不得的,往后别提就是了,啊?” 第四十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 表格格坠坡了,就在那个夜里。 梦里恍惚间仿佛听见一声炸雷,这道透亮的电光直击地面,力道似乎能把大地都给劈开,黑漆漆的夜空顷刻间恍如白昼。我强睁开眼睛,支起身子掀开窗帘的一角,用手指抹了抹窗格子,营帐外此刻风平浪静,并不见电闪雷鸣,只是在簌簌地飘雪。 我舒了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碗儿喝了口凉水,可不知为何,心口这会儿仍是嗵嗵直跳,未及我缓过神来,竟突然间听见有人在喊“有个宫女摔下陡坡了!”淳雅也随我坐起来,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道:“干嘛啊?”我拾起火柴盒,微颤着手抽出一根火柴,把榻头的烛灯点亮,随即回过身把着淳雅的肩,低声道:“我上前头去看看,格格待在这儿别乱跑,啊?” 我坐到榻沿儿上,速速穿了鞋,随手披了件衣裳跑到公子那儿,公子必定也听到了动静,少奶奶正一脸焦急地给公子绕辫子上的流苏。我赶紧把衣架上的绒毛褂子取下来拿过去,尚未站定,子清哥霎时冲进营帐,走了几步又蓦地顿住步子,帐外的疾风夹杂着雪珠子嗖嗖地卷进来,转眼把书案上的文稿掀得遍地都是。我理了理额前被吹散的刘海,只见子清哥垂着衣袖站在离公子几丈远的地方,木然地盯着公子看,嘴欲张未张,半晌没说出话来。 “爷!” …… 待我们赶到的时候,表格格已经被人抬到了子清哥的营帐里,她还有气儿,只是这会儿已然说不出话来了。她躺在榻子上,从嘴角到脖颈上满是血,少奶奶紧蹙着眉走到榻边,轻扯了扯公子的衣袖,“爷,得赶紧让阿玛请太医过来瞧瞧,不能再等了。” 表格格颤着手伸向公子,公子坐到榻沿儿上,紧握住她的手,“毓菱,你这是何苦?”表格格微张着嘴吃力地看着公子的眼睛,公子俯下身捧住她的脸,侧着头凑到表格格唇边,颤抖着声音道:“我听着。”表格格痛苦地张合着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过了会儿,忽然间身子往前一倾,涌出好多好多的血。少奶奶扶住她,轻抚着她的后背,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嘴,“好妹妹,心里有什么话就写在你容哥哥的手心上,啊?”公子缓缓地抱起表格格,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伸出掌心放在表格格面前。表格格仰头看了眼公子和少奶奶,颤着胳膊把自己的手挪到公子的掌心,伸出食指在上面吃力地划着,少奶奶俯身擦着表格格嘴边的血,低声念道:“回—家—”。 “子清……子清。” 子清哥应了声,公子看向他,“晚朝散了没有?”子清哥点了点头,“刚散。”说罢未等公子开口,忙接着道:“容若,眼下不是冲动的时候,皇上才为了亲征的事对着几个大人发了一通大火,明相也有份。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我方才进帐回了这事儿,求皇上传刘御医给毓菱诊治,怎知皇上非但没恩准还厉声斥责了我一通,说我恃宠生娇,为了一个奴才胆敢扰乱纲纪。你这个样子过去,救不了毓菱不说,便是搭上自个儿的性命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少奶奶愁眉紧锁,忧心忡忡地看着公子,“爷,子清说得有道理,你别着急,我先去把阿玛请来看看再说。”子清哥随即点了点头,“明相这会儿正和康亲王草拟奏章,嫂子,我领你过去,容若你就先留这儿吧。” 整个南苑怕是都知道了这事儿,子清哥的营帐外此刻聚了好些宫女太监,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探着脖子指手画脚说长道短的,一看就是来瞧热闹的。雪已然积得很厚,约莫得有五六寸的样子,出来得急,没赶得及穿厚靴子,这会儿袜底几乎被雪水浸透了。子清哥看了眼何顺儿,“让他们滚!”何顺儿应了声,随即把灯笼递给我,赶紧提着步子跑到那堆宫女太监跟前儿,骂了几声让这些人通通散了。 少奶奶提着灯笼边走边道:“子清,老爷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子清哥看了看我们,往左前方走了几步,吩咐了在那儿把守的侍卫两句,而后折回来指了指不远处,“嫂子,上那儿说去。”少奶奶点了点头,我打着油伞紧随在少奶奶身后,绕到马栅栏后的空地上。 子清哥站定轻叹了口气,认真地道:“嫂子,毓菱姑娘那个样子……怕是不成了。”我脑子嗡得一震,“子清哥……”他看着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少奶奶静默了许久,“那有没有法子能让她出来,好好的姑娘家,总不能就这样在安乐堂化了吧。”语罢眼睛润湿了,子清哥微摇了摇头,“这事儿明相管不了,找也没用,皇上如今让明相一心打理兵部的事,内务府早就是康亲王说了算。更何况,这里头还牵着后宫的几个娘娘主子,就是康亲王能办也未必会乐意蹚这浑水。” 少奶奶道:“当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子清哥沉吟了半晌,遂低声道:“有些事我说了嫂子也就当个闲话听听。”少奶奶点了点头,子清哥左右看了看,回身接着道:“荣贵人和庶妃娘娘明里头姐妹相称,那是当着万岁爷的面儿,宫里谁不知道,她们背地里早就相互斗得厉害。便是毓菱姑娘上个月被拨到庶妃娘娘宫里,也是里里外外费了好一番周折的,这事儿嫂子想必也知道。”少奶奶颔首,“爷跟我说起过,子清,这事又多亏了你。”子清哥摇着头叹了声,“本以为是桩好事儿……”说着攥紧了拳头一锤,“可,可谁成想荣主子还真就做主把毓菱赏给梁九功做对食儿了,这一来反倒是帮了倒忙!” 我道:“子清哥,那庶妃娘娘就撒手不管,表格格再怎么说也是她的亲眷啊。”子清哥四下瞧了几眼,把我们往边上引了引,低声道:“亲戚又如何,宫里是最不讲人情的地方,别说是隔了一辈,就算是嫡亲的也不顶用,毓菱是籍没充宫,没有哪个娘娘主子会单为了个宫女就这么把自个儿给折腾进去。虽说论名位荣贵人上头还有佟主子压着,可荣贵人一向得宠,又一连殁了两个阿哥,连皇上都顺着她,佟主子哪会在这个时候跟她对着干?”说罢顿了会儿道:“荣贵人无非是看眼下庶妃娘娘快要把风头给抢了过去,借着毓菱姑娘出口恶气,顺道给庶妃娘娘脸色看。” 少奶奶道:“眼下事情闹大了,恐怕到不了明儿个就能传遍,上回的事我虽没瞧见,可也略微知道一些。毓菱妹妹一天不出宫,爷这心里头就一天放不下,他这会儿怕是整个人都乱了方寸,我也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了,就担心出事儿。”子清哥道:“若说法子,倒也不是完全行不通。”少奶奶看向他,子清哥接着道:“嫂子,眼下恐怕只有去求庶妃娘娘,看看能不能讨个恩典,找个由头放毓菱出宫。我是御前侍卫,不能擅见妃嫔,只有……”未及子清哥说完,少奶奶忙接道:“我明白,好在娘娘今儿才召见过,或许还能说得上几句话。”子清哥颔首,“明相那儿我去说,再想法子请孟太医过去看看。” …… “大少奶奶,娘娘已经就寝了,就是天塌地陷的事儿也明儿个再回吧,要是把娘娘给吵醒了,一会儿怪罪下来,奴婢可担当不起。” 那个叫内勒贺的宫女是庶妃娘娘的近侍女婢,她这名字一听就是旗人,虽说只是个奴才,可和少奶奶说话却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少奶奶摘下公子送她的一个白玉镯子塞到她手里,低声下气地说:“人命关天的事儿,还请姑娘一定行个方便。”话音刚落,有个宫女掀开营帐帘子出来,内勒贺赶紧把镯子藏到袖口里,那个宫女看了眼少奶奶,而后凑着内勒贺的耳朵说了几句,内勒贺听罢瞪着她道:“不是说把里间的门给关紧吗,娘娘要是动了真气,改明儿发落下来,你们一个也别想过安稳日子!”说罢重重叹了口气,复看向少奶奶,冷声道:“大少奶奶,一会儿回话的时候自己掂量着轻重,娘娘已经很不高兴了,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您心里可得有数,别把事情越弄越砸了。” 我随少奶奶跪在离营帐门不远的地毯上静等,庶妃娘娘好一会儿才出来,没盘发髻,手上捂着暖炉,穿了身橘黄色的丝棉旗装,斜襟处错落有致地绣着几团形态各异的杜鹃。内勒贺扶庶妃娘娘在软榻上坐下,而后拿了条深棕色的绒毛毯给她膝上盖好,又接过另一个宫女手上的茶碗儿搁到娘娘手边的短脚桌上。 我和少奶奶磕下头去,庶妃娘娘没发话让我们起来,而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少奶奶半晌,把手炉递给内勒贺,端起茶碗揭开盖子轻吹了吹,“是什么天大的动静竟要闹腾得这么厉害?”少奶奶直起身子,“回娘娘话,宫女谢佳毓菱不慎坠坡,眼下奄奄一息,贱妾恳求娘娘恩典准毓菱回府医治。”庶妃娘娘冷哼一声,“既是奄奄一息还有什么好医治的,再说本宫又不是御医,找我有何用?”少奶奶正欲开口,庶妃娘娘把茶碗往短脚桌上重重一搁,“堂嫂常在我跟前夸你,说你做事知道分寸,懂事儿识大体,这会子看来也不过如此。成德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遇事难免有个莽撞的时候,你不在他身边劝着点儿,反倒跟着胡闹,我白天跟你说的话全都是白费口舌了!” 余音尚在,只见内勒贺朝这儿瞥了眼,随而转身微俯下身子道:“主子,要是乏了就先歇着吧,万岁爷过会儿指不定要不要传召。”庶妃娘娘没应,而是盯着少奶奶道:“别跪着了,赶紧回去盯紧了成德,拦着点儿,别让他出岔子,就为了这档子事儿把自个儿好端端的前程给毁了,值还是不值,我想用不着我告诉你。” 从庶妃娘娘营帐里走出来没几步,恰碰见董佳氏一身墨绿色披风迎面而来,瑞芳在一旁打着伞。董佳氏见少奶奶顿住步子,接过瑞芳手里的油伞走上前,“表姐,快别忙活了,赶紧回去等消息吧,叫表姐夫也别操心了。”少奶奶微嗔,“可是求了王爷?”董佳氏摇了摇头,“王爷他哪有心思管这事儿,刚办完公务回来,倒头就睡,我是去求了嫡福晋。”少奶奶看着她,不安地道:“受了不少委屈吧。”董佳氏摇了摇头,顺了口气,“表姐,你说得对,没什么好争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争也争不来。”说罢豁然一笑,接着道:“庶妃娘娘多少叫王爷一声叔王,放一个宫女出去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个人情还是求得来的。” …… 待我们赶回到子清哥的营帐,老爷恰沉着脸从里头走出来,我和少奶奶福身问安他也没应。子清哥掀开营帐的门帘,瞅着脸色不对劲儿,少奶奶看向他,子清哥抿着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并着步子随少奶奶走进去,公子此刻坐在榻沿儿上抱着静静合着双目的表格格,手里拿着一张沾满血迹的纸。我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木然地走过去,少奶奶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公子看向她,红着眼眶哽咽地道:“总算是圆了念想。”少奶奶接过那张满是血迹的纸,那张纸真的好旧,已经泛了黄,似乎被揉了很多次,可上面的字却很是干净,只是墨不太好,笔迹有些忽深忽浅。我心倏地一阵绞痛,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一时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记忆中那甜美澄澈的嗓音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旋,“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容颜,岂我爹娘千万岁,岂我姐妹千万年……” 容哥哥: 原谅我终究没有答应你,我想阿玛额娘了,已经想得太久太久,想到如今可以家人团聚,我就等不及了。我心里已经没有怨恨,一丝一毫也没有了,我不要看到你们的眼泪,我要你们用笑来送我。这几年在宫里,没到难捱得活不下去我就回想儿时你和湘雅姐姐来苏州府的那段日子,我们在一块儿捉牛蛙,采菱角,吹糖人,斗蛐蛐儿,想起这些我就能在梦里笑醒。你和卢姐姐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儿,看到你们我觉得好幸福,唯一的憾事就是没能见到你们的小格格,不过我能猜出她的模样,一定和卢姐姐一样漂亮,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其乐融融地过日子,笑着为你们祝福。毓菱字。 第四十一章 就中冷暖谁知道 康熙十四年乙卯,春。 近日京城连传捷报,上个月朝廷还收复了泉州,连同安亲王在内的数十个将领都得封受赏,就连董佳氏的阿玛也被重新提了都统,眼下正在四川镇守。朝廷为保万全,京城的禁足令至今仍未消除,而此刻恰逢佩兰先生还乡,公子亲自将表格格的灵柩护送到城南渡口,嘱托佩兰先生把她送回到苏州府安葬。 那日,我们都去渡口了,公子当真是带着淡淡的笑送走表格格的。船起锚的那一瞬,朝南的水面上高高地架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虹桥承接着天和水,像是来接表格格回家的。公子站在渡口处,一点点地看着那只船影越来越小,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仍然不肯离去,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泛起红艳艳,金灿灿的波澜。 …… 老爷调任了吏部尚书,卸了兵部的职位,不必日日都上城郊的校骑营和督练营去检阅兵马操练了。上次偶然听子清哥提起,说皇上去年一度想御驾亲征平定三藩之乱,老爷立谏劝阻当即被皇上一番呵斥,我还以为老爷丢了兵部的官儿是皇上记仇有意罚的他。可没成想老爷刚上任还不足一个月,登门递帖子的人就快从东直门排到了地安门口,忙得安总管成天光是给这些人排号就得花上好几个时辰。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吏部乃六部之首,大小官吏的调配补缺都得通过吏部举荐,而后拟定折子再上奏皇上御批,但凡有一个地方官员的空额,哪怕是巴掌大的一个县,就有上百号人挤破了脑袋想争。再者说,兵部尚书来头虽大,可台澎和三藩的战事向来是皇上连同内阁大臣合议一块儿拿主意,兵部并不能擅自做主,更何况这段日子南面的战乱已然稍稍见了晴,兵部的职权相较于吏部而言就更不足以相提并论了。 三月廿七,明珠府。 战乱之年,兴师动众地大摆宴席总归有欠妥当,不过府里也的确好些日子没有彻彻底底地热闹过了,就连去年岁末给小揆叙办周岁的时候也只是请了几个自家的亲戚吃了顿平常的家宴。齐布琛姨娘心里自然不舒坦,前些日子背着大奶奶没少发牢骚,怕是也少不了在老爷跟前儿嘀咕两句,这不,老爷立马发了话,说今日就借着蓉儿的生辰顺道给揆叙也把周岁给补办了。 眼下春寒虽未尽退,可暖阁中人气儿旺,角落里又生了好些个香炉,当我顺着楼梯走到大奶奶那一桌时,额上已然冒出了细汗珠。我绕过寒玉走到少奶奶身边,展开红布的四个角,把打好流苏的玉佩递到少奶奶手上,“主子,老爷请徐大人给写的‘金玉满堂’,才刻上去。”少奶奶“嗯”了声,把蓉儿往怀里紧了紧,接过玉佩把它挂在了蓉儿的脖子上,理了理流俗,食指的关节轻捋了捋蓉儿的小脸,柔声道:“喜不喜欢?”蓉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咧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许是穿得太暖和,两瓣小脸蛋儿上此刻红扑扑的像是涂了层胭脂膏,揆叙伸着小手咿呀叫了声,蓉儿忽地扭过头对小揆叙眨巴了下眼睛。 穆顺贝勒家的福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笑着对大奶奶道:“今儿抓周得了这个?”大奶奶搂着小揆叙,夹了口奶饽饽送到揆叙的嘴里,又用帕子抹了抹他的唇,“还是咱这丫头眼力好,不像这个傻小子,跟成德小时候一副德性,捣鼓那块破砚台,晌午刚换干净的衣裳眨眼的功夫全给我蹭黑了!”葛贝子家的扬了扬眉毛,“瞧您这话说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还当我们都听不出来呢。像你们成德还不好,旗人里头读书能读出功名来的,我这儿还没听说过第二个,怕是把这京城翻个底朝天儿,你们家成德也是独一份儿了。连万岁爷都钦点了写文章,旁的那些汉人主考官儿还能有什么话说?等明年再去金殿上转溜一圈儿,我说觉罗夫人,您这下半辈子可算是有享不玩的清福啰。再说了,有明相在,还怕谋不到个好差事,改明儿进了六部,也好给明相搭把手不是?” 大奶奶得意地道:“我们成德早说过了,仕途的事不指着他爹,要凭自个儿的真本事。”葛贝子家的自知说错了话,忙应和道:“嗨,就是就是,瞧我这嘴……”说着指了指边上的几个福晋,“哎哎,你们全都给我作证啊,我可是无心的。”大奶奶挤了挤眉,笑着道:“行了行了,越描越黑了,一会儿打牌赢了钱不许早走!”语罢,满桌的人都笑起来,小半晌,富察夫人道:“你们府上是一年比一年热闹,也不知道是请了什么神,孩子扎堆儿地来,哪个见了不眼红?前些年我那俩丫头没大那会儿,我还整天嫌她们折腾,差一点儿一狠心送到关外老家去养。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吵归吵,可这家里头一旦没了孩子啊还真是空空落落的,就说这饭桌上吧,老半天都没个响动,闷得慌!” “就是。”齐布琛姨娘笑着应和了句,随而拉起寒玉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也快了,要是生了个小子,指不定比蓉儿丫头胡闹多少倍呢,到时候有的你闹腾了!”寒玉笑了笑,大奶奶把小揆叙给奶娘抱,复转身道:“昨儿个我去水云观算了一卦,那个白胡子老道说今年是咱们府上大顺大贵的一年,这回寒玉肚子里怀的一准是个儿子。”话音刚落,蓉儿呵呵笑了下,少奶奶笑着看了看寒玉,复看向蓉儿,“就要有弟弟了,高不高兴?”蓉儿笑着嘟了嘟嘴,忽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使劲儿摇了摇脑袋,齐布琛姨娘伸手揪了揪蓉儿的辫梢,“那妹妹呢,好不好?”蓉儿眼珠转溜了一圈儿,拖长了调子道:“好——”穆顺福晋“噗嗤”一声,“这小东西敢情什么都懂。” 淳雅笑着搁下筷子,“婶儿,怎么不见扎克善和扎喇芬,我说好了要给她们瞧我藏的宝贝的!”富家夫人摸了摸淳雅的头,“什么宝贝呀,亮出来给我们也瞅瞅。”淳雅瞄了眼大奶奶,不料竟对上大奶奶那凶巴巴的眼神,淳雅的兴致一下子退了下去,拿筷子夹了个艾窝窝,嘟着嘴小声道:“是我做的新衣裳。”大奶奶瞪着她,“趁早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往后甭说是你阿玛了,就是让我瞥见一眼仔细你的腿!”淳雅一惊,低下头不再说话,连艾窝窝也不吃了,只是干下了几口白饭。富察夫人见状忙给淳雅夹了块绿豆酥,对大奶奶道:“好端端的说她干嘛,你们淳雅可是比我那俩活祖宗乖巧多了,你要嫌她烦,干脆跟我换两天试试,也好让我省省心。”大奶奶看着淳雅,“去,找扎克善她们上花园子里转转,少给我捣鼓些别的,听见了没有?”淳雅撅着嘴“哦”了声,嗖地起身跑下了楼。 淳雅刚下去没一会儿,蓉儿见公子走过来,忙不迭地在少奶奶膝上不安分起来。碧桃搬了把圆凳过来,少奶奶抱蓉儿起身,寒玉也站起来,我把少奶奶的圆凳往寒玉那边挪了挪,公子走近微笑着拱手,“额娘,几位福晋有礼,今儿个都尽兴。”说完饮罢酒盅里的酒,那几家福晋都点头致意,公子撩起衣摆坐到圆凳上,从少奶奶怀里抱过蓉儿。 蓉儿虽说晚生几个月,不过却比小揆叙开口来得要早,这会儿咿呀咿呀的已经很会说话了,她坐在公子的膝盖上,不停地捣腾着公子衣裳上的扣子,趁人不注意,就悄悄地把公子坎肩上的扣子给解开了,我和碧桃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用帕子抿着嘴角笑。少奶奶微微皱了皱眉,拿开她的小手,把公子的纽扣扣好,又笑着对蓉儿努了努嘴,“不准胡闹!”公子轻揉了揉蓉儿的背,把她挪了个方向坐,指着桌上的点心柔声道:“想吃什么,阿玛给夹。”蓉儿昂着脑袋,小眼珠朝房梁上转了转,忽而“噗嗤”一声钻到公子怀里闭着眼睛发嗲。 葛贝子家的瞅着蓉儿,喜欢地道:“瞧这丫头黏人黏的。”公子轻拍了拍蓉儿的胳膊,“蓉儿,喊过人没有?”齐布琛姨娘道:“昭第刚抱着一个个都去叫过了,小嘴儿甜得都能酿蜜了。”说罢对着蓉儿招了招手,“把手抬抬,给阿玛瞧瞧,收了多少金手镯?”少奶奶笑着拉了拉蓉儿的小手,小手腕儿上的金铃铛一时间铃铃作响。碧桃拿了酒壶来,我接过酒壶俯身往公子酒盅里斟酒,公子低声道:“去荪友先生那桌看看,让先生们都别客气,放开了吃,我一会儿过去敬酒。”我应了声是,把酒壶递给碧桃,转身走了几步恰碰上瑾儿,我接过她手上的寿桃往楼梯下走去。 暖阁子上头几桌大多是府上自家亲戚和女眷,老爷和朝廷里几个要好的大人则坐在楼底牌匾正下方的主桌上。荪友先生的那桌就在楼梯附近,同桌的几个先生都是朱师父过去的旧交。我端着热气腾腾的寿桃走过去,却见荪友先生边上竟然坐着马云翎,我心里一咯噔,端着盘子在原地站了会儿,月莲看见我杵在那儿不动,以为我拿不动了,赶紧并着步子过来接过我手上的盘子,“给我”。我走过去帮月莲一块儿把寿桃分到干净的青瓷碗碟中,挨个放到先生们面前。荪友先生双手接过碗碟,和颜悦色地道:“还没见着小格格,一会儿叫公子抱下来瞧瞧,不叫人可不给红包。”我笑着“哎”了声,“公子还在上头敬酒,让几位先生慢用,他一会儿就过来。” 荪友先生连叫了两声好,我正想给马云翎上寿桃,刚叫了声“马公子”,谁知他冷声道:“不敢当,我是个穷书生,不是什么朱门公子,叫我马秀才就行了。”荪友先生蹙了蹙眉,“云翎。”说罢悄悄踩了踩马云翎的鞋,我心里憋得慌,什么破秀才,拐弯儿抹角的说给谁听呢?我顺了口气,把瓷碗儿搁到他面前,接着给汉石先生上寿桃,不再搭理他。 荪友先生瞅了眼老爷那桌,复看向马云翎认真地道:“云翎,徐先生回京了,一会儿去给恩师敬杯酒。”马云翎一副清高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儿不冷不热地道:“我马云翎人穷志不穷,不屑以此等蝇营狗苟之辈为师。”汉石先生皱着眉头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云翎,这是在明相府里,心里头再不痛快也得收敛着些,别说话没个分寸,这种亏怎么老也吃不够呢?不管怎么说,徐乾学终究教过你,相府里请来的客都是有身份的,一个个全都看在眼里,你这会儿连师父都不肯认,不知情的只会说你马云翎忘恩负义。”马云翎略显失落,“龚鼎孳大人要是还在世,我马云翎绝不会沦落至今。”竹垞先生看着他道:“云翎,少固执一回,你执意不去,还等着容若来请不成?” 荪友先生说完,公子正走到楼梯口,见满桌子的先生脸上都绷着,再一看马云翎那副上辈子亏欠了他什么似的模样,心里已然有了数。荪友先生见公子走近,忙舒开眉招了招手,“容若,来。”公子俯身拱手道:“先生们好。”说罢看向马云翎,微笑着颔首,“云翎兄。”汉石先生忙道:“哎,容若,赶紧领云翎去给徐恩师敬杯酒,顺道给明相问声安,我们这儿都是熟人,等忙完了再来说话不迟。”公子点了点头,马云翎心里虽不情愿,可当着满桌人的面儿,也没再驳公子的面子,他拿起面前的酒盅,倏地起身走过来,随公子往老爷那一桌走去,荪友先生把酒壶递给我,“我们这儿自己来,姑娘跟过去招呼吧。” 第四十二章 衮衮门前题凤客 公子领着马云翎往前走,“云翎兄,家父看过你的文集,早就想见见你。”马云翎压根儿不看公子一眼,自顾自地边走边道:“纳兰公子言重了,我马云翎一介寒门书生,哪有福气得明相垂青。”公子不再多说,来福这会儿正在给老爷斟酒,见公子和马云翎过去忙挥手差顺子新添了两副碗筷,又搬来圆凳搁在圆桌边。公子俯身拱手请安,“阿玛,诸位大人。”说罢给徐大人作了个揖,“恩师。”马云翎也象征性地拱了拱手,“恩师。”公子引马云翎上前,和声道:“阿玛,这就是云翎。” 老爷打量了他一番,“嗯”了声而后让公子和马云翎入座。我走上前把公子面前的空酒盅翻过来,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盅酒,正欲翻马云翎的酒盅,不料他蓦地捂住酒盅的口,“今夜还要读书,请诸位大人和容若兄恕云翎无礼,恐怕不能陪饮了。”老爷对我撇了撇嘴,“去给马公子换壶上好的龙井。”我应了声是,退到一旁的长桌上,转身瞅了眼,见没人在看我,便开了罐去年的旧茶,随手抓了些茶叶放到茶壶里,随即提起热水壶灌了下去,复合上茶盖儿走回到马云翎身边给他倒茶。 老爷看着马云翎,“何时进的京啊?”马云翎道:“上月中旬。”老爷点了点头,“无锡至京城千里之遥,一路上可有同行啊?”马云翎道:“云翎只身一人,跟着运送官粮的船一道上的京。”老爷又道:“那这一个来月都在何处借宿啊?”马云翎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经老爷这番盘问,已经有些坐不住,他喝了口茶,搁下茶碗儿,正声道:“戒台寺。”老爷看向徐大人,笑了笑,“徐兄,不愧是你的得意门生,着实令人耳目一新啊。”徐大人稍显尴尬地捋了捋胡子,“云翎论资质的确不算平庸,只可惜素来不擅应试,前年恩科落了榜,去年礼部考试又没有中第。” 公子见气氛有些古怪,忙调解道:“云翎兄博古通今,就连王士祯大人也曾盛赞云翎兄的诗句。成德过去在国子监读书时,时常有幸与兄台切磋文墨,才深知自身不足之处甚多。”徐大人颔首道:“容若,你和云翎向来各有所长,云翎擅写乐府,可论起填词来却不及你,明年恩科廷对你俩又可一争高低,届时可得拿出真本事,谁也无须礼让。”公子尚未开口,马云翎抢先道:“恩师放心,云翎定不让你失望。”老爷笑了声,“好,心志果然不俗,老夫就喜欢你这股子执拗劲儿。”语罢看了眼徐大人接着道:“这,既是徐兄极力引荐的,那准保错不到哪里去,眼下我这儿正好缺个授习,不知你这个学生可否愿意啊?”马云翎许久没答话,徐大人瞪着他道:“云翎,还不赶紧谢谢明相赏识?” 马云翎毫不客气地道:“明相错爱,云翎才疏学浅,与恩师所赞实乃想去甚远。”说着看了眼徐大人,“恩师许是看云翎在京城没有稳定的居所,所以才跟明相举荐让我进贵府的馆学暂住,好让云翎有个落脚之处。不过,戒台寺的念臻方丈向来不曾嫌弃过我,云翎平日里为寺院誊抄佛经就当作是偿付借宿的经费。至于明相府上缺的授习,容若兄岂不是现成的人选?纳兰公子自前年起就每逢三六九日在恩师的府邸讲论书史,又协同恩师着手校刻了《通志堂经解》,就连‘经解’的序文都是容若兄一手起草的,论经验阅历,容若兄远在云翎之上,明相又何必舍近求远?”徐大人的脸色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老爷心里也窝着火,他瞥了瞥眼睛,把帕子往桌上一扔,朝来福道:“去催催,怎么寿面还不来?” …… 我一手托着一盒棋子走到罗汉榻边,把棋盒搁到了短脚桌上,“子清哥,你先定心坐会儿,公子那头忙着呢,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我去厨房拿些点心来。”子清哥“哎”了声,“方才那第二碗寿面还是硬撑下去的,你且饶了我吧。”说罢按了按手让我坐下,“来,趁你家大爷还没到,先替他码两粒。”我“嗯”了声而后坐到罗汉榻上,“你可别嫌东嫌西的,要不然往后再也不下了。”子清哥点了点头,“好好好,你那两下子我心里有数。”我瞪了瞪眼睛,拾起黑子儿把右下角的星位占了,子清哥占了对角的星位,“哎,你们府里开馆学了?” 我落了粒子,“馆学一直都有,朱师父离京后,这两年都是荪友先生在做主讲,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个成气候。老爷的门生越来越多了,光是荪友先生和竹垞先生他们几个哪里应付得过来?”子清哥点了点头,“明相是大学士,馆学办得好也是给朝廷出力,往后办雅集也不必每回都上蕴墨斋去了,在府里头足不出户的,多方便?”说罢看向我,“哎,你今儿怎么不去磨墨啊,平日里不是顶喜欢掺和这事儿吗?”我随意码了一步,“我不去,那个叫马云翎的穷秀才我见了就心烦,平白无故的干嘛受他的气?”子清哥笑了笑,“哟哟哟,人家怎么招惹你了?这个马云翎可是京里响当当的布衣才子……”说着低声窃喜了下,“多少没出阁姑娘家做梦都盼着见上一面呢,你还摆架子?”我撇了撇嘴,“谁稀罕?荪友先生还有竹垞先生一肚子墨水儿不说,为人又和气又谦逊,给他们裁纸磨墨,我心里头一百个乐意,可给那个马云翎,还要我端茶送水的,我可没公子那么好的胃口,碰上他这样的,本姑娘就是不伺候!” 子清哥嗤笑了下,继而下了几步渐渐敛起笑意,认真地看着我,“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马云翎看我们是不大入眼,不过对几个先生倒是蛮敬重的,荪友先生他们好像也挺关心照顾他,这从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重重码了颗子,竟把子清哥码好的棋子儿都给弹出棋盘去了,“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读书人的那股子穷酸劲儿呗,自己考不上功名就忌妒公子考上了。他马云翎是汉人,自然看不惯旗人,荪友先生和竹垞先生也是汉人,安慰他两句有什么好稀奇的?再说了,公子待他算是仁至义尽了,穷得叮当响,连客栈都住不起,公子好心请他来府里住还摆个臭架子,待了几天戒台寺愣以为自己跟方丈感情多深厚呢,要不是公子给他垫银子,早就被打扫庭院的和尚给赶出去了!”子清哥复把棋子摆好,软声道:“枪火味儿那么浓干嘛,你又跟他没过节。” 我一提这茬就来气,“我就是闹不明白,公子干嘛那么迁就他,今儿还请他来,害得我还得瞧他的脸色。这个姓马的待他再好也不知道领情,你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反倒蹭你一鼻子灰。你说说看,论学问品性,那些先生们哪个不比他马云翎强,这个破秀才,不过是会写两句酸得掉牙的诗罢了,连个功名都考不上,上回在斋子里竟然当着那么多生人的面给公子难堪。” 子清哥半信半疑,“有这档子事儿?”我顺了口气,“这有什么好说假话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说着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先是对公子写的句子说长道短的,你没见着他那个样子,好像全天底下就他会作诗。这也就算了,你猜怎么着,居然还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问公子,‘哎呀,容若兄的诗词过去鲜有耳闻,倒是听说明相府的长公子有一把玉尺随身携带,每回出府吃饺子必定要丈量饺子的尺寸,若是稍不合规格就一概不吃,云翎还真想长长见识!’” 未及我说完,子清哥已是捧腹大笑,连着咳了好几声才止住,我忙端茶递给他,他挥着手指道:“你不去唱戏,当真是浪费了!”我轻“呸”了声,“你是不是也和那马秀才似的把这当真话听啊?”子清哥笑着道:“你们家大爷都能传出这么些趣闻来,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主子们指不定被说成什么样呢,改天得闲了我也上戒台寺会会他去,找点乐子听。” 说得正起劲儿,外屋的门轴“吱呀”一声,我探着身子瞧过去,心里一阵发虚,赶紧把棋子儿放回棋盒中,起身福安道:“爷。”子清哥笑着指了指棋盘,“容若,等你来收拾残局等得心都焦了,跟这姑奶奶下棋,得事先吃棵人参脑子才够用。”我蹙着眉微微瞪了子清哥一眼,公子坐到罗汉榻上,我去圆桌边倒了茶递过去,公子看着我道:“我问你,方才在过道上是不是泼了马云翎一身汤面?”我静默了会儿,“我不是有心的,手上一滑就打翻了,再说我已经跟他赔过不是了。”公子接过茶碗儿搁在短脚桌上,“还胡说,怎么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马云翎,人家是要脸面的人,今儿府里来来往往这么些客,当着那么多大人的面,你让他如何下得来台?还有,让你去泡壶上好的龙井,竟然弄些茶叶末来打发人家,还当我不知道,我看你是越发不知分寸了。” 我瞧了眼公子,支吾了半天没说出句整话,正想递眼色给子清哥,谁知他挽着手臂,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哦”了声,幸灾乐祸地道:“我说怎么躲着不敢去磨墨呢,敢情还有这出戏!”说罢看向公子,“不就是泼了件衣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这个马云翎瞧谁都不顺眼,是该煞煞他的威风。”公子道:“你还帮着说话,你知不知道他那身衣裳还是在成衣铺里租的,现在弄得满身是油,怎么还得回去?”子清哥喝了口茶,“这个好说,给些银两把衣裳买了得了。”我窝火地瞄了子清哥一眼,心想这个子清哥真是越帮越忙,成心看我笑话。我顶着鞋尖儿,扯弄着手里的帕子,心里越想越委屈,“我一会儿去给马公子赔罪,他衣裳的钱就从我月银里扣好了。”子清哥忙摆手道:“别别别,瞧着怪可怜劲儿的,我明儿去成衣铺跟那老板招呼一声,别让他为难马云翎不就成了?” “大爷。” 月莲没碰门,心急火燎地跑进屋来,见子清哥在赶紧定住步子福了福身,随即走到公子身旁,“大爷,颜主子一回屋就犯恶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胃里翻江倒海的愣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大奶奶让您赶紧瞧瞧去。”公子倏地起身,“请郎中了没有?”月莲点了点头,“大奶奶吩咐安总管去叫了。”公子看向子清哥,“子清,时辰不早了,我让贵喜先送你回去,那桩事改日再和你细说。” 第四十三章 自古高才难通显 公子领着蒋太医疾步迈过门槛儿,蒋太医速速把斜跨在肩上的药箱递给我,月莲并着步子拿来纸笔和砚台预备着一会儿开方子用。我把药箱搁到圆桌上,往里屋瞅了眼,“月莲姐,最近忙得够呛吧?”月莲轻“嗯”了声,我把茶杯挪过去,月莲提起茶壶边倒茶边道:“忙是忙了些,倒也累得乐意,颜主子真要给咱府上生个小爷,大奶奶发起赏来我不也跟着沾光吗?” “慢点儿,手放轻些。”齐布琛姨娘让瑾儿拿了个软垫给寒玉背上靠着,而后坐到了榻沿儿上,拿手绢儿给寒玉拭了拭鬓角上的细汗珠,“你现在可是咱府上顶顶金贵的人,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觉着不舒服就该早些回屋歇着,硬撑着做什么,有谁敢说半句闲话?”语罢接过少奶奶递过去的红糖水儿,随即转身对月莲呵道:“没长眼睛的死丫头,还不赶紧拿暖手炉来给你主子捂捂!”月莲手一哆嗦,茶水不小心泼到了桌面儿上,她蹙着眉叹了一声,忙搁下茶壶,转身小跑着把案几上的暖手炉递过去。 齐布琛姨娘见蒋太医走过去,赶紧起身往边上让了让,公子接过寒玉那碗喝了没几口的红糖水,“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了?”寒玉正欲开口,倏地捂住嘴侧过身子干呕了几声,少奶奶赶紧搬了圆凳给蒋太医坐,寒玉缓了缓稍往后坐起了些。蒋太医坐定后看了寒玉半晌,“颜主子今日之前可曾出现过类似反胃干呕之症?”寒玉满脸倦容,眼角湿漉漉的,“就这两天的事,我闻不得酱油味儿,许是方才寿面里搁多了些,我一闻到那股子蚝油气就犯恶心。”蒋太医“哦”了声,“那除了反胃干呕,近日可有头晕乏力,食欲不振等情形?”寒玉摇了摇头,蒋太医微微抬了抬手,让寒玉把手腕儿搁在软垫上,随后闭目凝神给寒玉号脉,半晌才睁开眼睛。 公子道:“怎么样?”蒋太医挽起袖子,侧过身子看向公子,和声道:“公子大可安心,颜主子脉象平和,腹中胎儿心跳搏动有力,只要调养得当,大体不会有碍。”话音刚落,齐布琛姨娘长舒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得赶紧回声奶奶去,就说宝贝孙子没事儿,好让她定心。”语罢看向少奶奶道:“昭第啊,你也先到前头去陪客吧,有成德在不碍事。”公子道:“几家的福晋还在府上?”少奶奶点了点头,“都在额娘房里打牌,刚来了两圈,正在兴头上呢,额娘她脱不开身,心里又放不下。”公子颔首,“那你先随姨娘过去吧,让额娘别担心。”少奶奶“嗯”了声,随后看向寒玉,和声道:“好好歇着,额娘说从明儿起就别去问安了,身子要紧。”寒玉经一番折腾,脸色的确不好,她点了点头,强扯起嘴角,“我知道了。”齐布琛姨娘笑着拍了拍公子的胳膊,朝寒玉努了努嘴,低声道:“好好照应着些。”寒玉低着头故作不知,公子应了声,少奶奶朝公子和蒋太医福了福身而后随齐布琛姨娘出屋。 公子陪蒋太医走出来,我把蘸好墨水的细毛笔递给蒋太医,月莲正巧拿着热水盆和毛巾要往里屋去,公子叫住她,低声道:“汤药煎好了没有?”月莲道:“刚去灶台上看过,约莫还得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奴婢一会儿伺候了颜主子梳洗再去端来。”公子颔首,“记得把里屋的房门合上,进进出出的小点儿声。”月莲应了声是,而后端着水盆轻声跨过门槛儿,而后推了推里进的房门,给我递了个眼神,我点了点头走过去帮她把门环虚搭上。 蒋太医蘸了蘸毛笔尖儿,看着公子道:“老朽还照着上回给少奶奶开的安胎药方再给颜主子也开两剂,公子记得关照丫头伺候颜主子定时定量服用。”公子沉吟片刻,“恕成德冒昧,内人自生育过后身子始终没有好透,夜里时常多梦还频频出虚汗,这一年换了好几帖方子都收效甚微,我担心是不是孕期服的安胎药过于重了些。”蒋太医思忖了会儿,搁下毛笔,“俗语说‘是药三分毒’,公子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说着稍顿了会儿继而又道:“从保胎来讲,这帖药方着实功效极好,故而庶妃娘娘两回遇喜都是服用同样的方子,所以大奶奶才放心让老朽来给少奶奶和颜主子号脉。不过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去给庶妃娘娘请脉,也确乎听闻娘娘有嗜睡多梦之症。老朽思来想去,或许是这方子过于温热滋补,少奶奶又连服了近七个月,产后突然停药而致血脉遇寒收缩,一时未能调节过来。” 公子道:“既是这样,蒋太医还是换个稍许温和些的方子。”蒋太医思虑了会儿,颔首道:“也好,老朽就依公子的意思重开一剂性温的给颜主子服用,不过大奶奶那边还劳公子去回禀一声。”公子点头,“您放心,我一会儿就去说。”蒋太医“哎”了声,往砚台里稍蘸了些墨,“公子也不必过于担心,广东沿海地处湿热,而京城干燥少雨,少奶奶产后至今没有完全复原,从中必定也少不了水土不服的缘故,等再过些时日习惯了京城的水土也就渐渐好了,傅太医先前给少奶奶开的几剂活血养气的方子仍可继续煎服,等天暖了再看看情形。至于颜主子先前服用的那几帖汤药,那就更不碍事了,药方于人的效应本就是因人而异,况且依照脉象来看,颜主子的体质要比少奶奶稍许好些,应该不会出现产后不调之症。 蒋太医复提起毛笔边写边道:“姜川连两钱,淡吴萸三钱,陈皮九钱,枳壳六钱,砂仁三钱,黄芩九钱,姜竹茹九钱,浓煎三个时辰即可,睡前服用。”公子接过药方细看了看,“有劳蒋太医。”蒋太医道:“这方子尽可安心服用,绝不会有损母体,若要确保胎儿无虞,重在日常饮食要规律,少量多餐但不可空腹,膳食以清淡为宜,切忌辛辣多盐和过度油腻,其外要多饮水,多眠,睡时可将枕头略微垫高数寸,借以缓解孕期头晕目眩之症。” …… 公子送蒋太医回府,临出门竟然让我给马云翎送身干净的换洗衣裳去。碧桃从衣柜里抱了床新褥子出来,而后合上柜门转身走过来,“真是什么奇人怪事儿都有,放着舒舒坦坦的厢房不住,偏要在馆阁里拼桌子睡,我看准是读书给读傻了。”我接过被褥放到绸布上,“他不是摆臭架子不住我们府上的嘛,怎么这会儿又住上啦,自己打自己巴掌。睡桌板儿怎么了,还委屈他了不成,铺了这几层厚褥子还能比庙里的炕硬啊?我们府上的桌椅家具件件都是古董,被他身子一压我还觉着糟蹋了呢!” 碧桃侧着头瞧了会儿我,笑着道:“看来这马云翎还真够能耐的,能把你招惹成这样。”我呼了口气,吹眉瞪眼地道:“我一准是上辈子欠他的,简直就是煞星,谁撞见他谁倒霉!”碧桃咧嘴笑了笑,把衣裳拿过来叠在褥子上面,“照这么说,那我可更去不得了,好端端的别也惹了一身霉运回来。”我把绸布的对角打了两个结,看向碧桃,“躲也没用,反正我已经沾上了,姐姐和我睡一屋的,躲也躲不掉。”碧桃嗤笑了下,回身提了灯笼递给我,蹙着眉笑骂道:“活该挨爷骂,我可不同情你!” 我左手提着灯笼,右臂挽着包袱,心里越想越堵,从前府走到西苑儿,早已把这个马云翎从头到脚骂了一遍。馆阁里灯还亮着,可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儿愣是没见马云翎的影子,我顺着回廊走到院子里抬眼望了望四围,见东南角书斋的灯还亮着,便穿过门廊沿着石阶往书斋上走。我俯身把灯笼搁在石阶上,双臂挽着包袱,刚走到拐角处就听见谈话声,细细一辨,正是马云翎的声音。透着窗格子望过去,只见马云翎,荪友先生和竹垞先生都站着,马云翎此刻站在书架边,又是一副拉长了脸的讨债模样,而荪友先生和竹垞先生的面色也不太好,像是刚刚争执过。 我轻声往前走了几步,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屋去,却见竹垞先生指着马云翎点了点,又皱着眉叹了声,“云翎啊云翎,我们的话你究竟何时才肯听一句?”语罢放下手看了眼身旁的荪友先生,复重重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马云翎静默了半晌,蓦地看向荪友先生,硬气地道:“这京城的王公贵族比比皆是,不一定非要求到他纳兰明珠府上,吴先生蒙冤受屈是有目共睹的事,只要京城的汉人学子同心同德,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没有公道可言了!” 荪友先生眉头紧锁,“说得倒轻巧,你说说看,眼下除了容若,我们还认得哪个旗人子弟?”马云翎嗔住了,他微张了张嘴,噎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儿。荪友先生接着道:“莫说是不认得,即便是认得了,又有哪个肯管这不相干的闲事?丁酉科考案过去将近二十年了,无论是朝廷还是文史馆的史料里都对此事闭口不提,可想而知,如今再要给汉槎平冤昭雪有多难?不说别人,就单单说昌佑和梁汾,在文史馆干得好好的,向来兢兢业业,可为何说告归就告归啊,还不是重提了丁酉年的冤案,跟当年怂恿先帝定案的满臣结了仇?你说的没错,汉槎蒙冤受屈是有目共睹的事,可这些年来想营救汉槎入关的岂止我们几个,而因此事说错一句丢了乌纱的又岂止昌佑和梁汾?龚鼎孳大人是堂堂的一品大学士,可结果又如何,还不是一言不慎就没了顶戴?归根结底,朝廷终究是旗人的朝廷,汉官纵是天大的才干大不了就是修书治学,朝廷是不会放心让汉大臣插手政务的,更别说翻前朝的旧案了。如今好不容易容若答应帮忙试上一试,把你引荐给明相,眼看事情就要有转机了,你倒好,头脑一热就把我们的话全都甩在了脑后,一开口就把人家回绝得毫无转寰的余地。明珠在朝上左右逢源,要什么人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难道还真非缺不得你这个授习不成,你还指望着当朝宰相来给你一个寒门书生低声下气,再来个三顾茅庐吗?你可知方才席上那番话,图了一时之快,却大大得罪了明珠,就算容若不计较又能有什么用?真要跟明珠结了怨,莫说是营救汉槎了,云翎啊,不是我临阵泄气,就是明年的廷对你也难保不落第,书生意气,也得讲个时候啊!” 马云翎懊恼地摇了摇头,“是云翎糊涂,对不住恩师的嘱托,我明日就去给明珠负荆请罪,吴先生若是因我的过失而回不了关内,我马云翎就自请去宁古塔服役终身,以此谢罪!”竹垞先生忙制止道:“云翎,可千万开不得这样的玩笑,宁古塔地处边陲,天寒地冻,到处都是流人。汉槎一家老小已经被困,你若也去了那里,叫我们如何心安,自从梁汾告归后,文史馆就再没有个敢提异议的汉人,你若自暴自弃岂不是辜负了梁汾的一番苦心!” 马云翎黯然神伤,眼角渐渐渗出了泪,“我若是两年前就登了第,恩师也不至于如今处处给人低头,甘与权臣之子称兄道弟起来。”荪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云翎,凡事往后看,留得真才实学在,不怕被埋没。眼下为了救汉槎,你我就都委屈一回,我再怎么说也坐了明珠府两年多的西席,明珠也向来礼待于我,明日我随你去跟他赔声不是,但愿他能看在容若的情面上不计较今日之事。”马云翎叹了声,“若是副主考再像徐乾学这般贪图尊荣,遭埋没的书生又岂止我马云翎一个?”语罢抹干眼角,看向荪友先生,“荪友先生,隔了一夜难保不记仇,委屈您现在就陪同云翎去见明相!” 第四十四章 身世悠悠何足问 “金缕曲,赠梁汾先生?” 淳雅坐在公子书案前的靠背椅凳上,蹬着五寸高的花盆底儿宫鞋,鞋尖顶着地砖,两脚交叉着搁在凳脚上端的杠子后头,胳膊肘支着桌面儿,左手撑着脸颊,右手拿着公子的词稿看。我把一碟子樱桃端过去放到淳雅手边,淳雅笑着看了看我,“阿哥新写的?”我“嗯”了声,“人家先写了一篇,大爷给和的韵。” 淳雅拾了颗樱桃塞进嘴里,边嚼边念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淳雅轻咬着手指琢磨了半晌,往手绢里吐了颗囫,看向我道:“哎?梁汾先生是谁啊?”我绕过书案的角,走到淳雅身边,看了眼词稿,“馆阁里几个先生都认得,也老听马云翎‘恩师恩师’那么叫着。”淳雅讶然一笑,“马云翎?就是那个没事老爱跟阿哥较劲儿的,不怎么给他面子的?”我微微点了点头,“格格也知道他呀?”淳雅又拾了颗樱桃,抛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这天底下爱和阿哥拧着干的,除了本格格我以外他马云翎算是第二号人物。我正想跟阿哥说呢,我要马云翎教我,旁的那几个老先生整天就知道子曰诗云的,我一见着他们就犯困。” “淳雅,过来坐会儿,换双跟脚的鞋。” 淳雅“哦”了声,拿起那张词稿“砰噔砰噔”地走到里屋罗汉榻边,蹲下身子搀了搀小揆叙的手,“叫姐。”小揆叙愣头愣脑地坐在罗汉榻上,自顾自地搓着拨浪鼓的柄玩,压根儿不搭理淳雅。淳雅嘟着嘴一把抢了他的拨浪鼓藏到身后,摆足了架势亮着嗓子道:“叫姐,快点儿,听到没有,叫啊……”小揆叙给惹恼了,大喊道:“还我!”说着直起小身子,踩着软垫儿硬是要下地找拨浪鼓,淳雅挡在他面前,晃荡了两下拨浪鼓,轻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儿,“今儿要是不叫人啊,甭指望着拿回去!” 小揆叙鼓着腮帮子恨恨地瞪着淳雅看,皱了张苦瓜脸,伸出小拳头捶了淳雅好几下,见淳雅不罢休,憋了会儿干脆哇哇大哭起来。少奶奶把蓉儿放在软垫上坐好,往揆叙身边挪了挪,拿手绢儿擦了擦揆叙淌下来的鼻涕,笑着瞅了眼淳雅,“哪见过你这么凶的姐姐,我若换作是揆叙啊也不敢认你。”淳雅朝揆叙吐了吐舌头而后把拨浪鼓递给我,我坐到小揆叙身边陪他玩儿。淳雅抖了抖公子的词稿,笑呵呵地道:“嫂子,这东西你可得替阿哥藏好了,回头要是叫阿玛瞧见,我看他这顿骂可是逃不了啰!”少奶奶双臂环着蓉儿,手里绕着淡紫色的绒线球,蓉儿觉着新鲜,肉嘟嘟的小手不停地去抽那些已经缠好的绒线,不时发出“啪啪”的嚷声。少奶奶握住她的小手,看着淳雅道:“你又瞧出什么猫腻来了?”淳雅挨着少奶奶坐下,指了指词稿上的一行,“嫂子你看这句,什么‘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少奶奶微微一笑,复拾了颗樱桃给她,“老想着给你阿哥头上扣罪名,哪天把他惹急了,就不怕往后搬不到救兵?”淳雅微晃了晃脑袋,把宫鞋踢了,惬意地靠到软垫上,脑袋枕着胳膊,闭着眼睛道:“阿哥的话在阿玛跟前不顶用,巴结也是白巴结。”少奶奶“哦?”了声,“那谁的话顶用,你的,还是我们蓉儿的?”碧桃微笑着和我对视了番,把淳雅的宫鞋搁到踏脚上,随后把架子上的水盆儿端来,淳雅嗖地腾身起来跪坐在罗汉榻上,往水盆里浸了浸手。碧桃拧了把热巾子递给她,淳雅胡乱擦了擦手心,看向少奶奶道:“当然是姨娘的啰!”少奶奶微嗔,蓉儿好像听得懂似的,眨巴着眼睛对着少奶奶“嘻嘻”笑了几声,少奶奶朝淳雅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轻点儿声。”淳雅坐起来,把毛巾递还给碧桃,耸了耸肩道:“当着额娘的面儿我当然不敢说这话,额娘听见了还不把我剁了!” 少奶奶捏起淳雅肩上掉落的头发丝儿,笑着道:“你也知道怕呀。”淳雅眨了下眼睛,凑近揉了揉蓉儿的前额,“乖蓉儿,快叫姑姑,叫了姑姑吃樱桃。”说着朝小揆叙努了努嘴,“让他眼馋!”少奶奶俯下身子凑到蓉儿耳边,“快让小姑姑高兴高兴。”蓉儿伸着小舌头,笑眯着眼睛,巴了巴嘴唇,亮声道:“小姑姑。”淳雅骤然兴奋起来,贴着粉扑扑的小脸亲了一口,随即从八角牒里挑了颗又大又紫的樱桃出来。蓉儿伸手要拿,淳雅“咦”了声,伸长了胳膊把那颗樱桃往小揆叙眼前转了一圈儿,“臭小子,流哈喇子了吧,谁叫你连亲姐姐都不认!” 揆叙才被止住哭,这会儿又闹腾起来,伸腿就要踢淳雅,少奶奶忙递给我帕子,哄着小揆叙道:“瞧这姐姐当的,咱不理她。”我拿帕子给揆叙擦脸,淳雅满脸得意地张圆嘴“啊……”了声,正想往蓉儿嘴里送,少奶奶捏住那颗樱桃,“这么大个儿她哪能咽得下去?”随即看向我道:“真真,抽屉里有把小刀子。”我“哎”了声,拉开身后柜子里的抽屉,把南怀仁送的那把西洋水果刀递过去。碧桃抱过蓉儿,少奶奶转开水果刀把樱桃划了两瓣儿,将核取出复把果肉递给淳雅,紧接着又划了一颗,把樱桃肉送到小揆叙嘴里,又用帕子擦了擦他的唇。 淳雅在罗汉榻上站起来,跨过短脚桌,坐到我身边,照着少奶奶的样子也切了颗樱桃,送到揆叙嘴边,“喏,小祖宗……”岂料小揆叙把脑袋一歪,“不要!”少奶奶笑着摸了摸揆叙的脑袋,软语道:“叫真真姐姐喂你吃,好不好?”小揆叙捂住眼睛,忽地张开小手回头看了看我,重重地掷了掷小脑袋,“真真姐姐喂我!”淳雅气呼呼地捏了捏他的小耳朵,“小东西,有你没得吃的日子!”说完把那切开的樱桃塞到自己嘴里,又对他瞪了瞪眼睛。 少奶奶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淳雅向碧桃招了招手,碧桃抱蓉儿过来,坐到榻沿儿上,淳雅抱过蓉儿,“嫂子,那个姓蒋的老太医说寒玉肚子里怀的大半儿真是个小阿哥呢,我猜额娘准是上宫里头去跟庶妃娘娘说了这事儿了。我刚去寒玉房里看她,见她那儿搁了满满两大罐子的樱桃吃,你说怎么连庶妃娘娘都那么偏心,过去赏吃食都是我跟阿哥的最大份儿,这回我才两碟子樱桃,三下两下就吃光了,一点儿都不过瘾。” 少奶奶把绕好的绒线球搁到手边的小篮子里,和声道:“我这还有一罐儿,待会儿你拿回房里去吃,你阿哥这几天回来得晚,昨儿留的那盘一粒都没动。”淳雅糯声道:“嫂子你不吃啊?”少奶奶笑了笑,“这樱桃在潮汕不是什么稀罕的瓜果,我过去在娘家常有吃的,你寒玉嫂子现在怀了身孕,爱吃酸的,你就别打她主意了。”淳雅看向我,“真真,你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冰糖葫芦卖,山楂够酸了吧,我过会儿给寒玉送去!”小揆叙一听见‘冰糖葫芦’四个字,忙叫嚷着要吃,蓉儿也扭过头盯着少奶奶舔了舔自个儿的嘴角,“额娘。”少奶奶“噗嗤”一声用手指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又看向揆叙,“两个小馋猫,这么快就忍不住啦?” …… 刚走出房门就听见一片如银铃般清脆的鸟叫声,虽是盛夏,可院子里的琼花却开得正盛,几只身姿轻盈的喜鹊和嫩绿色羽毛的鹦哥在花团间追逐嬉戏,叽叽喳喳的仿佛是在赶趟儿。我紧闭双眼深深呼了一口气,甸了甸钱袋,嗅着浓郁的花香哼着小调走出院门。 鼓楼西巷周遭今儿出奇得热闹,沿街随处可见套圈儿,下象棋,投飞镖的摊子,还有抖空竹的老大爷领着小孙儿当街卖艺。小孙儿才五六岁的模样,只见小家伙往手掌心上哈了口气,一连在爷爷跟前儿翻了十几个筋斗,围观的街坊越聚越多,连连喝彩,地上的铜盘里转眼的功夫落了好些碎银子。我凑了会儿热闹,半蹲着身子搁了一串铜板进去,起身绕过街拐角的爆肚摊儿,走到对街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哥面前。 那个小哥一看见我就哈着腰来迎我了,“哟,贵主儿,您要几根哪?”我掏出钱袋,“给我包十根,要热乎的不能黏糊得沾牙。”他“哎”了一声,“好嘞您呢!不黏糊的冰糖葫芦十根我给您装在这袋子里头。”说着麻溜地包了满满一大纸袋。我拉开钱袋的线,“多少钱?”那小哥伸出手张开五指,“五文钱。”我讶异地微张了张嘴,“这么便宜?”他把袋子递到我手上,随即把毛巾往肩膀后头一甩,“瞧您说的,买东西还有嫌便宜的道理?”我抿嘴笑了笑,“那倒也是。”他道:“今儿您哪也是赶上时候了,要放在平常可没这个价钱。耿精忠降了朝廷了,这仗啊估摸着也快打到头儿了,咱老百姓熬了这么些年总算是有太平日子过了!这几年啊穷人的日子可不好过,粮油税银月月涨,可一家老小还得过活不是,您在贵府上住不觉着,可京城的小户人家有几个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我笑着环顾了下四周,“怪不得大伙儿看着这么高兴呢,几天没出门都不知道外面的事儿。您忙着,回见!”他“哎”了声,“慢走您呢!热乎的冰糖葫芦哎,五文钱十根的冰糖葫芦哎,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冰糖葫芦哎!”他吆喝得一句比一句响亮,我转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忙转身往回走去。刚绕过荷花甸子,正想往海月轩兜进去,余光却瞥见府墙的拐角处有一顶淡灰色的看上去很旧的轿子歇在那儿。我顿住步子,疑惑地朝那儿瞅了瞅,那个站在轿子边的老伯怎么瞧怎么眼熟。那老伯见我在看他,也眯着眼睛朝我这儿望过来,忽而笑着用手指了指我,而后提着步子朝荷花甸子走过来。我脑子嗡嗡一震,“朱师父……”我低唤了声,加快脚步迎着朱师父的方向小跑过去。 朱师父一身棕褐色的长衫,手里拿了把折扇,虽说头发丝儿白了不少,不过精神头却很好,脸上笑意盈盈的,仍旧是过去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我站定微喘了几口气,福了福身:“朱师父,真的是您,我还当是在做梦呢!”朱师父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我一番,“女大十八变,才隔了五年,真真丫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笑着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道:“公子可想念您了,前年成亲的时候满桌的先生们都来贺喜,独缺您不在。”朱师父布满皱纹的眼角也闪耀着泪光,“成德和湘雅过得都还好吧?” 我重重点了点头,“都好,府里又快要添小阿哥了,小格格也已经会说话了,您回来得正是时候,公子明年就要廷对,等发了榜顺道一块儿喝小少爷的满月酒。”朱师父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得喝,得喝。”我接着道:“格格出阁后还没有回京省过亲,不过月月都来家书,跟我们讲辽东的风土人情,说她在关外过得很好,叫我们不必挂念。”朱师父连念了两声好,我稍缓了缓神,“您是来看公子的吗,今儿不巧,跟穆顺贝勒一早去郊猎了,得用完了晚膳才回。不过老爷在府里头,刚下了朝这会儿在花厅会客,要不您先进府歇歇脚,我去跟安总管回禀一声?” 朱师父犹豫了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明相忙于朝务怕是抽不开身,今日就先不叨扰了,有劳姑娘把这书信交到成德手上,我改日再递帖子登门拜访明相。”我接过信点了点头,“朱师父您放心,等公子回府我立马把信给他,公子见了信不知该有多高兴呢!”朱师父“哎”了声,拱了拱手道:“多谢姑娘了。”语罢还没等我回礼就转过身往那顶轿子走去,我低头看了眼信封随即把它揣到了衣袖里。 第四十五章 一夜东风感旧知 大栅栏,蜀香酒楼。 刚从高悬的金字招牌底下踏过门槛儿,就闻得一股扑鼻的花椒味儿,眼睛里顿觉一阵辛辣,我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轻打了个喷嚏,扇了扇鼻口随即紧跟上公子的脚步。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酒楼上上下下生意红火,座无虚席,呛鼻的烟酒味儿夹杂着浓重的菜香,闻着已觉饱了七八分。跑堂的店小二托着热气腾腾的砂锅穿梭于楼道上下,身轻似燕如履平地,而站在桌边点菜的伙计则变着调子用四川方言细数着菜名儿。楼底大堂的戏台上,一个身着湖蓝色拖地戏袍的伶人正在演变脸,底下的食客边吃边击掌喝彩,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 公子看了看直立在楼道边的那块木牌子,“是哪一间?”我道:“天府斋,二楼西进走到底的雅间儿。”公子点了点头,提起衣摆正欲上楼去,就在这时,我眼前忽地一晃荡,一个扎着细羊角辫儿的小丫头突然间横冲过来跪在公子面前,抱住公子的腿哀求道:“大爷,听我唱个曲儿吧,不好听不要钱!”话音未落,刘掌柜“哎哟”了声,忙搁下手里的算盘,冲过来一把扯开那小丫头的手,“去去去,滚外头要饭去,弄脏了这衣裳,把你卖了都赔不起!”说罢对公子连连哈腰,赔笑道:“公子爷,您千万别见怪,小的刚才正和柜上的伙计在盘账,一时没盯紧就给钻了空子,下回一准不再让您给碰着!” 那小丫头穿了件拼布的青灰色衣裳,模样瞧上去不过七八岁,生得很是瘦小,脸上脏兮兮的,指甲缝里也不干净,辫子上还沾了几根杂草,一看就是无家可归的野孩子。她站在楼道边,咬着嘴唇哭,下唇干裂得都在渗血,可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得抖着身子不住地低声抽泣。公子看了她会儿,对刘掌柜道:“给孩子弄点馒头吃,吃饱了再给她带几个回去,记在我账上。”刘掌柜“哎”了声,倏地把那小丫头往前推了推,“还不赶紧谢谢纳兰公子赏饭吃!”那孩子踉跄了一步,忙扑腾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哭着道:“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公子蹙着眉,看向我,“赶紧扶孩子起来。”我点了点头,忙搀那小丫头起身,轻拍了拍她膝上的灰,拿帕子擦了擦她的脸,“别害怕。” 刘总管摊了摊手道:“您别怨小的多嘴,这种事儿啊就是开不得头,打这儿出了正阳门再往南走几步,数不清的要饭的,都是从山东逃难过来的。每天大清早啊各城门边饿死的人加在一块儿都能摞座山,连衙门里的运尸车都不够用,您要见一个舍一个那还有个头?”说着瞪了眼那孩子,“我看这死丫头一准和上回那波叫花子是一伙的,冲着您来的,一会儿要是再招来一大拨要饭的,小的蒸些馒头倒没什么,您这银子花得冤枉不冤枉?哎,纳兰公子,您别误会,小的我……” 我拉开钱袋拿了些碎银子出来,半蹲下身子把那小丫头辫子上的杂草拿去,“先在下头玩会儿,姐姐待会儿陪你到街对面去买件新衣裳穿。”那小丫头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碎银子,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我放开手,低声叹了口气,走上前瞪了眼刘掌柜,“让你给就给,又没花你的银子,哪来这么多废话?” 刘掌柜连应了三声是,讪讪地看了眼公子的背影,转向我低声道:“我这不是替你家大爷抱屈嘛。”我道:“酒菜预备得怎么样了?”刘掌柜成竹在胸,“早齐全了,就等着大爷人一到立马给现做,要不我先去对门‘沁园春’叫几个姑娘来弹个小曲儿助助兴?”我啐了声,“你把我们大爷想成什么人了,上回贝勒爷在没驳你面子,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回身看了眼那小丫头,她立马躲开我的目光,我心头不由一酸,看向刘掌柜道:“赶紧吩咐厨房去做馒头,要是敷衍了事,一会儿爷要问起来我可不帮你说话。”刘掌柜应了声,“这哪能够?一准给您办妥啰。” 我搭着楼梯的扶手疾步走上楼,早有伙计等在‘天府斋’门口,见我和公子走过去立马敞开雅间儿的门,“哟,大爷您请。”朱师父此刻正坐在茶几边的方凳上喝茶,公子大步走过去,朱师父搁下茶盅,缓缓站起来,迎向公子的目光,公子忙上前扶他坐下,“朱师父。”随即后退一步行了个大礼,朱师父赶紧起身搀公子,泣声道:“容若,快起来!” 公子扶朱师父走到圆桌边坐下,而后也撩起衣摆坐到圆凳上,“您上京怎么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成德也好去驿馆接您。”我把案几上的竹篾杯托端到圆桌上,拔开茶叶罐儿抓了些竹叶青放到茶壶里,随即去房门口叫了声伙计,那伙计忙斜跨着沸水壶进屋倒水,我把壶盖盖好,复把茶壶提过去给朱师父和公子倒茶。朱师父注视了公子好一会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到底是成家了,精气神看着是和过去不一样。” 公子道:“朱师父,这几年一切可好?”朱师父颔首,“都好,在蜀地四处云游,活得比过去潇洒自在多了。前年你成亲,我原本要来喝喜酒的,不料临行前你师母突然病重,就不得不缓行了。”说着拿起茶杯难掩伤感地吹了吹悬浮着的茶叶,公子稍顿了顿,“师母的身后事可料理妥当了?”朱师父搁下茶盅,点了点头,眼神迷离起来,“葬在青城山脚下,漫山遍野的青竹,山清水秀的,是个终老的好地方,等再过上几年,我也要上青城山陪你师母去。” 我走到架子边,把架上的水盆端到门口的长条桌上,将碗碟浸到热水里过了过,听见公子轻叹了一声:“那年中了会试,壮志满怀誓要去金殿上一试身手,可终究世事难料,临阵大病一场误了当年的廷试,双亲这才做主把婚事提前办了。您素来对我希冀满怀,可成德却至今一无所成,这几年也着实没颜面拜谢恩师,您未亲自到,成德心里反倒是舒络些。” 朱师父摆了摆手,认真地道:“差矣,成家立业,不成家何以立业啊?为师这么说并非是在宽慰你,这几年你我师生二人虽两地分隔,音信难通,可为师一直跟往返于京蜀两地的商贾士子问询你的消息,得知你未能参加癸丑年的廷试的确曾为你抱憾不已,不过也知道你这两年并非虚度。去年士祯来四川设坛讲学,专程给我带了本‘渌水亭杂识’,我细细看了看,虽有不少值得推敲之处,不过论见地确乎比以往要深远不少,想来在国子监寒窗两年着实受教不浅,我这个做师父的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啊。” 我把在温水里过干净的碗碟端过去在圆桌上摆好,“爷,我去外间把府里带来的那壶陈年花雕给烫烫。”公子“嗯”了声,微笑着道:“今儿没外人,烫完了酒就一道过来吃。”我应了声是,福了福身而后走到外进的凳子上坐好,把酒壶放到盛着温腾水的瓦罐里,随即拿煤球夹插了插炉底。 “‘寒食帖’素来是您的珍爱之物,多少人一掷千金求您出手您都不肯,前年竟托荪友先生捎给我作成婚贺礼,成德收得如何心安?” 我捅了捅煤球,朝里屋看过去,只见朱师父拍了拍公子的手背,“你还说,当日说是来给为师践行,书页里竟夹了那么多银票,我也糊涂,居然一路上都蒙在鼓里,一直到了四川家中才知道,还是你师母发现的。” “那也不抵……” 朱师父打断公子,看着他道:“我思来想去,还是把它留给你最让我放心。”说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叹一声,“为师年轻时也不乏轻狂,当年为了换得这幅卷轴不惜悉数变卖家当,也因为此事,妻儿在乡间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清苦。追溯起来,我自天启六年就上京应试,可却屡试不第,只身在京城潦倒数载,用尽了还乡的盘缠,心里虽无一日不在挂念妻儿,可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他们?等到崇祯朝终于登第举了进士,无奈时运不济,偏偏赶上李自成带兵闯进了京师,没过几天大明朝就亡了。为师当时心灰意冷,多少人都劝我把卷轴卖了吧,一家老小也能过上好日子。为师也被说动了,想着等卖了卷轴就弃文从商,从此往后便再也不读书了,心想读了大半辈子的书了,到头来又有何用啊?” 朱师父说到心酸处,声音唏嘘起来,“可最终还是你师母劝住了我,她知道我心有不甘,即便不走仕途也做不了不问世事的闲人。如今想想,在京城为官治学数十载终究是有沉无浮,虽说问心无愧,可也着实对不住妻儿啊,原想回乡好生补偿他们,可没想到你师母却等不及了,直到她临终我才想明白一件事,你师母当年是对的。倘若当初真把那卷轴卖了,不消几年就不知会辗转到何人手上,如若被书香门第收了去,倒也还心安,可若是转卖给渔利的商贩,好东西岂不是被白白糟践了?苏东坡留下的真迹原本为数不少,可元世祖一把大火下来,妥善存世的还剩下多少?容若,你尚且年轻,若能替为师保管好‘寒食帖’,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我听见房门口一连串的脚步声,搁下煤炉夹,起身走过去开门,刘掌柜领着两个伙计端着做好的热菜进屋,“快快,赶紧的给摆上!”我把烫好的花雕酒端到圆桌上,刘掌柜指着圆桌上的几道菜,笑眯眯地边指边道:“泡椒鸡杂,白烧梅菜扣肉,肥肠豆花,麻婆豆腐,葱烧财鱼,沸腾羊肉,清炒芥蓝。”语罢朝公子哈了哈腰,“公子爷,馒头做得了,那丫头片子吃得正香呢,小的照您的吩咐再给预备两笼,一会儿给那丫头带回去,够她吃三天了。”公子颔首,“你先去忙吧,这孩子往后若是再来,别给饿着了。”刘掌柜应了声,“那两位爷慢用,有什么吩咐随时招呼小的。” 待刘掌柜出屋,公子给朱师父碗里夹了一段鱼,“都是家乡菜,您尝尝做得正不正宗。”朱师父忙用碗来接,而后看向我指了指,“真真丫头,快坐下一道吃。”我给朱师父酒盅里斟了些酒,面向公子道:“爷,方才在府里已然用过膳了,您和朱师父先慢用,我想去楼底下看看那个孩子,过会儿再上来。”公子点了点头,“城门戌时就宵禁,别兜远了。”我“嗯”了声,福身后跨出门槛儿,复把房门轻声合上。 我顺着楼梯右侧往下走,刘掌柜见我下楼,“哟”了声随即走出柜台仰头道:“大爷有吩咐?”我道:“若是有事儿会叫你的,那个孩子呢?”刘掌柜指了指门外搭的茶水棚子,“喏,啃得香着呢!”我看过去,小丫头此刻正坐在角落里一张八仙桌边的长凳上,两腿悬在半空,狼吞虎咽的,定是饿了好几天了。 我跨出门槛儿,孩子见我走近,停下手里的馒头,鼓着腮帮子定定地看着我,嘴里掉落了几粒馒头屑。我朝她微微笑了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倒了碗水给她,“慢点儿吃,别噎着。”那孩子嚼了会儿,端起碗咕咚咕咚连着喝了好几大口水,水顺着碗沿儿一直淌到脖子上。我拿帕子擦了擦她的下巴,又递了个馒头给她,孩子摇了摇头。我道:“饱了?”孩子静默不语,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我把馒头放回到碗里,侧坐了坐,“你叫什么?” 孩子静默了许久,半晌才含着泪道:“艳艳。” “爹娘呢?” 艳艳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抽泣着道:“我没有娘,爹爹把我养大的,爹爹最疼我,打仗时被砍死了。”我心一紧,顿觉鼻子一阵酸,“那怎么一个人到京城来了,晚上住哪儿?”艳艳抽搐着嘴唇,“琉璃厂南街的破庙里,睡在杂草堆上,晚上全是蚊子。”说着哽咽了会儿,霎时泪如泉涌,抓住我的手哭道:“姐姐,你救救我吧,我不是要饭的,我是被人贩子卖到京城来的,他们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死丫头,躲在这里吃白食!” 一个操着祁县口音的粗汉大刀阔斧地走进棚子来,他嘴角一颗斗大的黑痣,相貌甚是凶煞。艳艳满脸惊恐地走下地,躲到我身后,紧紧抓住我的裙摆。那粗汉面目狰狞地走到我面前,我起身挡住艳艳往后退了几步,正欲喊人,那粗汉忽然使力从我身后揪过艳艳,从她衣兜里掏出碎银子,对准艳艳脸上就是一记猛甩,“好啊,小妮子还敢撒谎说没要到银子,看老子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艳艳重重地跌倒在地,前额上顿时磕出了淤青,我蹲下身子扶住艳艳,看向那粗汉,“你是什么人?”那粗汉气哼一声,溅着口水道:“什么人,老子是她爹!”语罢就挽起袖子来拉艳艳,看棚的伙计听到动静,叫嚷了几声拿起墙边的棍子就来赶艳艳和那粗汉,我起身拦住那伙计,“你看住了,别让这人把孩子带走,我这就去叫我们大爷下来!” 我快步踏过门槛儿,刚跑到楼梯口,就看见两双朝靴从眼前踏过。我一时心急如焚,手心里满是汗,可楼梯狭窄,我只得侧身避让。抬起头,心蓦然发怵,那两人竟是老爷和徐大人。我一时心乱如麻,福安道:“给老爷请安,徐大人吉祥。”徐大人微微一笑,看向老爷,“成德也在,方才怎么不叫上一道聊聊。”老爷强扯起嘴角,“哦,碰巧而已,改日,改日去万和楼摆一桌。”我攥紧拳头,看了眼门口的角落,担心艳艳已经被那粗汉带走,回过身却正巧对上老爷那双窜着怒火的眸子。徐大人笑着拱了拱手,“明相留步吧,下官还要回文渊阁去督督工,就先行一步了,改日我做东,把成德也一道叫上。” 我跟着老爷迈出酒楼,茶水棚子里果然不见艳艳,我四下望了望,大栅栏此刻灯火交辉,车水马龙,艳艳究竟被那粗汉弄到哪里去了!老爷送徐大人到轿子口,道别后往回走,对着我厉声道:“不是说去葛贝子府用膳了吗,怎么上这来了,和谁在一起?”我支吾了片刻,“和朱师父。”老爷“什么?”了一声,带着怒气道:“去把成德叫下来!”我点了点头,速转身,老爷又叫住我,“我在‘蓬莱厅’,让成德到我那间去,用点脑子,别让朱昌佑知道。” 第四十六章 江左知名今廿载 香山有间‘大雅斋’,是朱师父以往读书会友的书斋,告归那年连同斋里的两大架子书都留给了公子,眼下匆忙来京一时无处落脚,这两日便歇在了那里。公子虽吩咐贵喜打扫了西苑儿的厢房,可知道朱师父大体不肯住到我们府上来就也没有勉强,看天色已晚,便驾车把他送回蕴墨斋歇脚。眼下已经过了酉时三刻,白日里热闹非凡的琉璃厂彻底沉睡下来,只听得几声高墙里的犬吠和夜巡的兵勇敲打铜锣的声响。 公子挑起马车帘子,“听清了是琉璃厂?” 我“嗯”了声,顺着公子的目光看出去,“说是南街的一间破庙里,我本想问清楚的,可还没说上两句就来了个恶棍,把碎银子也给抢了去,一准就是那个人贩子。”公子挨家看着街边店面上的牌匾,“上回来买松烟古墨可曾留意过附近有破庙?”我摇了摇头,“都是挑光鲜的门面儿进去,店铺老板知道是您给订的货,早早得就预备妥了,每回都是付了银子就走。” 贵喜长“啾”了声,渐渐停下马车,隔着帘子道:“爷,就要宵禁了,咱先回府吧。”公子拉开马车帘子,“掉头。”贵喜应了声“嗻”,跳下马车座牵着马缰绳掉转方向,公子坐回到位子上,“我明日要随徐大人去阁子里修书,你跟安总管告声假,先来琉璃厂问问讯看看周遭有几间破庙。只是记着一条,问清就好,便是确定那孩子在里头,也千万别一个人冲进去。山东闹了大旱,京里四处都是逃难的饥民,琉璃厂离南城近,强盗土匪更是防不胜防,人到穷极了可顾不得王法,就算是在这天子脚下也得多留神几分。”我点了点头,“若是问不着,我就去大栅栏走一趟让刘掌柜多留个心眼儿,说不定艳艳会回蜀香酒楼找我的。” …… 刚一回府,还没来得及回屋换身衣裳,公子就被大奶奶叫到正房去。寒玉怀胎六月多,恰到了节骨眼儿的时候,可月莲偏偏染了风寒,连着发了两天寒热都没退,大奶奶担心有个万一,就吩咐我和碧桃给寒玉侍候几天汤药。 “爷呢?” 我把燕窝粥调了调,端给寒玉,“在老爷书房里。”寒玉接过碗,微蹙着眉,“你袖子上怎么一股子酒气?”我微嗔,闻了闻袖口,“我回屋换身衣裳再来。”寒玉吹了吹粥面儿,舀了一口,“不用。”我帮她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复坐好。寒玉看着我,边吃边道:“老爷为了何事发火啊?” 我思忖片刻,齐布琛姨娘千叮咛万嘱咐的,寒玉现而今有孕在身,跟她说每句话的时候都得过过脑子,要是稍微动了胎气那都是我们伺候不周。正琢磨着,寒玉催道:“怎么问你句话这么难?”我看向她,“不是大事儿,爷推了葛贝子府的宴去大栅栏给朱师父接风,被老爷撞了个正着。老爷也没发多大火,就是嗓门高了点儿。”寒玉把碗搁到床头柜上,缓缓抚mo着隆起的小腹,“我躺在屋里都听得见,哪里是高了一点儿?这个朱师父又是谁?”我道:“就是朱昌佑朱师父,咱府上过去的西宾,爷跟格格都是他教的,您见过的。” 寒玉沉吟了会儿,“不是早些年就告归了,怎么又折腾回来,是不是又跟那个汉人有关?”我“嗯”了声,“京里的汉儒学子联起手来要给一桩十几年前的冤案平反,馆阁里几个先生也都是这个意思,爷一心想出力,不过老爷横竖不同意爷插手这事儿。”寒玉轻撇了撇嘴角,淡淡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还说这些人敦厚,我看一个个都是人精,自己不愿做恶人倒让爷来替他们挨骂。怎么一个个就光知道缠着爷?他在朝里又说不上话,当面去求老爷不是更干脆。”说着轻哼一声,拿起手边的小衣裳缝了起来,“不过也是两厢情愿的事儿,怪不得人家盯准了上。” 我把榻头的灯烛往里侧挪了挪,“那个被流放宁古塔的汉人肯定名声很好,要不然不会连朱师父都出面说话。还有那个马云翎,原本清高得要命看谁都不入眼,现在为了这事儿不也收敛起来了?”寒玉道:“这都是爷跟你说的?”我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听来的。”寒玉静默了会儿,停下针线直直地看向我,“额娘让我劝劝爷,让他别管汉人的闲事,也别为了这事儿跟老爷拧起来反倒闹得父子不和,你说我该不该开这个口啊?” 我想了想,“您现在怀了身子,爷没有不应的事儿,兴许能管用……不过,爷的性子您最清楚,倘若真认定了要去做,这个时候把他拉回来,爷就算肯听心里也高兴不起来。”寒玉轻扯了扯嘴角,“到底是在爷身边喝了几年墨水儿,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的。”我摇了摇头,“我随口胡说的,颜主子别当真。” 寒玉冷不丁地道:“你整天端茶送水的,爷都和你说些什么?”我一嗔,心想自己又说什么惹寒玉多心的话了,正怨自己言多必失,只听寒玉淡笑一声,“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语罢盯着我看了半晌,“我记得你说过你属牛的……也不小了,在府里待了十来年了吧,有什么打算没有?”我倏地看向寒玉,复低头猛地摇了摇,寒玉水波不兴,“爷就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 “没有。” 寒玉稍显不耐烦地道:“你知道我在问你什么?”我顿了会儿,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颜主子,爷昨儿提起给孩子想好了名字,若是个小格格,就叫……”未及我说完,寒玉急着打断我,“行了行了……我困了,你回房去吧,伺候爷早点儿歇。” …… 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一更,二更,三更。 我躺在榻子上辗转反侧,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艳艳那溢满无助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瞳,绝望地乞讨着路人的怜悯。我心里越想越难受,头皮阵阵发麻,听着碧桃平缓的鼾声,只得紧咬着被角暗自哭起来。寒玉的话让我心中顿感没着没落的,女人一旦怀上孩子,言语间明显要比过去有底气得多,寥寥几句就重如千斤压得我难以喘息。 我伸手隙开帐子,许是方才睡在帐子底下太黑,月光直直地透过缝隙钻进我的眼睛里,格外刺目,眼前霎时白茫茫的一片,我闭紧眼用手捂住揉了揉,待我复睁开眼时,方觉得稍稍好些。我缓缓挪到榻沿儿上,俯身轻声地穿好鞋子,走到衣柜边打开那口箱子,把压在衣裳底下的那个合子拿出来,复坐回到榻子上。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逼着自己不去想起那件事儿,我原以为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此时此刻,我却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冰窖,那串卖高儿庄柿子的叫卖声不断地撞击着冰面,如同一个个冰锥刺着我的心。 翌日午后,我神思迷惘地走在琉璃厂星罗棋布的摊位间,烈日当头,只觉天旋地转,就连说话的劲儿也提不起来。走着走着,便觉周遭的行人一个个都变了形,声音也渐渐模糊起来,双腿一时松软无力便栽了下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竟看见马云翎坐在我身边的方凳上,我一惊,倏地坐起来喘了几口气,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家药铺的软榻上。马云翎也起身,我急着要下地,却发现脚底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坐堂的郎中拿了碗水过来递了个眼色给马云翎,“哎,愣着做什么,你妹子醒了!”马云翎呆呆傻傻地应了声“哦”,端着水过来给我喝,我着实是渴极了,忙接过碗大口大口灌下去,眨眼的功夫碗就见了底。 郎中走近微笑着道:“姑娘,幸好你哥哥路过,要是晕倒在没人的地方,大热天的中了暑万一脱水脱得厉害可是不得了。这中暑倒也罢,琉璃厂这地界儿人头密集,遇上起歹心的可就坏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马云翎,颔首道:“谢谢马公子。”那郎中讶异地看了眼马云翎,“哎?她不是你妹子?”马云翎略显尴尬,“哦”了声,“不是亲的,是干妹子。”我敷衍着点了点头,郎中疑怪地看了眼我,脸瞬间沉了下来,皱着眉头道:“天也不早了,没什么不舒坦就赶紧回家去吧,大姑娘家的,别老没事儿上这旮旯瞎逛。” 马云翎并没有车轿,看我体力不支便扶我到对街的馄饨摊上坐下。舀馄饨的小哥见我们坐定速来招呼,“两位想来些什么?”马云翎数了五文钱出来,“给姑娘上碗馄饨。”我拿出钱袋,“再加一碗。”马云翎压住钱袋,“在下不饿。”那小哥不知所措地杵了会儿,看了看马云翎又看向我,我道:“快去下。”小哥“哎”了声,拿过银子转身,只听得他轻声嘀咕了句“这么寒酸也敢请客!” 马云翎欲起身理论,我拉住他,“马公子,今日多亏了你,上回弄脏你衣裳我还没道歉,爷都说了我两回了,这碗馄饨就当是赔罪。”马云翎推脱再三见拗不过便也不再多说,静坐了半晌才看向我道:“姑娘为何只身到这来?”我道:“昨儿夜里在大栅栏遇上一个要饭的孩子,可怜得很,打仗死了爹又被人贩子拐到京城来,就住在琉璃厂附近的破庙里,公子叫我先来探探路。” “可找到了?” 我摇了摇头,“沿街走了两圈儿都没有问到,怕是那孩子记错了地方。”马云翎把先来的那碗馄饨推给我,低头轻叹一声,“战事一日不停,这世上的苦人儿就会只多不少,生不逢时啊……若是你们府上的主子个个都同姑娘这般心善,就好了。” 我看向他,放下勺子,“马公子,今日之事我该谢你,可有些话我还是想说,你们不该这样逼公子。”马云翎脸色煞变,愤愤不平地道:“如何是逼?他纳兰成德就不拜孔孟?既然同读圣贤书,普天下的读书人就都是同门,既是同门,就该为天下不平之事两肋插刀视为己任。更何况丁酉科考案还是事关莘莘学子的旷世冤案,多少无辜的汉人学子惨遭牵连,被指舞弊断送了前程不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也不胜枚举。满人要把前明留下的汉人学子赶尽杀绝,用杀戮来立威,早管不得‘冤枉’二字是如何写的了!如今梁汾先生在江南一声号召,集天下学子之力为受害的吴先生平冤昭雪,他纳兰成德身为权臣之子,难道就该明哲保身吗?” 马云翎一论起大道理来就毫厘不让,非要一气说到面红耳赤为止,从馄饨摊前路过的人都不明所以地朝他看,摊子上的小哥把馄饨把桌上重重一搁,朝他翻了个白眼。我静坐了会儿,“马公子,我只是个丫鬟,你犯不着给我说这些。我没念过书,你的话我虽不都懂,可我知道你们读书人讲究‘百善孝为先’,公子是个孝子,老爷每回一病他都是衣不解带彻夜侍候着的,可为了这事儿已经跟老爷顶撞了好几回了,你再要怪他不尽力那我还真得说公子是多事了,或许压根儿就该不闻不问,反正结果都一样!” “哎,真真姑娘……” 第四十七章 藕丝风送凌波去 寒玉当真生了个小阿哥,府里上下无不欣喜若狂。许是在娘胎里养得太过结实,这孩子把寒玉折腾了整整一宿才肯落地,一上秤就有七斤多重。那天夜里月明星稀,公子在外进坐了一夜,听着寒玉的哭喊从声嘶力竭到奄奄一息的呻吟亦是坐立难安。少奶奶一直陪在里屋,直到把哭声大作的孩子抱到公子怀里的那刻自己也已精疲力竭,竟与公子四目相对不禁欣然落泪。 孩子的降生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祥虹,沉积在府里的一切阴霾仿佛都嗅到了阳光的暖意。庶妃娘娘第二日就遣她的近侍女婢内勒贺送来好些赏赐,赏给刚出生的小阿哥两副镶嵌玛瑙珠子的金手镯和三个由大到小的金项圈儿。除了燕窝阿胶等一些寻常的滋补品外,还另外赐给寒玉一柄碧透的翡翠如意。寒玉一索得男给府里添了长孙,成了大奶奶眼里名副其实的大功臣。大奶奶向来出手阔绰,这下更是二话不说一股脑儿给碧云寺捐了一万两白银的香火钱。老爷也兴奋得竟连康亲王亲自主持的内阁大臣会议都告了假,在书房里思索了大半天给孩子起了个名儿叫福格。 老爷待公子向来严厉,就连小揆叙也总是躲在奶娘怀里不敢让他阿玛抱,可这回在小孙儿面前却是彻彻底底放下了架子,慈眉善目的模样和平常人家的祖父并无分别。近日他的暴躁脾气比以往缓和了不少,一有人登门拜访,无论是同朝为官的臣僚还是在京的远房亲戚,他总是笑言着和人家从小福格的话题聊起,聊着聊着就叫奶娘把孩子抱到花厅去陪着他见客,也不像前阵子那样成天板着面孔盘问公子的日程了。 马云翎在我们府上住了大半年,渐渐消除了故有的芥蒂,大概是自觉有愧,近来常主动约公子探讨八股策论。尽管遇到意见不一致的地方还是会据理力争不肯退让,可言语间谦逊和气了不少,也不觉得待在明珠府里做授习是件委屈求全的事情了。当日,马云翎没有抓到丝毫凭据就只身一人前去顺天府衙门前鸣锣伸冤,结果被府尹大人指作‘故意滋事,无事生非’给打了十板子当堂哄了出来。最后还是老爷一句话,让顺天府尹查查八大胡同里的暗门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拐卖幼女的那一伙人贩子盘踞的窝点端了底儿。连同艳艳在内的十来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都被送到我们府上来,安总管再一一把她们分配到各房主子那里做事。 这几个小姑娘都和艳艳差不多大,身世也跟她有几分相像,不是为了躲避战乱四处流离和亲人走失,就是从山东境内逃难过来半路上被爹娘遗弃的。艳艳跟着府里的几个嬷嬷学了半个月的规矩,见她头脑伶俐手脚勤快就把她送到少奶奶房里来侍弄针线。不过少奶奶说寒玉正坐着月子身边肯定用得着人手,艳艳就又被分到寒玉房里去照顾才出生的小福格。寒玉嫌‘艳艳’这个名字娇媚俗气,就给她改名叫芸香。 一晃就又到了腊月,朝廷册立了皇太子,这个小皇子名叫保成,就是大行皇后赫舍里氏殁时所留下的嫡子,生下他后没过几个时辰,皇后娘娘便故去了。这孩子如今还在襁褓之中,才两岁,迷迷糊糊的尚不知事,没有一丁点儿抵抗的能力,却已然被他的父皇强加了家国天下的重担,从此怕是要背着这个枷锁桎梏一生了,想来也未必是件幸事。眼下三藩战事虽不比前两年紧俏,可吴三桂一日不降,京里的百姓就一日提心吊胆。连年的战事早已让天子脚下的民众练就了未雨绸缪,听风就是雨的敏锐,而皇太子的骤然册立更是掀起了一波新的恐慌。市井百姓都暗地里揣测说太子爷的册立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只能说江山坐得不稳当,朝廷开始防患于未然。为了避太子爷的名讳,老爷做主速让公子更名,改成德为性德,不过这也只是在落款时才有的分别,口头上的称呼仍然是和原先一样的。 公子年后就要参加恩科廷对了。本该是三年前就了的事儿,可那场来势汹汹的寒疾让公子在榻子上一连卧病了两个多月才见好,当年不少和公子同榜的国子监监生如今都一一在馆阁里领了差事,有几个甚至还在六部挂了职。我依稀记得那回发榜的时候,大奶奶特意吩咐安总管把府里大大小小的院门全给栓紧,为的就是不让公子听见送榜时锣鼓喧天的声响。子清哥甘愿罚俸,硬是推了宫里的差事专程来府里陪公子下棋散心,公子面上强撑着,可下一盘输一盘,心思全然不在棋盘上。子清哥起先愣是东拉西扯,关于廷对的事儿只字也不敢提,直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钟鼓楼那块隐隐传来,子清哥才笑说“总是先有了洞房花烛夜,才轮得到金榜题名时。” …… 康熙十四年乙卯,年卅夜。 宫里依旧例赐晚宴,庶妃娘娘特意吩咐要看小福格,大奶奶便让寒玉抱着孩子随她一块儿进宫。少奶奶则留在府里和齐布琛姨娘一道布置拜祭祖宗的贡桌和香案,预备着老爷和大奶奶回府后不误了焚香磕头的时辰。府里各房各院儿的丫鬟小厮一用过晌午饭就被集齐到花园子的长案上包除夕夜的饺子,不光是府里自己吃,还要在府门口搭棚子舍给路边的叫花子和过不起年的穷人。 沿着什刹海钟鼓楼一带住的多是和我们府上一样显赫的王公贵胄,各府的主子们大体也都有三两个进宫赴宴,对门富察家的两个格格没了爹娘管束便拉着淳雅四处疯玩从这家窜到那家。齐布琛姨娘给揆叙早早地换上了新衣裳,结果转眼的功夫就绊了一跤蹭了一身土。齐布琛姨娘追着小揆叙要揍他,小揆叙边逃边哭径直撞到少奶奶身上扯着她的裙摆要躲,他额娘跑不过他便只得把侍候小揆叙的宝珠骂了一顿。少奶奶端着贴好红幅条的年糕放到贡桌上,俯身抱起他,“新年新岁的可不兴哭鼻子,一会儿多磕几个头,等要了压岁钱再做身新的。” 齐布琛姨娘气笑着走过去轻戳了戳揆叙的脑门儿,“小混账,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儿心!去,把晌午教你说的吉祥话背溜了,在你阿玛跟前别给我出错!”少奶奶笑着把揆叙放下地,“真真,去府门口看看淳雅在不在,时辰差不多了,叫她赶紧回来换身衣裳。”我“哎”了声,把软垫放在香案前。 我把手套进暖兜里,从偏门走出去顿觉透凉的寒风吸进胸腔,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极目之处尽是火树银光,海子上冻了厚厚的冰层,孩子们裹着厚夹袄,带着毡帽和绒毛护耳在冰面上推来推去。我顺着府墙走到府门口,安总管正命来福和顺子踩在梯子上挂鞭炮。淳雅穿着墨绿色的丝绵马褂和扎克善扎喇芬姐妹正缠着马云翎给她们点烟花棒。我呵了呵手小跑过去,给富察家的姐妹福了福身,复对淳雅道:“格格,老爷和大奶奶再有半个时辰就回府了,您先回屋洗洗手换身衣裳。”淳雅甩着烟花棒“唔”一声划过头顶,跳着步子转身,把烟火棒塞给我,笑嘻嘻地道:“你替我玩会儿,我收足了红包再来!”说罢扬起脖子朝马云翎笑哼一声,提着裙摆笃笃朝府门跑去,只听安总管扯着嗓门喊道:“哟,二格格您留神脚底下的水塘子别给踩空啰!” 淳雅前脚走,富察家的管家就把扎克善姐妹领了回去。我正想转身,马云翎走上前叫住我,“姑娘可得闲?” 我一嗔,“碧桃姐今晚替我,马公子有要紧的事儿?”马云翎“哦”了声,并不看我,只是轻挠着头道:“方才和几位先生道完别,路过银锭桥看见有无锡小笼包卖,就带了两笼回来,是云翎家乡的特产,不知道姑娘爱不爱吃……刚蒸出笼的,等过了夜就黏皮了。”我看了他会儿,抿嘴笑了笑,“却之不恭,那就先谢过马公子。”马云翎笑着点头,朝我拱手作揖道:“云翎谢真真姑娘赏光。” 马云翎领我到厨房,灶台上正忙得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的饺子已经下了好几大锅,厨子们还在不停地擀皮剁肉拌馅儿。马云翎揭开角落里蒸笼的盖子,把里头的纸包拎了出来。我挑起帘子走到里屋,打开碗橱拿了个大碗到方桌上,马云翎拿剪子把纸包上的线剪开展开酥油纸,用筷子夹了个递给我,“姑娘小心汤汁烫口。”我接过筷子轻咬了一口,皮儿又薄又软,浓香的汤汁顺着小口溢出来,我赶紧用手凑着下巴不让汤汁滴到衣裳上。 马云翎拿帕子给我,“味道可好?” 我点了点头,“嗯,好吃极了,我打小就爱吃甜,过去吃过你们那儿的糯米糖莲藕和梅花糕,又黏又糯,我总忘不了那个味道。”马云翎笑着道:“姑娘倒是很合江南人的口味,苏锡菜系的特色就是偏甜,甜而不腻。姑娘日后若来无锡做客,云翎让家母蒸最地道的无锡小笼给姑娘品尝,比这味道还要好上百倍……” “姑娘在想什么?” 我微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娘真好。我过去不懂,可看着少奶奶瞧小格格的眼神我就在想我娘抱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那个样子。”马云翎欲言又止,静默了半晌,愧疚地道:“是云翎不该,惹起姑娘的伤心事。”我强扯起嘴角,“大过年的,不提这事儿了。马公子,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马云翎干脆地点头,“姑娘客气了,你但说无妨。”我道:“那日给荪友先生添置些笔墨正巧路过馆阁,见你教博敦少爷弹琴我就偷听了会儿,听见你边弹边唱。”马云翎不好意思地道:“那是‘枫桥夜泊’的词,用吴语唱的,一定是云翎五音不全吓着姑娘了。” 我抿嘴而笑,“这话当着公子的面儿我可不敢说,你唱得比他要入调些……”我稍许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眼眸,“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马云翎微张了张嘴,“云翎失礼,只是姑娘方才率性的样子让云翎想起一个故人。”我微嗔,轻“哦?”了声,马云翎道:“是云翎的同门师妹,可惜已经亡故了。”马云翎黯然神伤,沉吟半晌才敛起伤感,“姑娘是想学曲子?”我笑着“嗯”了声,“子清哥再有几天就要过生辰了,我总说要弹琴给他拜寿,都欠了好些年了,他没事儿总拿这茬笑话我,我这回一定要封了他的口。” 马云翎“哦”了声,“不知姑娘想学哪首?” 我思忖了会儿,“不能悲悲戚戚的,像‘湘妃怨’‘长门怨’什么的都不行,子清哥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东西。我想学‘梅花三弄’。”马云翎道:“潇湘二妃的断肠之音如何成了婆婆妈妈的东西?曹侍卫怕是在宫里见多了妃嫔的辛酸,日复一日已然对此麻木不仁了。”我道:“子清哥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是个极心善的人。”马云翎道:“‘梅花三弄’这曲子太难,一时间不容易上手,更何况姑娘没有系统学过音律,便是记下了曲谱也恐怕弹不到调上。”我心里一咯噔,马云翎道:“高兴的琴曲多得是,贺寿不一定非要‘梅花’,依云翎看‘良宵引’更合适。” 第四十八章 钗钿何意寄人间 子时,钟鼓楼敲响了丙辰年的新年钟声,什刹海远近的爆竹声霎时打破了夜空的宁和,望海楼上空的烟花朵朵盛开,炫目斑斓的火光恍若七彩的流星。府里上上下下全都聚到前府正门口站定,两座石狮前的空地上早已一行八个排好了爆竹。 大奶奶伸手要抱过老爷怀里的小福格,“刚给哄着了,赶紧让奶娘抱到边上去,这震天响的把耳朵给震坏啰!”老爷高声道:“笑话,我明珠的孙子是什么人,几声炮仗还能给吓破了胆?这响头啊打小就得听!”安总管小跑过来把点燃的灯芯长杆递给公子,“大爷,您给点啰,来年金榜题名大吉大利!” 余音尚在,蓉儿高举起小胳膊蹦蹦跳跳地道:“阿玛,我也要点!”少奶奶忙蹲下身子拿开她的小手,“听话,一会儿点着了新衣裳!”公子笑着道:“好,借宝贝闺女儿的金手给阿玛撞撞大运!”语罢倏地抱起蓉儿走到府门下,把着她的小手点燃门下挂着的两串鞭炮。劈啪声一起,安总管即刻带着来福贵喜他们把地上的爆竹芯点燃,刹那间爆竹冲天炸响,在半空中一劈为二,眼前天女散花般的飘落下无数金光耀眼的彩屑。 待放完炮仗焚香祭祖回到房里,洋钟已然敲过了半点,别府的爆竹声仍旧不绝于耳,怕是要持续上整整一宿。蓉儿过了平常睡觉的时辰,这会儿竟丝毫困意也没有,站在榻子上抱了个枕头踩着被褥的面儿蹦来蹦去,刚整好的被褥眨眼的功夫就又给踩得七扭八歪。我帮少奶奶把头上的珠钗和耳环摘下,拿着热巾子把她脸上的胭脂抹去,少奶奶看着铜镜,“爷,宫里头冷不冷?”我不由回身看了眼公子,拿起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儿给少奶奶手腕上喷了下。公子走过来拿起一支笼翠金钗斜插到少奶奶发髻上,轻搭着少奶奶的肩柔声道:“还是家里最暖和,坐在大殿前吃冷菜吹冷风真不是美差。”少奶奶嫣然一笑,转身道:“热好了银耳羹,喝碗暖暖身子。” 我转身走到榻子前把蓉儿踩在脚底下的睡袍拿出来,帮公子把绒毛外褂换下,取下腰带上的玉佩放到手绢里叠好塞到枕头下。公子坐到榻沿儿上,拍了拍褥子,“蓉儿,跟阿玛玩捉迷藏呢?”蓉儿打开枕头后的橱门,探出脑袋咧嘴嬉笑一番,而后跳到幔帐后头抱着床阑。公子把蓉儿轻拉出来抱到自己膝上,“昨儿额娘教你念的诗背给阿玛听听。”蓉儿重重地点了点头,朗声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千门万户?” 少奶奶微笑着起身走过去,凑到蓉儿耳边柔声道:“再想想,那字儿念什么?”蓉儿嘟囔着小嘴眼珠子转溜了两下,看向少奶奶摇了摇头,公子扶住她的背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语罢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小虎头帽子,戴到蓉儿头上,“阿玛的小老虎也三岁了,回房照照,像不像?”少奶奶坐到矮凳上把公子的宫靴脱去,“蓉儿,该回屋睡觉了,达哈苏奶娘生气了不讲故事给你听。”蓉儿撅着嘴摇了摇头,扭着小身子撒娇起来,“不嘛不嘛,我要和阿玛睡一块儿。”公子转身把蓉儿放到榻子上,“不怕凉就给阿玛暖暖被窝去!”我接过碧桃手里的水盆儿端过去放在榻子边,少奶奶试了试水温而后挽起袖子,“蓉儿,把压岁钱给真真姑姑,给你搁枕头底下压压岁。”语罢微笑着看向我,低声道:“真真,哼个‘小茉莉’调儿哄蓉儿睡。” 我应了声,站到榻沿儿边整了整被窝,帮蓉儿把棉袄棉裤脱了,抱她到被窝里睡好,掖紧被角,蓉儿“咝咝”地颤着小牙齿,见我对她笑便用小手捂住眼睛,后又张开手指缝“咯咯”地看着我笑个不停,我把暖捂子塞到被窝里放好,遂坐到榻头低哼着摇篮曲,轻拍着被褥入神地看着蓉儿安静的小脸。 “皇上在宴上给子清指了婚,我们得赶紧预备份厚礼。” 我不禁停下手,余光处瞥见少奶奶看向公子,“呀,可真是喜事一桩,指了哪位贵小姐?”公子道:“苏州织造李煦的妹子,和子清的父亲本就是世交,算是亲上加亲了。”少奶奶道:“子清兄弟也不小了,是到了成亲的年纪,只是没想到当初一句玩笑话反倒成真了,皇上还当真给指了婚。”公子接过碧桃递上的银耳羹,轻舀了舀勺子,“这玩笑岂是随口开的,子清打小就在御前伴读,当年便是太皇太后亲挑的,宫里的主子即便明里不说,这亲事曹家也不敢擅自做主,要不然这个岁数娶妻都有些嫌晚了。”少奶奶起身,把水盆端给碧桃,“那这回办喜酒是李小姐上京还是子清兄弟去江南?”公子道:“这还真说不准,曹大人在江宁织造任上也有年数了,除了子清在宫里当值外如今举家都在金陵,我看多半回南的可能大。” …… 新年的第一个夜晚却是彻夜无眠,裹着厚厚的丝棉被,看着房梁上的月光缓缓地扫过,任凭时断时续的爆竹声不合时宜地冲撞着我迷乱的思绪。子清哥就要大喜了,我这个当妹妹的却说不清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究竟是怎么了?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一切往事如泉涌般溢了出来,从腊月里的糖人儿到七夕节的喜蛛,我仿佛听见梁九功在乾清门外扯着嗓子大喊,又仿佛看见南苑冰天雪地里的海东青和公子那滴着鲜血的护甲,我甚至在猜那位苏州府贵小姐的模样,不禁又想起了表格格,直到丙辰年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我的眼睛里才回过神来。 清早走出房门,却看见门缝里夹了一副春联,还有一个圆润饱满的‘福’字。公子看见我房门前贴的春联,竟一眼就认出是马云翎的字迹,还笑说礼尚往来,让我也回一幅联子谢谢人家。我坐在房里练了整整一个上午,心绪不宁地写了十几张纸都觉得歪七扭八拿不出手,一憋气全给揉了。又找来针线包和花样,心想还是绣个小玩意儿来得妥当。 晚膳后,我提着点心盒子走到西苑馆阁,马云翎正在房里打点包裹。我轻碰了碰门,马云翎停下手,见我忙走过来深一作揖,“姑娘过年好。”我也福身回礼,把食盒提到书案上,马云翎随即忙着给我斟茶。我把食盒盖子打开,端出碗碟,“马公子,谢谢你写的春联。这是艾窝窝和豌豆黄儿,京里有名的两道点心,你尝尝看。”马云翎连声道谢,尝了块豌豆糕,“容若兄可在府里?”我摇了摇头,“公子带着小格格和二爷去琉璃厂逛厂甸了,大年初一夜里的庙会最热闹,有杂耍班舞龙踩高跷。马公子找大爷有事儿?” 马云翎道:“云翎想和容若兄道声别。在府里叨扰了不少日子,着实过意不去。再一来,过了十五就要廷对了,云翎想回戒台寺住几日静心备考。”我点了点头,“等公子回府我过来知会你一声。府里过年向来都是那么热闹,大宴小宴一直要到闹完了元宵才歇,公子也嫌吵正想去香山休整几日。只不过……”我犹豫了会儿,“马公子答应要教我弹琴的,子清哥的生辰就在眼前了,能现在就教我吗?” 马云翎道:“姑娘好像和曹侍卫很熟络,开口闭口都是以兄妹相称。”我沉吟片刻,躲开他的眼睛,“曹公子年长我三岁,我打进府起就认得他,这许多年确实视他为兄长。”马云翎道:“请姑娘原谅云翎昨日出言不逊,只是姑娘想学‘梅花’怕是太过仓促。” “我想学‘良宵引’。” 马云翎一嗔,我淡笑着看向他,“子清哥就要成亲了,这曲子再合适不过。”马云翎静默了会儿,“这在姑娘看来好像并非喜事。”我摇头道:“马公子为何这么问,这当然是大喜事儿。” 马云翎正欲张口,我道:“马公子怕是多心了。我只不过是相府的婢女,曹公子不嫌弃我身份卑微容我叫一声子清哥已经是我高攀了。曹公子是家世显赫的贵府少爷,迎娶的必然是跟他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我自小就清楚这一点,故而这些年从来都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也正是因为这样,子清哥平日与我说话才没有那么多顾忌。或许我不该人前人后都这么称呼,是真真轻浮了,可我是诚心诚意想学首曲子弹给他听。我昨日听爷说子清哥就要去金陵了,也不知往后有没有机会再像现在一样同他说话,只这一次,就当是给哥哥送行……” 马云翎许久不说话,忽而转身拿来一个小红布包放到我面前,注视着我,“真真,云翎有些话恳请姑娘听完。” 我点了点头,马云翎道:“云翎出身寒门,远比不上曹子清的身世,家中既无位高的父亲也没有身缠万贯的远近亲眷,是慈母一人将云翎抚养至大。母亲虽不通文墨,却把所有积蓄都拿来供云翎读书应考。云翎自视是个有志向的人,只可惜命途多舛,一连两次落第,并非因云翎学识浅陋而是……可我不会心灰意冷,此次上京应试云翎势在必得,离乡时已在先父坟前立誓不取功名誓不还乡。” 马云翎展开红布,拿出里面的玉镯子,“这是临出门时家母给我的,娘说我这一去不知何日返乡,若是遇到愿意跟你过日子的好姑娘,就把这个送作信物。这大半年寄住在相府,姑娘的一颦一笑都让云翎难以割舍,你是云翎此生见过的最单纯善良的女子,你没有寻常女人的虚荣和嫌贫爱富,在你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一丝尘垢,我昨日说姑娘像云翎的一个同门师妹是怕冒犯姑娘而故意编出的谎话。可云翎自知一贫如洗,暂且还给不起姑娘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云翎不会自私到忍心让一个好姑娘跟着云翎过穷困潦倒的苦日子。这些话云翎想说了很久,只是害怕听到姑娘的回绝才一直不敢开口,可听了你方才的一席话,云翎不再有顾忌,如果云翎的肺腑之言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原谅云翎的一时忘情。我只问你一句,他朝金榜题名日,你可否愿意做马家的儿媳?” 第四十九章 就中冷暖谁知道 皇上放了子清哥三个月的假,恩准他回金陵家中操办喜事,待成完亲再携妻返京复职。廷试前一日,我上戒台寺给马云翎送去了两条‘福禄斋’的桂花年糕和一坛东坡肉,还把上回绣好的那个鲤鱼状的搁置砚台的布囊送给他。马云翎告诉我担任此次殿试主考的四位大人都是名震学坛的饱学之士,定然会给他一个公允的评价。 廷对后的当晚,刚从广州回京的佩兰先生做东在蕴墨斋摆酒设宴,请来朱师父和诸位先生悉数作陪,预祝公子和马云翎双双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席上马云翎泰然自若,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满满的自信。公子第二日私下告诉我,说马云翎昨晚跟他提出要赎我出府,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万没想到马云翎会如此迅速地提出这事儿,一时又羞又恼哑口无言,只胡乱讲了句‘我听爷的’。公子笑说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得听凭我自己做主,如若我也真心喜欢他,他倒是乐意为我们做媒。 …… 心神不宁地熬过了这难耐的一个月,张榜日,我随少奶奶一块儿去德胜门外看榜。 今日,城门口人多得跟赶庙会似的,我即便是踮起脚尖儿也只能看见“恩科御榜”四个大字。看榜的人中有参加此次廷试的举子,也有他们的家人孩子,更多的则是来瞧热闹的老百姓。不过终究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前头有些人没见着自己的名字上榜,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亦有看了得意忘形欢呼雀跃竟兴奋得连步子都走不稳的。不远处那个穿着破旧蓝印花布衣裳的书生在榜前站了好久了,一准是中了第,每见着一个人走到他跟前儿就俯身作一个揖,还连声道谢。 过了会儿,我见前面终于有了个空当便立马钻进去,可周身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都快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身后又有人使劲儿往我后背上顶。我转身道:“主子,我上前头瞧瞧去,准保有爷的名字。”少奶奶笑着“嗯”了声,“快去看看,云翎说不定都已经到府门口了。”我脸刷的发烫,低头应了声,忙转身往人堆里轧过去。 金榜前站着四个身着黄马褂腰间佩刀的侍卫,即便是走到了眼跟前儿也不能贴过去看,只能隔着围栏瞧,故而皇榜上的字也不是看得很清楚。我眯着眼睛从上至下一一扫过,低声念道:头甲状元,彭定求,苏州府长洲县人,头甲榜眼,胡会恩,浙江德清县人,头甲探花,翁叔元,苏州府常熟县人。翁书元……我嘀咕了两遍,怎么念怎么觉得这名字好生眼熟,琢磨了半晌蓦地想起,三年前他和马云翎一同落第,还是公子替他预备了回乡的盘缠。我舒了口气,心里不由一定,看来这回的主考官大人果真识才,昔日名落孙山今朝却一跃成了榜眼。 刚想看下去,眼角蓦然间一闪,似乎余光处瞥到了些什么,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心里头的欣喜立马就窜了上来。紧挨着头甲前三名左边的一排上,很醒目的位置赫然写着一排工工整整的小字:二甲第七,纳兰成德,顺天府正黄旗人。我不由一击掌,接着往下看去,可仔细扫了两遍二甲都不见有马云翎的名字。我闭目默念了两声佛,复睁眼看三甲,一排,两排,三排,我的手掌心渐渐冒出冷汗,心中愈发没底,一直默念到最后一个人也没见‘马云翎’三个字。我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反复复又重新看了好几遍,直到背后的人硬挤上来,高声道:“有完没完哪,我们都等着看哪!” 当我随少奶奶回府的时候,前来登门递送“进士题名录”和“进士及第帖”的官员早就到了,府门口贺喜的车马也是络绎不绝的。老爷携公子站在府门前给前来贺喜的人一一道谢,安总管张罗来福他们把早就预备妥当的鞭炮挂在了府门口,一时间耳畔噼里啪啦的,像是又回到了新年初。街道上的男女老少听到声响都走到自家门前盯着我们府门口看,有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一个个都躲在门后头偷偷地看公子,边瞧还边抿着嘴笑。富察家的两姐妹不时地咬着耳朵低声说话,扎克善不知捣鼓了句什么,扎喇芬听得眉眼瞬间挤成了一堆,在她姐姐肩上捶了好几拳方才解气。 晚膳后,府里收到了迎圣旨的宫门抄,阖府上下都换上了宫装在花厅静候。我站在碧桃身边,只觉得整间屋子都盛满了大奶奶的笑声和齐布琛姨娘的奉承话。大奶奶不知先讲了句什么,只听齐布琛姨娘道:“可不是,再服帖不过的双喜临门!城门口贴的皇榜我也去瞅了一眼,二甲总共得五十号人,成德就排第七个,找来找去,还愣是没见着第二个旗人,我们成德啊算是独一份儿了。我还在瞎琢磨,不是避了太子爷的名讳了,这不问了老爷才知道是太子爷改名儿叫胤礽了……”大奶奶坐在方凳上,掖了掖雪白的围脖,肆无忌惮地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家成德要上榜了,这天王老子的名字都得改。” 公子微微蹙了蹙眉,“额娘。” 余音仍在,安总管提着衣摆踱着步子迈过门槛儿,紧张兮兮地挥了挥手,“来了来了……”大奶奶倏地搁下茶盅,春燕赶忙扶她起来帮她整了整后摆。碧桃轻拉了拉我的袖子,“发什么愣呢?”我看向她,忙缓过神来随着满屋子的人跪下。 “圣谕!” 老爷一身朝服客气地引着一个同样穿朝服戴朝冠的大人走进花厅,定睛一看这位大人便是近日常来我们府上走动的领侍卫内大臣瓜尔佳大人。老爷撇下马蹄袖跪在了最前头,高声道:“奴才纳兰明珠携犬子纳兰成德跪接皇上恩旨。”瓜尔佳大人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神情骤然严肃起来,我即刻低下头去。 “纳兰成德,大学士纳兰明珠长子也……” 我听着听着心里开始有些发怵,圣旨上咬文嚼字的不是句句都懂,可听来却对公子此次恩科中了进士这件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言辞中老是在讲依祖制如何如何。最后只听得一句“今授其三等侍卫衔,随侍朕之左右。钦此。康熙十五年丙辰三月初一。” 话音刚落,老爷磕头高喊道:“皇恩浩荡,奴才明珠叩谢皇上隆恩。”齐布琛姨娘随后搀他站起,老爷挽起袖子和瓜尔佳大人相互拱手寒暄了几句。瓜尔佳大人走到公子面前,和声道:“给长公子贺喜了。”公子正身双手接过圣旨,“奴才纳兰成德领旨谢恩。” 瓜尔佳大人宣读完旨意后小坐了会儿,喝了几口茶便速速回宫去复命,老爷也即刻携公子进宫当面叩谢皇恩。大奶奶兴致正高,非要让少奶奶和寒玉到她房里陪着打花色牌。淳雅紧挨着少奶奶坐在她身边的圆凳上,不停地给少奶奶出主意,趁大奶奶不注意便侧着身子偷看了眼她的牌,又忙不迭地推了张少奶奶的牌出去。大奶奶打了下她的手背,“是你打还是你嫂子在打,做起你娘的奸细来了!” 我把热好的枸杞汤药端给少奶奶,大奶奶摸了张牌看向她,“最近傅太医来看过没有?”少奶奶点了点头,“昨儿刚来过,额娘放心,比前阵子好多了,腿脚也不觉着酸了。”大奶奶吃了寒玉打下的‘白板’,瞅着门前的牌道:“我看啊这个傅太医没什么本事,连个产期都估不准,还是叫蒋文正好好开剂药方,再给成德生个儿子。”淳雅笑着看了眼少奶奶,搡着她的胳膊道:“好嫂子,额娘可是下懿旨了,你这回非得再给我添个侄儿不可了!” 齐布琛姨娘把磕好的瓜子儿塞到小揆叙嘴里,“奶奶,我看成德怎么不大高兴啊。”语罢见大奶奶不搭理,便看向寒玉,轻顶了顶她的胳膊肘,“寒玉,是不是啊?”大奶奶吐了个瓜子皮儿,“就属你心眼儿最细,我怎么没瞧出来啊?”说着看向少奶奶,“昭第,你瞧出来了没有?”少奶奶摇了摇头,“爷怕是不知道今日会突然来传旨,一时心里没有准备。”淳雅道:“姨娘说得没错,我看阿哥也不高兴,额娘,皇上为什么只给阿哥当个御前侍卫,这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伺候人的活?阿哥这回考得那么高,起码也得是个翰林什么的才说得过去。” 大奶奶横向她,“你懂个屁!你以为御前侍卫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想当就能当的啊?”齐布琛姨娘应和道:“老爷也是多事,非要成德考什么科举,那是汉人没法子才走的路,哪里比得上咱旗人的老路来得稳当?我就说绕了一个大圈子,早早地袭了老爷的侍卫职不就结了,拼死拼活中了进士大不了就是当个芝麻大的庶吉士,能和御前侍卫比?”大奶奶轻叹一声,“这成德是汉人的书念多了,跟他讲老道理还真得费番心思。昭第啊,一会儿回来劝劝,你的话比他阿玛的管用。” …… 公子回府后并不回房,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也不叫我们去换灯烛。我端着藕粉羹走到书房门口,见公子站在书架前拿起架子上的一只玉麒麟看,身后一卷圣旨搁在书案上。我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叩门。但凡圣旨一下一切就都是木已成舟的事了,不用细想就明白,这份世袭的武职肯定少不了老爷的周旋。他早年就是从宫里的侍卫一步步爬上来如今位极人臣的,故而他也希望公子能按着他设定的轨迹走下去,至于公子从文的本心在他看来似乎微不足道。虽说公子这两年为了文稿的差事也没得清闲,不过终究是在馆阁里撰文修书,早晚全凭自己周转,加之做的又是自身极为喜欢的事,故而即便是熬到深夜也不觉困倦。可御前侍卫却不同,轮到当值,鸡鸣前就要入宫,三更天后才能回府,皇上今日去汤泉就随驾去汤泉,明日上霸州就扈从去霸州。我目睹了子清哥从侍读到御前侍卫所走的路,人前人后的光鲜和朝夕伴君的惴惴不安,这其中的冷暖滋味怕是我如论如何也体味不到的。 我转身想走,却听见公子说了句“进来。”我推门而入,福身道:“爷,子时都过了,回房歇了吧。”公子走近接过我手里的盘子放到书案上,“坐。”我垂着衣袖站在书案前,微摇了摇头,公子道:“马云翎落榜了。” 我轻“嗯”了声,“我看见了。” “荪友先生刚从戒台寺回来,云翎病了。” 我倏地看向公子,“重不重?”公子点了点头,“不轻,我去太医院请了傅太医,真真,你明日替我去戒台寺看看云翎,把你那天和我说的话讲给他听。” 第五十章 人间空唱雨霖铃 马云翎不辞而别,没有给我留下哪怕一句话的书信,就连戒台寺的念臻方丈都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他住的那间斋房里还都是前两日的摆设,高高摞起的书尚在炕头,茶具,笔架,就连唯一的一张仲尼琴都没有带走,砚台还在,只是不见了我给他的绣的那个放砚台的鲤鱼纹布囊。我前日来时他还在昏睡中,我照着傅太医开好的药方去山下抓了药给他煎好,放在了短脚桌上。陶罐里还在弥散出淡淡的药香味儿,揭开一看,药还是满的。那只玉镯子我才戴上了半天,想戴着过来给他看的,可他却不愿等了。 我怨不得马云翎终究负了他对我的允诺,我知道他心里的苦衷,可我却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原谅他。我恨他为什么要轻看我,为什么不相信我已然做好了离开明珠府跟他吃苦的准备,为什么心如死灰地连笔墨都不要了,为什么竟连听我说句话的时间都不给我。我撇开油伞孤身一人走下后山的石阶,任凭冰冷刺骨的雨水淋透我的背脊,眼睛疼得睁不开,水顺着脸颊淌进嘴角,又苦又涩,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我的眼泪。我猛地摘下那个镯子,扔到了山涧里,镯子击打水面的那刻,我心一阵猛颤,仿佛整个人都要被激荡的泉水冲下去。我蹲在溪流边抱着头哭,身子冷得瑟瑟发抖,直到敲钟的僧人看见我全然没了力气才把我背回寺里。 …… 七月,子清哥回京请酒,在海淀曹家的老宅里,我见到了子清哥的新婚妻子。这位贵小姐姓李名茯,和表格格一样是苏州府人氏,却没有典型江南女子那般白皙的皮肤和纤细的身形,模样周正却算不上漂亮。不过毕竟是织造府走出来的闺秀,周身的绫罗绸缎柔滑轻盈,衣襟裙摆处的绣花针脚细密,色彩繁复,图样都是在京里几家绸缎庄不曾见过的。子清哥来公子这桌敬酒时兴致高昂地把我介绍给她认识,李氏笑着叫我一声妹子,还让我往后就叫她嫂子,不必奶奶夫人那样称呼。 这四个月来,公子隔日进宫当值,头一个月还每日回府用晚膳,可最近差事越排越紧,即便不值晚班也要到亥时才回。那日晚膳,我照例去膳房装食盒。没有公子在身边,蓉儿明显不如以往调皮,拿着小勺子安静地坐在少奶奶膝上乖乖吃饭,一声不吭的。小揆叙自从上回不肯吃蔬菜被老爷教训了几句后这几日也不敢再犯,他额娘给他碗里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粒米都不敢剩。寒玉提着袖口把公子平日里爱吃的醋溜鲈鱼夹了两段放在碗碟里,端进食盒。大奶奶指了指香酥鸭,“扯个鸭腿。”寒玉道:“昨日鸡鸭一口都没碰,爷说大半夜的胃口不好,不想吃油腻的东西。” 大奶奶看了眼老爷,“打小过的就是钟鸣鼎食的日子,哪受过这份罪,你也是,心急火燎些什么,这御前侍卫不当就不当了,在文馆做个庶吉士有什么不好,现在弄得成天连面都见不着。”老爷瞥了大奶奶一眼,把帕子往桌面上一扔,“刚下旨意那阵子,叫好叫得比我还起劲,晚回来几个时辰怎么了,从小弓马骑射得练还能给饿昏过去?我当年做侍卫那会儿还不及他呢,每天光站班就得六个时辰,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往后怎么成大器啊?” 大奶奶道:“少拿成德跟自个儿比,我当年算是没少跟着你吃苦受累,这还有底,你怎么不去翻翻关外的老黄历?”老爷瞪了眼,“不说了不说了。”齐布琛姨娘夹了块鸭脯肉给小揆叙,背对着大奶奶嘴角露出一丝窃笑。蓉儿扭过头看着少奶奶,撅着小嘴道:“额娘,好些天没见着阿玛了,每回阿玛回来的时候达哈苏奶娘都哄我睡着了。”少奶奶看了眼老爷,低声道:“乖,额娘今儿叫醒你,你背首新学的唐诗给阿玛听,让他高兴高兴。”蓉儿“嗯”了声,转过身接着吃菜,还笑着给寒玉碗里舀了个椒盐虾,“姨娘!” 装好食盒走出屋子,刚沿石径穿过前府花园儿,就听见贵喜叫我,我回过身,贵喜提着步子奔上来。 “爷回了?” 贵喜手搭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道:“才什么时辰,爷让我先回来知会你一声,过会儿那个顾……顾?”我接道:“顾梁汾?”贵喜拍了拍脑袋,“哦对,就是顾梁汾要来府里,爷最早也得酉时才回得来,如果这个顾爷先到,你就领他去书房,可千万得把人给留住了。” 我将食盒提到书房,把书案上稍事收拾了一番,看见镇木下压了两张词稿。我拿出一看,正是和韵的两阕‘金缕曲’,一首是公子的笔迹,另一阕的落款则是顾梁汾。刚过申时三刻,碧桃就来敲门说顾先生已经到后院儿门口了。我提了个灯笼去偏门迎他,顾先生打开轿帘子下轿,我忙上前福了福身,紧接着帮他提着轿帘子,“顾先生好。”他忙加快动作走下来,拱手回礼,“劳驾姑娘了。”我颔首,遂领他进府。顾先生看了看我,稍显急切地问道:“敢问这位姑娘,老朽昨日劳请碧桃姑娘转交给贵府长公子的书信他可看过了?”我点了点头,“公子他看过了,还让我把这个给您。”顾先生有些惶恐地接过那封信,我道:“公子今日当值,怕是要劳您先等上一会儿,爷应该已然在往府里赶了。” 顾先生一惊,“那如何使得,公子在宫里办差,这……”我打断他,微一笑,“不碍的,公子既这么吩咐我们就一定有法子周转得开,顾先生您先去公子书房里用杯茶稍歇一会儿,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公子也该回府了。”顾先生轻叹了口气,面露愧意地摇了摇头,“给公子添麻烦了,老朽,这……”说着又拱了拱手,“那就劳烦姑娘前面带路。” 我把他带到书房门口,推开门,顾先生迈步进去,环顾了书房的四周,眼睛里一时间溢满了感动的欣喜。我领他到罗汉榻上,“顾先生,您快坐。”他推脱了一番才坐下,我泡茶给他喝他又赶忙起身双手接过,让我也坐。这是我第二回见到他,上次是在子清哥请酒的宅子里。他差不多四十多岁的样子,不过华发早生,衣着也很质朴,礼数客气又周到,反倒让我觉得有些拘谨起来。他就是那个名震江南的顾贞观,我知道他是马云翎的老师,故而昨日他来府里送帖子的时候我也避着没见。将近五个月,倘若不遇河塘淤塞,已经足够顺着京杭大运河在京城和无锡间打个来回,我心里虽很想问起他关于马云翎的事,可却终未开口。 顾先生象征性地喝了几口茶,“为何不见碧桃姑娘,老朽还想当面道声谢。”我道:“碧桃姐在爷房里归置,书房里一直是我支应的。您不必如此客气,给主子传声话还不是我们份内的事儿?”顾先生“哎”了声,搁下茶盅而后起身缓缓走到公子的书架前看了看,边看还边频频点头。我走过去,他看向我指了指上头的书道:“这些全都是公子的藏书?”我“嗯”了声,“有一部分是朱昌佑师父的,他那年回乡前把这些书留给了公子。”顾先生念了几声“好”而后捋了捋胡子,微笑着道:“公子平日都爱念些什么书?”我想了会儿,“公子喜欢读宋史,前两日见他在念苏东坡的《乾道临安志》。”顾先生眼眸深处忽而一闪,笑叹道:“是本难得一见的好书,老朽读时也是爱不释手,这满架子的书大一半都是宋刻本,像极昌佑的门生。你们公子把满架藏书交给姑娘打理,想必姑娘也是饱读诗书吧?” 我低下头笑了笑,“顾先生您见笑了,我连四书都没念过,更别提‘诗经’‘楚辞’了,平常也只不过给公子研墨裁纸,书名儿倒是见了不少,不过若要问起公子这些书里头讲了些什么我却是一问三不知。”顾先生颔首,“姑娘如此谦逊,定是随了公子的性情。”我微嗔,心想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个顾先生竟然这么看。本想说明白些的,可转念一想人家饱学之士几句客套话,我再执意扭过来反倒是矫情了,便略有些羞愧地笑了笑,赶紧扯开话题,“顾先生不看看公子的信?”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老朽这记性,一走进来看见那么多书就昏了头,对对,得看……”说着忙从衣袖里取出那封信撕开提封处。房门轻叩,我转身去开门,公子已然回过房换了便装,我福了福身,走进屋,“顾先生,我们爷来了。”顾先生一嗔,忙收起信纸,随即起身走前几步深深地俯下身给公子作揖。公子赶紧上前双手把顾先生扶起,自己恭敬地拱了拱手,“梁汾先生快快请坐。”说罢亲自将顾先生引到罗汉榻上坐下。我走到圆桌边倒茶,把顾先生原先那杯有些凉的‘狮峰龙井’也重新换了一开,而后捧着碟子将茶送到案几上。 我提起落地灯架上的罩子,换了支新灯烛,点亮复把罩子盖好,福身后出屋把门轻声合上。碧桃在回廊里远远地对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她坐到回廊下的石凳上,指了指书房的门皱着眉头,“那个顾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哪?爷这还没用晚膳呢就来见,大奶奶一会儿要问起来还不把我给骂死!”我道:“连着两天来递帖子肯定是有要紧的事儿,要不然爷也不会从宫里赶回来。姐姐还是先别把食盒提进去了,当着人家顾先生的面儿爷也不会吃,还是热好了送到房里去。” “主子万福。” 碧桃笑着起身请安,我也站起来福安,少奶奶抱着蓉儿正往回廊里走过来。蓉儿换了身衣裳,粉红色的小坎肩,雪白色绣了百花蝴蝶的衬里,头上扎了两个垂在耳边的小辫儿。少奶奶走近对我们笑了笑,蓉儿也眨巴了下眼睛随即贴着少奶奶的脸颊,少奶奶微笑着道:“听说阿玛回府了着急想见呢,爷这会儿在见客?”碧桃道:“是,和顾爷在书房里说话,还没用膳呢,主子要不去看看?”蓉儿嘟囔着嘴,“我要阿玛抱我……”少奶奶看了看她,柔声道:“听话,阿玛在办正事儿,等阿玛出来了再见。”蓉儿看向我,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少奶奶笑着抱她坐在了回廊的下沿儿,让我和碧桃也坐。我们应了声坐在少奶奶的身边,我拉了拉蓉儿的小手,“蓉儿,明天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她甜甜地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少奶奶,少奶奶看着她道:“去吧,后院儿地方大,池塘子里的莲花开得漂亮极了,各种各样颜色的都有,额娘帮你采一些回去画画儿用。” 第五十一章 青眼高歌俱未老 “阿玛!” 蓉儿开心地叫了一句,指着书房的门迫不及待地要下地,少奶奶笑着抱她起身想走过去。公子没看见我们,而是和顾先生一道走出了院门,蓉儿看向少奶奶一脸失望地撅着小嘴儿。少奶奶轻抚了抚她的脑袋,“别着急,阿玛就回来的。”语罢看向我,“真真,你过去看看,问声爷一会儿还回不回宫里去。”我应了声是而后转过身子朝院门的方向小跑过去。 走到前府侧门,我停下步子在那儿等。看见不远处,公子把顾先生送到轿子边,顾先生没有立马上轿,而是和公子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只见爷听后频频点头,相互拱手道别后顾先生才进了那顶轿子。公子看着顾先生的轿子走远后方转身走回来,我迎上去,“爷,少奶奶问您还要不要回宫里去当差?”他道:“和子清换了一班,今日他顶替我,晚上就在家里歇下了。”我笑着“嗯”了声随着公子走进府,“蓉儿想见您都嚷嚷了好些天了,刚刚晚膳的时候还说要背诗给您听呢!”公子高兴地笑了笑,“我也想这丫头了。” 大奶奶听说公子提早回府,就吩咐厨房重新做了几个热菜端到她的正房里。蓉儿兴奋不已,跪坐在公子身边的圆凳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还拿了个小瓷勺子舀汤给阿玛喝,压根儿用不着我和碧桃侍候。 “阿玛,皇宫大不大,好不好玩儿?” 公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一万间屋子,你说大不大?今儿有个洋人伯伯送了蓉儿一个万花筒,阿玛吃完了拿给你看。” 老爷踏进屋,公子拿帕子擦了擦嘴,起身扎安,“给阿玛请安。”少奶奶正在里屋给大奶奶梳头,听见声响也出来问了声安。老爷“嗯”了声,坐到圆桌边,让公子坐下继续吃,春燕给老爷端了杯热茶,他揭开茶盖刮了刮茶叶末儿,“今日为何这么早回来?”公子道:“无锡顾梁汾先生方才来过,我……”公子正欲说下去,却被老爷打断,“顾贞观?你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公子静默了会儿,“多年前在朱师父书斋里见过一回,也有过书信往来,不过今日才算正式相识。”老爷稍显不满地叩了叩桌子,“才碰了一面就能撂下宫里的差事不做赶着回来见他,皇上若是知道了怎么想你?” 蓉儿不解地在老爷和公子的目光之间转溜着脑袋,少奶奶把她抱下了地,做了个小声的动作,搀着她的小手领她去里屋。公子看向老爷,“阿玛,梁汾先生不远千里从无锡赶到京城,还没落下脚就登门拜访,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让子清替了一日。”老爷严肃地道:“不像话,你刚进宫当值才几天,你可知道……”大奶奶涂着润手香油走出来,“好了好了,成德难得回来吃顿饭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当着孩子的面,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 我和碧桃陪着蓉儿在公子的房里跟她一起玩“穿绳儿”,少奶奶则引着针线静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给公子补那件袖子上脱了些线头的衣裳。蓉儿玩了一会儿不耐烦了,嘟着嘴道:“阿玛怎么还不来啊?”少奶奶抬头看向她,柔声道:“再等一小会儿,阿玛和爷爷说完了话就过来陪蓉儿,啊?”说罢对我道:“真真,去看看。” 沿着回廊走到老爷的书房前,还没靠近就听见老爷发火的声音,我一惊没敢碰门,就在回廊底下坐了下来。里面的灯堂堂亮,隔着门能看见公子和老爷的身影,公子站着,老爷也没坐,而是背着手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那个顾贞观按理说才四十岁,学问也不错,可为何在内阁没几年就告归了啊?” “自古高才难通显,梁汾先生也是不愿流俗。” “放肆!” 老爷说完后走到公子身边,手指戳着地面轻声道:“这种话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可不能在宫里胡言乱语!这个吴兆骞年轻时就妄自尊大,为人狂傲自负,得罪了京里不少人,况且向来就不拘礼法,以为受了点儿委屈就胆敢在廷试时交白卷,这种大不敬的罪过依律都能判绞刑了,流放宁古塔那都是先帝爷仁慈!你以为他在关外就安分了?当初才到宁古塔没几天就敢给朝鲜节度使代写什么‘高丽王京赋’,原本还不至于困一辈子,现在是他自作自受!” “阿玛,吴兆骞的确是遭仇家诬陷才举家落难的,儿当年进国子监之前就听佩兰先生提起过,只是不如现在知道得那么详实。原本朝廷就自知做得太过,当初复试的初衷也是为了不枉杀一个举子,可真到了金殿上,却让应试的举子都戴着枷锁答卷,这是何道理?读书人最讲究气节二字,如此场面一气之下交了白卷也是在泄愤。吴家本在苏州松陵是书香世家,自从吴兆骞出了事,这十几年来为了少遭些罪,无论是京里还是关外都四处求人上下疏通,早已家财散尽一贫如洗了。宁古塔地处边陲气候恶劣,水土和江南大相径庭,如今一家妻儿都只能在饥寒交迫中度日。梁汾先生这回亲自上京求到我们府上也是孤注一掷了,他方才告诉我,吴兆骞的小孙女儿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冻死了,不过才和蓉儿一样大。阿玛,吴兆骞虽已上了年纪,可儿孙尚幼,实在不该平白受此牵连啊。您上回的话我仔细想过,成德却有欠思虑之处,可还是想难为您想想法子,看看是否有一丝转寰的余地。子清今日出了个主意,让吴兆骞作篇诗赋献给皇上,这样即便是不立马提这事也可以引起皇上的注意。您身居高位,又是满臣,等过段日子再在朝中稍加暗示,协同几个满大臣一道联名上疏,说不定事情可以有所转机。” “你糊涂!丁酉科考案是先帝爷钦定的案子,那就是板上钉了死钉的!皇上以孝治天下,即便是真的被冤枉了也绝不可能有推翻的道理,连史料都隐了这事,更别说给个在宁古塔流放了十几年的汉人平反了!”他顿了顿道:“给朝廷办事没那么多的意气可言,成德,为父也是为了你好,别不识好赖,往后和那个顾贞观少见面,他也是看你平日里老跟一群汉人在一起才敢见缝插针,没安什么好心。他若不是利用你,何不亲自来见我啊?” “梁汾先生对吴兆骞情深谊厚,绝非蝇营狗苟之辈。连官都辞得,如今千里迢迢上京又岂是为了自己,单凭这点,儿绝不该袖手旁观!” “执迷不悟!”老爷扯大了嗓子,“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帮,向皇上进言吗?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议论朝政是御前侍卫的大忌!那个吴兆骞已经是半截身子进了棺材,没几年活头的人了,你不一样,为了这么个犯人你甘愿搭上自己的前程?” …… 老爷言辞凿凿,听来也不无道理,我一想少奶奶该等急了,公子这儿看样子还得有好久,便悄声提起脚边的灯笼起身往回走。碧桃给我开门,我进去,蓉儿跳起来问,“阿玛来啦!”我笑着走过去,“阿玛和老爷商量事儿呢,过会儿就来。”少奶奶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小声问道:“没跟老爷顶起来吧?”我微微摇了摇头,“老爷说话嗓门一向都那么高,不过爷也是恭恭敬敬地答话,不碍事的。”少奶奶定心地舒了一口气,复坐回去补那件袍子。 等到公子回房的时候蓉儿已经在少奶奶的怀里睡着了,小脸静静的,两瓣红似樱桃的小嘴唇微微张着。公子走近,抱起蓉儿,笑着看她熟睡的样子。少奶奶起身和声道:“一直说要背唐诗给你听,也等了会儿,不过实在是撑不住了。”公子点了点头,轻声道:“这阵子事是多了些,等月底闲的时候一定陪她。”奶娘走过来抱过蓉儿,少奶奶对奶娘说道:“回房后把被子掖掖好别着凉了。”达哈苏奶娘应了声是而后悄声出了屋子。 “真真,书房的灯熄了吧,替我把第三个抽屉里的那几本书拿房里来。”我应了声,少奶奶把热乎的冒着香味儿的薏仁羹送到公子手里,“爷,明日还要当值,早些睡吧,这几日够累了,别把身子再累垮了。”公子道:“还剩最后一些扫尾的东西了,也就是些书目的勘验核对,看着也不伤神,只不过不想再拖到日后了。” 待我把书拿到房里,少奶奶刚侍候公子洗漱完。我把书放到书案上,将桌上的伏羲琴抱到墙面上挂好。少奶奶随公子走到书案边,把墨盒打开,看了眼书案上的书,“我也有些睡不着,这些不知难不难,是不是我能做的?”公子撩起衣摆坐下,笑了笑,“不难。”说罢将那些稿子略略移到少奶奶的那一侧,细细指着上面的每一个书目,耐心地说道:“你看,这一行是北宋各大家名流的名号,旁边的这行是他们对应的文集和著书的年份,这下面一行则是这些书所属的派别。”说着又拿过来右手边的那本册子,“这些都是整理过的名目,只要对照着把它们抄录到这册子上就可以了。你若是不嫌头疼,就帮我核个书目。”少奶奶笑着点了点头,“真真,你回房去睡吧,我替你做一日工。” 我房里的榻子紧靠着里屋的墙,隔着墙面可以隐约听见少奶奶不厌其烦地念着繁琐的书目,遇到不认得的字公子会停下手里的活耐心地教她念,碰见好书,更是从故事到作者的生平都细细讲给少奶奶听,到了二更天这声音才渐歇,只听少奶奶道: “爷,那事真的非帮不可吗?” 没听见公子应声,想必是点头默认,少奶奶和声道:“这事原本不该我过问,可额娘总是担心你为了这件事儿和阿玛之间有隙,寒玉上回那么说也是额娘的意思,爷心里别怪她。” “我何尝不知阿玛额娘是为了我考虑,都有儿女了还叫双亲操心也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该,可梁汾先生实在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才开这个口。他方才在书房里居然给我屈膝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叫我如何承受得起?” “我不是来替额娘劝爷撒手不管,我虽说不懂朝事,可我知道只要是爷认准的事儿必定有执意去做的道理。可不管如何,阿玛毕竟是当朝重臣,他都说难的事儿想必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办成的。爷不必太过心急,假以时日说不定阿玛可以想出更加两全的法子来。” 过了许久都没再听见公子的声音,里屋的灯熄了,可外进还亮堂着,光透过门帘照到我眼睛里怎么都睡不沉。我起身想出屋熄灯,拖着鞋刚想掀开门帘出去,却见里屋书案上的书分摞成两叠,少奶奶坐在公子膝上把头挨在他肩上,公子环住她的手臂,静静地抚mo着她的衣袖,闭上眼渐渐挨近了少奶奶的唇。我顿觉耳根一阵发烫,心‘噗通噗通’乱跳,倏地背过身去…… 第五十二章 有酒惟浇赵州土 老爷怕是铁了心不肯在金殿上为吴兆骞一事说话,公子那夜过后也没再为此求过老爷半句。我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作罢了,可那天清早却见公子书房的墙壁上用浓墨写着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 其实公子心里的结打得比谁都紧,推翻先帝爷钦定的案子着实是件冒险的事儿,而跟老爷意见相左也并非他的本心。无论是少奶奶还是寒玉,近日都私下问起过我关于吴兆骞一事的原委,总担心公子对此事的执拗会最终惹怒老爷。我本想把上回在琉璃厂对马云翎说的那番话再跟顾先生也讲一遍,可再一想顾先生听后怕是要误以为我在待传公子的意思,便即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顾先生也看出公子的为难,前几日在蕴墨斋和子清哥一同商议营救汉槎先生的事时,顾先生对公子说如若实在为难便无须勉强,他再另外想想办法,还宽慰公子说汉槎远在关外若是知道了容若这一片心意,即便是有生之年回不了关内也没有遗恨了。可公子听罢愈发不安,他说既然应了这事就断没有退缩的道理,即便再难,但凡有一丝契机也要试上一试。那晚,公子当着众位先生的面举酒立誓五年之内定救蒙冤受苦的汉槎先生入关。 …… 十月初五是少奶奶的廿岁大生辰,多半是子清哥在御前漏了风声,皇上听闻后竟破例给公子放了一日假,恩准他回府陪少奶奶用膳。不仅赐了少奶奶‘淑人’的名份,还以庶妃娘娘的名义赏给她一幅湘绣的八宝如意落地屏风。少奶奶在宴上喝了一小口清酒后就突感不适,面色煞白,手心不停出虚汗,连筷子都拿不动了。公子急得立马把少奶奶抱回房里,大奶奶速速请了蒋太医来诊脉,就在我们都为少奶奶捏了一把冷汗心焦地等候在榻子边时,蒋太医却微笑着起身拱手,不紧不慢地道:“老朽给大爷道喜,脉象无异,少奶奶这是又遇喜了,约莫一个半月。” 大奶奶喜出望外,说定是庶妃娘娘赐的绣有‘百子图’的落地屏风起了灵性,次日就请了碧云寺的法师来府里打坐诵经给屏风开了光,还请了一尊白玉送子观音搁到少奶奶房里。半个月后,公子骤然领到了随驾巡幸遵化汤泉的圣谕,这是公子自当值御前侍卫以来头一回出远门,而且一去便是三个月。由于上回少奶奶怀身子时我和碧桃近身服侍过,侍候起来需格外留神的地方我们也都还记得,故而这次公子扈从汤泉并不叫我们随行。临出门前,护甲上的每一处针眼都经过少奶奶的手缝了两遍,她嘱咐了公子很多话,还跟大奶奶提出让寒玉随公子一道去,身边也好有个人照顾冷暖。 公子走前特地在北海附近找了一所宅子让顾先生安顿下来,还关照我和碧桃多加照应,时常给他送些吃的用的。宅子不大但干净得很,公子生怕顾先生心里过意不去不肯接受他的好意,就说这里是卢家在京城的一处旧宅,已经闲置多年,岳母大人明年来京探亲也必然会住到府里去,顾先生这才安心住了进去。 公子启程去汤泉的前一天夜里,我在给他整理随身携带的书时偶然间在书页里看见了顾先生当日让碧桃转交给公子的那两阕‘金缕曲’。我读了之后才恍然大悟,虽不明白其中内情,可光从字里行间看,那言语间的情真意切确乎让人心很沉,也明白了公子为何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赴汤蹈火了。顾先生的字是极其苍劲有力的楷书,大概是因为边流眼泪边写的缘故,墨水化开处的字迹略微有些模糊。 开头处有一行小字:‘寄宁古塔吴兄汉槎,以词代书,苦于邮路间阻,十八载来无以互通音信,今恳求纳兰府长公子容若相帮寄于兄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间,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公子把这两阙“金缕曲”看得有千斤重,将它们随身带去了汤泉,托付此次一块儿扈从圣驾并且即将前往宁古塔办差的侍卫捎给在那儿蒙冤受苦的吴汉槎先生。 那日午后,我带着一摞书和一些茶叶去北海宅子里看望顾先生。走到宅子门口,大门敞开着,可门口却无人看门。我微探着脑袋往院子里头看了看,见没有人便提着包袱轻声走了进去。走到屋前,我碰了碰门低唤了几句,“顾先生,您在屋里吗?”还是没人应,我犹豫了会儿轻轻推了推门,竟一下子开了,我走进去,却看见顾先生这会儿正在书案上埋着头写字。 我笑着走近,“顾先生万福。”他顿笔看向我,忽而站起,“哎呀,姑娘什么时候到的,失礼失礼!”说着忙起身忙活着要给我倒茶喝。他走到几案边揭开茶罐子,懊恼地顿了顿首,“瞧我,连见底了都不知道,就暂且委屈姑娘喝些白水吧。”我笑着摇了摇头,“不麻烦了,出府前刚喝过茶这会儿也不觉着渴,给您送些东西坐坐就走。”他没停下步子而是继续在屋子里找水壶,好半天才找到,解开盖子一看又是空的。我笑着走过去接过那只水壶,“顾先生您先忙着,我给您去烧壶开水来!”语罢立马转过身往屋外灶间走去。 “哎,姑娘……” 我坐在灶前生炉子,一边用蒲扇煽着火。顾先生很快就过来了,看见我又是满脸的过意不去,忙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扇子自己蹲在灶前煽起火来。可到底也是个没下过厨房的,没一会儿就把灶前弄得烟熏熏的,我用帕子捂住嘴轻咳了几声而后笑着接过他的扇子。顾先生站起道:“真是让姑娘见笑了,过去在家中都是内人烧水做饭,自己却一点也做不来。”我道:“没事儿,这原本就不是您该干的活儿。”我见火渐渐旺了,便和顾先生隔着几个凳子坐在了圆桌边。 顾先生和声道:“姑娘今年多大了?”我沉吟了会儿,“十六了。”他“喔”了声,“旗人?”我摇了摇头,他稍顿了顿,“姑娘是哪里人?”我笑着摆了摆脑袋,“打小就进府了,不知道家里的事。”顾先生有些愧意地看向我,“老朽冒昧了,姑娘别放在心上。”我点点头,“不碍事,倒是听公子说起您是无锡人,在江南结了一个‘云门社’,会聚了好多名儒雅士。公子心里羡慕得很,恨不能亲自到无锡去一回看看。”顾先生憧憬地叹了一声,“若真有那日,可算是天下读书人的幸事了。”他随后认真地看向我,“自旗人夺了汉人的江山,江南的读书人无不愤恨,视满人为屠戮的蛮夷。”他顿了会儿道:“姑娘可曾听说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说?” 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道:“那可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啊!当年清军占领了昆山,有一日,一千多个手无寸铁的妇女带着年幼的孩子藏在了昆山顶上。不料,有个还没满月的孩儿忽然间哭出声来,被屠城的清军发现,几千个妇孺被屠戮殆尽,有的甚至被ling辱致死。血流从山顶上奔泻下来,就像是瀑布一般。”顾先生哽咽得说不下去,我心里揪着,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顾先生缓了缓气儿,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看向我,“所以,你们公子才愈加难得。我当年听说昌佑给个旗人子弟做师父,写了些句子讽刺他不算,还恶语中伤他,说他为了攀龙附凤全然忘记了国恨家仇,一气之下还给国史馆递了辞呈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同朝修史。可没想到昌佑竟也随即递了辞呈,还破口大骂徐乾学阿谀矫饰世祖的功绩,甘愿做了皇家的奴才了!这些年虽身在江南,可时常听人说起容若的为人,如今相识更加觉得当年对不起昌佑。” 我点了点头随而看向灶间,笑了笑,“顾先生,水开了,我去给您泡茶,这回给您带了些苏州府的‘吓煞人香’来。”他念了声“好”,面露笑意道:“正好也有东西要给姑娘看。”我起身把水壶提起,灭了灶间的火和顾先生一道走出了柴房。 回到屋里,未及我泡茶,顾先生已然迫不及待地让我到他的书案前要给我东西看。他手忙脚乱地移开眼前那些堆叠得有点儿杂乱的书,从下面拿出了厚厚的一叠文稿,笑着看向我。我凑近,心里忽而一喜,“这不是公子的词稿吗,怎么您这儿会有?”顾先生捋了捋胡子道:“在江南,容若的小令早就被市井百姓争相传唱了,这些都是士子们各自传抄的。这么干净的文字实在没有不流传下去的道理,我想把这些整理一番为容若辑一本词集。等公子回来了,还请姑娘问问他的意思,看看用个什么名字好?”我高兴地“嗯”了声,“公子知道了一定感动得不得了,我回去帮您找找,看看有没有您这儿还没有的稿子,过几日给您送来。” 第五十三章 丝雨如尘云着水 朝廷在南面接连打胜仗,就连府里的丫鬟小厮都在茶余饭后议论起或许和我们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的战情来。说得绘声绘色津津有味儿的,一个个不是像唱大鼓的说书先生,就是像亲眼见到过的一样,都说吴三桂老贼气数已尽,朝廷荡平三藩那是早晚的事儿。而自从那日在顾先生处知道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每当我看见穿着铠甲的兵勇骑着快马,挥着“安”字的黄旗在大街上高声通传每一条捷报,心里就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 此次御驾侍奉太皇太后临幸汤泉老爷并没有随扈伴驾,而是辅助康亲王一道料理在京的朝务。也不知从哪一天起,府里偷偷在传我们纳喇氏的庶妃娘娘就要被晋封为嫔,就等着御驾回京后行册封礼。凡底下私传的话大多都不是没影儿的事,大奶奶这几天晚膳上就毫无忌讳地说起这事来,还笑说小孩子的金手到底灵验,等大年夜的时候叫小福格也点个鞭炮,来年弄个满堂彩。 圣驾回鸾那日,恰是丁巳年新春的上元灯节。公子出了宫门后并没有即刻回府,而是先去顾先生那儿把那两阙“金缕曲”已然送到宁古塔汉槎先生手里的消息告诉了他。 沐浴更衣后刚一踏进房门就说想听蓉儿念诗,看看自己三个月不在府里这丫头都会背些什么句子了?其实,我看公子听蓉儿背诗倒是其次,就是这些日子想极了少奶奶和蓉儿,即便是听着小丫头甜甜亮亮的嗓音也是高兴的。蓉儿又长高了不少,她穿着粉红色的丝绒睡袍背着手站在软榻前,达哈苏奶娘刚刚给她沐浴好,浑身香喷喷的,没有梳辫子,又黑有软的头发静静地披在了肩膀上。 我把芝麻元宵端到公子手上,轻拍了拍蓉儿的肩膀,“蓉儿,把昨儿晚上额娘教你念的那首‘静夜思’背给阿玛听听。”蓉儿眨巴着眼睛撇了撇脑袋,“今儿不背诗了,小姑姑教我弹了一首曲子,我要弹给阿玛听。”公子不可思议地看向少奶奶,少奶奶用帕子抿着嘴笑了笑,看向公子,“看见淳雅房里的那把琴,喜欢得不行,非要吵着学,淳雅这几日可是被她缠得都不敢开房门了。”蓉儿笑着嘟囔了一下小嘴,公子起身走到榻前的琴桌上取来伏羲琴,把琴轻轻放在了软榻的短脚桌上头,而后把蓉儿抱到了软榻上,我搬了张圆凳过去给公子坐。 公子看向少奶奶,“淳雅房里的那把落霞琴还是湘雅当年出阁前留下的。”少奶奶笑着“嗯”了声,公子把着蓉儿的小手放到了琴弦上,柔声道:“认识这是什么琴吗?”蓉儿咧开嘴笑着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公子轻摸了摸她的头侧过身看着蓉儿的眼睛,指向琴头,“瞧,这琴头是圆弧形的,再看看这儿,有两条凹向琴面的弧线,中间全是平的,是不是和小姑姑那把琴不一样?”蓉儿看向公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少奶奶笑着和公子对视了一下,公子凑着蓉儿的小脸柔声道:“若是弹得好听,阿玛就把这张琴送给蓉儿。”蓉儿转过头,嘻了嘻,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甜甜道:“谢谢阿玛!”少奶奶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柔声道:“瞧把你得意的,那也得弹得好听才行,若是弹得不好,可就送给额娘肚子里的小弟弟还是小妹妹了。”说罢偷偷和公子笑了笑,我福了福身随而去榻子前整理被褥。 只见蓉儿看着琴弦,慢慢把小手搭到了琴弦上,脸上认真极了,想了会儿挑起了第六根琴弦。跟淳雅学了没几天,指法还生疏得很,不过听起来已经有些入调了,边弹还边用甜甜的嗓音唱着:“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何如当初莫相识。”好些字都不会念,不过蓉儿却有自己念的方法,本是一首静谧凄美的秋风词竟被这个丫头唱得像是一曲爽朗的儿歌。公子越听越高兴,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弹完后,蓉儿笑着舒了一口气,朗声道:“阿玛,额娘生了小弟弟你不准不喜欢我!”公子微嗔着和少奶奶对笑了番,轻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阿玛最疼懂事的孩子,蓉儿要是不听额娘话阿玛就去疼弟弟。” 少奶奶轻抚着蓉儿肉嘟嘟的小手,看了眼公子道:“蓉儿,听见阿玛说的话了没有,你是姐姐,做姐姐的不能欺负弟弟妹妹,要谦让才是阿玛额娘的乖孩子。”蓉儿“嗯”了声,“我刚才还把酥糖给福格儿吃了!”公子笑着把蓉儿抱在自己的膝盖上,顺了顺她柔柔的头发,“蓉儿,知道什么是秋风词吗?”蓉儿得意地扭了扭身子,“知道!”公子“喔”了声,“知道?”蓉儿重重地掷了掷脑袋,“秋风词就是秋天的枫叶!”少奶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蓉儿嘟囔着小嘴看向少奶奶,“不是啊?”公子揉着她的头发,“是,就是秋天的枫叶,蓉儿说的没错。” …… 四月十五夜,明珠府。 才从南苑狩猎回来,还不足一个半月,皇上又起驾霸州行围,老爷伴驾,公子扈从。直到公子当了御前侍卫,我才清楚地知道皇上一年到头出门回数竟如此之多,拜谒完了长陵谒孝陵,去汤泉泡了三个月的温泉又起驾去南苑狩猎,细算起来好像连宫里都待不了几日,每回还是打着为太皇太后尽孝的名号。而当府上接到随驾的圣谕时,少奶奶已经有近八个月的身孕了,公子从内心讲并不想这个时候离京,可毕竟圣谕难违,只得嘱咐我们悉心照应着。 蓉儿虚岁已经四岁,不过这丫头的黏人劲儿还是和过去一样,公子出门前的那晚非要跑到他的房里要跟阿玛一块儿睡。碧桃留在房里打点最后一些还未收进包袱的行李,我则到少奶奶房里去支应。当我端着热气腾腾的安胎药走进屋子的时候,少奶奶正靠在软垫上给公子绣荷包。我走过去福身问安,她看向我,微笑着颔了颔首。我把药放在榻前的案几上,把软垫整了整给少奶奶靠舒坦,而后挨着榻子坐在了圆凳上,把药碗递给她。 她放下荷包,看向我,“爷歇了吗?”我点了点头,“嗯,刚睡下,蓉儿也睡着了。”少奶奶喝了一口安胎药,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竟胡闹。”说着拿帕子捂住嘴,像是有些犯恶心,我接过药碗,“主子,这药苦,我去给您取些蜜糖来?”她摇了摇头,“没事儿,也不知怎么的,就是闻不得这个味儿。”我接过药碗放回到案几上,“那就过会儿再喝。” 她“嗯”了声而后拿起荷包接着绣,边绣边看向我,微笑着静静地说道:“这些日子越发觉得懒散,动不动就发困,都绣了好几个月了到现在还没绣出个形儿,也不知道等爷回来之前能不能绣好。”我凑近了些,看了看上面的花样,是一株并蒂莲,花瓣上的针脚又细又密。我伸手摸了摸那朵荷花的花蕊,“也不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绣不就行了?这花的颜色从深到浅一层一层的,若是绣得快了反而就没这么漂亮了。”少奶奶看向我,静静地点了点头,眼眸里像水一样柔。 说了会儿话,我侍候少奶奶睡下,帮她掖好被角,熄了榻前的烛灯。回到房里,碧桃还未歇下,而是在那儿整理自己的衣物。我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哎?姐姐明日要一块儿去霸州吗?”她看向我,高兴地扬了扬眉毛,凑到我耳边,“我要嫁人啦。”我一嗔,“真的啊!”她稍稍有些羞涩地“嗯”了声,而后接着收拾手上的东西,“我干爹今天带银子来赎我,说是给我讲了门亲事,下月十五就接我出府成亲。”我心里有些替她高兴,又不由地生出几分难过,和碧桃姐处了这么久了,彼此间要好得很,突然要走心里还是有些发闷。 我解下脖子里的金锁走到她身边,“碧桃姐,我们彼此相识一场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这个长命锁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往后记得要常来看我。”碧桃瞅了瞅那条金锁,忙夺过去又带到了我的脖子上,“爷给你的物件儿怎么随随便便就送人呢,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讲究啊?颜主子已经赏了好些东西了,你若实在要给,我倒是相中你一样东西!”我笑了笑,“姐姐快说。”她拉我到榻沿上坐下,“上回在花园子里,你给蓉儿画的风筝上面的图样好看极了,我也想要一顶留着日后给孩子玩儿,就照着那个样子画就成了。”我笑着“嗯”了声,这个碧桃姐,还没嫁人呢就想着孩子了。 我揉着她的手背,“好说好说,明日我们就去地安门那儿的铺子里挑没绘过样儿的空白风筝,回来后我立马就画。画两顶不一样的,一面给女孩儿,一面给男孩儿!”她开心地笑了笑,还像小时候那样刮了刮我的鼻子,微蹙着眉,“哎呀,你这坏丫头说什么呢!”说着扭过头嘴角咬着帕子发笑,我侧过头看了看她的脸,她朝我甩了甩帕子,忽而都“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那夜,我和碧桃合着榻子睡,从小时候刚进府那会儿几个小毛丫头怎么玩的一直讲到了少奶奶肚子里怀的究竟是小格格还是小阿哥。半夜三更了,还是乐乐呵呵地在那儿讲啊讲,揪出了好多彼此都不知道的陈年旧事。夜静悄悄的,好像整个府里就我们俩还醒着,越聊还越来劲儿,恨不得天不要亮了。听到好笑的地方,想放开了嗓子哈哈大笑,可又怕把里屋的公子和蓉儿吵醒,就把头蒙在被子里憋着笑,肚子都胀疼了。 第二日清早送公子出府后,我到少奶奶房里去看了看,她还在那儿绣荷包,只是和昨儿晚上躺下的时候相比多出了好些荷叶。我心里一阵紧,怎么竟不睡呢? 第五十四章 霜冷离鸿惊失伴 碧桃出府那日,我帮她盘了一个汉家姑娘的发式,还给她换上了格格当年出阁时送给她的新衣裳。那几身绣衣在箱子里藏了五六年却还是丝毫也没褶皱褪色,仍旧光鲜照人,碧桃姐对着铜镜转了转身子,不由面若桃花。这些年,虽说在公子房里侍候,各房各院儿的姐妹们照了面都当半个主子相待,可毕竟府里眼浅的丫鬟婆子多得是,穿着大格格的绣衣走来走去未免惹人闲话,故而碧桃也从未拿出来穿上身,只是每隔几个月就拿到后院儿花园子里晒晒太阳。 临走前,寒玉吩咐账房给碧桃多支了两年的工钱,还说往后若是谋不到生计哪天想回来做事可以直接去找安总管。碧桃自然感恩戴德,她夫家是镶白旗的包衣,会做泥水匠的活,养家糊口不在话下可却算不上富裕,寒玉既然撂下了话,碧桃便也顺水推舟没有再推脱。正好纳兰家在西郊的祠堂也要大修了,寒玉便跟大奶奶回了这事,让碧桃的夫家去工地上做个管事儿的。 这几日碧桃一走,公子又不在府里,少奶奶行动不便整日躺在榻子上,偌大的一间房里除了换盆景儿的花匠和小厮定点来打扫外,空荡荡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大奶奶特意从安亲王府请来两个熟手的接生嬷嬷,还让各房都分一个丫鬟去少奶奶房里侍候,直到少奶奶坐完月子为止。 …… 五月廿九是圣驾预定回京的日子,而少奶奶像是算准了时辰的,偏偏从那天夜里起开始犯疼。大奶奶亲自在房里坐镇,寒玉则陪在一旁侍候。齐布琛姨娘在外头院子里预备着老爷和公子回来的事儿,我则陪着淳雅和蓉儿在外屋静静等着。雨声又紧又密,一切和三年前蓉儿出生那会儿如出一辙,只不过没有那夜惊天动地的雷鸣声了。接生嬷嬷也不像上回那样吊着嗓子吼,里屋声响并不大,不知道的或许根本就猜不出里面是在生孩子。 淳雅开始抱蓉儿在膝盖上坐着,不过没一会儿就嫌重了,轻轻把蓉儿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尽管里头什么都看不到,蓉儿还是探着脑袋往窗格子上凑,“额娘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个小弟弟啊?”我挨着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弟弟,说不定是个小妹妹呢?”淳雅捏了捏蓉儿的鼻子,“小耳朵真是尖儿,连这话都能被你听得到。”蓉儿开心地对着淳雅吐了吐舌头,又调皮地给她做了个鬼脸。淳雅假意瞪了瞪她,而后看向我,“就是上回给寒玉算卦的那个水云观的道长说的,上回被他猜到了,额娘如今对这个白胡子老道说的话都信得走火入魔了。”我笑着点了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我看向蓉儿接着说道:“又有儿又有女,这回总算是齐全了!” 淳雅叹了口气,“真羡慕嫂子,阿哥待她那么好。”说着揉了揉蓉儿的肩,“蓉儿又那么好,真的好有福气,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嫂子再幸福的人了。”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格格还没出阁呢,怎么就知道今后不好了,依我看我们府上的格格们都挺有福气的。你想想湘雅姐姐,过去她的那门亲事多被人不看好,可如今不也是儿女承欢膝下,过得快快活活的?”淳雅微微扯了扯嘴角,可眼睛里却有一丝难掩的苦涩。蓉儿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姑姑,你怎么啦,不高兴啊?”淳雅摇了摇头把她抱起,上下晃了晃,“谁说的,看见蓉儿就高兴了!” 正乐着,房门忽地打开,寒玉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真真,快去请傅太医!”我撑着桌沿儿呆怵地站起,寒玉跺着脚急声道:“快点儿啊!”我屏住气儿木木地点了点头,蓦地后退几步,转过身跑出了房门。只听见淳雅突然间跑进屋子的声音,还有蓉儿哭着在那儿不停地喊,“额娘怎么啦?额娘怎么啦?” 雨真的好大,我丝毫顾不上撑伞,就在数不清的水塘子里踩着。地上的泥水把裙摆上溅了一身,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样蒙着头往地安门附近跑,感觉天好像快要塌下来了。路上马车飞窜,走到地安门下,忽地一辆马车冲过来,我一惊倏地往右侧避开,脚下一滑整个人正面朝下倒在了泥潭子里,手心上,脸上瞬间溅满了污泥。马车上的人提着灯笼跑下来,要来搀我,我却趴在地上开始哭好像浑然没有力气了。 “姑娘,没事儿吧?” 他使劲儿把我拉起,提着灯笼看了看我的脸,忽而手猛地一抽,“真真?”我心一颤,也看向他,顿了顿忍不住哭出声来,“子清哥。”他惊愕地看向我,拉我到城门边站定,“别急,慢慢说。”我哭得说不上话,子清哥拉我坐上马车,“走,你去哪儿,我送你!” 子清哥把傅太医送进府后,随即派快马去城外接公子,他是赶在圣驾前先行进城门的,而公子则随着龙辇跟在后面。我回府后立马洗了把脸,擦了擦湿透了的头发,而后胡乱换了身干净衣裳就往少奶奶的房里冲去。房门这会儿微微张着,没有人拦着不让进了。奶娘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恰好走出来,孩子模样极好,眉眼粗浓,有几分像公子又有几分像少奶奶,他的啼哭声清脆而洪亮,是个小阿哥。 我颤着步子迈进门槛儿,人都在。少奶奶静闭着眼睛躺在榻子上,淳雅,蓉儿,寒玉,齐布琛姨娘安静地围在榻子边,大奶奶坐在圆凳上,傅太医正合着双目请脉,那两个接生婆站在角落里低着头讪讪地对视。屋子里静悄悄的,就连蓉儿都守在榻边不说话。 傅太医睁开眼睛,寒玉把少奶奶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大奶奶看向傅太医,“怎么样?”傅太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少奶奶这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几年前坐月子的时候就已经落下了病根。本就底子弱,眼下又见了大红,实在……大奶奶恕老朽直言,恐怕是没有回天之力了。依脉象看应该就在今夜了,府上快些准备后事吧。” 大奶奶皱着眉叹了口气,“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好端端的怎么也是个苦命的……怎么说也得等成德回来见上一面……”说着便哽咽起来,齐布琛姨娘俯下身子,低声道:“奶奶,成德就要到了,您先回房里去歇歇,好些事儿等您拿主意呢。”大奶奶起身强拉着在那儿抹眼泪的淳雅出屋,齐布琛姨娘随即抱着小福格,而后跟着大奶奶走出了屋子。蓉儿突然间跪在榻子边摇着少奶奶的胳膊,“额娘,额娘你看看蓉儿,蓉儿听话……”寒玉忙拉住她的手,蹲下身子抱紧她,把蓉儿的头埋在自己怀里和她一块儿哭。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走进屋,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上前拉住他,“爷。”他挣开我的手,忽地大步向前走到那两个接生婆站的地方,揪住其中一个稍胖的婆子的领子把她扯出来,力气大得惊人。他颤着音问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那个婆子被吓得没了魂儿,一个劲儿地在那儿摇头,“哟,主子,求求您饶了奴才吧,这,这实在是不关奴才的事儿啊。问了少奶奶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的,主子她嘱咐奴才先保住孩子啊!”话音刚落,蓉儿倏地跑过来抱住公子的腿,嚎啕起来。公子缓缓放开那个婆子,垂下手,仰起头闭上了眼睛,那两个接生婆子见状赶紧跑了出去。 傅太医提着药箱子也要出屋,公子睁开眼睛,把开蓉儿的小手,跑到屋门口拦住他,“傅太医,您好歹开个方子,我求求您,就再开一剂药吧,我……”寒玉转过身,“爷,您快过来。”公子看向榻子,蓦地走过去,坐到榻沿儿上抓紧少奶奶的手。傅太医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屋子,我和寒玉走到榻子边,静静地站在那儿把住蓉儿的肩。 少奶奶笑了笑,“爷,终于等到你了。”公子抚mo着她近乎惨白的脸,少奶奶伸手握住公子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轻柔地吻了吻他的掌心,眼角淌下两行眼泪,可脸上还是笑着的,和平日里一样柔和。她复睁开眼伸手从枕下取出那个荷包递给公子,“本以为绣不完的,还好,老天待我不薄。我额娘……”公子泣声道:“刚到了徽州。”少奶奶低“嗯”了声,吃力地道:“等我额娘到了,爷要劝住她,别让她老人家太伤心。”说着颤抖着手轻轻抚mo着公子脸上的眼泪,“爷,你哭了。” 寒玉搀蓉儿过去,公子转过身抚了抚她的脑袋,“蓉儿,给额娘磕头。”蓉儿扑腾一声重重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少奶奶满是笑意地淌着眼泪。蓉儿忽地起身扑到额娘的怀里,少奶奶闭上眼揉着她的背,而后睁开,“今后要替额娘照顾好阿玛,若是惹阿玛生气,额娘可不依。”过了半晌,少奶奶看向寒玉,寒玉点了点头,把蓉儿抱了起来往屋门走去。 “额娘……” 蓉儿撕心裂肺地喊着,踢着腿把小绣花鞋都踢了下来,寒玉一狠心加快了步子抱着她走出了屋,蓉儿的哭声越来越揪心却也越来越远。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屋子中间俯身拾起那只掉落在地毯上的绣花鞋子,起身正欲出屋却听到少奶奶低声叫了叫我。我猛地回头跑过去,跪在了榻边手把着榻沿儿,她看向公子,“爷,我想喝酒,那天夜里的交杯酒还没有喝上一口呢,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公子向我点了点头,我又看了看少奶奶忽而起身奔出了屋子。 我用府里最漂亮的碧玉杯子倒上了两杯最好的白酒,用青花瓷的盘子托着那两杯酒慢慢走进了屋子。走到榻边,我拿来厚厚的软垫给少奶奶靠着,此刻,被褥上已经被浸红了。公子端起酒杯把它送到少奶奶的手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我憋住眼泪强作出笑,用方才倒酒时拼命回忆起来的话高兴地念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喝交杯酒,举案齐眉,喝到风生水起。举案齐眉,喝到儿孙满地。举案齐眉,喝到……金银遍地。”少奶奶听着我的话,开心地笑着,缓缓和公子挽起了手臂…… 第五十五章 三载悠悠魂梦杳 后半夜,少奶奶安安静静地走了,她躺在公子的怀里,脸上留下了温柔恬静的笑容,也带走了和公子三年伉俪的温情。榻边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比当日洞房里的花烛更加娇艳动人,公子紧紧抱着她,屋子里只有彼此。房门紧紧地合着,没有人去打扰这只属于他们的,此生相拥的最后一夜。 天尚未亮,府里各院的房梁上已然飘满了素带,看着好凉,只有那间屋子里依旧是暖融融的红色。安总管和齐布琛姨娘已经在一夜之间把什么都办妥当了,就只等着公子把房门打开。然而,房门始终紧闭着,公子就这样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存着少奶奶渐渐变凉的身子,日出又日落,一直到了上弦的明月隐隐出没在细密的雨声中。 从早到晚,大奶奶亲自到房门前催了好多次,劝公子出屋用膳说得嗓子都快哑了,可屋里始终没有传出公子一个字的回答。房门外站满了人,蓉儿不知是怎么了,不哭也不闹,那双红肿的小眼睛定定地看着屋门,和她的阿玛额娘一样安静。 我蹲下身子把住她,揉了揉她的肩,“蓉儿,去叫阿玛出来吃些东西,让额娘好好歇一会儿,啊?”蓉儿不应,眼神依旧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前面。齐布琛姨娘紧蹙着眉头,快步走到屋门前使劲儿碰了碰门,“成德,人死不能复生,就让昭第快些装殓入土为安吧。成德,快点儿开门,成德……”正说着,老爷忽然一身朝服迈进门槛儿,他刚下晚朝,看见这副情景心里的火立马就窜了上来。他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盯着我们看,喝道:“怎么还在里面?” 大奶奶跺了跺脚,倏地愁眉苦脸地疾步走了出去,齐布琛姨娘走到老爷身边,“老爷,您去劝劝成德吧。”老爷眼睛一横,立马就要往门前冲。淳雅一急,跑过去挡住房门直直地朝他跪了下来,“阿玛,您就让阿哥和嫂子再多呆一会儿吧!求您了……”我扭过头,心里的痛顿时像刀绞一样,老爷猛地甩了甩袖子,“这成何体统!”说着一把推开淳雅,狠命地碰着房门,“成德,开门!” 蓉儿的身子忽然间扭了一下,未及我反应过来已经挣脱开了我的手。她奔上前去,边哭边使劲儿挥着小拳头捶老爷的衣摆。老爷猛地转过身,眼睛里的火能把蓉儿给烧了,寒玉一惊,蓦地跑过去止住蓉儿的小手,把她抱到一边。老爷瞪了眼蓉儿,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房门,仍未开,他突然间把冒着怒气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冲过来死命揪住我的头发,“钥匙呢?”未及我喘上一口气已然挨了他一巴掌,我侧着身子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脸上又辣又疼。寒玉过来扶我,拿帕子给我擦着嘴角,我抓住她的手,难过地抽泣着,不是因为疼。 一眨眼的功夫,老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恭敬,他走到外屋门前正身站好,我一抬头才看见是宫里来人了。屋内屋外的人全都跪了下来,寒玉把我的身子扶正也随即跪好低下了头。老爷拍下袖口,挥开衣摆恭敬地跪了下来。子清哥穿着宫装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卷圣旨,身后跟了两个给他提灯笼的太监。一夜过去,子清哥的眼睛也是红的,他展开圣旨,略微哑着嗓子说道:“圣谕,纳兰性德自入职以来,进退有度。出入扈从,服劳惟谨,严寒酷热,直庐顿次不乞休沐。朕心甚慰,今特连擢二等,赐一等侍卫衔,其妻卢氏赐一品诰命夫人。钦此。” 老爷看了眼子清哥,感恩戴德地连磕三个头,“奴才明珠叩谢皇恩。”一边说竟然一边抹起眼泪来,子清哥走过去把他扶起,“明相请保重。”老爷摆了摆手,双手接过圣旨。子清哥朝屋里抬了抬手,我们才纷纷站起。子清哥环顾了一下屋里的人,眼睛扫过我,我撇过头不看他。子清哥看向老爷,“容若兄还是未肯出来?”老爷用帕子蘸了蘸眼角,“可不是,有劳曹公子替老夫劝上一劝,老夫感…感激不尽。”子清哥俯身拱了拱手,“明相言重了,容若兄与我向来要好,他的心意我明白,嫂夫人一去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沉痛了。我且试上一试。”老爷拱了拱手。 子清哥静默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走到房门前站定,轻轻叩了叩房门,“容若,嫂子知道你这个样子如何放心得下,你何不让她无牵无挂地去呢?”子清哥顿了顿突然间提高了嗓音,“纳兰成德,你想想,有多少江南名儒日日夜夜地看着你,盼着和你谈古论今嬉笑怒骂。要让他们这些咬牙切齿痛恨朝廷的前明士子如此真心对待一个旗人有多不容易,你真的要让他们寒心不成?”子清哥说罢,老爷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攥着拳头走到房门前,“我答应你救吴兆骞入关还不成?” …… 四更天,雨终于歇了,天微微地发亮。 我和寒玉捧着干净的旗装和胭脂粉黛走进了屋子,整整十二个时辰,公子抱着少奶奶浑然不动。齐布琛姨娘房里的瑾儿端着热水走到公子身边,而后低下了头,寒玉走过去把盆子里的热巾子拧干。公子缓缓转过身接过寒玉手上的热巾子,拭着少奶奶依旧娴静的脸庞,她的眼角是湿的,那是公子流下的眼泪。我强忍着泪水端着胭脂粉黛走过去,寒玉拿起盘中的眉笔,正欲走近给少奶奶画眉,公子却微微摇了摇头,接过那支眉笔看向少奶奶,一笔一笔地细细勾勒着。 我把盘子给寒玉,倏地转过身奔出了屋子,看见蓉儿正站在外进的房门边,小手搭着门框。我抹去眼泪微笑着走到她身边,蹲在蓉儿面前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小脸,“蓉儿,阿玛和额娘就要出来了,我带你去换衣裳,啊?” 当我帮蓉儿把孝衣穿好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公子正抱着穿戴妥当的少奶奶一步步走出来,蓉儿并着步子跑到公子身边,拉着额娘垂下来的手。蓉儿的手还很小握不住少奶奶,她就捏着额娘细玉般的手指和公子一块儿往前走。少奶奶脸上的妆容淡雅而素净,干净得像个出尘的仙女儿。她的衣裳是一件水绿色的绸缎旗装,裙摆上绣着一株和那只荷包上一样怒放着的并蒂莲。公子抱着她,蓉儿牵着她的手,在府里上上下下的目光中走过了长长的回廊,回廊下的水芙蓉亭亭玉立,此刻在少奶奶的面前却显得黯然失色。 府里今日来了好多的人,有平日里公子不愿意看见的那些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徒,也有公子倾心结交的忘年挚友。他们齐齐穿着素色的衣裳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缓缓走过。子清哥也告假了,朱师父,顾先生,佩兰先生,西溟先生,荪友先生,韩先生,还有好多过去没见过的布衣书生都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站在了一块儿,来的人中有些彼此间憎恶鄙夷着,放在平日是绝不肯并肩站在一起的,可此刻他们却无一例外地全都静静地站着。 …… 蓉儿跪在棺椁前的垫子上,寒玉跪在她身边,每有一个人进屋来焚香,寒玉和蓉儿就磕一个头。没一会儿,蓉儿的额上就磕破了,可她却不喊疼依旧重重地磕着。公子站在棺椁前,久久不肯合上棺盖,大奶奶派安总管来催了好多次,最后见实在不管用就命来福,顺子他们带着锤头和钉子进来。蓉儿哭着要站起来拦他们,寒玉紧紧把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乱动。来福和顺子走到公子面前扎了一个安,来福道:“爷,请您到一旁歇息,奴才们要钉棺了。” 公子伸手摸着光滑的棺盖表面,闭上眼睛静默了会儿,来福和顺子对视了一下,都没有上去硬来。公子缓缓睁开眼睛,走到棺椁前看了少奶奶最后一眼而后猛地推起棺盖,随着一声巨响,蓉儿的哭声愈发痛彻心扉。来福和顺子上前,要钉棺,公子摇了摇头拿起他们手上的锤子和一颗又粗又长的钉子,对着棺盖上的一角一锤锤地敲了下去。那几个方才还很平静的丫鬟小厮看见公子边静静地淌泪边钉棺的样子,没有不哭的。 午时初刻,少奶奶的棺椁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抬出了前府正门。明珠府用红绸迎她进门,却要用素带送走她了,我们用笑声和祝福迎她进门,却要用眼泪送走她了。府门前歇满了大大小小的车马和轿子,安总管走到公子身边,俯身道:“爷请上轿吧。”公子摇了摇头,拉着蓉儿的小手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寒玉抱着小福格,奶娘抱着刚出生的小阿哥,我站在寒玉身边,看着公子和蓉儿渐渐走到了少奶奶的棺椁前。 明珠府日日都在办喜事,今日却素带飘飘,哭声陶陶,周遭的街坊看见了纷纷走到大街上看个究竟,人越聚越多,真的好热闹。齐布琛姨娘拿着一只白瓷罐子走到蓉儿身边,蓉儿看向阿玛,公子点了点头,蓉儿转过身双手接过齐布琛姨娘递给她的那只白瓷罐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而后又重重地砸了下去。 “起—棺—!” 安总管一声高喊后,棺椁被抬起了地面,哭声顿时响遏行云,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车马队伍也浩浩荡荡。公子左手扶灵,右手拉着蓉儿,一步一步静静地往前走着。承恩寺真的好远,蓉儿早就已经走不动了,她的步子变得越来越重,公子让她上轿可蓉儿却怎么也不肯。她对公子说蓉儿在额娘身边额娘就不觉得冷了,公子看着她,心里一波波地生疼。 从府门口一路走过来,到处都看得见路祭亭,全部都是几个先生们临时花银子搭建的。他们的手头向来很紧,公子为此时常接济他们,可尽管如此,他们的衣裳上依旧打着补丁,每日二餐也极其简单。然而,今日,他们却不遗余力,那些路祭亭宽敞气派,中间还摆了好多好多的鲜花。棺椁出了城门,前来送灵的人都被安总管拦住请他们回府用膳,只有我,蓉儿和寒玉陪公子到了承恩寺山麓。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少奶奶的棺椁被一阶一阶地抬上了承恩寺,公子牵着蓉儿的手,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袂上了一层晕红。当年,也是在这个时辰,当我急急匆匆地闷着脑袋从寺院门口跑下来撞在那个一身素衣的卢姑娘身上时,如何会想到今日竟会伴着她的棺椁同样一身素衣地走上去呢? 第五十六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公子把少奶奶安葬的地方选在了西郊庄园,那日,真的是碧荷万顷,湖面上的凉亭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和府里后院儿的那间一样,也叫‘渌水’,亭上还刻了两行公子亲书的句子: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 …… 康熙十六年九月,明珠府。 皇上册立了新皇后,是前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的女儿钮祜禄氏,与此同时,庶妃娘娘也被晋封为惠嫔。少奶奶已经走了三个月了,蓉儿出了热孝换上了鲜亮的衣裳。这段时日,公子的话明显比过去要少,只是看见蓉儿的时候还和以往一样带着柔和的笑意看她。公子白天把蓉儿放在了自己的房里,不当值的时候就手把手地教她弹琴写字,似乎把对少奶奶未尽的情全部倾注在了蓉儿身上。而蓉儿也乐得学,她记住了额娘走前跟她说的那些话,要她照顾好阿玛,不惹阿玛生气。 蓉儿的两个小弟弟福格和福尔敦都跟着寒玉,这些日子,趁公子不在府的时候,府里的人已经开始偷偷议论起寒玉会不会被扶正的事儿了。不过,大奶奶和齐布琛姨娘却在私下里商议给公子续弦,从上三旗的人家里再新娶一个姑娘配给公子做正室。 那日,公子不当值,晌午饭后,他亲自去后院儿花园子里挑了两株树苗提到了少奶奶生前那间屋子的台阶前,又让贵喜拿来铲子和水桶,自己挽起衣袖掘起土来。蓉儿听见声响要过去,我拉着她走到公子身边,蓉儿道:“阿玛,你在干什么呀?”公子转过身揉了揉她的脑袋,和声道:“给额娘种一棵树。”公子每看见蓉儿总是强作出笑,蓉儿好像也明白阿玛的心,很少当着公子的面哭。 蓉儿拉了拉公子的衣袖,“阿玛,我也要种。”公子淡笑着点了点头,“好。”说着把铲子扶直让蓉儿把住,而后走到蓉儿身后握住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铲着地上的土。蓉儿铲了会儿忽然停下手,公子轻轻搭着她的肩,“怎么了?”蓉儿转过头看向他,“阿玛,我是不是快要有新额娘啦?”公子一顿,放下铲子,蹲在了蓉儿的面前,“谁说的?”蓉儿把小脸贴在公子的怀里,撅着嘴道:“大家都在说阿玛要娶新奶奶了。”公子笑着叹了口气,捧着蓉儿的脸柔声道:“蓉儿永远都只有一个额娘。”蓉儿开心地笑了笑,“阿玛当真?”公子认真地“嗯”了声,蓉儿转过身拾起铲子,那铲子重得快要把蓉儿绊倒,公子一惊,忙把住蓉儿的手。 公子看向我,“真真,你来扶一会儿。”我“哎”了声而后走过去接过杆子,公子走到一旁把其中一棵树苗提了过来。我拉着蓉儿的胳膊后退了几步,将铲子取出,公子弯下腰将那棵树苗埋在了泥坑中,蓉儿走过去挽起衣袖将松软的泥土堆到了树根处,又用手掌拍了拍土。公子起身接过我手上的铲子,看向蓉儿,“来,让阿玛填平,你去扶着那棵小树苗。”蓉儿“嗯”了声,随即站起来跑过去双手扶住,“阿玛,这是什么树啊,会开花吗?” 公子静默了会儿,微笑着看向蓉儿:“这叫夜合,等这树长大了开出来的花可好看了。”蓉儿调皮地扬了扬眉毛侧着脑袋看向公子,“比额娘还好看吗?”公子一嗔,微微扯起了嘴角,“没有,当然没有额娘好看。” …… 晚膳上,大奶奶一时兴起,竟然当着公子的面和老爷谈论起公子续弦的事儿来。蓉儿着急地看向阿玛,扯弄着他的衣袖,淳雅扶她坐好,微微瞪了瞪眼睛作出了一个小声的动作。公子放下筷子,看向老爷,“阿玛,昭第走了还不到半年,我没有续娶的心思,求您不要张罗这事儿了。”大奶奶瞪了瞪公子道:“这是什么话,连皇上都册立了新皇后了,你难不成能一辈子不再娶?这都是早晚的事儿,哪能由得了你说不要就不要?” 老爷道用帕子抹了抹嘴角,“皇上今日下朝后特意问起我你的亲事,我只推说已经在张罗了。你若不想皇上给你下圣旨指婚,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还能娶个你称心如意的。要不然旨意一下,无论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你就等着领旨吧。”公子举起酒杯,一仰脖一下子喝了下去。寒玉悄悄地用鞋尖儿顶了顶他的靴子,示意公子不要和老爷顶撞。 贵喜在门口对我招了招手,我微微向他点了点头而后走过去,轻声问道:“什么事儿?”贵喜探了探里头,低着声音道:“顾先生到了,找爷。”我“喔”了声,转身回屋走到公子身边,趁老爷和大奶奶在说话的当儿凑着公子的耳朵低声说道:“爷,顾先生来了。”他点了点头,“去请顾先生到书房坐,我用完晚膳就过去。”我“嗯”了声,而后转过身想退下去,走了还没几步,老爷喊住我,“什么人来了?” 我一惊,想看公子的眼色行事却被大奶奶喝住,“问你话东张西望些什么,懂不懂规矩?”我低下头,正声道:“回老爷和大奶奶话,顾梁汾先生到了,求见公子。”老爷看向门口站着的贵喜,“去,把顾先生请到这儿来,再添副碗筷。”贵喜扎了个安,“嗻。”我到桌边的几案上取来一副干净的碗筷,想拿到公子的旁边,老爷招了招手,“放我边上来。”我应了声“是”而后端着碗筷走过去,放置好后复回到公子身边站着。 没多一会儿,贵喜领着顾先生进屋,满桌的人都看向他。顾先生俯身拱手道:“梁汾给明相和夫人请安,见过长公子及诸位贵主。”公子起身回礼,“梁汾先生请坐。”老爷身旁的丫头给他挪出圆凳,顾先生作了作揖方坐下。老爷捋了捋胡子笑道:“老弟几年不见,不知道如今的酒量可练就了没有?”顾先生道:“明相见笑,梁汾从不饮酒,丁忧期间更是滴酒不沾。” 老爷提起酒壶往他酒杯里斟酒,顾先生随即起身要挡住酒杯,老爷夺过杯子接着倒酒,“这怎么成,在京城应酬不会喝酒哪里说得过去,你今日不喝,就是不给老夫面子!”公子要起身,寒玉忙拦住他,皱着眉摇了摇头。顾先生百般推托,老爷就是不依不饶,公子实在忍不住,“阿玛,梁汾先生那杯酒成德替他敬您。”老爷将酒杯放在桌上,看向顾先生,“老弟,你今日要是喝下这盅酒我就替你救吴汉槎入关,你看怎样?” “阿玛!” 顾先生看向老爷,“明相此话当真?”老爷定定地道:“我明珠说出口的话向来决不食言。”顾先生二话没说,端起酒杯猛地一饮而尽。 …… 回到书房,公子很愧疚地给顾先生俯身请罪,“梁汾先生实在对不住,家父他脾性秉直实际上对您并无恶意。”顾先生忙把公子扶起,“容若说的这是哪儿的话,明相答应救汉槎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心生怨怼呢?”公子摇了摇头请顾先生到罗汉榻上坐。我泡好茶端过去,顾先生笑着看向我,“有劳姑娘去书案前磨墨可好?”我笑着点了点头,“哎。”顾先生解开他随身带来的包袱看向公子,“你看,《侧帽集》全部刊印好了,我,佩兰,竹垞,西溟他们都写好了序词,眼下就独缺你自己的这份了,我今晚过来就是来讨这东西的。”公子点了点头,“我这就写,还请梁汾先生提点一二。” 公子和顾先生坐到了书案前,我坐在桌前的圆凳上磨墨,看过去的字都是反着的。公子翻看了一下这本词集,本想落笔却渐渐顿住了手,“我想把这词集换个名字。”顾先生道:“换成什么?”公子静默了会儿说:“饮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顾先生点了点头随即提起毛笔蘸了些墨在白纸上写下了“饮水词集”这四个字,“容若,与其更名,我看不如再另辑一本。这《侧帽集》多是年少之作,里面的句子多少暗合你那句‘倚柳题笺,当花侧帽’之意,若是更名反倒与内容不符了。” 他说着看向我,“那日真真姑娘又找得几十阕词,可是当时这本词集已经送去刊印了,所以没来得及收录进去。不如将那些放在《饮水词》中,加之日后的新作一同刊印,你看如何?”公子点了点头,“就照先生说的办,这篇序文容我想想,等写好了让真真送到您那儿。”顾先生点了点头,“也好。” 公子复请他坐回到罗汉榻上,“有一桩喜事要告诉您?”顾先生眼睛一亮,我也转过身看向公子,公子道:“朝廷要开设‘博学宏词科’了,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旨,不过已然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儿了。”顾先生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喔?这个‘博学宏词科’好像只在唐宋年间开设过,前朝……也不曾有过先例。”公子点点头,“大体是在明年,只要是经由督抚或学政举荐的士子,不论有无官职,过去得没得到过功名都能进京应考。”公子顿了顿道:“您得劝劝竹垞,荪友先生他们去试上一试。”顾先生轻叹了一声,微微摆了摆手,“这恐怕要难为他们了,他们可是迟迟不愿给朝廷做官的。自从我和昌佑告归之后,就更是无心功名了。” 公子道:“这也不尽然,朝廷已经下诏重修明史了,这回要彻彻底底还前朝一个公正明白,听说正是因为这个才要开‘博学宏词科’的。”顾先生兴奋地看向公子,“这可当真?”公子道:“绝不会有错。”顾先生笑着击了击掌,“这可真是再好也不过了,癸卯年的‘明史案’冤死了多少人,江南因此家破人亡的名门富商何止百千!皇上要重修明史,这些人洗冤的日子总算也快了!”他越说越高兴,“容若,我等不及了,这就告诉荪友和竹垞,要他们也高兴高兴!”说完忙起身提起步子往屋外走,公子微笑着站起,“真真,去送送。” 回到书房,不见公子,我想该是回房了,便把书房里的灯熄了而后出来把门合上。走到屋前,房里的灯亮着,我轻推开门走进去却还是没见着公子。我走到榻边,正想收拾床铺却看见枕边有一张词稿,好多字。我拾起它,开头一行字是“丁巳重阳前三日”,我掰了掰手指,这不是昨晚吗?我接着看下去,心不由得一沉。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细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我把词稿轻轻地放回原处,走出了屋子,走到回廊下,却看见公子站在那株双夜合前,手里捏着少奶奶给他绣的荷包,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现在还是月初,不圆,是一轮上弦月,又清又淡,不过看着好暖和。 第五十七章 下弦不似初弦好 康熙十九年,立秋,京西渡口。 顾先生的母亲亡故,就要回南丁忧了,公子站在船头前,接过我手上的茶盅递给他,“梁汾先生,您一路保重,到了无锡替成德给先母大人焚一炷香。”顾先生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茶盅,喝了一口,公子道:“也替我到毓菱妹妹的坟上添上一把土。”顾先生道:“你放心,我一定办到,从今往后,每到清明节,我就去坟上祭扫一下毓菱姑娘,给她的坟前锄锄草再种上些花。只是不知道姑娘生前喜欢什么花?”公子想了会儿道:“种些桂花吧,家乡的味道。” 顾先生点点头,看向公子,“汉槎明年就要回来了,本以为可以相见的,可我却不得不先回去了。等他到了京城……”公子接上他的话,“您安心回南,汉槎先生到了京城一切都由我照应。等您丁忧回来,就到我府上来,那时候相见也不算晚。” “哎,快点儿,船要起锚了!” 摆渡的老伯在船尾高喊了一声,公子握了握顾先生的手,“您去吧,成德在京城等您回来和汉槎先生相见。”说着退后一步,俯下身拱了拱手,我也福了福身,顾先生作揖后看着公子和我,有些不舍地转过身走进了船舱,临进去前对我们挥了挥手。 …… 腊月,朝廷平定了三藩之乱,皇上在太和门外接受各国使臣的朝贺。吴三桂已死,当初那些在南面揭竿而起响应叛乱的人都纷纷归降了朝廷,一个个俯首称臣。而朝廷这一回也对这些人格外开恩,从轻发落,只对其中少数几个犯了通敌重罪的官员处了极刑。其余牵连出来的大多都只予以了革职查办,抄没家财或是流放伊犁等地。而身陷宁古塔已达二十二年之久的吴老先生在公子和老爷的上下周旋下原本就已经洗冤,如今又赶上朝廷大赦天下的恩旨,比预期回来的日子还要早。 少奶奶过世三年多,每逢忌日,公子都带着蓉儿和福尔敦去西郊庄园小住,每月初一和十五,只要不当值,就会去承恩寺斋戒抄经。转瞬间,公子执意三年之内不续娶的期限已经到了,老爷和大奶奶立马就把公子续弦的喜事儿提上了日程。府里在腊月十二公子生辰当天将新奶奶娶进了门,盼着这个‘双喜临门’能图个吉利,照个好彩头。 这位刚刚进门的少奶奶的娘家同样隶属正黄旗,姓官,名凤仪,‘官’即为老姓的瓜尔佳氏,是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朴尔普的女儿,昭勋公图赖的嫡亲孙女儿,比公子小了整整十岁,才和淳雅一般大。老爷这几年在吏部干得如鱼得水,去年充了‘太宗文皇帝实录’的总编修,不论是文差还是武差都办得深得圣心,前不久又从武英殿大学士擢升为太子太傅,兼任上辅弼幼主的重担。而官氏的阿玛继索额图离任后一直担任领侍卫内大臣之职,统领着皇城内外的安全,是个深受朝廷重用的名副其实的武将,也可称得上是公子的顶头上司,记得丙辰年来府里给公子传圣旨的瓜尔佳大人便是他。这门亲事其实是官家先相中的,上半年瓜尔佳夫人来我们府上和大奶奶先提了这事儿,大奶奶当下和她一拍即合,老爷听后也点头应允,就说选个好日子早些把喜事儿办了吧。故而,新奶奶凤仪的家世并不比我们府上差,和少奶奶当年嫁进我们府里的时候相比更是高出了不知多少节。 不过,阔绰的家世却没有赋予她与之身份相符的豪门闺秀所应有的贤淑知礼的品性。这个凤仪活脱就是当年的董佳氏第二,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不算,还一味骄纵蛮横,动不动就要撒泼使性。可大奶奶处处罩着她,府里的人即便心里不服也只能在背地里相互间偷偷地诉诉苦,面儿上却不敢得罪她。 尽管如此,公子对她还是以礼相待的,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凤仪在公子的眼中不过是个尚未懂事的孩子。再一来,这几年公子随驾扈从比过去越来越频繁,仅今年一年,就来回奔波了不下二十回。细细算来,什么孝陵,巩华城,汤泉,雄县,蓟州,南山都去过了,在府里的日子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一个多月。碰面的机会不是很多,加之公子又向来不爱计较,就更难和她激起什么火了。 从续娶到现在两个半月,公子几乎日日都在奔忙,在府上也只歇了三天。他不在,这个凤仪更是目中无人,变本加厉。我平日受些气倒也罢了,可她对蓉儿不好,对福格和福尔敦也不好。蓉儿如今越来越懂事,可是却怎么也不肯叫她额娘,为此没少挨凤仪的打。可蓉儿却总求我不要告诉阿玛,她只抱着我哭,说自己好想额娘,我听着听着也跟着她哭。府里的人时常念叨少奶奶的好,每回被凤仪听到就有人要遭殃,说什么总是讲一个死了的人怎么怎么好是不是就是说我不好? …… 一日,我正陪蓉儿在房里学琴,月莲急冲冲跑来告诉我说颜主子找我有事儿,我到了她房里才知道各房都被寒玉叫了人去,就连凤仪的贴身丫鬟秀儿都在。揆叙房里的宝珠此刻正在给寒玉报这个月的流水账,寒玉坐在圆桌边,拿着账本看着满屋子的丫鬟小厮道:“平白无故的怎么就少了五百两银子,究竟是哪个房虚报的账,早晚也得查出来。不是说我是大房的人说话做事儿就偏袒着大房,而是额娘既然信我把这账本给我管,我就必定要给上上下下一个交代。”说着看了眼秀儿,“今儿叫你们来,你们站在这房里,心里头是怎么想的都写在你们脸上,也瞒不过我去。五百两银子确实不是什么大得要命的数,可这些银两是派什么用场的,想必也用不着我一而再再而三来告诉你们。”说罢从一摞账本里抽了一册子出来,看向我,“真真,你把大爷这个月的账目报出来给他们听听。” 我应了声是,走过去拿起账本,翻开道:“二月初一,承恩寺大雄宝殿香火三百三十两,二月初五穆顺贝勒府庶福晋次子满月酒五百两,二月初八,琉璃厂翰逸轩笔墨……六百,六百五十两,二月……”正欲往下说,寒玉打断我,“这个月的笔墨是谁去添置的?”我道:“回颜主子话,是我去的琉璃厂。”寒玉又道:“这笔账可是你记上去的?”我道:“是,可当时并不是这个数,爷每个月的笔墨银子无论如何都没有超过二百两的先例,更何况爷正随御驾去了南苑,也没吩咐我再添过笔墨。” 寒玉并不看我,对着大伙儿道:“都听见了?这银子是主子们花的,照理也不关你们的事儿,可主子们平日里把钱袋子交给你们,进账出账也都经你们的手,是谁那么大胆子把账划到大爷身上来了,趁早说出来。若是觉得当着这么些熟人的面儿承认丢了面子,一会儿散了趁晚上没人的时候自个儿过来,要不然到时候查出来,改明儿给撵出府去,可别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不就是五百两银子,也犯得着这么劳师动众的?” 我回过头去,凤仪跨进屋来,满屋子的人都俯身问安,寒玉也站起来,福了福身,“奶奶吉祥。”凤仪走近,瞪了眼秀儿,“让你去娘家弄些胭脂膏来怎么跑这里来了?”秀儿讪讪地看了眼寒玉,寒玉道:“奶奶您息怒,是我叫他们过来的,明儿额娘就要看账,五百两银子的出入不算小数,怎么说也得问个清楚。”凤仪扬着眉毛,“这银子是我花的,额娘要问起来我自己跟她说。”寒玉不吱声,凤仪却愈发来劲儿,“怎么,我用爷的银子还要先和你回话?我还是不是你们府里的大少奶奶?”寒玉微嗔,顿了会儿道:“您便是用爷账上的银子往后也最好记上一笔,账房的管事看见了您的名字也不至于往我这儿报了,我也不会费这些周折把底下的人都叫来核账。” 凤仪笑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圆凳上,看着寒玉道:“当着满屋子奴才的面儿,你是不是也想把我教训一顿?”寒玉淡淡地道:“奶奶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您刚过门不久,府上的事儿还没来得及跟您交代周全,这也是我的疏忽。您房里每个月支两千两银子,和爷房里是一样的,额娘在您没过门之前就吩咐过我,您银子要是花光了,就直接从账房支,不必跟她回话。只是,爷账目上每月都有五百两固定花销用在寺里给故去的奶奶主子诵经超度,您如今恰好用了这笔银子,爷回府若是问起来,实在是没法交代。” 凤仪听见有人提少奶奶,火气更大了,“交代交代!连面都照不到跟谁交代去?”她说着站起身来,指着面前的人道:“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奴才,我是你们府上递帖子下聘八抬大轿给抬进来的,不是通房的丫头,可你们一个个哪个把我当主子看?”语罢突然间转过身指着我道:“还有你个下贱的东西,那天晚上爷明明回来了,你竟然敢骗我说不在,你是不是指望着爷哪天把我痛痛快快地休了,这个主子的名份好让给你啊!”我脑子嗡地一震,倏地跪下来,“主子您多心了,这哪是奴婢该想的?那日爷确实回来了一小会儿,可刚回书房拿了些东西就又出门了,奴婢并没有跟您撒谎。” 寒玉走过来,看了眼我,复对凤仪道:“奶奶您消消气儿,下头的人不懂事儿等爷回来了您跟他讲,叫爷给您做主。今日账目的事儿错在我,是我没有提前跟您说清,这五百两银子就从我房里扣,额娘明儿问起也是我花的,反正福格和福尔敦都分了每月一千两银子,孩子还小,一时也花不了这么多。”凤仪横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道:“我好歹是正黄旗的格格,还没穷酸到伸手问你要银子的地步,少了多少银子,就从我娘家补上!”说罢冷哼一声,朝秀儿吼道:“还杵这儿干嘛,给我备轿,我要回娘家透透气儿!” 第五十八章 暗钟明月不归来 凤仪一赌气跑回了娘家,竟然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都还没回来,寒玉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没了着落,连我也有些隐隐担心起来。老爷和公子均扈从去了南苑,大奶奶这些日子都把饭叫到她房里,见凤仪人不在,便让齐布琛姨娘去叫她来用膳,寒玉起身拦住她,跟大奶奶照实回了晌午的事。大奶奶听罢一时火冒三丈,当着孩子们的面儿竟把寒玉数落了一顿,还说凤仪一出门就应该告诉她,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让官家人知道了还当是在我们府里受了多大委屈呢!寒玉自然不敢顶嘴,只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倒是小福格一脸委屈,他已经全然听得懂大人间的谈话,可寒玉平日里把他管得太严,小福格也只巴巴地看着他额娘此刻那张没有丝毫笑意的脸,却又不敢多说一句。倒是蓉儿看向大奶奶,小声地道:“祖母,您别怪姨娘了。” 淳雅夹了个虾仁儿塞进嘴里,边咀嚼边道:“就是,额娘,你越来越不讲理了,又不是我们把她赶回娘家去的,是人家自己要回去的,说不定想自个儿爹娘了,回娘家住两天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再说了,她要是个知礼数的出门前怎么着也得跟您这婆婆回一声吧,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人了,理也不在她那儿啊!”大奶奶瞅向她,“你给我少说两句,她是你嫂子,别没大没小的!”淳雅道:“什么嫂子呀,都赶不上蓉儿一半儿懂事,额娘,你当初和阿玛张罗婚事的时候就该先问问阿哥的意见,就是不问起码也得先照上一面儿吧,现在娶了这么个活祖宗进门,我都快见她烦死了,你说阿哥能喜欢吗?”大奶奶放下筷子,轻戳了戳淳雅的脑门儿,“轮得着你烦,你反正快要出门子了,往后要见也见不着!”淳雅一笑,往大奶奶身边凑了凑,挽着她胳膊道:“额娘,我以后要是在婆家受了气,我也跑回娘家来,你可不能不要我进门哦。”大奶奶轻拍了下她的头皮,“你敢跑回娘家来,我头一个不认你,死也给我死在婆家!”淳雅啐了几声,“呸呸呸,还说我嘴上没个把门的,老说这晦气话!” 寒玉满脸心思沉重,“额娘,这祸是我惹下的,一会儿我去官家给奶奶赔声罪,尽量把她给劝回府来。”大奶奶叹了声,“凤仪这丫头也是个驴脾气,你去难保管用。这样,先叫安总管去请,请不来就让她在娘家待两天,等成德回来了再去接。” …… 大半夜的,我睡得正沉,却被睡外进的小柔碰门叫醒,说公子回府了。我还当是在做梦,等穿好了衣裳走出房门一看,才见府里上上下下都被折腾了起来。只见贵喜背着老爷疾步跨进卧房,我心里一咯噔,跑过去一问才知道是老爷在南苑突然间高热不退才提前请旨回府的。皇上派了太医院的院正冯御医来给老爷诊脉,冯御医说是劳累过度所致,只要卧床静养数日便无大碍。我们听罢都松了一口气,大奶奶也放心回房去睡,只叫齐布琛姨娘伺候好。公子坐在榻前陪,我拧了把微烫的巾子给公子,公子轻轻掖在老爷额头上。寒玉端着熬好的药轻声走进屋,低声道:“爷,您先回房换身衣裳,阿玛醒了我来服侍。” 公子看向她,“凤仪呢?” 寒玉微怔,瞧了眼我,公子起身把老爷榻子上的幔帐放下,走到外进,寒玉跟着出来。公子看着寒玉,“阿玛病成这样,连额娘都起来了,还就她惊动不得了?”寒玉道:“爷冤枉她了,奶奶是回娘家去了。”公子道:“又是为了何事啊?”寒玉不答,公子看向我,我道:“凤仪主子用了您给少奶奶超度的香火钱,没跟账房吱声,颜主子今日盘账时凑巧问起这事儿,凤仪主子听见后一置气就回去了。” “无理取闹。” 寒玉追到房门口,“爷,您明儿还是去接回来吧,这种事儿最隔不得夜,日子一久就僵了,奶奶心里要是动了真气,往后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公子道:“有这一回就有下回,她把这府里当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跟额娘去说,这事儿我说的,谁也别去请,我倒要看看她的架子有多大!” …… 老爷五更天醒了一回,公子服侍他喝了药后又睡了下去。早上,齐布琛姨娘来叫公子去大奶奶房里用早膳,公子回房洗漱更衣后便去了正房。刚推开门却见凤仪也在,玫红的衬里外搭了件儿银灰色的水貂夹袄,瓜尔佳夫人此刻正陪在她身边和大奶奶一道用早膳。公子迈过门槛儿,扎安道:“给额娘请安。”随后起身给瓜尔佳夫人俯身作揖,“成德给岳母大人请安。”瓜尔佳夫人笑着叫他坐,我把凤仪身旁的圆凳挪出来,公子撩起后摆坐下却未看凤仪一眼。 瓜尔佳夫人胳膊肘轻轻推了推凤仪,凤仪嘟着嘴一脸不情愿地夹了块红豆酥给公子,她额娘瞪了她一眼,凤仪才作出笑,“爷。”公子“嗯”了声,大奶奶指了指桌上的菜道:“凤仪,叫你额娘吃。”瓜尔佳夫人看向公子,“明相身子没有大碍吧?”公子搁下筷子,“服了药已然退了热度,有劳额娘挂念。”瓜尔佳夫人点了点头,笑着道:“明相为国事操劳,亲家母要多嘱咐他保重身子,我家老爷常说朝堂上可是少不了明相这根顶梁柱。”大奶奶道:“谁叫生了个劳碌的命,再说也上了年纪,就盼着往后成德出了山能给他阿玛分担些。” 瓜尔佳夫人笑着看了眼凤仪,“快了快了。”语罢揉了揉凤仪的肩膀,“我把凤仪送到也就放心了,这丫头老改不了小孩子脾气,都是被她阿玛惯的。成德,你要得了闲啊多跟她讲讲道理,我们凤儿啊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公子点了点头,“是。”瓜尔佳夫人应了声,“家里还一堆破事等着,就不多坐了。凤儿,替额娘陪婆婆好好说会儿话。”凤仪轻“嗯”了声,大奶奶道:“那我就不留你了,改天搓麻将叫你。”说罢虚坐着挥了挥手,“成德,送送。” 瓜尔佳夫人前脚走,大奶奶的脸立马就沉了下来。凤仪也不敢看她,就自顾自地吃着玉米粥,我看碗见了底,就给她又盛了些,夹了些肉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大奶奶语调忽变,“昨儿夜里在自个儿家里头睡,比咱府上舒坦是吧?”凤仪筷子一顿,“嗯”了声,夹了口小青瓜,“睡惯了家里的黄花梨木的榻子,没有我房里那张紫檀的咯得慌。”大奶奶敲了下筷子,凤仪一惊,看向她,大奶奶道:“你还有理了?方才当着你额娘的面给你些面子,耐足了性子憋着火没发出来。你自个儿想想,从过门到现在,这都已经第几出了?” 凤仪一脸委屈,可语气却丝毫不显弱,“谁让爷老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憋得慌,底下的奴才又看我都不顺眼,我除了去娘家还能怎么办?”大奶奶怕是这辈子都没碰到敢跟她顶嘴顶成这样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成德不在家这府里你就一天都待不住了?这种臊话亏你还讲得出口!你自个儿琢磨琢磨,凡你说的事儿,有哪件没应你?你还想怎么着,要成德搁着皇差不办成天在府里围着你转伺候你?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现在是嫁过来的人,就得有个做大少奶奶的样子。底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你还嫌这些日子闲话传得不够啊?” 凤仪憋了会儿到底憋不住了,我心一软好意拿帕子给她,不料手背上却被她狠狠一打。凤仪擦着眼泪抽泣地道:“有件事儿就老没应我……”大奶奶怒目圆瞪,“就你这样子,还想当额娘,哪个肯服你?”凤仪轻咳了下,抖着声音道:“那颜寒玉凭什么就行,福尔敦也不是她亲生的……怎么……怎么就‘额娘额娘’的叫上了?我才是明媒正娶进来的,现在她一人领两个儿子,腰杆儿就是比我粗,额娘还让她管账,有我没我有什么两样?”大奶奶道:“真把账本交给你,你管得成吗?该动心思的地方不动,不该你琢磨的事情倒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就是成德答应,把福尔敦给你带,我还不放心呢!” 凤仪不吭声,哭得愈发厉害,大奶奶道:“你是睡正房的,名份压在上头你怕什么?进门第二天我就跟你讲过,当务之急就是跟成德生个孩子,有了儿子你还怕这些个?当初见你答应得好好的,可结果呢,过门三个月,除了见你成天在府里闲晃,你有没有正经下过一次厨,做过一碗羹?甭说做羹了,成德半夜三更当值回来,你哪回不是睡得跟死人一样,你主动问过一句冷暖没有?事事都要我来提醒,哪里有个做女人的样子,恨不得府里人人都来哄你舔你的脚趾头,你就满意了?” 大奶奶听见碰门声,便止住了话茬,让春燕去开门。公子走进屋,凤仪仍未止住哭,大奶奶看向我,“粥凉了,重新盛碗热的。”我应了声是,公子看了会儿凤仪,和声道:“凤仪,你先回房去吧。”凤仪倏地起身,福了福身赶忙跑出屋子去。公子坐定,“额娘,您日后说话别这么重。”大奶奶道:“我来做这个恶人还不是把好人让给你做?回房哄两句,这丫头也是个不中用的草包,只会嘴上横。不过我也说你,她阿玛到底管着你,你就是不喜欢她也装装样子,别晾着人家。”公子点了点头,“额娘您别操心我的事了,这些我都知道,抽空跟她好好聊聊。倒是淳雅,年龄也不小了,这么多人来提亲也没回个音给人家,阿玛平日里忙无暇顾及,您先拿个主意。” 大奶奶懊恼地拍了拍膝盖,“一提这茬我就闹心,这前前后后花了多少功夫,都临选了怎么就偏偏赶上大震了!”公子道:“额娘,嫁到宫里去未必就好,若是得不到圣宠您到时后悔都来不及。再说惠主子已然封了妃了,又有大阿哥,咱家在后宫也算是站住了脚,淳雅能不进去比什么都强,您嘴上这么说,我就不信您真舍得叫淳雅进去?”大奶奶叹了声,“这丫头没心计,进去了也斗不过人家,都十八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说着认真地看向公子,“哎,你哪天问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人了?”公子微微一笑,拿起碗筷,“闺女都是跟娘最贴心,这种体己话怎么会告诉我?”大奶奶牵了牵嘴角,“前几年啊什么话都跟她嫂子讲,现在套不出一句真话!就是瞧对上眼也得先过了我这关,别犯晕真看上个穷小子。” 第五十九章 绝域生还吴季子 四月初一晚,因丁酉科考冤案在关外受难廿余载的吴汉槎先生终于到京了,公子满怀欣喜溢于言表,为了迎他特地给宫里告了一日假。京畿附近的汉人学子听闻动静纷纷自发前去城门口相迎,还把南北学人多年来给吴先生写的诗词放声高念,这其中就反反复复听到梁汾先生那两阕‘金缕曲’。不知是否车马在近郊遇到了磕绊,直到亥时要关闭外城门时仍不见吴老先生的踪影,前来迎接的学子只得一一散了,公子拿出腰牌跟守城的侍卫统领疏通后才争得让城门多开了半个时辰。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才见一个老人家往地安门口蹒跚而至。见了面我真是被他那副样子吓了一大跳,风尘仆仆不算,头发几乎全白了,胡子茬儿长了满脸,衣裳破旧不堪,鞋子磨破了好些洞,就是蹲在城门口要饭的老叫花子都没他那么寒碜。公子不嫌脏,搀他坐到马车里,还把自己的外褂脱下来给他御寒。等到了府里,又让贵喜侍候吴先生沐浴更衣剃胡子理头发,而后亲自到厨房把热好了的饭给他送到西院儿的客房里去。等我再见到吴先生的时候,他已然被拾掇得干净得体,周身透着一股浑然自成的书卷气。 “汉槎先生快请进来。” 公子引着他走到自己的书房前,我笑着福了福身,“见过吴先生。”他拱手回礼,“姑娘有礼。”我点头致意打开书房的门,公子扶着他迈进门槛儿,吴先生举目四望书房里的摆设,和几年前顾先生初见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公子把他请进去,吴先生忽然间要对公子行大礼,公子一嗔赶忙扶起他,“汉槎先生如此便是折煞成德了!”说着看向我,“真真,快去给吴先生泡茶。”我应了声是,转身走到罗汉榻上倒茶。吴先生看着公子,难过道:“容若,我一条老命死不足惜,可连累家小儿女跟着我一同受罪,于心不忍可又无能为力。本以为今生只能愧对他们了,可万没有想到竟还有回来的一天,你就容老朽一拜吧!”公子牢牢扶住他,“汉槎先生,您这拜成德受不起,您来。”公子扶着他转身,吴先生顺着公子的目光看过去,突然间眼神凝住。 他缓缓地走到书案边,注视着墙上公子手术的“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那行墨迹清晰未减的大字,蓦然间老泪纵横,滚滚热泪盈满了眼眶。公子过去,“梁汾先生那两阕‘金缕曲’实在感人肺腑,成德当日便是读了他这两篇词才立誓救您入关的。您要谢,就谢梁汾先生吧。”吴先生伸手抚mo着墙上微凸的墨迹一时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把茶水倒好后安静地退出了屋子,坐在了书房门前的回廊上,脑子里全是顾先生的那句“季子平安否?”一时间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高兴,我笑了笑,这总算是件圆满的事儿。 “爷呢?” 我一惊,倏地起身请安,“主子吉祥。”凤仪眼珠子瞪了瞪,跨着步子就要往书房门前走,我拦住她,“主子,爷这会儿正在会客,您不方便进去。”她什么也不顾,提高了嗓门就喊,“跟我没话,跟个大半截身子进了棺材的人倒是有说不完的话!”说着就推开我,猛一推门要闯进去,公子和吴先生正坐在罗汉榻上说话。吴先生忙起身,稍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公子,凤仪走进去横了眼吴先生,抓起公子的衣袖,娇声道:“爷,您回来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走,去我房里。”边说边不屑地瞥向吴先生,“我家爷好不容易告一天假,你就不能让他歇歇,真不识相!” 吴先生顿时一阵尴尬,公子狠狠甩开她,“放肆!”她一惊,眼睛里冒着气,发狠地看向吴先生,公子极其严肃地看着她,“还不快给吴先生赔罪!”吴先生顿了顿,忽而捋了捋他的胡子微笑着看向公子,摆着手道:“不碍的,不碍的,我也是该回了。”凤仪鼓着气狠狠对吴先生翻了个白眼而后转过身跑出了书房。公子扭过头盯着地面看,拳头攥紧,过了会儿转过头看向吴先生,“让您见笑了,实在是成德平日管束无方,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吴先生一笑而过,摇了摇头,“少奶奶不过是率性了些,公子回去后千万不要责怪她,要不然倒是让老朽坐立不安了。” 过了会儿,我见没什么事儿便把书房的门复合上,想着时辰也不早了就先行回房收拾。刚走到屋门的台阶前,却看见蓉儿站在那儿满脸委屈地看着我,我心一波疼,走过去蹲下身子搭住她的肩,“怎么啦?”她抱住我的脖子,“姑姑,我想额娘。”我抹了抹她的眼泪,笑着看向她,“走,我们到房里去说话。”蓉儿憋住眼泪跟着我进屋,走到我的房里,我点亮了榻前的灯,抱她坐到了榻沿儿上而后挨着她坐在身边。这会儿有了亮才看见蓉儿的手指上是肿的,我心猛地一抽,拿起她的小手,只见上面有好多被扎了的针眼,又红又肿。 眼泪滴到了伤口处,蓉儿手指一抽搐,我拿帕子蘸了蘸她的手指,看向她,“疼吗?”她不说话,可突然间扑到我的怀里,“额娘要是在就好了,就没有人欺负蓉儿了。”我心里一阵酸,蓦地抱紧她,揉着她柔软的头发,忽而擦了擦眼泪,也用帕子抹了抹蓉儿的眼睛,“蓉儿,一会儿阿玛回来了告诉阿玛,让他替蓉儿做主。”蓉儿抿住嘴唇,复用脸贴着我的衣襟,“我怕阿玛不在,她又打我。”我摇了摇头,作出笑,“不会,她要是再敢欺负蓉儿阿玛就把她赶出去。”蓉儿笑了笑,企盼地看着我,“真的?”我点了点头,“嗯。”遂顺了口气抱住蓉儿。 …… “告诉阿玛,可是你先不对?” 公子坐在圆凳上,用药膏帮蓉儿抹着伤口,眼睛看着蓉儿。我凑着蓉儿的脸,轻声道:“快讲给阿玛听是怎么一回事儿?”蓉儿哭着道:“凤仪额娘丢了一只玉镯子,说是我拿的……阿玛,我没有……”公子紧蹙着眉,倏地起身转身出门,门板重重地击着墙。 我关紧房门,接着给蓉儿擦药,隔着几进屋子仍能听到公子的呵斥声和凤仪撒泼摔瓶子的声音。蓉儿有些害怕,每听到地上砸破一个瓶子身子就颤一下。我抚着她的肩,强笑着和她说些高兴的事儿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可蓉儿的眉头却还是紧蹙着的。 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公子发这么大的火,大奶奶这两天和齐布琛姨娘去了西山,府里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人过去规劝。能清楚地听到凤仪在那儿骂极其难听的粗口,从少奶奶一直骂到她的两个孩子,我捂住蓉儿的耳朵不让她听。骂得真的好难听,我心里头揪着,恨得牙痒,恨不得公子甩她一个巴掌而后立刻就把她休了。可是公子却始终没有动手,若不是为了蓉儿,他或许根本就不会去和她理喻。 公子那夜没有回房,而是直接出府去了宫里当值。第二天清早,凤仪的屋子里被小厮们抬出了成堆成堆的碎瓷片儿,都是被她砸的。我看着少奶奶生前的那间屋子,顿时觉得真的好险。当初,大奶奶原本要把凤仪安置在少奶奶过去的屋子里的,不过她说什么也不肯,说是那张床上死过人,不吉利。幸好她不愿意,否则,真的不敢想少奶奶生前的房里会变成什么样的满目狼藉? 大奶奶上回那顿痛骂早就让凤仪暗暗生恨,可她毕竟不算太蠢,知道把大奶奶惹怒了自己往后必定没好果子吃,故而没敢再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从凤仪平日的言语来看,过继福尔敦这种主意并不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一准是瓜尔佳夫人怕她在我们府上地位不稳才教她这样说。不过莫说福尔敦见她就躲,就连老爷听后都绝然不同意此事,说年纪轻轻的过继什么孩子,原本就叫她一声额娘,还多此一举作什么,弄得一家人反倒像两家人似的!可福尔敦的事儿并不至于把她激成这般,我心里隐隐知道真正让她暴跳如雷的其实是那日从齐布琛姨娘处听闻了公子想要从戎的消息。齐布琛姨娘八成又是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把这事儿说得有板有眼,加上凤仪又是个不动脑子,听风就是雨的主儿,以为府里人都故意瞒着她这事,就是我这些天也没少被她叫去挨骂。 从戎之事我虽未听公子提起过,可直觉却告诉我齐布琛姨娘并不会空穴来风。因为早在少奶奶刚故去那会儿公子就曾经萌生过这个念头,大奶奶第一个不同意,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刀剑可是不认人的,她宁可不要公子出人头地也要保太平。公子也看揆叙尚且年幼,亦觉这个时候弃下双亲离京于情于理都是不妥之举,再一来,当时吴先生返京的事还没有完全敲定,顾先生几句劝就把公子说了回来。好在朝廷去年荡平了三藩,安亲王领兵凯旋,彻底斩断了公子从戎的主因。可没成想,刚消停了没几个月,朝廷却下圣谕再次招募兵勇,不仅鼓励旗人子弟自行报名出征,就连养尊京城的康亲王这回也不甘示弱竟主动请缨挂帅前往福建金厦二地督战。 当日我已睡下,丑时公子回府时我听见门轴转动的声响醒了一回,正打算起身却听到寒玉跟公子说话的声音便就躺着没动。隐约间听见寒玉问起公子这事,公子承认的确有过考虑,说揆叙也大了,想等淳雅成完亲就跟老爷提出此事,还叫寒玉暂时不要告诉大奶奶。寒玉点头应允,并没有多劝,只问公子放不放得下几个孩子?公子缄默不语,我按捺不住咬着帕子哭,直到听见寒玉哽咽道:“爷要是真放得下,等阿玛点了头,我这回也不拦着您,一定想尽法子帮您去劝服额娘。” 第六十章 新寒中酒敲窗雨 我只当不知道那事,我害怕公子亲口告诉我他要走。尽管我明白公子想要从戎并非出于一时冲动,他这些年伴驾君侧,终日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事可多做,话却不可说错半句,这种唯唯诺诺听人差遣的日子他早就厌倦了,也许去疆场驰骋一番他朝立了功勋能让公子尽早摆脱这个身不由己的侍卫之职。可是,我仍旧不敢面对‘打仗’这两个字,芸香的爹爹就没有回来,昨日听蓉儿在房里学弹‘关山月’,每当她用甜润的嗓音高唱着那句‘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的时候,我的心就阵阵发怵。当真到了那日,我只盼着蓉儿的一句话能成为劝阿玛回心转意最有力的筹码。 …… 吴先生穷困潦倒,公子派人将他的家眷送回松陵老家置房安顿,又把府里的西苑儿收拾了一间上好的厢房给他下榻。吴先生开始怎么也不肯,不过公子想了个方儿说想请他教几个孩子念书,吴先生这才答应下来。无论是蓉儿,揆叙,福格还是福尔敦都很喜欢这个老师父,而吴先生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孙子孙女儿一般看待,尤其喜欢蓉儿。对于这个公子亲自迎进府的座上宾,过去素来反对公子结交汉儒的老爷这回一改过去的处事态度,待吴先生还算是客气有礼。而凤仪尽管心里赌气,不过对公子还是有几分畏惧的,她没敢再对蓉儿撒气,也没去找吴先生的茬。 朝廷这些年因为开设‘博学宏词科’吸纳了大批的江南士子,几位先生都先后被授予了侍讲,编修之职,入职翰林院负责重新起草修订“明史”,荪友先生和汉石先生还担任起了恩科会试的地方主考官。而老爷身居重修‘明史’的总纂官,和几位先生的交往倒是渐渐繁密起来,也时常借着公子的关系疏通人脉。我这些日子听吴先生对公子讲了好多关于“明史案”的事情,又是一起前朝的冤案,牵连了好些人。能让这些前明的文人重修‘明史’,是他们再乐意不过的事情,公子因此也格外高兴。 江南的战事已经打了很多年了,好像从我知事那会儿起就没有多大消停过,如今局势总算大定,京城里的市井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子清哥的阿玛在江宁任织造多年,过去还没觉着什么,不过近几个月他们家给朝廷缴纳的盐税银子和丝绸茶叶就像滚滚的潮水一般拥进京城的各个城门。我每一回出府,基本上都能看见印了“曹”字的官车从德胜门下一辆接一辆地经过。而因为连年的战乱停办了两届的选秀也就要从今年岁末起恢复了,淳雅已经十八岁,过了入宫应选的年龄,老爷和大奶奶近来正在给她琢磨亲事儿。尽管到府里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就快要把门槛儿踏破,可老爷和大奶奶左也不满意右也不满意的,恨不得淳雅能嫁一个亲王贵胄。不过无论如何,有一条是定死了的,那就是一定得是个和我们府上一样显赫的上三旗子弟。 那日正好是立冬,我陪着淳雅去银锭桥边那家常去的绸缎庄里挑料子。我翻看着琳琅满目的绸缎,笑着道:“格格,要是一眼相中了哪块料子就吱个声儿,这里的花色太多,不能多看,一多看就挑花眼。”我见没应,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格格,瞧什么那么入神呢?”淳雅一嗔,看向我,支吾着道:“没,没在瞧什么。”我笑了笑抽出一卷大红镶金丝儿的绸缎,拉了拉淳雅的袖子,“这个给你做嫁衣可好?”淳雅瞅了瞅,“随便。”我道:“怎么能随便呢,终身大事儿的,怎么的也得格格自己应了才好。” 淳雅嗤笑一声,“真真,你先帮我挑着,我去去就回。”还没等我缓过神儿来呢,淳雅就已经跑到了布庄门口。我一愣,轻“哎”了声,淳雅转过身子道:“等挑完了就先回,不必等我,我自己回去就成!”说完就没了影儿。我纳闷地走过去,前后张了张,这丫头看见什么了?刚一回身,就看见凤仪和她的丫头秀儿从楼上走了下来,她已经看见了我,我想躲也来不及了。我定了定神,微笑着走过去,福身请安,“主子万福。”她挑了挑眉梢,“怎么不跟着淳雅过去看看?”我道:“回主子话,格格认识回府的路,丢不了。”她哼了声,瞥了我一眼,“人是丢不了,别的可就不好说了。”说着轻撇了撇嘴走出去,我福了福身,“主子您慢走。” …… 公子今晚不当值,晚膳后,我端着熬好的汤药走到书房外,还没等我跨上台阶,就看见凤仪从书房里走出来,满脸的得意。我福了福,“主子吉祥。”她笑着抬了抬手,挑着眉毛,往房门边瞟了眼道:“起吧,小心侍候着。”我心里咯噔一下,等她走出院子,我才端着汤药迈上台阶,轻推开房门,看见公子正在书案前踱着步子。我有些奇怪,把门合上,“爷,药熬好了。”他转过身看向我,“放着吧,把淳雅叫来。”公子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头,我把药放到书案上,而后福了福身退出了屋子。 我把淳雅带到了书房里,公子正在书案上写字,没抬头看我们一眼。淳雅福了福身,“阿哥。”公子没抬头应而是继续在那儿写,“晌午饭后去哪儿了?”淳雅静默了会儿,“没去哪儿,和真真一块儿到绸缎庄挑料子去了。”公子没说话,淳雅看了看我,“不信,你问真真。”公子重重地搁下笔,看向淳雅,“我问后来。”淳雅被他一惊,身子微微一哆嗦,我走近抚了抚她的背看向公子,“爷,我们……”公子盯着我,“别替她说话!” 淳雅倏地转身坐到了罗汉榻上,委屈地道:“去哪儿还要向你请旨啊,你又不是皇上,连阿玛额娘都没问,你管什么?”我跟她皱了皱眉,“格格,怎么和阿哥这么说话呢?”淳雅把帕子甩向书案,哭着道:“你听你那个新奶奶捣鼓什么了,还没弄清楚呢就开始教训我,有你这么当阿哥的吗?”我俯下腰拾起那块掉在了地毯上的帕子,公子起身,叹了口气接过我手上的帕子走到罗汉榻边,坐在淳雅身边擦了擦她的眼泪,淳雅置气,扭过头不看他。 公子把淳雅转过身,很认真地道:“淳雅,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最忌门不当户不对。阿哥不是嫌贫爱富,计较家世,而是告诉你一个真真切切的道理。阿哥纵然希望你嫁得称心如意,可你毕竟是个上三旗的闺秀,我们家容不得你嫁一个这样身份的人。你想想,如果你的婚事不能被阿玛额娘所包容,他即便待你再好,你如何会觉得幸福呢?”淳雅定定地看向公子,“他待我好难道不足够吗?”公子道:“他为何待你好,你能保证如果你只是个平民百姓他还会待你好吗?淳雅,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多得是,你何必要一意孤行呢?” 淳雅冷哼了声,“门当户对?你和官氏倒是门当户对,倒是被阿玛额娘所包容,可又能怎么样?你幸福吗?”说着猛地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我看向门口,“格格。”公子用手撑着额头,我走到书案前想把药盅拿出去,可掀开盖子一看里头仍是满的,我心一紧,转过身,“爷,怎么不用药呢?”他抬起头,叹了口气,“下去吧,我想静一会儿。”我点了点头,端起药盅走出了书房,轻轻把门合上。 “蓉儿,怎么还不睡啊?” 我走过去牵着她的手顺着回廊往她屋子的方向走过去,蓉儿回头看了看书房,“小姑姑她为什么哭啊?”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耍耍孩子脾气呗。快回去睡吧,明儿早上吴师父还要考你功课呢,别迟到了。”蓉儿“喔”了声没再多问,“姑姑,我今天和弟弟去跟谙达学骑马了,可好玩儿了,下回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好,蓉儿教我。”蓉儿开心地点了点头,我笑了笑把她送进了屋,她房里的嬷嬷走出来,“格格这是去哪儿了,让奴才好找。”我微笑着道:“在我那儿,快些让她睡吧。”嬷嬷“哎”了声,而后拉着蓉儿进屋,蓉儿转过头对我眨了眨眼睛,我笑着也眨了一下。 …… “傅太医。” 我福身请安,他颔了颔首,“公子呢?”我道:“在屋里等您。”他点了点头而后跟着我走到房门前,我推开房门请傅太医进去,公子起身走过来给傅太医拱了拱手,他回礼后和公子坐到了罗汉榻上。我取来腕垫儿给公子垫在手腕下,而后去圆桌上泡茶。傅太医缓缓挽起了衣袖给公子请脉,我端着茶碗走过去,递到傅太医的一侧,正想拿起公子面前的茶盅去重新换一开,公子微微摇了摇头,我挪开手转身去书案上把笔墨和纸拿过来。 傅太医睁开眼睛看向公子,“这些日子夜里睡得可好?”公子道:“时醒时睡,有时一觉到天亮,有时半夜醒过来就睡不着。”傅太医点点头,“老朽照着上回的方子再新加一味安神的仁丹,公子夜里睡前服一贴,记得闲时多歇息不要太过劳神。”傅太医看了看公子的茶碗道:“眼下天越发冷了,绿茶还是少喝些为好,若是要喝茶就换一些性温的,像武夷岩,大红袍的一类的红茶即可。不过也不可多喝,公子的睡眠本就不大好,白间就更容易觉得昏沉,要是再借茶提神,睡眠就更加不会好。”公子微一颔首,和声道:“我都记下了。” 傅太医提起毛笔蘸了些墨将方子写下,搁下笔给公子过目,公子点了点头,“还是让真真随着您去抓药,您就不必亲自送过来了。”傅太医点点头,“也好,公子切记按时按量服药,能不骑马时尽量多坐轿,时常颠簸对肠胃也不利。”公子笑着颔了颔首而后起身送傅太医走到门口,我拿着药方和傅太医一块儿出了府。 后院儿东侧大街上的那间药铺是我们府里的私产,站柜儿的伙计也是府上的小厮,他们看见我和傅太医进来忙俯身招呼,“哟,您二位先歇着,抓好了方子回头叫您。”我点了点头而后将方子给王全儿,坐下后立马就有小厮给我们倒茶。 “傅太医,爷的身子没有大碍吧?” 他沉吟了会儿看向我,“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公子早年就犯过寒疾,又加上这些年处处奔波劳累,身子里的寒气就越积越多。如果能好好将养,也不是不会好转,可就是一直这样出入扈从,实在是对身子不利啊。”我越听心越沉,竟有些后悔问起这事来,傅太医道:“听说近日又要出远门了?”我点了点头,“才得到的旨意,皇上要起驾东巡,而且这一去就又是三个月。”他问:“可知道是什么时候走?”我道:“腊月初三。”他掰了掰手指点点头,“那没几天了,姑娘随行吗?”我摇了摇头,“公子这些年出门都是一个人去的,没有人侍候。” 他道:“这就是了,我去和明相回禀一声,姑娘最好同去,当值一繁忙就很难顾及自己的身子。姑娘在身边照应,至少按时服药的事儿能够保证,还有就是劝着早一些安置,不要时常熬夜。”傅太医顿了顿道:“其实,光这些还都只是外因,今后日日注意了也就没什么大碍。依老朽这些年对公子的了解,主要还是心里头不能释怀,长年累月积郁在胸,心里憋闷又发不出来,这可不是光靠几剂方子就能治好的。姑娘若是有法子,不妨时时规劝几句。” 第六十一章 黄云紫塞三千里 腊月初五日夜,永平府。 这里是连接京城与山海关的军事要塞,城墙上驻守了好多好多的兵勇,把永平府包围得几乎是水泄不通。圣驾与随行的人今夜就在永平府衙内歇脚,预备明日一早齐齐整装出关。两天的鞍马劳顿已经让人很是疲倦,故而夜还不深,周遭却已经没有什么声响了。 我熬好了药送到公子房里,他坐在书案前,也不写字也不看书,像是在那儿沉思些什么。我静静走过去,把药放在书案上,“爷,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好长一段路呢。”他看向我点了点头,“坐。”我“嗯”了声,而后坐在了书案边的圆凳上,公子侧过身看着我和声道:“真真,那日问你的话想好了没有?”我心一咯噔,低下头不说话,他道:“子清下个月就要动身去金陵了。”我微嗔,看向他,公子接着道:“他的父亲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太好,皇上有意让子清接任江宁织造,下个月就过去帮衬着老人家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好早一些熟悉起来。” 公子顿了顿,“子清如今虽说有了妻室,可毕竟一向待你很好,你若随着他去我也放心。”说完侧身捂住帕子轻咳了几声,我心一紧,把药端给他,公子接过药碗,打开碗盖儿很快地把药给喝了下去。我接过他手上的药碗放回到书案上,仍旧静默不语,公子淡淡笑了笑,“金陵虽比不上京城热闹,可那儿气候宜人,四季分明,开了春风景美得跟画儿一样,不比京里头一到了三月就是没完没了的风沙天。地方也富庶,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 我看向公子的眼睛,“爷,我还没想好呢,您再多容我些日子想想。”他伸手捋了捋我额前的碎发,“若是永远都想不好呢?”我蓦地轻扯起嘴角笑了笑,“那我就永远都不嫁人。”公子静默了会儿,“傻丫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竟说傻话。”我笑着流出眼泪,公子揽住我,我一时不自禁竟靠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哭起来。 …… 次日,浩浩荡荡的人马队伍又开始行进,望过去一眼看不到头和尾。我坐在马车里,身边是子清哥的妻子李茯,这两****就和她乘一辆马车从京城一路过来,李嫂子虽说不识文断字,可性情温顺随和跟谁都谈得来,故而我和她说话也心无顾忌。 “瞧什么呢?” 我放下帘子转过身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觉着左前方那辆马车里的贵主儿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琢磨着在哪儿见过。”李氏“喔”了声,而后掀开车窗帘子往那儿看了看,回过身对我道:“那是和硕孔公主的仪仗。”我一嗔,复张大了眼睛往那儿看,马车里的女人穿着深棕色的褂子,头上没戴什么金银首饰,脸上也看不出涂了脂粉。她闭着眼睛嘴唇在微微地动,像是在那儿念经,手里还转动着一串佛珠,眼角已经有细纹了,头上有了好些白头发,面色也很憔悴。 李氏问,“妹妹见过?”我看向她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很小的时候跟着府里的大格格去宫中赴宴看见过一眼,只是没现在这么瘦削。”李氏点点头,“女人上了年纪总是不比当年的,孔公主算起来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还会像过去那么风光漂亮?再说,儿子和丈夫都被吴三桂给杀死了,她如今无依无傍孤苦伶仃的,想想也是个苦命可怜的人。”我默默点了点头,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马车里的孔公主已经浑然是一个孤独的老妇了。过去那个在太皇太后面前极度得宠,在沁音阁里翻云覆雨耀武扬威的女人好像已经很难和她连在一块儿了。岁月的烙痕把她渐渐侵蚀成了一个让人有些心生怜悯的弱者,她的阴狠,她的果敢,她的坚强,她的高贵已然在这个诵经的妇人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正愣着神,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我缓了口气儿前后张了张,只见后面跟着的马车也先后停了下来。我看向李氏,“嫂子,可是到山海关了?”李氏往车窗外探了探,“该是吧,我阿玛过去倒是带着我来过一回,我记得那会儿还在城门底下的小摊上买过一个纸风车呢,只是隔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什么也认不出来了。”我笑了笑,看见子清哥穿着戎装骑着马到了车窗边上,李氏点了点头,“爷。”我也笑着颔首,“子清哥。”他点头道:“圣驾一会儿就要下龙辇了,赶紧收拾收拾行李。”我们应了一声,他骑着马接着往后面的马车过去。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两个品阶不高的侍卫掀开马车上的门帘让我们下来,我和李氏相互扶着先后走下了马车。前头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马,全然挡住了我的视线,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随驾的侍卫过来安排我们纷纷站好。我能远远地看见公子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一身宝蓝色的戎装,腰间配着宽刀,真的好生英武。这会儿恰有他手下的侍卫跑过去给他汇报,公子颔首,那个侍卫俯身拱手而后转身退了下去。 很快,清空了人的马车就一辆挨着一辆驶过了山海关的城门。我们站在官道的两侧,这会儿眼前没有车马挡住,官道显得又宽敞又长,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似乎觉得人也没有方才那么多了。皇上身穿貂绒毡儿镶边的龙袍踩着小太监的背走下了马车,梁九功立马上前扶住。 “跪!” 梁九功一嗓子,所有的人都跪下来磕头齐齐山呼万岁,没有旨意让我们起身的时候我们就全低着头。 “奴才辽东步兵都统哈克齐携嫡福晋纳喇氏奉旨前来接驾,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心猛地一震,几乎屏住气转过头看向右前方的城门口,突然间竟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好像所有的气息都刹那间憋在了胸口吐不出来。 “平身!” 皇上笑着抬了抬手,哈克齐贝勒爷应了声“嗻”而后站起,我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站在她身边的女子。没错,是格格,发髻仍是旗人的模样,身上的玫红绒袍却是蒙古福晋的装束,衣领处被一条玉白色的水貂围脖紧紧裹住,周身上下尊贵而惊艳。哈克齐贝勒爷和格格恭身退到了城门边,俯下身子让皇上从城门下走过去,格格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笑容。 “妹妹,想什么呢,该起了。” 我看向李氏点了点头,站起来随着身旁的队伍慢慢地往前面走去。越来越近了,我能清楚地看见格格雍容大方的眉眼,我眼神一刻不停地凝视着她,期待着格格的眼眸能够与我会聚。安亲王岳乐和恭亲王常宁裕亲王福全先后从他们身边走过,哈克齐贝勒爷拱手请安,格格恭敬地福了福。前面的人走得好慢,我却已然有些等不及了,恨不能喊出声来。 那些贵主儿们一一地走过,格格也一一福身请安,神情泰然自若。快了快了,前面还有百来号人,我拼命地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格格马上就要看见我了。我转过身对李氏笑了笑,“嫂子,我的头发乱不乱?”她看了看,帮我稍稍理了理刘海,“挺好的。”我咧开嘴笑笑,李氏问:“是看见什么旧识了吗?”我高兴地点了点头,“是旧识,再没有人更旧了。”李氏有些糊涂地看了看我,随即也会心地笑了笑。前面的人终于开始走动起来,我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顶多还有二三十个人了,没一会儿就要到格格跟前了。我心里一个劲儿地琢磨着,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让格格见了我就高兴。 我整了整领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向前迈着步子,格格的眼神忽然间朝我这儿瞟过来。我的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也定定地看着她,我分明注意到格格的眼眸瞬间落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笑了笑,正欲对过去,格格的目光却渐渐移开了,她和哈克齐贝勒爷同时转过身子朝前头走去。我心忽而一沉,脸上的笑僵在那里,瞬间顿住了前行的脚步,李氏看向我,“妹妹,怎么不走了?”我回过神,微微扯了扯嘴角,木然地“喔”了声。我跟上她的步子,一步一步地顺着队伍往前走去,可步子却觉得越来越沉,心好像突然间被掏空了一样。 辽东步兵都统府,格格在关外的家,比想象中要气派不知多少倍,全然颠覆了我脑子里固有的概念。不过想想也确该是这样才说得过去,早听闻当初吴三桂举兵时,蒙古的察哈尔王就趁火打劫,借机叛乱。哈克齐贝勒爷那会儿手上并没有多少人马,只有给皇家看守清东陵的那一席护卫军。可他还是牢牢地镇守着山海关等待朝廷的人马过来平乱,没有给察哈尔王留下任何的可趁之机。皇上因此而大大褒奖了他,记得府上还特意设宴为此而庆贺一番呢。光从方才他和格格到城门口来接驾的排场上就能知道他这个贝勒如今当得有多么风光了。 从晌午一直到晚上,我整个人都是心魂不定的,能够远远地看见格格在那儿忙个不停地招呼着宫里那些贵主儿的身影,自己却不能过去说上一句话。公子和子清哥又在那儿伴驾,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我即便是想和格格相见也全然由不得自己。晚膳后,心里空落得慌,便独自一个人跑到回廊底下胡思乱想,一个劲儿地宽慰自己,想着这回总能见上的,不过是早些晚些而已。 “真真?” 我回过头,起身福了福,“子清哥。”他朝着我摇了摇头,又挥了挥手指,而后拉起我的衣袖,“嗨呀,还愣着做什么,容若都找了你老半天了,怎么……怎么跟这儿杵着呢?”说着就拉着我往外面跑,我心里头猛然一喜,大声道:“是不是能见着格格了?”子清哥笑着回过头,“湘雅姐还不知道你来,容若跟她说了好半天的话愣是忍住没把你给招供出来,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他放慢步子看向我,“哎,一会儿别先说话啊,看看湘雅姐什么反应。”我高兴地“嗯”了一声。 …… “真真,快进屋去。” 我看了看公子的眼睛,脚步却有些顿住了,心里感觉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忐忑。公子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去吧,高兴点儿。”我“嗯”了声,笑着掀开门帘子迈过了门槛儿。公子陪着我走进屋子,朗声道:“湘雅,看看谁来了?”格格一手扶着桌沿儿缓缓站起,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鼻子一酸一时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表情。格格定定地看着我,倏地跑到我面前,颤着手摸住我的脸,“真真……真真,是你吗?” 第六十二章 欲话心情梦已阑 “福晋吉祥。” 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满脸喜气的姑娘笑着福了福身,“贝勒爷问要不要在您房里给姑娘加张榻子,就搁您榻子的对面儿,夜里好说说话。”格格笑着看了看我,转身道:“不必了,真真今晚就跟我合一个榻子睡。”那姑娘又福了福,“是,福晋您歇着,奴婢先告退了。”说着转过身往门边走过去。 “等等。” 那姑娘顿住步子回身看向格格,“福晋还有什么吩咐?”格格顿了会儿,和声问道:“贝勒爷在干什么呢?”那姑娘笑了笑,“回福晋话,贝勒爷这会儿正和纳兰公子,曹公子在一块儿喝酒。”格格点了点头,“你去,就说是我说的,两位公子明儿个还要办差,别喝多了。”那个姑娘甜甜地应了声“是”,而后扬着眉梢道:“福晋的话贝勒爷没有不听的。”说着转过身轻快地走了出去。格格笑了笑,看向我,“这丫头在我跟前都快没形儿了。”说着揽着我的肩往榻子边走过去,我高兴地看着格格,“还不是被格格惯的?”格格微微咧开嘴,用指尖轻轻顶了顶我的额头,“你啊……” 屋子里好暖和,这种淡淡地沉木香味儿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闻到过了。我微闭着眼睛和格格合着一个枕头,想着把这儿当作是明珠府的后院儿,而自己仍然是小时候的模样。 “家里都变得不认得了吧?” 我睁开眼睛,侧过身子看着格格,她也看着我,笑着舒了一口气,“十二年了,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花园子里都还是过去的样子,丁香,芍药,海棠,腊梅……”格格没再说下去,而是伸手轻抚着我的脸,仔细地看着我,“连真真都这么大了。”我咧开嘴笑了笑,往格格身边靠近了些,“家里还是格格出阁前那会儿的样子,前年的京城大震虽然凶猛得很,不过没有弄塌多少间屋子。花园子里的花也都在,就是倒了好多好多的树。前府院子里的大树干全都给折断了,连根拔起,只有少奶奶房前的那两株夜合花还是好好的,一丝一毫的伤口也没有。” 格格揉着我的手,“真真?”我笑着对着她的目光,“嗯。”她静静地看着我,静默了好一会儿,和声道:“阿哥和你说的那些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避开格格的眼眸,不说话,格格道:“你不喜欢子清?”我摇了摇头,“不,子清哥是个好人,谁跟了他都是有福气的。”格格笑着把我耳边的碎发理了理,“那还想什么?”我呆呆地摇了摇脑袋,“我也不知道。” 格格微嗔,轻柔地抚mo着我的脸颊,半晌才道:“真真,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心里是不是有阿哥?”我心一颤,看向格格,眼神不知怎么的竟忽然间游弋起来,格格轻轻地转过我的脑袋定定地看着我,“真真,别躲啊,你的眼睛骗不了我的。”格格抱住我的肩,“我去跟阿哥说,让他给你一个名分。”我蓦地看向格格的眼睛,“不要。”格格嘴微张,“为什么?”我笑了笑,“格格,我已经二十出头了,早就过了适嫁的年龄。过去倒还有些念想,可这些年却浑然不想了。我就想着能让我时常给公子研研磨,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写下来的句子,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和他说会儿话……”我绽开笑意,舒着眉毛看向格格,“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我已经得到了,格格……真的,我知足了。” 格格抹了抹我的眼角,抱住我,静静地呼了一口气,“真真,这些日子在我这儿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也别想,好好地散散心,啊?”我笑着点了点头,“嗯。” …… “阿哥!” 格格纵马追过去,公子笑着回头看向我们,格格搂了搂我的肩,“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还没把真真的马给教会?”我和格格骑在同一匹马上,我坐在格格身前,公子纵马过来笑着看向我们,“你问问真真,是我这个师父当得不够好还是这个徒弟实在偷懒?”格格噗嗤一笑,看向我,我扬了扬脖子,“古人云,教不严,师之惰!怎么,您当初自个儿教蓉儿念的句子倒是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公子笑着点了点手指,“湘雅,我算是服了你了,怎么一见着你就成这么厉害,我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格格道:“阿哥,这可怪不得我,谁让你没占理儿了?” 公子笑着摇了摇头,“哎,你们唱双簧,就可怜我一人孤军奋战啊!”说着提起马缰朝前面的城墙根儿纵过去。格格当即挥了挥鞭子跟上,“真真,抓紧了,别松手啊!”我揪住马缰回头看了眼格格,“哎!”格格的马像是在飞,公子见格格追上来也重重地一挥马鞭,丝毫不让。格格也愈发上劲儿,就这样和公子相互追赶着,我心虽然悬得要命,可还是没有让格格慢一些的意思,反倒在那儿拼命地喊,“再快一点儿!” 着实好生刺激,似乎觉得自己的心在飞,那种感觉真的是说不上来的爽快。极目之处碧水环绕,一眼望过去树不多,全是绿悠悠的草,远处的山影似有似无。天上的雄鹰在飞,长长的河流边有几只牛羊在那儿闲适地喝水,悠哉游哉的。公子的马渐渐慢了下来,格格也缓住,笃着马蹄慢慢地踱了过去。公子看着蓝蓝的天,转过身叹了一声,“湘雅,好生羡慕你啊,竟不知道这儿成了塞上江南了。上回读你寄过来的那首写鹰的诗,还觉着有些纳闷儿,想不出我们湘雅的文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通透豁达,豪情万丈了!” 格格仰起头看着天上那两只展翅翱翔的海东青,朗声念道:“劲风凛凛纵秋鹰,玉爪金眸正横行。原草初凋眼更疾,飞来一击鸟皆惊!”说着蓦地跃下马,而后过来扶我,公子也笑着下马,把马绳绕到了粗粗的树干上。 我随格格走过去席地而坐,格格道:“阿哥,觉着好就多留些日子,反正听贝勒爷说皇上拜谒了昭陵后还是要回到这儿驻跸的。”公子道:“昨日刚接到旨意,说皇上谒完了昭陵和福陵准备去乌拉行围,大体是不会回来住了。”格格看了看我,“住了还没几日呢,怎么就要走?”公子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看这样,让真真在你府上多留几日,等圣驾从乌拉回来我再过来接她。”格格笑着看向我,轻刮了刮我的鼻梁,“就这么办,阿哥,我叫内谟彦随你去,督促你按时用药。”公子摇头,“不必,我自己熬就成,贝勒府的人我怎么能随便使唤?”格格微蹙着眉,“不行,阿哥你这说什么见外话,跟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对别人托你办的事儿总是比对自己上心,乌拉的雪都快到膝盖了,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 …… “苏哲,你去贝勒爷那儿侍候着,我和真真的话还没说够呢。”苏哲笑着福了福身,“福晋安心和真真聊着,贝勒爷正和大爷在亭子里下棋,这会儿正尽兴呢。”格格讶异地笑了笑,“下棋?和我码棋子儿都要想个老半天的,跟阿哥下岂不是成笑话了。”说罢笑着看向苏哲,“哎呀,你快去看着点儿,别让贝勒爷太出丑。”苏哲抿嘴一笑,“福晋,您又不是不知道贝勒爷的脾气,哪儿是我看得住的?这话还没到嘴边儿呢,棋子儿已经摆上去了,我看啊您就让他和大爷多学几招,往后也不至于在您面前一点儿招数也使不出来,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格格笑着皱了皱眉,“好了好了,我才说了一句,你们一个个都能回一车,快些看着去。”苏哲笑着福了福身,“您歇着。” 苏哲悄声退出了房门,格格拉我到榻沿儿上坐下,从枕头底下取出公子的词集,“真真,这本集子留给我吧。”我点点头,“原本拿过来就是给格格的。”格格微笑着轻“嗯”了声,而后轻轻地翻开目录,看着上面的词牌和紧挨在下面的小字,静静地叹了一口气,“阿哥这些年的句子是愈发凄凉了,我真的不敢去细想。”格格合上书页,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真真,往后劝阿哥少写一些,每写一篇心就沉一沉,积在心里的那些伤心事儿就永远也忘不掉。”她静默了半晌,舒了舒眉,“其实有时候想想,人所有的烦恼就是因为自己记性太好,若是能忘,也就没这么多痛苦了,何不过得糊涂一些呢?” 我凄然一笑,看着格格,“爷他已然够糊涂了,整天在圣驾跟前,哪里能露出一点自己的喜怒?回到府里,当着老爷和大奶奶的面儿又是能高兴一些就尽量高兴一些。不管是谁,见了面脸上都是笑着的,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榻子上的时候,才能做真正地做一回自己。心里面的话也都只能写在这些句子里了,如果说连这个都不能写了,那只会让他更苦。”我微笑着触碰着“饮水”那两个字,“总觉得爷在写那些悼亡词时候,心里面反倒比什么时候都安定踏实,写完过后还能睡上个好觉,说不定每回都能在梦里相见呢。” 格格搭住我的手指,缓缓念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静静听着,倏地站起,格格一惊,“怎么了?”我道:“药该糊了!”格格舒了一口气,拉着我坐下,和声道:“我早让苏哲端过去了。”我点了点头,格格问:“阿哥这些年都这样吗?”我沉吟了会儿,看向格格,“十年前大病一场,那一回凶险得很,连廷对都没有去,可把我们都吓坏了。不过好在总算是挺了过去,之后几年都挺好的,可自从少奶奶走后心里就越来越沉,再加上这几年成天都是来回奔波的没个好好歇息,近来每到三月天就时好时坏。” 格格静默了好一会儿,把词集放回到了枕头底下,看向我,微微地扯起嘴角,“听阿哥说淳雅要成亲了?”我点了点头,“嗯,应该是在明年开了春,老爷和大奶奶相中了户部尚书的小儿子,比淳雅大一岁,过去在府上见过一回,还真是挺般配的。”格格点了点头道:“我预备了好些首饰,就等着淳雅出阁呢,这回总算是可以给她了。真真,回京的时候帮我带给淳雅。”我笑着“嗯”了声,“格格,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啊?” 格格和声道:“说不准,过去总觉得回来探亲一趟不是什么难事儿,可自从那年察哈尔王挑了事,朝廷的旨意就越来越严。这些年辽东不太平,那个准噶尔部的葛尔丹汗连年征兵买马,前不久又占了南疆,吞并了好些蒙古的小部落。从这儿过去紧挨着就是东蒙喀尔喀部,不过赶来接驾的蒙古王爷里却不见土谢图汗,据说又是那个葛尔丹捣的鬼。圣上这回大举东巡,明摆着就是来视察军情的。昨日又传贝勒爷谈了一次话,让他好好驻守山海关,这样一来,回京的事儿就更加没影了。” 格格说罢笑着捋了捋我的头发,“真真,我给蓉儿,福格还有福尔敦备了些东西,等回去了,记得帮我带给他们。”我应了声,“下回再来辽东,一定带几个孩子一块儿过来给格格瞧瞧。”格格高兴地点了点头,“好,我这个当姑姑的可得给这几个小侄儿多备些见面礼!” 第六十三章 谁道飘零不可怜 “福尔敦,猜猜湘雅大姑姑给你什么好玩儿的了?” 福尔敦站在圆凳上,我背着手把东西藏在身后不让他看。我越是这样,福尔敦就越是起劲儿,探着小脑袋在那儿找个不停。蓉儿笑着跑到我身边,挡在福尔敦面前,“别给他看,念书念不出来,老挨吴师父的骂!”福尔敦伸出舌头朝蓉儿吐个不停,蓉儿假意气鼓鼓地瞪了瞪他而后将我手里的貂绒毡帽儿拿走在福尔敦眼跟前儿晃荡了两下子。福尔敦看着眼馋,伸手要够,可蓉儿的手举得高高的,他想拿又拿不走,只能在那儿耷拉着个小脸。 蓉儿笑着走到福格面前,“福格儿,这个送给你,不给福尔敦!”福格看了眼寒玉,寒玉微微地摇了摇头,福格立马把毡帽儿推还给蓉儿,“谢谢姐姐,我已经有了,这个还是给弟弟吧。”寒玉笑了笑,走过去摸了摸蓉儿的脑袋,看向我,“大格格在辽东还好吧?”我点了点头,“一切都好,就是在关外老是回不来,心里面想家想得厉害。” 正说着,公子走进来,我和寒玉微笑着福了福身,福尔敦扑腾一下跳下了凳子,跑到公子身边揪住他的衣摆,“阿玛,姐姐她们合伙儿欺负我!”公子笑着抱起他,蓉儿撇了撇脑袋,走过去捏了捏福尔敦的小鼻子,“还跟阿玛告状呢,你就不怕我把你那些坏事儿全给抖搂出来?”公子笑了笑把福尔敦放回到地上,福格走到公子面前,扎安道:“给阿玛请安。”公子微笑着颔首,“起来吧。” 蓉儿把貂绒毡帽儿递到福尔敦面前,“快,给我服个软儿,要不然就不给你。”福尔敦看了看阿玛,公子摆出很认真的样子看着他朝蓉儿努了努嘴,福尔敦随即咧开嘴对蓉儿嘻了嘻,“好姐姐,明儿写字的时候给姐姐磨墨儿。”蓉儿哼了哼,拍了拍福尔敦的额头,“这可是你说的哦?”说完把那顶毡帽儿给他戴上,而后转过他的身子,“阿玛,好不好看?”公子笑着道:“好看。”说罢揽住福尔敦看向福格,“方才听吴先生说你近日功课上心得很,阿玛得奖赏你些什么。”福格不吱声,寒玉走到福格身边,蹲下身子搭住他的肩,“阿玛跟你说话呢,别愣着。”福格看了看他的额娘,转身对公子道:“阿玛,我想要您的那块松烟古墨。”公子点了点头道:“好,阿玛答应你。”福格听后高兴地俯身拱手,“谢谢阿玛。” 公子笑着颔了颔首,随即看向寒玉,“淳雅呢?”寒玉蓦地敛起笑意,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微微笑着对蓉儿道:“小姑姑呢?”蓉儿也不说话,福尔敦抬头看向公子,“阿玛,小姑姑她不见了。”公子一嗔,看着寒玉,寒玉避开公子的目光点了点头。公子的眼神瞬间游离开来,他放开福尔敦,倏地转过身朝房门外踱去,我心一沉,也随着寒玉跑过去。 回廊上的丫鬟小厮看见我们往后院儿的方向走,纷纷侧着身子避让,脸上一个个都是谨慎小心的。公子走到淳雅房前,推开房门,屋子里没有什么两样,就是少了淳雅。公子迈进门槛儿,走了进去。他翻看着屋子里的每一道幔帐,明知道不可能,可还是要掀开幔帐看一看,盼着淳雅只不过是在和我们捉迷藏而已。然而,淳雅终究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她了。 公子回过身,走到房门前,看着寒玉,“她去哪儿了?”寒玉静默了半晌,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公子,公子难以置信地接过它,取出信,半晌,信从他的指间滑落到地上。寒玉一惊,“爷,您去哪儿?”说着随即跟着公子奔了出去。我木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信,是淳雅的字迹,潦潦草草,丝毫也不拘泥于方寸。 阿哥,见字如面。 我走了,别来找我,找也找不到的。外面的天很大,我想飞了,即便是折断了羽翼,我也绝不后悔,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许我错了,可我宁愿一直这样错下去。我平生最大的不幸就是降生在这上三旗的家庭里,无论对错,我们生来都有着难以逃脱的宿命。你和姐姐都选择认命,所以你们一辈子都只能听凭别人的支配。可我想明白了,我要赌上一把,也许我会输掉一切,可至少有一样东西我得到了,那就是,自由。 …… “忤逆!我们家没有这种败坏门风的孽种!” 老爷捂住胸口踉跄了几步,齐布琛姨娘倏地扶住他。屋子里站满了人,惟独大奶奶不在,她知道淳雅出走后就病了,到现在已经卧榻数日。公子上前俯身拱手,“阿玛息怒,我去找她。” 老爷挥开齐布琛姨娘的手,颤着手指指着门外,喘着粗气道:“不许去,让她死在外头,谁也不许去找,我只当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畜生!”说着把几案上的翡翠花瓶哗啦一下子掀翻到地上,花瓶瞬间掉落在青砖上,碎裂的声音震天响。福尔敦忍不住哇啦一声哭出来,蓉儿和福格都站着纹丝不动,我蓦地捂住福尔敦的嘴巴不让他出声。凤仪把怀里的洋哈巴狗轻放到地毯上,起身看向老爷道:“阿玛,我早就觉出不对劲儿,大姑娘家的成天往外头跑,这不是有事是什么?可额娘偏不信,要早听了我的话也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公子看着她,“你给我少说两句。” “上谕!” 听到这声响,屋子里的人齐齐回头看向院子里,只见梁九功提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老爷拿帕子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梁九功走到门槛儿前,看见地上的碎瓷片儿,倏地顿住了脚,“哟,相爷,这是怎么话说的?万岁爷要知道您这么个接旨法……”老爷走前几步,挽起袖子拱了拱手,“哦,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不值一提,还请梁公公在圣上面前多多照应。”说完使了个眼色给安总管,安总管讪讪地点了点头,将一叠银票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递给梁九功,“梁爷您拿着喝茶。” 梁九功抖了抖银票,忙不迭地把它们卷到了自己的袖子里,朝老爷拱了拱手,“哟,明相,您何必每回都这么客气不是,那不是做奴才应当应分的吗?”说着清了清嗓子将圣旨展开,“跪!”满屋子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我也搀福尔敦跪在地毯上,轻压了压他的脑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翼亮天工,象协三台之列;弘敷帝载,位居庶职之先。尔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佐领,加一级明珠,凤阁清才,鸾台雅望。典章练达,服勤匪懈于寅恭;器识渊凝,顾问时资于靖献……” 梁九功的嗓音又尖利又沙哑,声调还是往上回旋绕着弯儿的。福尔敦怯生生地看着我,几乎都要吓得哭出声来,我蹙着眉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小声的动作。梁九功在那儿不遗余力地念着,旨意好长,咬文嚼字的虽不能全然听懂,不过老爷脸上所呈现出来的惶恐和隐隐的受宠若惊却分明在告诉我们一个讯息,是好事儿。果然,梁九功的眼睛瞟到最左边几行的时候,语速渐渐变缓,吐字也变得清晰起来。没多一会儿,耳边传来一句“钦定纳兰明珠充任‘太祖实录’‘三朝圣训’‘平定三逆神武方略’总裁官,由太子太傅晋为太子太师。大清康熙二十一年壬戌,二月十八。钦—此—。”梁九功的语调越拖越长,读完最后一个字后,屋子里仍然能够听到他的余响。 梁九功媚颜地走到老爷跟前,“奴才恭喜您了。”说着把老爷从地上搀起来,半哈着腰道:“惠妃娘娘托奴才给您道声喜,惠主子说了,大阿哥如今也大了,往后在朝中还得指仗您这堂房舅舅多加帮衬提携才是。”老爷诚惶诚恐地拱手谢恩,“请梁公公得闲转告惠主子,奴才谨遵娘娘的懿旨。” …… 公子坐在大奶奶的榻前侍候汤药,其实大奶奶的神志还是清醒着的,只不过是靠在软垫上不肯跟人说话而已。她的眼神一向犀利,可这会儿却盛满了疲惫,要么老半天都不吐一个字,要么在那儿喊“淳雅,淳雅……”,边喊边不住地流眼泪。公子道:“额娘,您放宽心,淳雅身边带了些值钱的首饰,还不至于过不下去。我已经写信给各地的先生们了,一旦打听到淳雅的消息就立马派人来送信,肯定能找回来的。”大奶奶不吱声儿,只是神情木然地盯着房梁看。 我把蒋太医请进屋去,公子起身拱手而后让蒋太医坐到圆凳上。寒玉取来丝帕子给大奶奶的手腕儿上盖着,后又把幔帐放下,蒋太医安静地在那儿请脉,过了半晌睁开眼睛对公子道:“没什么大碍,就是急火攻心一时气塞而至,老朽开一剂安神养气的药,平日切记辛辣的食物,谈话间多提及顺心之事,遇上艳阳天去花园里晒晒太阳,调养十天半月就好。”公子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我退出屋子,沿着回廊一路走过去。今晚,前府出奇得安静,密布的阴云遮住了月亮,黑漆漆的夜空中没有一丝亮色。老爷一接到圣旨就当即赶到宫里叩恩去了,他此刻心里究竟是喜是悲是怒是恸,我无从知晓,我只隐隐觉得他方才在屋子的几句绝情的狠话绝不只是一时动怒说出口的气话。我微仰起头凝望着回廊上‘百鸟朝凤’的彩绘,一时间想起公子当年的那首黄莺诗,不禁苦笑起来。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偌大的一个府邸,成天待在这金丝笼一般的院墙里,刻刻都做着想飞的梦,等到笼门欲开未开之时,却又被四围的雕梁画栋迷住了心眼,迟疑着不舍得离去,直到看着自己羽翼尽褪,无心再飞。为了那两个看不到摸不着的字眼儿,淳雅竟然舍弃了她曾经拥有的惹人艳羡的一切,我不忍去细想当她踏出明珠府大门的那刻内心起伏过多少次,挣扎过多少次,可淳雅却终究一意孤行,毅然做了只有戏文里的姑娘才敢去做的事。 “真真。” 我转身,是寒玉,我回过神来福身请安,“颜主子。”语罢站着不动待她走近,我问:“大奶奶那儿妥当了?”寒玉道:“爷在跟前服侍着,让我先回房。”我点了点头,和寒玉我一块儿在回廊底下静静地走着,步子都很慢。过了小半晌,寒玉蓦地看向我,“真真,去凉亭上坐一会儿吧,我们说说话。”我看着寒玉的眼睛,轻“嗯”了声,而后顺着小石子路随她走了上去。 第六十四章 已惯天涯莫浪愁 我们坐在圆桌边的石凳上,彼此沉默了许久。我看着寒玉那深潭般的双瞳和熟悉中透着些许陌生的眉眼,一时竟觉出一种时过境迁的凉意来。当年那些和我差不多时间进府的姑娘大多都已经被家人先后接出府去,府里的丫鬟小厮换了两批,有好些人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表格格毓菱,周遭像是就只剩一个寒玉是和自己一块儿走过来的。 我已然记不清上一回如此细致地端详寒玉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只觉得寒玉此时此刻的眼眸里蕴藏着我永远都触摸不到的情感。我一时忘乎所以竟叫了声“姐姐”,寒玉一嗔,淡笑着看向我,“你好久都没有这么叫我了,这词儿真好听。”我避开她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的草木,“进府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大奶奶这个样子。”寒玉静默了会儿,轻声叹了一口气,“女人再怎么强,性子里总是有软弱的一面,淳雅毕竟是她的亲骨肉,女儿不在了,当额娘的心里哪里能受得住?” 我看向寒玉,她道:“你在府里日子不浅,可有些事儿并不一定都知道。”我微怔,不知她何出此言,寒玉顿了顿,“真真,你知道大奶奶是什么身份吗?”我点了点头,“府里的人哪儿有不知道的?太祖爷努尔哈赤的嫡亲孙女儿,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尊贵的血统了。”寒玉摇了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儿。”我疑怪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寒玉沉吟了片刻,“大奶奶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嫡女,你知道英亲王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寒玉道:“顺治爷间那个被刨棺鞭尸的谋逆王爷多尔衮,你总该听说过一两句吧?”我不明所以地“嗯”了声,寒玉接着道:“英亲王是摄政王爷多尔衮一母同胞的兄长,骁勇善战,一辈子立下的战功数不胜数。本该是有享不尽的清福,可走了弯路,摄政王爷死后,他自恃功高震主,********想要谋权篡政,后来计划破败,不仅自己得了条白绫,一家老小都被逐出了皇室宗亲之列。所以说,当年大奶奶和老爷成亲的时候,也只不过是身份卑微的一介庶人而已。老爷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见得是沾了大奶奶的光。”寒玉静默了半晌,很认真地看向我,“额娘她平日凶悍强势,你们个个都怕她恨她,可你今天看到了,淳雅出走的事儿把她激成这样,爷若是再去了福建真会要了她的命。”她注视我的眼睛,“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寒玉道:“临出门前让你跟大格格讲的话,我知道你没有去照做……你别心慌,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大格格念书多见识也远,多半和爷是一个想法。有些话我不方便多说,蓉儿和福尔敦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叫孩子去传话要是让爷听出来了比不说还要不好,可孩子讲出来的话有时比谁都管用。” …… 已经三个多月过去,淳雅依旧音讯全无,明珠府对外发丧,只说淳雅格格是因为久病不治而卒,户部尚书府余家退还了淳雅的庚帖,操办了将近一半儿的婚事就此不了了之。同样石沉大海的是公子从军福建水师的意念,淳雅的事已经足够挽留住他,傅太医的一席忠告又彻底断绝了此事的可能。老爷当即立下严命,府里上下谁也不得把淳雅出走的事儿捅到外头去,要不然一律逐出府门。从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淳雅回不来了,即便是在外面飞累了,这个家也容不得她了。毕竟,对于明珠府如今的显赫而言,这个小女儿的存在与否已然变得微不足道。倒是大奶奶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不像过去那般刻薄势力,只不过这种好竟要以淳雅的离开为代价,让我们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从辽东回京还没过多久,公子却又一次接到了出行的旨意,可这回不是随驾扈从,而是奉命去梭龙行围,由副都统郎谈率骑兵二十人单独前往,圣驾则留在京城不出动。蹊跷的是,宫里差人送到府里来的戎装和以往每回都不一样。从护盔到铠甲的颜色都极为暗淡,不及过去那么光彩鲜亮,护甲的厚度也比以往几回要厚很多。 晚膳后,寒玉正在房里帮衬着公子试戎装,若不合身便连夜让安总管去改。福尔敦见惯了阿玛身着长袍,腰间佩玉的模样,一时间看到公子这副打扮不免新奇。小家伙饶有兴味地在公子周围侧着脑袋转了几圈儿,而后笑着拉了拉公子的衣摆,“阿玛,你去哪儿,带我也一块儿去吧!”寒玉给公子扣上了铠甲上的揿钮,笑着看了看福尔敦,而后又看向我,“真真,带他出去玩会儿,蓉儿方才还在那儿找弟弟呢。”我轻“嗯”了声,轻轻推着福尔敦的背往房门口走,福尔敦嘟囔着小嘴,很不情愿地转过身每走几步就看公子一下。 “过来。” 公子向他招了招手,福尔敦对着我笑了笑而后蹦蹦跳跳地跑到公子身边,抬起头看向阿玛。公子摸了摸福尔敦的头顶,和声道:“在家里好好听吴师父的话,不准偷懒儿,阿玛回来可是要考你功课的。”福尔敦撅着小嘴,“喔。”公子笑了笑,蹲下身子把住福尔敦的肩膀,“去吧。” 出了房门,我一手牵着福尔敦,另一手提着灯笼在回廊上走着。走到回廊中间,福尔敦忽地抬头看向我,“姑姑。”我微笑着应了声,顿住步子,“怎么啦?”福尔敦想了会儿,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你见过额娘吗?”我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当然见过啊。”他挠了挠小脑袋,“那额娘长什么样儿?”我微微笑了笑,把福尔敦抱到回廊边的凳子上坐下,而后挨着他坐着,“等姐姐长大了,你就知道额娘是什么样子了。”福尔敦“喔”了声,静默了会儿,“姑姑,阿玛是不是不喜欢我?”我心里猛地一咯噔,才这么小的孩子如何会突然间问我这个问题,我看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谁说阿玛不喜欢我们福尔敦的?” 他嘟着小嘴道:“我听见吉兰泰嬷嬷悄悄跟人家说的,说额娘是因为生我才死的,所以阿玛不喜欢我。”我心里一凉,这些婆子们怎么搅舌头根子竟然搅到孩子身上了?我认真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小眼睛,“福尔敦,你听着,你还有姐姐都是阿玛和额娘的孩子,阿玛有多喜欢姐姐,就有多疼你。还有,额娘也不是因为生你才离开我们的,别听他们胡说,啊?”福尔敦看着我不说话,我蹲在他面前抓住他的小手,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了,阿玛这么疼你,要是知道福尔敦这样想,该有多伤心啊。”福尔敦紧紧看着我,忽而高兴地点了点头,朗声道:“姑姑,我一定好好念书,再也不贪玩儿了,等阿玛回来让他高兴!”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这就对了。”福尔敦摇头晃脑地蹦了下来,开心地往前面跑着,一边跑还一边回过头来看我,“姑姑,快点儿,我还有一首诗没背会呢!”我“哎”了一声而后并着步子往前走,路过佛堂门口,却看见大奶奶正跪在佛龛前诵经,手里笃笃地敲着木鱼。我心不由一紧,静静叹了一口气,听见福尔敦在叫我,便转身接着往前头走去。 等我把福尔敦送回屋子,走到院子里,恰看到安总管领着几个人朝这儿走过来。我站定,看了眼那几个人,都是熟面孔,在辽东的时候照过几面,是跟公子和子清哥一块儿办差的御前侍卫,只是眼下都穿着便装。我低头福了福身,安总管走近:“爷呢?”我道:“在房里,颜主子正伺候爷试穿刚刚送到的戎装。”旁边的一个国字脸的侍卫统领正是郎谈,他和身后的人小声说了句话而后看着我道:“我们先去他书房里,你去回一声,就说我们到了。” 我恭敬地福了福身,“是。” 把福尔敦交给奶娘,走回到房门前,寒玉正拿着换下的戎装出来,我福了福,寒玉颔首道:“妥当了,进去吧。”我“嗯”了声,而后迈进门槛儿,公子此刻已然换好了平常的衣裳。我道:“爷,来了几个和您一块儿办差的御前侍卫,正在书房等您。”公子点了点头随即走过来,“知道了。”说罢迈出房门快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半晌,我端着泡好了的热茶走过去,才到院儿门口,就看见书房前守着两个佩刀的侍卫。我站定了一会儿,可一想这毕竟是在府里,应该没这么大禁忌,便走了过去。那两个侍卫一看见我就警觉起来,我走近,站在左边的那个提着佩刀道:“干什么的?”我一惊,缓了口气儿道:“回爷话,我来送茶水。”他们俩对视了一下,左边那人端过我手上的盘子,随即和右边那个递了个眼色。那人点了点头,看向我,“你回去,我们送进去。”我应了声“是”,而后转过身子慢慢走出了院子。我不时地回头往书房的方向看,心里愈发觉着疑怪,宫里的旨意上明明说这回是去东北捕鹿,可既然是去捕鹿,又何必弄得这么隐秘? 次日,公子按理说该轮到他歇息,不过一清早就有侍从过府来接应他进宫入值了,公子没说,我也没多问。晌午过后,我照旧去书房收拾,看见书案上有一卷从没见过的东西。我缓缓展开,原来是一张地形图,我粗粗瞄了几眼,只见上面有很多圈圈画画的痕迹,而且全都集中在右上方的位置。因为才从辽东回来,好些地名儿都是有印象的,我一眼就找到了上回去过的永平府,宁远,锦州,盛京……这些地方已经很远了,可离描画过的那几摊位置还隔着好长好长的一段距离。我心里一时沉到了谷底,这光是路上得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算日子后天一早就得启程,故而公子今晚回来得并不算晚。我和寒玉已经把行装打点妥当,因为不知道公子此行的具体日程,所以四季的衣物都备足了。临睡前,我把预备好的书拿到公子房里给他过目,看看还缺不缺,公子翻开看了一下,“就这些吧。”我点了点头将匣子里的几张药方夹到书页里,解开包袱把它们放了进去。公子走过来,看了看桌上大大小小的包袱,“怎么这回这么多东西啊?”我道:“吃的穿的用的都给您备齐了,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所以就多备了些。” 公子坐在桌边的圆凳上,笑了笑道:“这回没有马车,来去都得骑马,这么多的包袱也没处搁啊。”我“啊?”了声,“那么远的地方都是要骑马吗?”公子点了点头,“精简一些吧,吃的用的就不必带了,哪有出去办差还自己开独灶的道理?几身换洗衣裳就行了。”我沉吟了好久终究忍不住看向公子,“爷,您这回真的是去捕鹿的吗?”公子微嗔,我知道自己多嘴了,忙避开他的目光开始解开包袱的结扣重新整理起来。 公子止住我的手,让我坐下来,他道:“真真,不是不肯告诉你,而是你即便知道了也没有益处,反而平添担心了。”公子顿了顿,“我这回出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少说也得年底才能回来。我不在家里,吴先生那儿你多照应些,等天冷了厚褥子暖炉都备起来,别让老人家受委屈。”我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尽力办妥。”公子静默了会儿道:“淳雅要是回来,我担心家里不会放过她,你悄悄把她带到原来梁汾先生住过的宅子里先安顿下来,等我回来了再说。” 我看向公子,“爷,二格格她还会回来吗?”公子摇了摇头,“这丫头打小就不喜欢被束缚,我原以为她使使性子也就没事儿了,只是没料到会走得这么决绝。四处都去寻了,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想了很久,找定是要接着找的,至少得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若是找到了,淳雅要实在不肯回来,就顺了她的愿吧,让她在外头好好过她想要的舒心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第六十五章 镜中无奈颜非昨 七月七,女儿节。 昨夜暴雨倾盆,一池碧水全然漫过了苔痕,莲叶涨足了水,经络毕现,荷花的枝干许是被雨水冲刷得太急,躲藏在花瓣间的几支青碧色的莲蓬眼下不堪负重,纷纷耷拉下来,像是几个垂头丧气的孩子。 往年的这天,因为淳雅的存在,大奶奶都会吩咐齐布琛姨娘布置底下的人在花园子里结彩楼设香案,凉亭里摆满各式各样的新鲜瓜果,再请几家的格格福晋们来府里闹上一闹。乞巧的花样推陈出新,各房的姐妹也会在这日卯足了劲儿做绣活比巧,去年的‘巧姑娘’便是寒玉房里的芸香。可今年少了淳雅这个七夕日最大的主角儿,大奶奶也无心过问此事,只让我们照旧把公子书房里的书拿到后院儿晒晒。 晚上,我给凤仪房里送去刚蒸出笼的巧果子。凤仪一看见我就没给我好脸色看,摇着扇子质问道:“晌午晒在外头的那几件衣裳是怎么回事?”我迟疑了半晌,见终究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道:“回主子话,那几身是过世的奶奶主子的故衣,每年七月七府里晒衣裳的时候都拿出来一块儿见光的,爷这回出门前特意关照过我这事儿,颜主子也是知道的。”凤仪横着我,哗啦一下子把盛巧果子的青瓷托盘往地上一掀,“你倒是伶牙俐齿啊,你把爷搬出来就能堵住我的嘴了?这么晦气的东西竟然晾在我衣裳边上,你成心咒我是不是?” 我蓦地倒吸一口凉气,只怨自己一时昏了头,怎么就大意成这样呢!我垂下眼不看她,心里清楚即便是跪在地上给她磕头赔罪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费力辩解,任由她骂,只当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凤仪把扇子柄对准我道:“去,把那些晦气东西给我烧了,我的衣裳重新洗,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睡,不准叫别人搭手!”我倏地看向她,“主子,这事儿使不得,爷回来要是知道……”她丝毫不罢休,打断我道:“知道了怎么样,我还怕他不知道呢!”说着冷哼一声,“你不怕爷听了气出个好歹来,就告诉给他听啊。” 我苦求道:“主子您这又是何苦?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心里便是有气又何必跟一个去了的人计较呢?爷心里是放不下少奶奶,可毕竟少奶奶过世的年数还不长,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您要是觉着这衣裳沾了晦气不吉利,扣我的月银也好,奴婢照着原样去绸缎铺子给您做一式一样的。”凤仪刷的把扇子砸到我身上,起身走到我面前,眼睛冒着怒气道:“你倒是大方爽气得很哪,就你那些月例银子还不够我买块布呢!”说着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着头道:“哦,我瞧出来了,爷房里的油水到底是多,这些年私房银子藏了不少是吧?”说着把我头上的发簪拔了扔到地上,“我早就瞧你不顺眼,面儿上装得比谁都老实,竟是勾引人的狐媚功夫!” “凤仪。” 凤仪本还没骂够,可见齐布琛姨娘进屋便也收住了嘴。秀儿蹲下身子拾起滚落了一地的巧果子,齐布琛姨娘走过来,“哟,这是怎么了?”我福了福身,凤仪狠狠瞟了我一个白眼,指着我看向齐布琛姨娘,“把我的衣裳跟死人的挂在一条杆子上,说两句还甩脸子给我看,您说该不该骂?要是在我们府上早就被扫地出门了!”齐布琛姨娘拉起凤仪的手,笑着道:“动气伤身子,甭跟下人一般见识。走,请了个神医郎中来,几个王府福晋那儿都伺候过,给你看看脉去!” 凤仪扭着身子不肯去,“我好好的,看什么郎中,没病都成有病的了!”齐布琛姨娘挽着她出屋,“谁说有病才能看,求儿子灵着呢,现在海子周遭的贵府人家找他上门都排上号了!” …… 我捧着少奶奶的衣裳在回廊上走,脚底像是灌了铅。大奶奶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府里大事小事一概撂担子,只怕是明知凤仪要掀翻了天她也没心力管。这下倒是得意了齐布琛姨娘,原本就有个揆叙,去年又生了揆芳,这两年在府里愈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她偏又是个爱瞧热闹的,恨不得大房越乱越好,我去跟她回这事儿她也袖手旁观,竟然没事人儿似的跟我说“主子的话你照做就是了,大爷问起来你就往她身上推,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我越想心越发怵,倏地转身折回去,秀儿顿住步子,随即紧跟上我,“哎,主子说了别在前府烧,熏得乌烟瘴气的,我们格格小时候得过哮喘,闻不得那呛味儿。”我并着步子走到寒玉屋前,碰了碰门,秀儿急了,“哎?来这儿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芸香才来开门,我道:“芸香,颜主子呢?”芸香道:“主子她刚回府,这会儿在沐浴,真真姐有急事儿?”未及我应声,芸香立马把门敞开,“我去跟主子回一声,姐姐先进屋坐。”秀儿见状提腿就要走,我拉住她,“你别走,奶奶让你看着我把那些衣裳洗完的。” 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寒玉披着头发从里屋屏风后头走出来,坐到梳妆台前拿梳子顺了顺发梢,芸香拿发带帮她挽了个松软的髻。寒玉把戒指戴上,看向在书案前做功课的福格,和声道:“去里头看,头抬高些,别凑着书写字儿。”福格点了点头,寒玉对芸香道:“把酸梅汁端进去,功课做好了让他早点儿睡。”芸香应了声是,走到书案边帮福格把笔墨挪到房里去。 我如实跟寒玉说了这事,秀儿理直气壮地道:“我们主子最忌讳这些个,这衣裳要是不烧,这事儿就过不去。”寒玉喝了口茶,“你这是跟谁说话呢?这事儿过得去过不去是你做主的?”秀儿低下头,寒玉脸色沉下来,“我倒是要查查看是谁起的头,难不成奶奶自个儿跑花园子里去问的?”秀儿霎时哑口无言,心虚地轻咬着嘴唇不敢抬眼看寒玉。 寒玉把手边的珠钗放回到首饰盒里去,重重一合盖子,“跟着奶奶过来就是我们府上的人,别认不清自个儿是谁。你明知道奶奶忌讳这个,想着要嘀咕前倒是先过过脑子啊,主子发脾气了你高兴了?你还嫌府里的事儿不够乱哪!”秀儿不吭声,只蹙着眉撇过头看了看我,寒玉道:“你别好话赖话听不明白,吃饱了撑着尽知道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蠢的人。我不是吓唬你,爷回来要是为了这档子事儿跟奶奶翻脸,就是你挑唆的,你以为你们主子会念你的好啊?” 秀儿知道闯了祸,吓得额上逼出了汗珠,噗通一声跪在地毯上抹着眼泪道:“颜主子,我知错了,您给指条明道吧,奴婢实在是不知道主子她会气成那样!”寒玉不吱声,起身走到软榻上坐下,打开针线盒挑了个绣花针穿起线头来,芸香从里屋出来,拿了盏小烛灯放到寒玉手边。我走前几步,“颜主子。”寒玉抿了抿线头,“衣裳哪儿拿的放回哪里去。”秀儿转过身,“颜主子,主子要问起来……”寒玉不耐烦地瞅了她一眼,“歪心思一大堆,全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真要做起正经事儿来就成傻子了!又没见过衣裳长什么样,问起来就说烧了。” …… 七月底,凤仪的阿玛由领侍卫内大臣调任了蒙古都统,肩负起镇守北疆的重任,约莫年底就要举家迁往关外定居。中秋那日,老爷做主宴请官家来我们府上用晚膳。凤仪当天在娘家人面前撑足了做大少奶奶的场面,把我使唤得团团转不算,还把福尔敦拉在自个儿身边到处认亲。 我拿着紫漆木匣子往阁子的方向走,见蓉儿正坐在回廊底下看月亮,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蓉儿,想什么呢?”蓉儿笑着看向我,指了指天上的圆月,“姑姑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好看。”我点了点头,“是好看,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儿晚上肯定比这会儿更好看。”蓉儿高兴地笑了笑,“姑姑,阿玛说月亮圆的时候就是额娘来看我们了。”蓉儿看着月亮,笑容越来越甜,可泪光也越来越闪亮。我把帕子递给蓉儿,蓉儿揉了揉眼睛笑着对我摇了摇头,“姑姑,我是高兴的。”我看着蓉儿的眼睛,强笑着“嗯”了声,“我也高兴,等阿玛回来了叫他带蓉儿还有弟弟去西郊看看额娘。”我起身轻轻拍了拍蓉儿的肩膀,“我去把东西送了,一会儿再过来,我们一块儿吃月饼看月亮。”蓉儿笑着“嗯”了一声。 我走上阁子,大奶奶已然回房歇息,齐布琛姨娘正陪着瓜尔佳夫人听戏。我走到凤仪身边福了福,将紫漆匣子给她,“主子,总共二斤八两,全在里头了。”凤仪接过匣子,打开递给瓜尔佳夫人,“额娘,这盒虫草是爷年初从辽东带回来的,您拿着吃。”瓜尔佳夫人笑着拍了拍凤仪的膝盖,“出了阁到底不一样,知道孝敬额娘了。” 凤仪指着我看向她额娘道:“额娘,您看这丫头怎么样?”我只觉后背嗖地窜出一股子凉气,不知凤仪为何冒出这样一句,瓜尔佳夫人打量了我一番,“你几岁了?”我浑身不自在,低下头道:“回夫人话,二十二。”瓜尔佳夫人看向凤仪:“是不是大了点儿?”凤仪扬着声调道:“大点儿好,会照顾人。”瓜尔佳夫人笑了笑,“理是这个理,那也得人家姑娘自个儿愿意才行。”凤仪瞥了眼我,“哪个奴才不想着当主子,傻子才不愿意!” 齐布琛姨娘忽然瞟了她一个白眼儿,笑着对瓜尔佳夫人道:“你们家凤仪给您挑中的人肯定错不了,这丫头聪明懂事心眼儿也细,是招主子疼。只不过不是咱府里买来的,我那儿没卖身契压着,您要她我一时还真做不了这个主。要不等成德回来了让凤仪跟他说说,成德还不一定就肯呢,这丫头在身边伺候有年数了,框框条条都理顺溜了,一下子抽了去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人来顶。” 第六十六章 环佩只应归月下 又是恩科张榜的日子,我明知会是那样的结果,可仍旧心存着如同三年前一样的一丝侥幸去城墙边看榜。然而,狠心的老天爷却终究不肯睁开眼睛眷顾我一回,怜悯我仅有的一点呆傻的幻想,哪怕是在梦里哄骗我一次,给我些许自欺的暖意也好。 墙上的那张仲尼琴纹丝不动地挂着,我从不敢碰弦,我害怕一听到那声音就会让我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再一次波涛起伏。可从德胜门回来,我只觉整个人都麻痹了,心已然沉到了渊底,恐怕再也坏不到哪里去。我把琴放平到案几上,捋了捋岳山下的流苏,坐了下来。琴弦已经完全走了音,我使劲儿旋动着琴头下方的轸子对着徽位逐根调弦,能隐隐感到我的手指在不听使唤地发颤。拨了半晌却丝毫也分辨不出音调的高低,音越调越乱,琴弦间的间距也模糊起来,根本分不清哪根是宫哪根是商。我往外旋着七弦的轸子,只觉音调越变越尖,听得“砰”一声,我手指猛然一抽。 “真真姐!” 芸香掀开帘子进来跑到我身边,“药箱子在哪儿?”我抿住食指,摇了摇头,“不要紧。”食指尖儿还在渗血,我又嘬了嘬,看向芸香,“有事儿?”芸香道:“大少爷要读几本书,颜主子要我来问姐姐取。”我点了点头,“你把书名儿给我,我去书房找了给颜主子送去。”芸香把衣襟里的条子给我,静站了半晌,欲言又止,我问了她才小心翼翼地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写信给云翎大哥哥?”我笑叹着摇了摇头,侧过身子摸了摸琴面,“多久的事儿了,你大哥哥肯定早就成家了,说不定孩子都很大了。”芸香不肯信,认真地道:“云翎大哥哥是好人,他为了救我让衙门里的差老爷打得都不能走路,他不是负心郎。” 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神,心里泛起阵阵苦味儿,我拉她在身边坐下,“姐姐要写六年前就该写,现在已经太晚了。”芸香不解地注视着我,我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芸香,你还小,什么都能改变。往后要是碰到真心待你好的人,就早点儿跟主子开口,别走姐姐的老路。”我顿了会儿,“日子过得去就行了,你也无依无傍的,真要嫁个像我们府上这样的人家不见得就好,没自个儿爹娘撑腰只会有受不完的闲气。” …… 夜里,我把福格要看的几本书找了给他送去,寒玉留我在她房里描花样。芸香把一篮子各色丝线端过来放在花绷子旁,我微笑了笑,往右挪了挪让芸香也坐。芸香对着绣好的小样帮我把颜色调好,“姐姐,主子说描浓些,宫里的惠妃娘娘嫌上回颜色太素。”我“嗯”了声,挽起袖子拿细毛笔勾勒起海棠花的花瓣,芸香则描底下的枝叶。 寒玉此刻正坐在罗汉榻上看福格练的大字,短脚桌上摞了厚厚的宣纸,足有百来张。福格站在她面前,寒玉问:“哪几张是今天练的?” 福格指了指面上的三张,“这些。” “你再说一遍。” 芸香担忧地抬眼看了看,我瞧过去,只见寒玉瞪着福格把那几张大字揉了往地上一扔,“你倒是长本事了,把底下写好的翻到面儿上来蒙混过关,以为馆阁里的师父一个个都是瞎子!” 福格委屈道:“额娘,吴师父只让每天写两张,为什么我要比弟弟多写一张啊?”寒玉重重一拍桌子,“错了还敢犟嘴,你阿玛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玩物丧志,要跟弟弟比念书念得谁好,你听进去了没有?你不琢磨琢磨书里的东西,心思全花在钻空子上了!”福格撅着嘴,低头不语,寒玉看了他会儿,语气变软,“你要想阿玛多疼你一点就自个儿多争点气,你要觉得无所谓,那我也不来操这个闲心。你现在就去找福尔敦斗蛐蛐儿去,收了的蝈蝈笼子在衣橱里头,你这会儿就去拿。念书的事儿往后我再也不来多问一句,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福格抱起圆桌上的宣纸,走到寒玉身边,满脸难过,“额娘,您别生我的气,我这就回房去练字,把昨儿的给补上,我不贪玩了。”说着就哭出来,寒玉看了福格好半晌,摸着他的脑袋,软语道:“这就对了……你是额娘的命,你一定要有出息,不要让你阿玛失望,也给额娘争口气,知道吗?” 芸香听见寒玉叫她,忙应了声将细毛笔递给我,寒玉对福格道:“今儿先睡吧,从明天起用功些就是了。”福格认真地点了点头,寒玉看向芸香,“秋凉了,今儿别帮他洗头了,褥子下面再铺一层棉絮,收拾好了也回房歇吧,明儿再描。” “是。” 我起身帮寒玉把花绷子搬到卧房里去,寒玉支走房里整理床铺的小丫鬟,从枕头底下拿了封书信给我,“大格格又来家书,问淳雅婚事办得怎么样了,你先收着,爷回来了给他,这封信让爷来回吧。”我接过信,寒玉坐到花绷子前,我把挑好的丝线给她,寒玉让我坐,边对照着绣样上的颜色边说道:“你别为那事儿犯愁了,爷不会答应让你嫁给官家那个傻儿子做小的。”我点了点头,“我跟大奶奶说了我不肯,凤仪主子也没再逼我。” 寒玉接过我递给她的绣花针,“属牛的,一根筋儿到底,真要硬来还不把你往绝路上赶,她说归说,心里头也怕。” 我不吱声,寒玉看了眼我,放下针线起身到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我接过它打开盒盖,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寒玉道:“早就镶好了,一直没给你。”我拿起那只再也熟悉不过的玉镯子,鹅卵形的墨绿瑕斑仍在,只是多了一条裂纹。 “真真,别等了。” 我看向她,寒玉沉默了片刻,“那个秀才已经死了……去年得的信,人四年前就没了。爷怕你知道了受不了没敢告诉给你听,可早晚要知道的,多瞒你一天就耽误一天,还是早点儿断了念想好。” …… 我不知道我最初得到那讯息的几天是怎么过来的,芸香一直在房里陪我,她哭了好多天,我却只是呆傻地坐着不说话,自始至终都流不出眼泪来。等我全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好像撂下了一个担子,这些年所有的牵挂,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变得毫无必要,至少我再也不用等那个永远都等不到的结果了。十月初五是少奶奶的生辰,我一清早就带着蓉儿去承恩寺上香。净空方丈去年圆寂了,昔日的承恩寺换了新的住持,寺名也变更成“双林禅寺”,是佩兰先生题写的匾额。我拿着自己多年攒下来的一百两银子在侧殿给马云翎点了一盏长明灯,他做了一辈子苦命人,只盼着这盏佛灯能把他在阴间的路照得亮堂些,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正殿东侧有一间小佛堂是戊午年少奶奶周年忌时公子捐银两让寺里给少奶奶设的。屋里的布置素雅朴质,墙上悬挂着的十二幅佛经,加起来足有上万字,都是公子一个字一个字誊抄的。寺里每日都有师父来诵经点香,五年来浓郁的檀香味儿早已渗进木料里,闻着这香味很容易就能把烦心事抛到脑后。蓉儿磕过头,拿着一炷香拜了三拜插进香鼎里,复跪倒佛龛前的软垫上,闭着眼睛道:“额娘,您保佑阿玛在外头平平安安的,早点儿回家……” 蓉儿每回出门前都跟我说不当着额娘的面儿哭,可没有一次是忍住的,说着说着嗓音就发抖。可蓉儿从不把不高兴的事儿讲给额娘听,总是边淌着眼泪边做出笑,告诉额娘她长高了,会弹新曲子了,会做点心给阿玛吃了。蓉儿总把公子那张伏羲琴带来,弹新学的曲子给额娘听,我听不得蓉儿弹琴,尤其是听见她哽咽着唱“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我就想起少奶奶在世时候的光景,想着想着就心如刀绞。 转眼就到了冬至,这日是小揆芳的周岁,前府又是一派觥筹交错的喧腾热闹。淳雅走了将近九个月,大奶奶的心境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的眼神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木讷呆滞,也能和别的几个王府福晋坐在一块儿攀谈唠嗑,有说有笑的了。这些贵主们都坐在暖阁里听戏,当听见水榭里的女伶人唱起“碧玉簪冠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的时候,我心不由一紧,蓦地转眼看去,记得少奶奶怀蓉儿的那年,给公子办生辰,淳雅唱的……好像也是这一句。 “真真。” 我一嗔,定了定神道:“在。”齐布琛姨娘道:“怎么没见着凤仪啊?”我福了福身,“回姨奶奶话,方才去叫了,主子说她身子不适就不过来了。”齐布琛姨娘点了点头,“你送些喜糕去,替我问候一声身子要不要紧。”我应了声是,提着瑾儿给我的糕团盒子下了楼梯,本想叫芸香帮我去送,可再一想寒玉上回训了秀儿一顿凤仪八成记着帐,芸香去少不了挨她一顿骂。 走到凤仪的院子门口,远远看见她的房里黑灯瞎火的,丝毫亮光也没有。我有些犹豫,若是睡了再好不过,我也不必进去了。正琢磨着,房门忽然打开,一个很陌生的身影从房里出来,我心猛地一沉,等我再睁开眼睛,只见那个人很快地沿着小径往廊子外头跑,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儿。秀儿随即出了屋子,鬼鬼祟祟地左右张了张,见没人便走进了屋子复把门合上,随后,屋内的烛灯倏地亮了起来,透着窗格子能看见凤仪的影子。我怵在那儿,能感觉到心里的凉气在直直地往上逼,公子在北疆冒着性命危险出生入死,她又在做些什么? 第六十七章 海色残阳影断霓 尽管我心里有些数,可我还是不敢断定凤仪究竟有没有做出格的事儿,直到…… 老爷领了圣命去山西办差还没有回来,大奶奶也随着去五台山烧香了,这段日子,府上的事儿全凭齐布琛姨娘一人做主。那日晚膳上,凤仪吃了会儿忽然吩咐厨子给她做些山楂糕来,说自己想吃酸的。齐布琛姨娘放下筷子,笑着看向凤仪,“这个样子多久了?”凤仪愣在那儿,寒玉看了看她道:“姨娘,该是这几日天气干燥嘴里头无味吧,我这些日子也老想酸的甜的呢。”齐布琛姨娘笑着点了点头,“也是,瞧我都老糊涂了,成德不在家怎么会有呢?”话音未落,凤仪的筷子倏地掉落在了地上,秀儿讪讪地捡起筷子,又换了双干净的筷子递给凤仪。 夜里,蓉儿去西苑跟府里新请的何师父学画牡丹花,我陪她在馆阁里坐了会儿,等到达哈苏嬷嬷来接,就先回房去了。心里头乱得很,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我很不耐烦地把门打开,竟然是凤仪。我当即一愣,定了定神福身道:“主子万福。”她嗖地进了屋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房门给关紧了。她走到我面前,脸色慌乱,忽地扑腾一下跪在了地上。我一惊,想过去搀她起来,可刚一伸出手心里面的积着的那些愤懑立马就窜了上来。我放下手,喘了口气道:“您快起来,让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她不起来,而是拉着我的裙摆哭道:“真真,你这回一定要救我,我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爷要是回来了肯定会杀了我的!”我转过身,向前走了一步,回身看向她,“爷不会杀了你的,顶多就是休了你。”她愣愣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凤仪不住地抽泣着,“我实在没有主意了,你帮我去开剂方子吧,求求你了。”我看着她道:“你真的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吗?纸包不住火,主子们的月事府里每回都有记录,说不定再过几天就有人给你请太医把脉了。” 她微张着嘴,眼神里满是魂飞魄散的害怕,“真真,我知道自己过去做过很多错事儿,你们都很恨我,我今后一定改,你这回如果肯救我,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甘愿。”说着又跪了下来哭着看我,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搀她起来,“明日我陪你去看看郎中,这种药方子哪里是能胡乱开的,人家便是肯,这事儿瞒得住瞒不住也指不定,就看你造化了。今后……”我看向她,“主子就好自为之吧。” …… 清晨,天朦朦亮,我早早地起床,梳了一个平日里没用过的发髻,换了身很不显眼的衣裳。刚一打开房门,凤仪就已经站在屋子外头了。我朝院子里瞅了瞅,立马把她拉进来,低声道:“你这么个打扮出去准保让人给认出来。”她看向我,“那怎么办?”我把罗汉榻上的男装给她,“换上这身吧。”她“嗯”了一声随即走进我房里将自己的旗装换下来,我取走她头上的金簪和珠钗,用梳子理了理而后给她缠了辫子。凤仪在镜子里看向我,感激地道:“真真,谢谢你。”我看着镜中的她,“你用不着谢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她忙抓着我的衣袖道:“是在帮我,哪儿会害我呢?”我没应,接着给她缠辫子,她问:“去哪里看郎中?”我道:“自然不会去我们府上的那家,我带你去一家人少的。” 我和凤仪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着,感觉像是在做贼,看什么人的眼神都是充满警觉的。 “小枣儿的豌豆黄儿来,大块儿的唉。哟,您二位来点儿?” 凤仪忽地惊叫一声,嗖一下躲到我背后,那个叫卖的小哥瞪了我们一眼,“有病啊?”说着又瞥了瞥眼接着朝街上吆喝道:“小枣儿的豌豆黄儿来,大块儿的唉!”我拉出凤仪,“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越是这样越引人注意。”她点了点头,“还有多远?”我往拐角处瞅了瞅,“快了,没几步路了,前面的济世药铺就是。” 我随凤仪走了过去,走到门槛儿处,凤仪顿住步子朝里面看了看,我看向她,“进去吧。”她点了点头,而后讪讪地往里面挪着步子。人的确不多,诊病的人寥寥无几,来的人大多也只是抓药的,故而我们一走进去,就有一个坐堂的四十来岁的郎中过来接待。他一眼就瞧出凤仪是个女人,心里也八成明白了不少,冷声道:“请里屋去吧。”凤仪看向我,我点了点头道:“我跟你一块儿进去。”郎中拿来碗垫儿让凤仪垫着,随后给她诊脉,凤仪将手一抽,“还没盖丝帕子呢!”那郎中有些摸不着边儿,我把自己的帕子给凤仪盖上,郎中微微摇了摇头而后给她请脉。 “是有身孕了,一个多月。” 我道:“我家主子已经有一儿一女,不想再要这个孩子了,劳您给开张方子。”他想了会儿道:“方子是能开,可这药总是有几分凶险的,我得提前知会你们一声。我这儿是小本经营,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可别把我告到官府去,那我可是吃罪不起的。”我看着凤仪,认真道:“主子可得想周全了。”凤仪低下头,静默了半晌,倏地抬头定定地看着郎中道:“开吧。” 那郎中叹了口气随即拿起毛笔蘸了些墨水在纸上写下了方子,分成三张纸写。写完后道:“分三家药铺去抓药,回去后再放到一块儿煎两个时辰,喝一次就足够了。”我接过药方,点了点头,“有劳了,今日的事儿……”还未等我说完,他就接道:“从没招待过两位。”凤仪舒了一口气,我点了点头拉着她走了出去。 等我们抓好了药回到府里已经快晌午了,刚走到花园子就看见寒玉在挑选盆景,凤仪吓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寒玉看见她,走近福了福身,“奶奶万福。”凤仪呆呆地点了点头,而后绕过寒玉往里头走去。我本就料想这事儿肯定瞒不住寒玉,故而撞见她心里也并不慌乱,寒玉瞅了眼我手上提着的药包,并没问一句。我随她走到花园子里的石桥边,四下无人,寒玉道:“姨娘那儿应该不知道,这事儿就让它沉了吧,反正……”她顿了顿,“爷也不碰她。”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她现在心里头也后悔了,就帮她这一回吧。” 晚上,我把偷偷熬好的药端到凤仪的房门口,轻轻碰了一下门,秀儿立马过来开门接过我手上的药碗,福了福身,“姐姐进来吧。”我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凤仪正坐在圆桌边的凳子上,满脸的紧张和不安,“没让人瞧见吧?”秀儿把药放到了圆桌上,我坐下来,“没人知道,颜主子那儿你放心好了。”她点了点头,打开盖子,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很快就弥散开来。我道:“快喝吧,等喝完了让秀儿把药渣子弄出去埋了,别放在屋里。”凤仪看着碗里的药,眼神有些犹豫,秀儿拉了拉她的袖子,“主子,快喝啊。”凤仪看向我,我躲开她的眼睛,凤仪微颤着手拿起药碗,闭上眼深呼了一口气而后也顾不上烫,一股脑地将药给灌了下去。 夜里,我担心会不会真的出事儿,就留在凤仪那儿没回房去。这药的反应真的很大,凤仪疼得在榻子上打滚,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可又不敢喊出声儿,就死死咬住秀儿的帕子。看见她那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可又不知道该不该同情她。也许她最大的错不在其次,而是她太过愚蠢,有时糊涂得甚至都有一分可怜。她有多好的家世,如果她能懂得珍惜眼前的这一切好好地去做一个妻子,而不是动辄撒泼使性,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这出了。 …… 那夜之后,府里风平浪静,并没听见底下的人在议论什么风声,凤仪的事儿似乎彻底沉下去了,她的确收敛了很多,只可惜,她明白得已经太晚了。 腊月初八,近七个月,公子终于从北疆平安归来。公子一行二十人走得隐秘,可回来时却受到了凯旋一般的礼遇,安亲王奉圣命出城三十里迎接他们还京。我们在德胜门边上远远地看见公子一行人身着戎装从城门下骑马而过,四周围观的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几个孩子在那儿兴奋地喊“阿玛,阿玛”,不过周围实在人声鼎沸,我们的声音全然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 从德胜门边张贴的皇榜上来看,终于稍稍知道了公子此次北疆之行的原委。原来,在三藩作乱的时候,罗刹老毛子趁乱东进,在边境上频频挑起纠纷,抢夺牛羊不算,还杀了不少大清子民,侵占了好些疆土。三藩的战事平定之后,朝廷便开始着手处理北疆之事了,公子一行此次前往梭龙就是奉命和谈,劝降梭龙部。不过,皇榜上肯定仍然有所回避,因为从那张地形图上来看,公子此次去的地方远远不止梭龙部一处,还有最最北边的雅克萨,腊月天,那里肯定是天寒地冻。 晚膳后,蓉儿端着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到公子的房里来,“阿玛,这是我做的,您尝尝好不好吃?”公子高兴地走过去,弯下腰接过蓉儿手上的腊八粥,“我的蓉儿什么时候学会做吃的了?”蓉儿扬了扬眉毛,甜甜地道:“是跟姨娘学的。”寒玉笑了笑,“爷回来得巧,要是晚了一日,就没这道点心了。”公子笑着道:“家里头这些日子可好?”寒玉点了点头,“好,几个孩子都挺懂事儿的,福尔敦一听您说回来要考他的功课,这几个月可用功了,昨儿吴老先生还夸他呢。” 正听得高兴,却有人碰门,我前去开门,竟是秀儿。我心里一咯噔,往屋里看了看,随即又看向她,轻声道:“你来做什么?”秀儿没应,而是看向公子站的地方,大声道:“大爷,奴婢有要紧的事儿要跟您回禀。”寒玉听到声响立马走过来,一看见是秀儿脸色也是煞变,蹙着眉小声道:“爷刚回来,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话音刚落,蓉儿笑着随公子走过来,公子看了眼秀儿,和声道:“什么事儿?” 我和寒玉对视了一下,寒玉缓了缓,转身笑着对蓉儿道:“蓉儿,去把你上回画的画儿拿来给阿玛看看。”蓉儿“嗯”了声而后高兴地对公子笑了笑,寒玉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点了点头也随着蓉儿过去。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儿,走过凤仪的屋子,她恰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我和蓉儿都福了福。凤仪担心地看着我,“瞧见秀儿了没有?”我没说话,蓉儿道:“刚还看见,在阿玛那儿。”凤仪眼睛突然间瞪得圆圆的,倏地踉跄了几步,几乎要晕厥过去,蓉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凤仪额娘,您没事儿吧?” …… 公子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平静,他没有责问凤仪一句,也没有问我一个字,只是给了秀儿一些银子让她出府。府里安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而凤仪也自知没有办法面对公子,故而每当公子在府里用膳,她总是找个理由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而公子也确乎如同寒玉说的那样,再不会碰她了,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情分,如今更是名存实亡。凤仪日日以明珠府大少奶奶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可除了这个虚名以外,她已经一无所有。 第六十八章 燕蹴风丝上柳条 康熙二十三年,春,京城蕴墨斋。 今年的春天特别暖和,花香四溢,草长莺飞,海子四沿儿处处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气味儿。朝廷收复了台湾,康亲王领兵还京,得享了圣驾亲自前往卢沟桥迎接的至上尊荣,满京城都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四海升平的庆功气氛。京里的老百姓都在盛传说碧云寺大年初一现了佛光,只这一点今年就定然是个好年头。 “公子。” 我拿着书信走上楼梯,佩兰,汉槎,荪友,西溟,竹垞,汉石几个先生们都在楼阁上联诗,公子这会儿正提笔写着,蓉儿在身边给他研磨。福格,福尔敦和几个先生们家里头的孩子在一块儿斗蛐蛐儿。我笑着走过去,福了福身,“见过几位先生。”那些先生们都微笑着点头致意,我走到蓉儿身边,蓉儿看着我笑了笑。 待公子写完,蓉儿看着纸上,柔声念道:“菡萏载波香添冷。”读罢甜甜地笑着看向公子,“阿玛,我都能问到香味儿了!”佩兰先生接过公子手上的毛笔,“这下我可得好好琢磨会儿,怎么着也不能让蓉儿丫头闻出臭味来。”蓉儿笑着扬了扬脖子,周遭的几个先生指着佩兰道:“这个佩兰!”公子轻轻搂住蓉儿的肩,揉了揉,我微笑着将信递给公子,“是子清哥来的信。” 公子撕开提封,取出里面一张大红的信笺,打开细细看了看,而后看向几位先生道:“此次南巡,皇上要驻跸江宁织造府,子清他刚刚继任,请几位先生一块儿去金陵做客呢。”听罢,他们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子,佩兰先生先生搁下笔,看了看公子,“是啊,我也听说了,这回圣驾下江南要去不少地方,金陵是必到的,好像……还要亲自去拜谒一下明孝陵?” 西溟先生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谒孝陵?这如何可能,该不会是听错了吧?”公子颔首道:“是有这事儿,登顶泰山后圣驾先行江南,北上的时候再去金陵谒孝陵,还要去燕子矶和高家堰。”汉槎先生感叹道:“梁汾丁母忧,年底也要回京了,这下真是太好了,总算可以早些日子见面了。”吴先生说完又忍不住眼眶红起来,旁的几个先生立马宽慰他,“汉槎,高兴的事儿!”蓉儿跑过去拿帕子递给吴先生,“吴师父。”吴先生没接,而是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嗨,是我糊涂,该高兴,该高兴!” 蓉儿转过身笑着跑到公子跟前,“阿玛,我也要跟您去。”公子和声道:“去,这回都去!”福尔敦耳朵尖,一听到这句连蛐蛐儿都不要了,嗖地跑过来扯住公子的衣摆,蹦蹦跳跳个不停,连楼板都被他跳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 因为心里面有了盼头,这些日子府里的人为了下江南的事儿有说有笑的,故而日子感觉上去比以往过得要快许多。八月,圣驾从汤泉还京,南巡的事儿算是正式提上了日程。京城的各个城门上都张贴了醒目的皇榜,将南巡之事昭告天下,启程的日子则是定在了九月二十八日黄道吉日。这么多年随驾扈从,这次南巡是公子最顺心顺意的一回,一来是能和几个先生们一路同行,二来也可以好好地探听一下淳雅的下落。 晚上,福尔敦和福格在公子的房里背书,蓉儿坐在一旁看他们。福格已经背完了,背得很溜,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公子很高兴,给了他一盒上好的毛笔,笔杆子都是用羊脂白玉做的。轮到福尔敦了,这孩子天资比福格稍稍欠了些,平时又比哥哥姐姐贪玩儿,每回公子要考他功课他的那双小眼珠子都是瞪得大大的。不过,福尔敦上上下下都被府里头宠着,谁都不怕,惟独在公子面前是丝毫也不敢调皮的。 他站在书案前,摇着脑袋念道:“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尘泥?”福尔敦偷偷地瞥向蓉儿,蓉儿悄悄看了眼公子,而后对着福尔敦“哗啦啦”压了压手,还做了个口形儿。福尔敦笑着对蓉儿眨了眨眼睛,接着背道:“尘泥渗漉,雨泽下注;”蓉儿点点头,给他翘了一个大拇指,公子看向蓉儿,蓉儿立马坐正,低头翻起书案上的书来。 福尔敦接着念道:“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小鸟……小鸟?”福尔敦调子越拖越长,也越拖越慢,他皱着眉毛看向蓉儿,不过蓉儿此刻正低着脑袋看书看得入神儿,没顾得上弟弟这儿正有难。公子看着福尔敦,“小鸟如何?”福尔敦一嗔,眼睛看着屋顶,小手一个劲儿地挠头,“小鸟……小鸟……” “小鸟该用点心了。” 寒玉端着满满的一大罐儿莲子羹笑着走进屋子,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上的盘子放到了圆桌上,福格走上前扎安,蓉儿也起身福了福,“姨娘。”福尔敦倏地“喔”了声,“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公子微笑着起身,走到福尔敦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好了,小鸟快些啄食去吧,今日算你过关了。”福尔敦高兴地看向寒玉,“姨娘,你真好!”寒玉笑了笑,福尔敦跳着跑到圆桌边端起碗吃起来,边吃边看向蓉儿,“姐姐,你快点儿过来吃啊。”蓉儿“嗯”了声,“福格,你也来。” 我盛了好多碗,寒玉将碗递给公子,公子坐下道:“这回日子久,来去的行李可收拾妥当了?”寒玉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几个孩子们的东西也都备好了,都在真真那儿收着。”寒玉顿了顿道:“爷,这回我就不去了,额娘她身子不太好,我想留在府里侍候着,您去也好放心。”公子想了会儿点了点头,“也好,府上的事儿你就支应着,能做主的就自个儿拿主意。”寒玉应了声,“您自己当心冷暖,江南的天虽不比京城冷,可那儿雨水多,到了夜里还是会有些湿凉的。” …… “蓉儿。” 我掀开马车帘子,蓉儿笑了笑,“姑姑,快进来坐。”我“嗯”了一声随即踩上马车的车板,弯着腰走进了车门,坐在蓉儿的身边。蓉儿瞅了瞅外面道:“怎么没见阿玛?”我道:“先在宫门口了,一会儿就能见到。”蓉儿“喔”了声,看向我,“吴师父是不是不去了?”我点了点头,“本来要去的,不过这几天老寒腿又犯了,郎中说不能走那么远的路,所以就只能留在家里将养了。”蓉儿道:“福尔敦这坏家伙一听说吴师父不去,可得意了,说是这回没人跟阿玛告状了。我对他说,没人跟阿玛告状阿玛也照样管你!”话音刚落,马车就走起来了,蓉儿的身子微微往后一仰,我扶住她,笑着道:“坐好了。”蓉儿“嗯”了声,“姑姑,为什么这回凤仪额娘也不去呀?”我一嗔,静默了会儿道:“因为她要在家里陪着大奶奶说话啊。”蓉儿点了点头,而后对着我微微笑了笑。 这回出行的队伍真的是空前的浩大,光我们府周围的几条街道上就有好几行人马,而且全都带上了家眷,浩浩荡荡的马车把街道都快塞满了。京城的老百姓一个个都走到街道两旁来看热闹,虽说是在天子脚下,不过像这样壮观的场面还是不曾见到过的。因而,尽管自个儿不跟着去南巡,这些男女老少的脸上还是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 从府里到宫门口并没多远,可是车马实在是太多了,沿着鼓楼大街一路出了地安门,每行到拐弯儿口,就能遇见一波接着一波的人马过来汇聚,车行速度就快不起来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明珠府的人马总是排在前头的,除了王府之外,别的车马队伍遇见我们都是要让道请我们先行的。 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过了端门,总算是清楚地看到了又高又气派的午门。没有了市井上的熙攘嘈杂之声,周遭变得越来越安静,佩刀的侍卫也愈发多起来。半晌,马车渐渐停下来,有小太监来给我们掀帘子,“可以下来了。”我“哎”了一声而后拉着蓉儿的手走到门前,那个小太监立马扶着蓉儿慢慢走下去。 到了下面,满眼睛都是穿戴得体的人,中间的御道被空了出来,周遭人虽多,不过声响却不大,秩序也很井然。齐布琛姨娘带着揆叙,福格,福尔敦叔侄仨人站在我们边上,我和蓉儿站一块儿。过了好久的样子,四排着装统一的佩刀御林军齐着步子从午门下走过来。他们分列在御道两侧站定,每隔几步路就站着一个御林军。过了一会儿,不知是哪儿传来一句“跪”的号令,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接着就听到山呼万岁的声音。福尔敦探着脑袋在那儿转个不停,齐布琛姨娘立马把他的头按了下来。蓉儿“噗嗤”一笑,偷着看了福尔敦一眼,也随即把脑袋低了下去。 “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伴随着这浩大的叩安声,一辆装点得奢华无比的龙辇从午门下方缓缓驶过,接着就是接踵而至的宫车和数不清的低着头的太监宫女。“阿玛!”福尔敦看向蓉儿,兴奋地嘀咕了一句,我偷偷往龙辇的方向瞟过去,还真的是公子。骑着一匹干净漂亮的白马,没有着戎装,而是一身宝蓝色的绸缎袍子,腰间的玉佩轻微地晃动着。蓉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子慢慢过来,脸上的笑容甜得像花蜜,公子也看见我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 很快,圣驾行定,一个十来岁看着和蓉儿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恭敬地走到龙辇前。这位小爷一身明黄色的装束,辫子上缠着大红色的流俗,神情泰然自若,我心里这会儿已经猜出了几分。他跪在龙辇前,磕了三个头,而后拱手道:“儿臣胤礽恭请皇阿玛圣安,请皇阿玛旨意。”果然是太子爷,几句话说得不紧不慢,年龄不大,却已经很有架势了。 “宣旨吧。” “嗻。” 太子爷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双手接过梁九功递给他的圣旨,转过身面向正南直直地站好。他看了眼四周,淡定地展开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孽既平,台湾归化,廊清无外,声教覃敷。朕自亲政以来,京城近畿郡邑屡经巡幸,补助时施,而东南黎民风俗尚未周知。为省察黎庶之疾苦,检阅漕运河工之进展,朕钦定于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起驾南巡。于十月壬寅,次泰安,登顶泰山,祀东岳。辛亥,次桃源,阅河工,临视天妃闸。壬子,渡淮。甲寅,次高邮湖。丙辰,幸焦山,金山,渡扬子江。戊午,驻苏州。庚申,幸惠山。于十一月壬戌,驻江宁。癸亥,诣明陵致奠……” 不知是不是有意而为,太子爷这一句的声调骤然加高,语速也变慢,似乎是要所有的人都听清楚。话音刚落,我明显感觉到周遭的人的身子都微微地往上抬了抬,远远地望过去跪在对面的那些大臣们都纷纷对视了几下,随后又把头低了下去。太子爷没有顿住,而是接着念道:“乙丑,泊舟燕子矶。辛未,临阅高家堰,次宿迁,过白洋河。戊寅,次曲阜。乙卯,诣先师庙入大成门,上大臣殿。庚寅,起驾回鸾。着自亲王以下宗室觉罗、内大臣侍内、内务府、武备院、上驷院、銮仪卫、各驷官及各旗护军统领,前锋统领等官,至各衙门扈从官及各执事、人员俱预行派出,伴驾随行。钦此!康熙二十三年甲子,九月二十八日。” 语毕,太子爷奉着圣旨正身退到龙辇右前侧,深深地俯身拱手,伴着一声“皇上起驾”,龙辇蓦地从御道上缓缓行驶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又一阵响遏行云的山呼万岁声,比方才的更加恢宏响亮。 第六十九章 十里湖光载酒游 十月,苏州府。 “阿玛,这是哪儿,好热闹!” 公子揽着蓉儿的肩慢慢地往前走着,“苏州城里最最有名的山塘街,好玩儿的东西可多了。”蓉儿高兴地看了看我,“姑姑,福尔敦这会儿一准后悔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一定得把这儿说得要多好玩儿就有多好玩儿,让福尔敦眼红,谁让他不跟着我们出来的!”我笑着和公子对视了一下,公子道:“看中什么喜欢的就挑,到了这儿用不着愁空着手回去。”我和蓉儿都高兴地应了一声,蓉儿张开臂膀,闭上眼睛恣情地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睁开眼睛转身道:“好香啊,姑姑,你闻到了没有?” 我点头“嗯”了声,而后看向公子,“这是什么花的味道,怎么从来都没有闻见过?”话音未落,两个十二三岁的汉人装束的小姑娘提着竹篮子走过来,一个穿着淡粉色的裙衫,另一个穿着鹅黄色的衣裳。她们微笑着对我们说了一句什么话,口音又甜又糯。公子看着我和蓉儿道:“在问你们要不要买白兰花。”蓉儿“哦?”了一声,随即走上前去掀开那个穿淡粉色衣裳的姑娘篮子上面盖着的蓝印花布,脸上写满了兴奋。 蓉儿挑来挑去的拾了两朵白兰花,而后递了一朵给我,“姑姑,你闻闻,真的好香。”我凑到鼻子上深吸了一口,笑着点了点头看向公子,“爷,是好闻。”那两个姑娘开心地相互看了看,而后对着蓉儿说了些什么,蓉儿揉了揉脑袋看向公子,“阿玛?”公子点了点头,递了一锭银子给她们,那个粉衣裳的姑娘接过银子很快把满满一篮子的白兰花都给了蓉儿。蓉儿欣喜若狂地捧着那只竹篮子,“这么多啊!”公子看着我们道:“这种白兰花是苏州府的特产,别的地方都没有,喜欢就多买一些,带回去装到香囊里头。” 蓉儿笑着“嗯”了声,那两个姑娘走到我们身边,一人拿起一朵把白兰花佩到了我们的衣襟上,而后摆了摆手笑着说了一句“再会”。这句话我倒是听懂了,也学着她们的口音“再会”了一下,那两个姑娘抿嘴笑了笑,随即侧着身子给我们蹲了个福。公子微微颔首,接着带着我和蓉儿往前面走。脚底下的路是用窄窄的青砖铺成的,青砖缝里有青苔,砖面上还有雨点打过的痕迹,看上去像是有很长很长的年数了,走起来觉着特别有味道。 街道右侧是一条又长又窄的河道,姑娘们在河埠上头拿着搓衣板洗衣裳,也有在那儿淘米的。她们的笑声清脆而恣意,像是在干活又有几分像是在嬉戏,有几个年龄小的挽起了裤腿在河边的台阶上相互波水玩儿,头发上袖子上都是湿漉漉的。我笑着看向公子,却蓦地瞧见他的眼眸里此刻有些怅然若失,我知道公子是想起表格格了。那年在暖阁子里初见表格格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她说话的声音,她追逐笑闹的样子,她透亮透亮的眼睛,也是和眼前这些小姑娘们一样的,真的好像好像。 蓉儿低头摸了摸胸前的那朵白兰花,抬头道:“阿玛,您能听懂这儿的话啊?”公子回过神,和声道:“和先生们处久了,平日里常听他们说家乡话,都是吴语,和苏州府的方言差不多音儿。”蓉儿点了点头,“这里的话真好听,等回去了,也让吴师父教我几句。吴师父说他是吴江人,离这儿近得很,一准也会说。”公子笑着摸了摸蓉儿的头,“用不着回京就能学。”说罢往前面不远处的茶楼指了指,“几个先生都在里头,正等着收蓉儿做徒弟呢!” “真的啊!”蓉儿仰起头往那儿瞅了瞅,随即拉了拉我的袖子,“姑姑,快点儿,我都等不及了!”说着就拉着我往那儿跑,我提着步子跟她过去,边跑边回头看公子,公子笑着点了点头也渐渐加快了步子。蓉儿轻快地走上架在茶楼前面河道上的那顶小石桥,停了下来,她摸了摸石桥的栏杆,又踮着脚尖儿往桥下看。正好有一顶乌篷船往桥洞的方向过来,船头摇橹的老婆婆在唱好听的吴歌,那个婆婆年纪很大了,不过皮肤很白很细嫩,看上去神采奕奕的。她的头上还扎了块青色的布,衣裳也是蓝印花布做的。 公子扶住蓉儿的身子,“别摔下去了。”蓉儿转身看向公子,“阿玛,今儿我不想回了,就想住这儿。”公子道:“好,依你,福尔敦和福格也过来,让你们坐一回苏州府原汁原味儿的乌篷船!”蓉儿咧开嘴,“谢谢阿玛。”公子笑着看向我,“顾先生一听到消息就把屋子给准备好了,就沿着这条河。这几日不当值,夜里就歇在这儿,让梁汾先生带你们好好地逛一逛苏州城。” 茶楼里的热闹劲儿丝毫也不必京城的大戏楼子差半分,刚一迈进门槛儿就能听到悠扬婉转的曲调,虽说听不大懂,不过这声音酥酥软软的,好听极了。我看向台上坐着的两个人,那位小姐手里抱着琵琶在弹唱,一旁的老伯手里的乐器倒是没见过。他们时而对唱,时而一唱一答的,眼睛里的神情很是丰富。我心里猜出了几分,这应该就是苏州府的弹词了,那年表格格过生日,公子特意请进府唱过一回的。 茶楼上上下下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的衣裳的颜色都很鲜亮,而且大多都是绸缎做的,到底是江南富庶之地。姑娘们不梳发髻,多半儿是汉人打扮,模样也长得好看。茶楼里的人各干各的,有喝茶,也有在下棋的,还有在那儿吟诗作画儿的。有卖茉莉花的姑娘提着篮子走到桌边问客人要不要,也有挑着冒热气儿的锅子卖茶叶蛋的。 我们虽换了平常的衣裳,不过这身旗人的装束还是挺显眼,还没走几步,顾先生就迎上来了,“容若,就等你们!”公子高兴地俯身拱手,“梁汾先生,久别了。”我和蓉儿也笑着福了福身,顾先生看向我们,伸着手指对着我晃了晃,“真真姑娘,刚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你了!”我笑着点了点头,顾先生随即俯下身摸了摸蓉儿的脸颊,看向公子,“都长这么大啦!”蓉儿甜甜地道:“顾伯伯,您得教我说你们这儿的话,如果学不会,我就不回京城了!”顾先生笑着拍了拍蓉儿的肩,“准保从命!” 公子笑了笑,顾先生满怀热情地把我们请上楼,几个先生都在楼梯口等着了,佩兰先生一看到我们立马道:“来,来,靠窗的位置,今日没外人,谁也不准拘谨,一块儿好好聊聊!”说着随即把我们领了过去,公子看向我,“快坐,佩兰先生的话不能不从命。”我笑着应了声,而后坐在了蓉儿的身边。蓉儿轻轻拉了拉公子,指向台上,“阿玛,那是什么戏啊?”公子看着她和声道:“这么多本主儿的先生都在,怎么问阿玛呢?”蓉儿喃喃地道:“人家不好意思嘛!” 汉石先生笑了笑,“蓉儿丫头,我们都看着你长大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小时候那会儿我还抱过你呢,都给忘啦?”竹垞先生立马接道:“可不是,还在我身上尿过一回呢,我就说了,怎么在你们那儿都没事,一轮到我就赏这么个头彩!”听完,周遭的先生们全都笑得合不拢嘴来,蓉儿皱着眉憋了好一会儿,忽地用手捂住脸。我笑着环住她的肩,轻声道:“好啦,和你说笑话呢。”公子挪开蓉儿的手,笑了笑,“这回连家底都被揭了,没什么不好意思了吧?” 蓉儿低着头,脸上红通通的,顾先生指着蓉儿道:“丫头,这就教你说一句苏州话。”蓉儿蓦地抬起头,“好啊,您快说。”公子笑着摇了摇头,顾先生想了会儿,指向窗外街道上那个肩上担着木桶的,手里在不停敲着什么木头疙瘩的人道:“就是他嘴里念叨的这句。”我顺着蓉儿的目光看过去,蓉儿闹不明白地看着顾先生的眼睛,“说的什么呀?”西溟先生捋着胡子慢悠悠地道:“笃笃笃,卖糖粥,荡荡山塘吃糖粥。烧烧香,求求福,吃吃团子又有福。” 我笑了笑看向公子,“公子,这句您听得懂吗?”公子摇了摇头,“这可是难住我了,都是和韵的,跟我们京城的儿歌一样。”荪友先生对着窗子外头高声喊了一句,下头走着的小哥立马转过身来走到茶楼口看向我们。顾先生道:“盛十碗上来。”那小哥放下担子,“哎,哎,晓得哉,糖粥十碗!”说罢忙不迭地揭开木头盖子,拿一个样子很怪的长长的木制器具伸进木桶一碗一碗地舀了起来。 “阿玛,我过去拿。”蓉儿说着就要起身,顾先生忙按了按手道:“用不着去拿的,一会儿就给提上来了。”说罢忙将桌子底下放着的竹篮子沿着窗外的墙面缓缓顺了下去,蓉儿饶有兴味地看向下面。只见那个小哥将盛好的十碗糖粥放在了竹篮子里,而后对着我们抬了抬手。蓉儿站起来,“我也弄。”公子道:“重得很,小心别弄翻了。”我笑了笑,“我来搭把手吧,也顺便过过瘾儿。”公子微笑着颔了颔首,顾先生将绳子递给我,蓉儿捏着绳子的前面,“一,二,三”,我使劲儿地往上提着,蓉儿兴奋得不行,一边提一边回头笑着看我。 还没提到窗口呢,我就闻着里头的米香味儿了,公子起身帮我们提了进来,竹垞先生和汉石先生把篮子里的糖粥给拿出来,放到了每个人的跟前儿。碗是陶做的,沿儿很厚,上面画了小桥流水,就是窗子外头的景儿。碗里的白粥上浇了一层厚厚的红豆沙,那小米看上去要比京里的米细得多也稠得多。蓉儿凑着碗口闻了闻,“好香啊,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佩兰先生笑着道:“吃着更香,快尝尝。”蓉儿“嗯”了声,顺着碗沿儿喝了一口,看向公子,“阿玛,可比家里的腊八粥好吃多了。”公子道:“还有更好吃的,明儿早上带你去吃八宝粥。” 顾先生道:“容若,真真,都动筷子,趁热吃,啊?”我点点头,捧起碗一块儿吃起来。蓉儿道:“顾伯伯,刚才那句话到底是怎么说的呀?”顾先生放下碗道:“这和京里的叫卖声从根上来说是一样的,‘笃笃笃’就是敲那木疙瘩的声音。”他边想边道:“卖糖粥,荡荡山塘吃糖粥,这个‘荡荡’就是‘逛逛’的意思。”蓉儿“喔”了声,顾先生接着念道:“烧烧香,求求福,吃吃团子又有福。”公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道:“这个团子是什么吃食?”汉石先生笑了笑,“团子就是带馅的元宵,我们这儿也叫汤团。”公子点了点头,“京城叫包子,江南叫馒头,是不是这个理儿?”顾先生点头道:“对,没错。” 蓉儿蹙着眉头拼命回忆道:“笃笃笃,卖糖……粥,荡……荡山塘吃糖粥!”随即转身对着公子道:“阿玛,我说得怎么样?”公子刮了刮她的鼻梁,“反正我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懂。”我“噗嗤”笑了出来,蓉儿撅了撅嘴,顾先生道:“师父这儿听懂了就成!”蓉儿笑了笑,得意地朝公子扬了扬眉毛。顾先生高兴了会儿,渐渐地敛起了笑容,他看向窗外叹了口气,“都齐了,就只差汉槎一个没到。” 佩兰先生搡了搡他的肘,“三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么几天?”公子和声道:“本来说好了一块儿来的,也怪我照顾得不周到,汉槎先生的腿疾又犯了,行动不太方便。所以就只能先留在我府里,先生要我带话给您,说这回您一定得和我们一起还京。”顾先生点点头,渐渐舒开了眉毛,笑叹一声,“对,对,去京城再聚!”说着立马朝角落里站着的店小二喊道:“给我们拿最好的酒来,今儿难得,得破回例!” 第七十章 谢家庭院残更立 “爷,您还记得路吗?” 公子微微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就在这附近不远,一走近就能闻到桂花香。”我点了点头,接着随公子往前面走。 已经是夜里了,下着透凉的秋雨,青石砖的路面走着有些滑。这是一条很深的巷子,不宽,江南人家管它叫弄堂。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周遭看不见什么行人,灯光也不太亮。弄堂两侧的墙面高高的,有很多地方都长满了爬山虎,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墨绿色的叶子都耷拉了下来。 公子和我合着一把雨伞,他撑着,我手里提着烛灯。沿着这条巷子已经走得很深了,回过身都看不见来时的路,却还是没有闻见桂花的香味儿。我看向公子,“爷,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这儿一点香味儿都没有。”公子道:“已经是十月天了,桂花早就谢了。”公子看向我,“是不是觉着冷了,要不先回去?”我摇了摇头,“不冷,这里的天刚刚好,我还是随您一块儿找吧,我也想看看呢。”公子微颔首,继续往前走着。 走着走着,瞧见前面不远处拐角口的地方摆着一个带大伞盖儿的摊子,下头有几张八仙桌,锅炉那儿往上窜着层层的热气儿。我心里头立马就暖起来,“爷,要不上那儿去问问?”公子应了声,“我也有些饿了,咱们吃些东西再走。”我笑着点了点头赶紧随公子走了过去。 那个老爹穿着藏蓝色的衣裳,胳膊上戴着白色的袖套,他看见我们过去忙招呼着坐。看我们身上的打扮大概也能猜得出几分来,他用京里话问道:“公子和小姐要吃点什么?我这儿有热茶叶蛋,热馄饨,酒酿圆子,糖年糕,糖芋艿,咸豆腐花,臭豆腐干……”公子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会儿道:“馄饨吧,好些年没吃了。”公子对着老爹点了点头,“两碗热馄饨。” 老爹应了声,转过身从热锅子里舀了两碗端过来,“来哉!热汤鸡丝鲜虾馄饨两碗……”公子微笑着颔首,我掏出钱袋要付银子,那个老爹忙推,“今日招呼完了你们就收摊了,这两碗馄饨就当是我老头子请客。”未及公子开口,老爹已经坐了下来,他高兴地道:“仗打停了,日子也太平了,万岁爷驾幸苏州府,我们小老百姓可是沾足了光,睁开眼就能碰上个贵主!”我和公子笑着看了看,老爹接着道:“老头子的这客也不是白请的,公子和小姐如果觉得味道还不错,回头再给我介绍些生意来不是一样?” 公子笑了笑,“那就谢谢您了。”我也朝老爹点了点头而后收起钱袋子和公子一块儿吃起来。老爹看着我们吃,“小姐觉得味道怎么样?”我放下碗,重重地点了点头,“比我们那儿的馅儿鲜多了,汤也入味儿。”老爹道:“那可不?这碗里的白虾米是洞庭湖的河鲜,天底下独一份的。” 公子拿帕子抹了抹嘴,“老人家,跟您打听个事儿?”老爹“哎”了声,拍了拍胸脯道:“公子说说看,凡是老头子知道的肯定得告诉您。”公子道:“可知道谢家的宅子在不在这儿?”老爹翻着眼珠子凝神想了想,随即看向公子道:“苏州府姓谢的人家不少,不知道公子说的是哪个谢家?”公子道:“江南四品茶监谢子彦的宅子。” 老爹倏地张了张嘴,“喔,您是说这个谢家。”公子点了点头,老爹略显紧张地看向我们,“您二位是谢家的……”公子道:“旧识。”那老爹蓦地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亲戚就好,要不然和谢家沾亲带故的,老头子可就不敢招待你们了。”老爹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多大的一户人家,眨眼的功夫,说没就没了。他们家的丫头小的时候见天到我这儿吃酒酿圆子,小丫头机灵俏皮,特别讨街坊邻居的喜欢。跟我也蛮要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就一直没见过了。” 我微微扯了扯公子的袖子,“爷……”公子回过神来,微笑着看向老爹,“您接着说。”那老爹又叹了口气,“哎,都说这做官的人家好,如果能太太平平的自然是这么个道理,吃穿不愁,谁不想过好日子?可这万一要大祸临头起来,还比不上我们小老百姓来得安稳。但凡是小指甲盖儿那么大点的事,人家上头要是乐意较真起来揪住你的小辫子不放手,要翻船还不是上头一句话的事儿?”老爹咽了口唾沫,“有时候想想啊,这穷日子也有穷日子的好,用不着担心脑袋搬家啊,这便宜哪能都让当官的给占了?” 公子静默了会儿道:“您说的在理。”我看了看公子,侧身对老爹说:“您到底知不知道谢家在哪儿呀?”那老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嘿,瞧我这破记性,晓得,苏州城里哪有不知道茶监谢家的?”说着忙引着公子的眼神往右手边儿的那条巷子指过去,“喏,看见了没有,那家坐北朝南的,屋檐比旁的几家都高出一截的就是。”公子倏地起身,我一惊,赶紧撑开雨伞随着踱过去。 “哎,记得给老头子介绍些生意来啊!” “爷。”我踮起脚给公子撑着伞,“您别淋雨。”公子接过我手上的伞接着走过去,“毓菱家里的灯还亮着。”我顺着公子的目光看过去,“好像是旁边人家的亮光。”公子静默了半晌,点了点头,“是我看花了。” 走近了,表格格的家就这么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不是幻觉,可我却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恍惚起来。眼前的这幢宅子和左邻右舍有着相似的格调,同样是粉墙黛瓦,屋檐儿也都是高高地翘起。雨水沿着黑色的瓦片滴到门前的砖头上,发出叮咚的响声。宅子的门远远没有明珠府气派,门楣上有四个门当,不过上面的彩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大概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谢宅”那两个字也模糊得快要看不清了。 宅门是隙开的,公子推开门迈进了门槛儿,我也随着他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四围的楼阁虽然破旧了,可上头的雕花还很清晰。雕花很是精致,百花,百果,都能看得清,被雨水那么一冲洗没有了灰尘覆盖,在烛灯下显得焕然一新。院子里的桂花树还在,花谢了,枝叶随着风在雨里摆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可以想得出来,如果有人打扫,这里一定是一个精巧玲珑的宅子。 桂花树下还有一口井,公子触摸着井沿儿上深凹下去的绳痕,很久都不说话。我道:“爷,明儿我们到表格格的坟上去看看吧。”公子点了点头,我道:“不过您得高高兴兴地去,表格格说过的,不要看见您难过的样子。”公子淡淡地笑了笑,“就这么办,带些她平常爱吃的,和妹妹说会儿话。” …… 回到河道口,顾先生已然在船里等我们了,摇橹的老伯走过来将船板垫好,公子搀着我的手走进了乌篷船。坐定,船顺着窄窄的河道摇晃起来,雨滴打在河面儿上,激起一团团细小的水花,水波慢慢漾开,很快就没有了痕迹。这里出了深巷,河两岸的茶楼酒楼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跑堂的店小二撑着伞端着热乎的吃食在河道边跑来跑去。悠扬的弹词从楼里传出来,好看的长串儿灯笼发出的光照到河面上,泛起五颜六色的亮光。 顾先生定定地看着公子道:“找着了没有?”公子微笑着点了点头,“见到了,和心里想的差不多,就是稍微荒了些。”顾先生道:“宅子是好宅子,可有钱的富商与其花钱搬进去住,还不如自己建新宅来得划算,没钱的人家又住不起,所以就一直僵在那儿。” 公子道:“苏州府的藏书楼多不多?”顾先生想了会儿道:“私人手上的珍本善本不少,不过成气候的藏书阁倒是没几家。这些宋元的刻本也大多在商贾手里,肯出手的不多,都留着做家资的。”公子认真地说道:“我出资把毓菱家的宅子修缮一下用作藏书,您看如何?”顾先生高兴地道:“那自然好,只是光做藏书楼稍稍空泛了些,不如照着蕴墨斋的规制修一所会馆,让江南的文人也好多一个雅集的地方。” 公子高兴地点了点头,“我书房里有些年数久的好书,我这些日子正琢磨着给它们在江南安个家。您这回上京给一块儿参谋参谋,看看哪些书是用得着的?等这些书到了这儿还得麻烦您时常照应着。”顾先生击了击掌:“什么麻烦,我巴不得呢!”公子笑了笑,“这我就心安了。” “哎?”顾先生指了指,“容若,这会馆得你来起名,再写块牌匾。”公子想了会儿,“毓菱阁。”顾先生点了点头,“是个雅致的好名字,生长红菱的地方,说的不就是江南水乡吗?”他说罢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毓菱阁,就这么定了!” 我静静地看着公子,感觉好像有些恍如隔世,我们才来了几日,京城却已经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了,而只有眼前看到枕河人家才是真实的。船摇到了山塘白公堤附近,摇橹的老伯渐渐把速度慢了下来。我隐隐地听到了琵琶声,脑子里全是蓉儿背过的那首琵琶行。我微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念着: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琵琶声越来越近,此刻传到耳畔的竟然是贺铸的那几句鹧鸪天。我蓦地睁开眼睛,公子又在想心事儿,我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爷,快到住的地方了。”顾先生笑着看向我们,“可听到琵琶曲了?”我“嗯”了一声,公子道:“着实好听,只是在阊门边上听这曲子还是有些受不住,这姑娘唱得也凄切了些。” 顾先生道:“她叫沈宛,小字御蝉,是乌程有名的才女,什么都好,就是身世飘零了些,自幼父母双亡,实在是个可怜的姑娘。我回来那年,她正好自赎自身从乌程辗转到苏州,自那时起就一直在这里教穷人家里头那些念不起书的女孩子们弹琴认字。” 公子听着,点了点头道:“一个女子要在这世上独自安身立命,也确实不容易。”顾先生很欣喜地看向公子,“御蝉很仰慕你,连平常教孩子们习字的范本都是你的《饮水集》,要不你们见见?”顾先生说着立马看向我,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公子静默了会儿道:“时辰不早,就不去打搅了。”顾先生愣了愣,不过很快就缓过神来,他笑了笑,“也好,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 乌篷船仍旧慢悠悠地往前行径,公子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一个地方,我看过去,是高高的城门。阊门,苏州府的北城门……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我走到公子的身边,看向他的眼睛,“爷,该上岸了。” 第七十一章 枇杷花底较书人 “蓉儿丫头怎么今天不跟着来啊?” 公子道:“几个孩子一块儿去逛庙会了。”顾先生点了点头,“喔……对,想起来了,玄妙观那儿是有一场轧神仙,孩子们顶顶喜欢了。”顾先生说罢张望了一下塔顶,“哎,容若,圣上那儿不会误了差事吧?”公子道:“不碍事,皇上此刻在云岩寺里听僧人说佛法,刚下了旨意说今明两日都驻跸在寺里了。我也是徇私一回,没来那会儿就已经把这些日子的值都当完了,好彻底偷闲几日。”顾先生放心地笑了笑,“那就好,总算可以尽兴轻松轻松,不必老是掐着时辰了。” 在细滑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往高处慢慢走着,身边是片不大的茶园,种的是这儿特有的云岩山茶,此地是后山,比前面要安谧许多。我道:“顾先生,我觉着这儿和前几天去的几家园林都不一样。”顾先生和公子同时看向我,公子笑着道:“怎么个不一样?”我想了会儿,“嗯……那些个私家园林好看是好看,不过都是人雕琢出来的,这里却是真山真水。”顾先生晃了晃手指,“哎呀,真是一语中的啊,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我笑了笑,公子道:“真真,来苏州不来虎丘是一大憾事,这可是苏东坡说的,我们今日算是把这个缺憾给补上了。”我笑着“嗯”了声,“您上回来的时候没到这儿吗?”公子道:“隔得太久了,只记得云岩寺塔是斜的,像剑池,千人石什么的就记不清了。不过方才人太多,还是没看真切。”顾先生回身道:“游虎丘只有晚上最好,白天闹哄哄的哪里游得出味道来?我们夜里就在半山腰的凉亭里摆些酒菜,边说话边赏景。哎,真真,你得在,我得好好地跟容若下盘棋,你得点目。” 我笑着看了看公子,“嗯,我从命就是了。”顾先生指了指前面,“你们快看,荪友,佩兰,汉石他们几个都在那儿,八成又是在联诗。”公子脸上一喜,“走,我们也凑凑热闹去!”我随着公子加快了步子,顺着石径迈过几步台阶,上了一个缓坡后,俯眺下面,河道纵横交错,人家星罗棋布,整个苏州府的全景儿尽收眼底。 不远处是一家铺子,上面挂着的布上写着“云在茶香”四个字,前面的空地上摆了很多张藤椅和红木桌子,估摸着是给游园的人歇脚喝茶用的。先生们都在,只是这会儿一个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他们背着身围在一张红木桌子跟前儿,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些什么。 “山—水—总—归—诗—格—秀。” “这是谁出的联子?”顾先生笑着走近,我和公子也走过去。佩兰先生回过身,看见我们一脸的欣喜,他笑着道:“你们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御蝉出的上联!”只见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一个身着湖蓝色裙衫的姑娘站在桌前,手里提着毛笔。她就是顾先生提起过的沈宛,乌程的才女,看上去好像比我大几岁的样子,很清秀的脸,没有想象中的浓妆艳抹,一丝风尘味儿也没有。 顾先生道:“来,我给你们介绍,御蝉,这就是纳兰公子。”沈姑娘微嗔,搁下毛笔,走过来朝公子福了福身,“见过纳兰公子。”公子随即拱手回礼,“御蝉姑娘有礼。”顾先生又引着沈姑娘走到我面前,“这是真真姑娘。”沈姑娘定定地看着我,福身道:“见过真真姑娘。”我也微笑着福了福,“见过御蝉姑娘。” 半晌,汉石先生道:“好了,这礼也该行完了,可以来看联子了吧?”顾先生朗声道:“对,对,都过来。”我随着公子走到方桌旁,荪友先生道:“这是御蝉的联子,今日又是和容若头一回碰面,我看这样,这个下联容若来对,算是相识的凭证。”话音刚落,顾先生忙应和道:“这个主意好。”他随即看向公子,“容若,你可不能输给女才子啊。”一旁的先生都拍手叫好,沈姑娘微微笑了笑,“公子请。” 公子走上前,沈姑娘将毛笔递给他,公子接过毛笔微笑着颔首道:“若是让御蝉姑娘见笑,还望包涵。”沈姑娘微微摇了摇头,“公子过谦了,是您指教御蝉才是。”公子笑着蘸了些墨,凝神看了会儿上联,又抬头回望了一番四周的景致,挥毫起来。我顺着公子的笔触看下去,随着先生们一块儿念道:“笙—箫—恰—称—语—音—圆。”我笑着抬起头,却蓦地对上了沈姑娘的目光,我有些生硬地笑了笑,随即复低下头去。 …… 夜晚,虎丘山麓。 公子和顾先生走在前面,我和沈姑娘紧随在他们身后,大概是因为圣驾驻跸的缘故,整个虎丘山庄此刻挂满了大大小小约莫上千盏明亮的宫灯,根本无需灯笼照明。公子他们走到一个水潭子附近忽而顿住了步子,沈姑娘也站定。公子看向水潭对岸的崖壁上的题字,念道:“虎丘剑池,这四个字都是颜真卿的真迹吗?”沈姑娘道:“‘剑池’二字是真迹,‘虎丘’是后人加上去的,所以有‘真剑池,假虎丘’之说。”公子笑着颔首,“长见识了。” 顾先生道:“我们要不要到‘别有洞天’去看看?”公子点头道:“自然要去,早就想看看了。”我和沈姑娘跟着走过去,紧挨着水潭子有一顶很窄的小石桥,石桥下面是山涧的流水。水流细得很,水速也极慢,故而听不到急湍碰撞石头的声响。周遭竹木繁盛,遮住了宫灯的亮光,我们只能借着月光看清脚下的路。公子和顾先生站在小石桥上,我走近微微扯了扯公子的衣袖,轻声道:“爷,这儿怎么阴冷阴冷的,您还是回去添件衣裳再来吧。” 公子和声道:“我不冷。”说着指了指下面,“这就是剑池,藏着剑气的,自然是有些寒气逼人。”沈姑娘笑着看向我,“姑娘看,这道水池是不是有几分像宝剑,相传吴王阖闾的墓就在这下面。”我“喔”了一声,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这些隔了好几千年的故事我真的是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来,可是公子喜爱听,沈姑娘又什么都知道。 顾先生引着公子走过去,“喏,到了。”我看过去,一面笔直的湿漉漉的崖壁,下面一个山洞,题着“别有洞天”四个字,洞里头像是一点儿亮光也没有,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拿出柴火,沈姑娘忙接过我手上的灯笼,我划亮烛火揭开灯罩将烛灯点亮。公子和顾先生已然走到洞口了,我慢慢往前挪着步子,想到什么吴王阖闾墓,一时间一阵毛骨悚然。走到洞口处,岩上透凉的水滴突然间滴到我的额头上,我一惊,身子一哆嗦,沈姑娘看向我:“怎么了?”公子转过身走过来,笑了笑接过我手上的灯笼,“害怕了?” 沈姑娘笑着道:“顾先生,您和纳兰公子进去吧,我陪真真姑娘先到揽月榭里坐会儿。”顾先生点头道:“好,我们瞧完了就过去,还要下棋呢!”沈姑娘微笑着颔首,顾先生随即和公子走进去,走了几步倏地回身对着我们道:“哎,御蝉,先去把棋盘摆好!” 我和沈姑娘并着肩走在石径上,我看了看她,她也正在看我,我微微笑了笑,她也微微笑了笑。耳畔萦绕着的是抑扬幽婉的昆腔,月色如水,清泉叮咚。我心里什么也没在想,只是很入神地看着眼前如梦似幻一般的夜景,把自己想成是画里的人。我不说话,沈姑娘也不说话,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往前走着。 过了半晌,脚下的道开始平整起来,不再是细石子路了,周遭的灯光也亮了些。道很宽,这儿地势不算低,左侧的下面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是活水,通着山庄外头的河道的。俯望下去,有几条精致的木制小船在河道里晃悠着行进,船里坐着的人大概身份不低,有甜嗓音的姑娘在给这些贵主儿唱吴歌,唱的是“枫桥夜泊”。路的右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潭子,看模样应该是方才那块崖壁的另一侧。水潭很平静,一丝波纹也看不见,在淡淡的月色下,真的像是一块平整的碧玉。 我看向右前侧,“御蝉姑娘,那个就是揽月榭吧。”沈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是啊,这是整个苏州城里看月亮最好的地方。”我们走过去,这个水榭紧临着潭子,是方形的,四围有雕花的阑干。水榭中间有一张石桌,棋盘早就摆好了,还有刚泡好的热茶。沈姑娘让我坐,而后也靠近我坐了下来,“姑娘可有二十了?”我点了点头,“二十四了。”沈姑娘微笑着颔了颔首,“我比姑娘大一些,如果不嫌弃,我倒是很想有个妹妹。”我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道:“宛儿姐姐。” 顾先生大笑了两声,“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认上了,御蝉,你这回可是捡了个大便宜,这么好的妹妹上哪儿找去?”沈姑娘笑着起身,我也起来福了福,“公子,您和顾先生好快,我和宛儿姐姐还没说上话儿呢。”公子道:“真真,不和御蝉姑娘下盘棋?”我笑了笑,“我那点儿水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还是藏拙的好,要不可是给您脸上抹黑了。”沈姑娘道:“没事的,下棋不过是消遣娱乐,不在乎输赢。” 公子道:“你放开了下,我在一旁看着,给你当军师。”顾先生立马击掌道:“那我可得给御蝉把把关,不能让你们太占上风了!”公子把折扇放到了桌上,坐在了我的一侧,顾先生也坐好。沈姑娘道:“真真持黑。”我看了看公子,公子颔首,“拿吧。”我“嗯”了一声,拿起棋盒里的一粒黑子。我心里好紧张,揪着的,从来都没有这样下过棋,一时看着棋盘上的四点星位我竟然连第一粒子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想了老半天,才蹑手蹑脚地摆在了右下侧的星位上,我落完子,沈姑娘想都没想就放下去了。 一口气儿还没顺下去,又轮到我了,我偷偷瞟了瞟公子,公子笑着道,“别怕啊。”我“喔”了声,又拿起一粒黑子,在手里头悬了半天,眼睛从上瞟到下,又从左瞟到右,就是拿不定注意。最后觉着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就胡乱放了下去,也不知道对不对。沈姑娘正欲落子,我心里一急,忙捂住那个地方,“哎,我下错了,不走这步。”说着赶紧把那颗子拿了起来,公子笑了笑,“怎么有悔棋的?” 我道:“我一时走神想错了,不能算数。”说着又换了个地方落下去,沈姑娘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等她落完子,我立马就后悔起来了,这还不如刚才的那步呢。可总不能再悔棋了吧,我顶了顶公子的鞋尖儿,想让他替我出出主意,可接连顶了好几次他就是故作不知。我也豁出去了,反正我这棋艺到底如何顾先生和沈姑娘一准儿早给瞧出来了,次就次呗。下了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沈姑娘已然占了上风,公子又不帮我,我是越下脸越红,即便是这会儿让我躲到那个“别有洞天”里头我也甘愿。 “哎,这步要下去可是真没救了。” 我看向公子,“那,那您说放哪儿?”我硬把棋子塞给公子,公子笑着摇了摇头,替我落了一子,“接着下吧。”我笑着把棋盒递给他,微微皱了皱眉,顾先生道:“容若,你就好事做到底吧。”我忙道:“就是就是,我是一步都不会落了。”说着忙起身让公子坐,随即坐到他方才的位置上。 公子的棋原本就精,不过沈姑娘也丝毫不逊色,刚刚下着的时候已经明显感觉招架不住,可这会儿在旁边看才知道沈姑娘跟我下棋时才用了几分力。好些招数都是连看都看不懂的,不过从神情上来看,就能知道这棋下得有多微妙。收拾我的残局尚且如此,若是从头下起,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公子的对手不多,不过沈姑娘算得上是一个。 …… “公子,御蝉认输了。” 第七十二章 天外孤帆云外树 这几日走街串巷,游山玩水,和顾先生他们一道同行,把苏州府里好玩儿的景都给兜遍了。从离京起一路南下,走了这么多地方就属姑苏的街道名儿最有诗情画意,什么‘因果巷’‘司棋街’‘仓米街’‘十梓街’‘桃花坞’,每一条叫得上名儿的巷子都能被顾先生讲出一长串故事来。沈姑娘也一直都在,她似乎和公子很谈得来,谈古论今,说着说着就能想到一块儿去。唯有些抱憾的就是此次圣驾南巡的行程里没有一直都想去看一看的杭州城,苏州府已是最南面的一处了。 御制的官船铺满了洞庭湖的湖面,这儿已经出了苏州城,眼前不再是这些天见惯了的小桥流水了,极目之处是潋滟的湖光山色。湖面很是寥廓,看不到岸,只有或者孤立或者延绵的岛屿,很秀气,公子平日里画的山水画儿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明珠府有很多条官船,公子一人一条船,齐布琛姨娘带着揆叙,蓉儿,福格和福尔敦一条,老爷也是独自一条。公子今日在御驾前当值,把几个先生和沈姑娘都请到了自己的船上,让我照应着。这船很大,船身上的雕花也很精细漂亮,里头的摆设和平常屋子没有大的分别,有卧房,也有客厅。 我端着泡好的茶水走进去,他们这会儿正在看公子的词集。看见我走近,顾先生笑着招了招手道:“真真,你来得正好!”我笑着把茶壶放到桌子上,沈姑娘过来帮忙倒茶。顾先生道:“容若这几日可有新填的词?”我点了点头道:“写了好几篇“梦江南”,晚上抄好了给您。”佩兰先生道:“不急,这一路北上圣驾要驻跸金陵和曲阜,到时准保还有新作,回京一块儿给。” 我点了点头,沈姑娘道:“真真,你也坐,你看,倒是我们反客为主了。”我笑着坐下来,“顾先生,快要到您的老家了吧?”他稍有些惊讶地看向我,“哎,你怎么知道?”我笑了笑,“您忘啦,我早就知道您是无锡人。”他点了点头,“对,是说起过,我那老宅子就在惠山底下,离这儿没多远,等过了洞庭山就看见了。”他说着看向沈姑娘,“哎,御蝉,云门社那边肯定都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 沈姑娘看着诸位先生道:“上回雅集的时候,几位都在京,我们这儿冷冷清清的,就梁汾先生一人挑大梁了。”荪友先生长叹一声,“不容易啊,盼了多少年了,总算把容若聚到惠山来了,想想……这辈子还能有什么缺憾?”荪友先生有些唏嘘地摇了摇头,汉石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这只是开了个头,有这一回还怕没有第二回?往后在苏州有了会馆,京城又有蕴墨斋,还不是南面北面都有碰头的地方?” …… 无锡惠山,云门社。 圣驾驻跸惠山,公子一直心驰神往的云门社总算是见着了,这是顾先生早年自己结的社子,就在惠山脚下的‘二泉书院’里头。有好多没见过的江南士子都来了,顾先生和沈姑娘他们全都认识。救赎吴先生入关的事情早已传遍了四海,这些年公子的词集也随之传唱开来,这些士子们光看词作就已经钦慕得不得了,这会儿亲眼见着公子更是难抑欣喜。可激动归激动,想着公子毕竟是有身份的,这些江南儒生们一开始还是不免有些拘谨,不过聊着聊着见公子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也就渐渐地放开了,彼此间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公子道:“这里是无锡,为什么种浙江的茶?”顾先生笑了笑,“御蝉,你们那儿的故事,你来讲。”沈姑娘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安吉的白茶虽然说是浙江的特产,不过是宋徽宗的贡茶。当年徽宗游玩到无锡惠山,觉得此地泉水甘甜,泡出来的白茶特别香醇可口,所以惠山的泉水也就成了贡品。” 说的东西我大都不懂,也插不上话,就走到屋子外头听孩子们读书的声音。这座书院的房子真好看,典型的江南风格,白色的墙,黑色的砖瓦,高高翘起的屋檐儿。庭院里的银杏树的叶子金黄,上面结了好多好多的白果子。有几只小鸟在枝叶间叽叽喳喳地叫,清风微微地扫着地上的落叶,金黄的银杏叶飘落在我的绣花鞋上。我俯身拾起那片叶子,抬头望着累累的果实,不禁羡慕起这里的人来。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京城的书院里到处都是大红的柱子,金碧辉煌的彩漆,见着了心就静不下来了。 这里的孩子的读书声都是江南口音,不带弯儿的,听上去很清爽悦耳。教书的先生们也大都是云门社里的江南士子,光教书不当官儿的。我走过一间屋子的门口,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立马就看见了我,他偷偷瞟了眼师父,见师父没在看他就用书挡着头往我这儿瞧,小眼珠子转溜个不停。 “润泽,把我刚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那孩子呼啦一下子坐正,眼睛呆呆地看着师父,模样可爱极了。我掩鼻笑了笑,轻声走回到院子里,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蓉儿的声音。 “姑姑!” 蓉儿提着裙摆往这儿跑,我转身笑着走过去,“蓉儿,阿玛正要我来找你呢,弟弟们呢?”蓉儿喘了口气儿,“我……我看见小姑姑了!”我一惊,“没看错吧?真的是小姑姑?”蓉儿重重地点点头,咽了口唾沫道:“我和弟弟在山后面放风筝,瞧得真真儿的,肯定是小姑姑,错不了!”未及我反应过来,蓉儿已经跑上了屋前的台阶,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佩兰先生正在写诗,听见声响笔尖儿倏地顿住,抬眼看是蓉儿随即看着大家笑了笑。 公子道:“蓉儿,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蓉儿看了看屋内的人,福了福身,随即走过去拉着公子的袖子,“阿玛,我看见小姑姑了,就在后山的茶园子里!”公子一嗔,看着蓉儿,蓉儿肯定地点了点头,公子蓦地走过来,回身向先生们深深拱了拱手,“失礼了”,随即快步出了屋子,蓉儿也跟着跑了过去。 惠山的后面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茶园,采茶的农妇很多,福格和福尔敦看见我们立马就跑过来,公子俯身定定地看着福尔敦,“真的是小姑姑,没看错?”福尔敦很重地点了下脑袋,“嗯,刚刚看见了,这会儿又不在了!”公子放开福尔敦,抬眼张了张,提着步子往茶园子里走进去。那些采茶的姑娘看见公子无不笑着窃窃私语,公子看着她们的时候,一个个都纷纷低下头抿着嘴笑,手里在摘茶叶。我和蓉儿顺着公子的步子,公子走在前面打听,我和蓉儿在后面问。 这么多人,真的是有些漫无目的,我看见一个和淳雅差不多身量的姑娘,心里一喜,我轻拍了拍她的背,那姑娘转过身,不是。我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京城口音。”她摇了摇头,“京城口音是什么样的?”蓉儿抢道:“就是跟我一个样儿的。”那姑娘想了会儿,摇了摇头,“我才来了几天,没见过。”我失望地点了点头,“对不住。”她看了看我们接着转过身采茶叶。 蓉儿放开了嗓子高喊着“小姑姑”,福尔敦和福格也跟着喊,周遭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向我们,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天色渐晚,采茶的妇人陆陆续续地收筐回家了,茶园里的人少了起来。贵喜慌慌张张地紧着步子跑到公子跟前,扎了个安,“爷,不早了,再不走就得误了当值的时辰了。” 公子心神不定地转过身,顾先生恰好也来了,“容若,你先放心去。人在惠山就好,我这里熟人多,一定能打听出来,说不定晚上就有消息了。”公子想了会儿,看向我,“真真,你们随着梁汾先生,一有消息就来告诉我。”说着看向几个孩子,“这事儿可不能跟别人说,谁都不行。”蓉儿,福格和福尔敦都认真地点了点头。贵喜催了催公子,“爷,快走吧。”公子又看了看身后,迅速转过身和贵喜一道走出了茶园子。 夜里,在顾先生的四处打听下,终于在惠山西南的一户农舍里探听到了淳雅的下落。我提着灯笼领着公子往那儿走,这个地方很偏,没几户人家,只能听到几声鸡鹅的叫。顾先生在栅栏口等,公子站定,顾先生对公子点了点头,“见着了别对丫头说重话。”公子点头,顾先生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也点了点头随着公子走进院子。公子走到屋门口,步子渐渐顿住,他抬手欲碰门可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我看了看公子,轻轻把屋门推开,蓉儿站了起来,“阿玛。” 淳雅站着,从上到下已经看不出是个贵府的格格了。她穿着白底小碎花的粗布衣裳,淡绿色的裤子,也是布的,全身没有一点儿首饰,可脸上还是干净得体的。她的眼神一如过去的执拗,这身平民百姓的打扮丝毫没有遮掩住她骨子里的高贵。 蓉儿站在她的身边,眼神徘徊在公子和淳雅之间,除此以外,屋子里没有旁人。公子走到淳雅面前,淳雅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公子没说话而是抱住她,淳雅终究受不住,靠在公子的衣襟上流起眼泪来。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伤心事,可她此刻不知道用第二种方式来诉说,只想痛快地哭一场,她的心思,公子懂。 …… 顾先生在书院里安置了好几间屋子,淳雅开始怎么都不肯,不过公子劝了几句还是随着过来了。这里晚上很安静,是说话的好地方,淳雅坐在公子的房里,我坐在她身边,公子让蓉儿睡觉去了,屋里就我们三人。 公子看着她,“你怎么会一个人的?” 淳雅静默了半晌,“阿哥,被你说着了,他看中的是我的家世,不是我的人。我走的时候身上没有带很多银子,没几天就花完了,他开始待我还很好,可是我钱没了就说后悔跟我出了京城。他说如果在京城,他还是个名角儿,说是我连累了他……”淳雅说着哽咽起来,我把帕子递给她,淳雅摇了摇头,擦了擦眼泪道:“后来,他也不唱了,我又没有进项,他就出去赌钱,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把我的首饰全给输光了。还要我写信问你们要钱,我不肯,他就打我,我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就一个人逃了出去。身上又没银子,饿了好些天,后来在路上晕倒了,有个茶农看我可怜就把我带了回去。就是现在的这户人家,他们给我吃饱,我给他们家采茶叶算作是还他们工钱。” 我听得难过得不行,又气又心疼,公子看着她,轻抚着淳雅的脸,“跟阿哥回去吧,再也不过苦日子了。”淳雅摇了摇头,“我不走,我的心已经死了,回不到过去了……”淳雅轻叹了一声,“我现在过得挺安稳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虽说过得清苦了些,可能自己养活自己,觉得自在。再要让我回去过那种锦衣玉食每天被人逼着干这干那的日子,我心里只会更觉着苦。” 淳雅累了,躺在公子的榻子上睡着了,我帮她掖紧被角。她一定很久很久都没有睡过这么松软舒服的床了,这会儿睡得好沉好沉。有人碰门,我和公子都警觉起来,公子放下帐子对我点了点头,我走过去往门缝外瞧了瞧,是顾先生。我心一定,把门打开,公子拱手,顾先生道:“容若,有件事要与你商量。”公子点了点头,看了看榻子,“进屋说吧,睡着了。”我把房门关紧,公子和顾先生在隔屋的罗汉榻上坐定,我给顾先生倒茶喝。 顾先生道:“淳雅肯不肯回去?”公子摇了摇头,“就想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她当初走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顾先生点了点头,“淳雅丫头我一直挺喜欢的,性子是倔了些,不过是个好姑娘。”他看着公子的眼睛,“我那儿子比淳雅大一岁,至今未娶,在书院里头教书,没考功名。如果淳雅丫头愿意,我倒是有这么个想法,想问问你的意思?”公子慨然地看着顾先生,“当真?”顾先生定定地点头,公子道:“我去和淳雅说,她要乐意,那就再好不过了。”公子顿了会儿,“梁汾先生,成与不成,我都得谢谢你。” 第七十三章 明月多情应笑我 次日,在顾先生和沈姑娘的陪同下,我见到了马云翎年迈的娘。老人家就寄住在顾家的后院儿里,她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腿脚也不方便,顾家的人一直在照顾着她。她摸着我的脸,问是不是沈家丫头来了,沈姑娘微笑着蹲在她面前,告诉她,“大婶,宛儿在这儿。”老人家并不知道我是谁,可手里却攥着那个鲤鱼纹布囊,顾先生说马云翎走后她就神志不清,已经全然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我把裹在红布里的玉镯子交还到她手里,可老人家却怎么也不肯收,硬是戴到了我的手腕上,嘴里不停地念着“云翎,云翎……” 夜里,公子劝了淳雅许久,淳雅答应了,这块石头在公子心里压了整整两年,眼下总算释然。在得知了府里给她发丧的事后,淳雅并没有太难过,只是听说大奶奶想她想得茶饭不思至今身子还没完全好,便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痛,她哭着让公子给大奶奶带话,说女儿给额娘磕头了,往后有机会肯定回京城看她。 明日圣驾就要离开惠山,在顾先生的旧宅里,没有高朋满座,没有隆重的笙箫鼓乐,也没有装饰华丽的八抬大轿,只有几个先生和沈姑娘在场。顾先生的那个儿子就是前日在书院里见着的那个教书先生,很实诚的人,心境也很淡泊,像顾先生的为人,公子把淳雅托付给他心里也踏实。 昔日的明珠府二格格换上了江南女子的嫁衣,盘起了汉家姑娘的发髻,她这两年孤身流离在外所饱尝的辛酸全然刻画在她此刻噙着泪花的笑靥里。过去的纳兰淳雅已经进了明珠府的祠堂,今日的她嫁作了寻常人家的儿媳,那个出身上三旗人家生来要承受的桎梏再也锁不住她了。在顾家大方素雅的厅堂里,我们一道为淳雅举行了质朴而温馨的婚礼。顾先生亲自主婚,公子满心欣慰地给这个一母同胞的小妹盖上了大红的‘囍’盖头。 …… 十一月,金陵。 江宁织造府的府门前彩绸萦绕,一对气派的石狮傲然地挺立着,俨然是第二个明珠府。子清哥与李嫂子身着华服站在府门口恭迎圣驾,两年多不见,子清哥微微蓄上了胡子,看上去苍劲稳健了不少。 皇上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府门,随后是太子爷,接着是皇贵妃佟佳氏,皇上的亲表姐。续立的皇后钮祜禄氏只当了六个月零四天的中宫主子,凤座儿还没捂热就殁了,也是个短命的人。而紧跟在佟贵妃后面的是荣妃马佳氏和惠妃纳喇氏,这个纳兰家的贵主子好像远不及身边的荣娘娘得圣宠。荣主子手里拉着一个和蓉儿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眼神里写满了娇贵,像极了她的荣母妃。这个小公主一定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此次南巡,皇阿哥们随行的不在少数,可格格跟着出来的却只有她一个。 接着一连串儿的贵主都不曾见过,而后是皇长子胤禔,和他并肩进去的是皇三子胤祉,荣主子五个儿子中惟一一个没有早夭的。都是不大的孩子,可从眸子里看过去却和我们府上的那几个有着太大的分别,走路的步态也有着与年岁不合的从容与镇定。子清哥和李嫂子一一给这些主子们请安,隔着很远,但不知怎么的,我似乎能够嗅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战战兢兢。 子清哥的府邸修得又漂亮又气派,园子里的花木品种多得能看花眼,有好些花都是叫不上名儿的,可就是好看。周遭怪石嶙峋,假山堆砌,雕花的拱桥,池塘里悠哉游哉的鲤鱼,一点儿也不比苏州府的私家园林逊色,倒有几分像是这些园子的整合,各取其长,竟挑着好处了。府里的丫鬟小厮们端着茶盘儿果盘儿忙忙碌碌的,衣裳全是上好的绸缎,统一规制的,步子虽快可却稳得很,一定是训练了好久,比起那些宫女儿都不差半分的。 子清哥一整天都在圣驾跟前述职,皇上听得也很满意,赐了他紫金蟒袍和玉佩,如今他这官儿真是当得平步青云,如鱼得水。公子午后得闲时,老爷特地跑来一趟跟公子说了好半天的话,我虽没听见具体说了些什么,可猜都能猜到一准儿是和仕途升迁有关。八成又是什么同样是在御前走动的,他曹寅能有今天,你成德就有明日,就看自己能不能瞧准机遇让皇上另眼相看。 老爷的声音不停,公子的话却很少,只听到老爷走出来之前扔下一句话,“你自己好好琢磨吧!”,随后就撇开衣袖走了。公子平静得很,和老爷来之前没有一点儿分别。其实,公子不是不曾有过抱负,只是这些年频繁恼人的伴驾扈从已经把他拖得太累太累了,我看近来公子的心境也一日淡然过一日,似乎已经兴不起波澜了。 …… 夜里,我独自坐在回廊底下看月亮,我已经很习惯没人在的时候这样打发时间。 “真真,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起身福了福,“子清哥。”他颔首,我笑着道:“您忙完了?”他点了点头,“要不要去花园子里玩会儿,几家的孩子们都在,挺热闹的。”我笑了笑,“我又不是孩子了,哪儿能凑得到一块儿去?”他道:“不光都是孩子,也有和你一样大的姑娘……真真,你过去不是最喜欢热闹了吗?”我沉吟了会儿,“可现在不是过去了呀。” 子清哥看着我,我低下头,子清哥道:“容若呢?”我道:“和先生们去游莫愁湖了。”他道:“那你怎么不去啊,是不是容若不肯带你去?”我摇了摇头,“公子他叫我了,是我自己不想去。”子清哥道:“为什么?”我不说话,他静默了会儿,“是不是因为沈御蝉在?”我蓦地抬头看向他,使劲儿摇了摇头,“子清哥,您别这么说,我没有这样想过。”我顿了顿道:“只不过是因为我不会吟诗作赋,去了也没事儿干……” 子清哥点了点头,“走,我带你去城楼上透透气,看看金陵城的夜景,可以看到秦淮河上面的彩船,还有夫子庙,可漂亮了,你一准喜欢。”我笑着“嗯”了声,子清哥点点头,带着我走出去,我能听到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尽管很轻很轻,可我还是感觉到了。 城墙高高的,每迈一步台阶都要花上很大的劲儿,子清哥走得快,已经快到上面了。我站住歇了几口气,子清哥转身看向我,“快点儿,我都能看到夫子庙的花灯了!”我“哎”了一声,接着提着步子往上走,走得好喘,都快顺不下气儿来了。走到最后几阶,子清哥伸手来拉我,我犹豫了一会儿把手伸了过去,子清哥笑了笑,“你啊,平日里得多走动走动,才这么几步路就觉得累了。”我笑哼了一声,“你是走南闯北惯了的,自然不觉着累,我可不一样。” 子清哥笑着点了点头,拉着我走到了最上面的高台。城墙上有很多枚大炮,沿着城墙驻守着几个兵勇,他们看到子清哥都俯身扎安。子清哥看向我,指了指不远处,“到那儿去,那里看得最清楚,整个金陵城一囫囵都在眼睛里!”我笑着点了点头紧随着他的步子往那儿走去,走近,子清哥对那个站哨的兵勇挥了挥手,“你去最东面的那个岗看着,没我的话别私自走动。”那兵勇扎安道:“嗻。” 等他走了,子清哥看向我,我点了点头笑着过去。我手搭在城墙的沿儿上,这石头一定很古老了,我摸了摸,很滑溜,又有些凉。“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我看向他,“子清哥,是不是这么说的?”他点了点头,我道:“这个作诗的一定是在闭着眼睛说胡话,这么多人,哪儿就寂寞了。” 俯瞰着下面的夜景,万家灯火,天这么晚了街道上还是熙熙攘攘的。不远处的秦淮河和夫子庙这会儿被花灯照得通明,夜市很是热闹,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有些孩子坐在大人的肩膀上在那儿逛庙会,手里拿着冰糖葫芦。秦淮河沿岸歇了好多条花花绿绿的彩船,有弹琴唱曲儿的声音,估摸着该都是些教坊的名媛,我好像还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公子的句子呢。 “真真?” “嗯?”我看向他,子清哥看了我一会儿,“你高兴吗?”我心里一紧,笑着道:“我高兴啊。”他静叹了口气,“是实话吗?”我点了点头,轻“嗯”了声。他道:“沈御蝉要随去京城,你也高兴?”我缓缓转过身看着下面的夜景,“子清哥,少奶奶走了那么多年了,公子一直都没有个能说得上话儿的人。沈姑娘她挺好的,她知道公子心里头想什么,公子和她在一起作对子,写诗,下棋,心里很高兴,他好些年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过了。公子高兴我心里就高兴……”我看向子清哥,“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 子清哥定定地看着我,抹了抹我的眼泪,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他忽而背过身擦了擦眼角转过来笑了笑,“不说了,都是我不好,老惹你哭。”我笑着摇了摇头,“子清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送我一个合子?”他笑着点了点头,“记得,你一听说里面装的是蜘蛛,吓得魂儿都没有了。怎么,还留着?”我“嗯”了一声,“你猜怎么着,我那晚上一夜都没睡着,就想着里头是什么样子,等第二天早上又没敢打开看,让翠莺姐拿出屋子给倒了。” 子清哥笑了笑,“这些小玩意儿就是拿在手里头玩儿的,又当不得真,你就信了?”我道:“我后来就后悔了呀,看见别的姑娘们手上的合子里头结的蛛网都是圆圆的,才知道被你给耍了。蛛网不是圆的还能是方的?倒是害得我一晚上没睡好……”我轻轻皱了皱眉,“你那时候最坏了,老是骗我。”子清哥“噗嗤”一声,“哎,放着你这么个小傻丫头不骗,这日子无聊得……该是过不下去啰!”我咧开嘴笑,越想越觉得好笑,子清哥也笑,一时都有些停不下来。 “给爷请安。” 我们回身,是何顺儿,子清哥敛住笑,“你怎么来了?”何顺儿道:“京城来信了。”他随后看着我道:“是给纳兰公子的,还说是要亲自递到公子手上。”我和子清哥对视了一下,何顺儿把信给我,“姑娘收好了。”我看了看信封,是讣告,心猛地一颤,子清哥也满目惊恐,看着何顺儿道:“知不知道是谁的?”何顺儿想了会儿,“不是家里人,听见一句什么吴……吴?”我蓦地看向子清哥,“是吴汉槎先生。” 子清哥对何顺儿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何顺儿扎了个安,“嗻。”我捏着信封,心乱如麻,“子清哥,公子和顾先生他们还等着回京城和吴先生相聚呢,这下可怎么办?”子清哥静默了会儿,“早晚要知道的,也瞒不住,一会儿等容若回来了给他吧。”他顿了顿,“真真,我这会儿送你到莫愁湖去,皇上在府里头不方便,顾先生他们又进不去……”我打断他,“别说了,我明白,这就过去,人多些还能互相宽慰。” 子清哥点点头,我随即跟着他往城楼下面跑去,子清哥指着一个兵勇道:“快去牵辆马车来,要跑得又快又稳的!”那兵勇应了声忙转过身提着步子去办了,等了没一会儿,马车就过来了,子清哥扶着我坐进去,自己挥鞭子驾了起来。路上的人好多,看见子清哥在驾马车,一个个都很惊讶诧异,眼睛睁得大大的,也难怪,哪儿有织造府大人亲自驾马车的道理?不过惊讶归惊讶,看见马车过来还是避让的,子清哥走得很快,我探了探窗外,“还有多远?”子清哥回头看了下我,“快了,说话就到!” 马车忽地歇住,我身子猛然一仰,子清哥放下马鞭,转过身搀我下来。莫愁湖这会儿也热闹非凡,游湖的人很多,我四下望了望,“这么多人,上哪儿找公子他们啊?”话音刚落,子清哥揪了揪我的衣袖,“我看见了,在湖边的那个亭子里。”我顺着他的指尖儿看过去,真是,全都在那儿,看情形应该是在题诗。 我并着步子往那个放向跑过去,子清哥紧跟着,越来越近,我的心里开始有些打鼓,公子先看见我,而后是沈姑娘。公子走过来,“子清,快过来坐。”子清哥僵硬地点了点头和公子一块儿进去,沈姑娘笑着过来拉我的手,“真真,怎么才来,梁汾先生刚才还说起你呢。”我随着沈姑娘走到亭子里,我福了福身,“先生们好。”顾先生笑着看向我,“来来来,看看哪句对得好,是你家公子还是佩兰?”我看着他兴致高昂的样子,心里越发地没底。 公子道:“真真,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一嗔,看向子清哥,他点了点头,我又看了看顾先生,他这会儿正看着我。我低头从袖子里取出那封讣告,递给公子,公子接过信,神色已然大不好,我揪着心看着他的眼睛。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全都看着公子手上,公子撕开提封,取出一张白色的纸。顾先生蓦地走过来,看了看公子,他颤着手接过那张纸,整个人呆住了。沈姑娘和其余几个先生都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他们走过来看了讣告上的内容,相互看了看,神情都凝重得不行。公子一惊,蓦地扶住他,“梁汾先生!”(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十四章 莫对月明思往事 公子要伴驾,是不得擅离的,故而回京给吴先生治丧的事儿就落在了几位先生身上。先生们提议在圣驾离开金陵的时候与公子暂别,先行回京,公子也同意,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蓉儿知道吴师父去了,难过了一整天,说什么也要跟着先回去,公子原本已经答应了,可是齐布琛姨娘把这档子事儿跟老爷说了。老爷不同意,说什么一个还没出阁的丫头跟着一群不相干的男人单独行走,传到外面成何体统?后来没等公子跟老爷去说,蓉儿就先跟公子讲自己还是跟着阿玛一块儿回吧。公子自然顺着蓉儿,说心意到了就成,晚一些回去吴师父也不会怪罪的。 晌午过后,我在房里誊抄公子这几日的词稿,蓉儿坐在旁边陪我。“姑姑?”我轻“嗯”了声,看向她,蓉儿道:“阿玛今天是不是不当差?”我点了点头,“和顾先生他们一道去栖霞寺里商议吴师父的事儿了,再过几天先生们就回京了,阿玛把写好的祭文送过去。”蓉儿“喔”了声,“我看见阿玛写的祭文了,写得好伤心,我看得都哭了。”蓉儿看着窗外念道:“‘青溪落月,台城衰柳,哀讣惊闻,未知是否?’”随即看向我,“姑姑,你看到了吗?”我静静点了点头,“看到了。” 门开了,我抬眼看,是来福,这几个月安总管留在京城府里头守着,眼下就属他最得势了。来福给蓉儿扎了个安,“奴才给格格请安。”接着看向我,“老爷传你去问话。”我一愣,“什么事儿?”来福道:“老爷没说,我哪里敢多问?”我想了会儿,看向蓉儿,“你自己呆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蓉儿点了点头,“姑姑,我帮你抄吧。”我“嗯”了声,把毛笔给她,让她坐好,而后整了整领口随着来福出了屋子。 走到老爷的屋门口,来福对我努了努嘴,“进去吧。”随后推开屋门,我迈进门槛儿,他又把屋门合上。老爷背着手站在屋子里,没有旁的人在,我福了福身,“给老爷请安。”他坐到太师椅上,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略有不安,忙收了收脚让自己站的姿势没什么可揪出错的。他道:“成德这些日子都和谁在一起?”我道:“回老爷话,就是过去的那些先生们。”他道:“把人名一个个报出来。”我道:“梁佩兰,顾梁汾,严荪友,姜西溟。” “还有呢?”我静默了会儿道:“曹子清。”老爷猛地一拍桌子,茶碗儿上的盖子都跳了起来又“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摔碎。我一惊,他道:“少拿这些不相干的来搪塞我,我问你,在一起都干些什么?”我道:“回老爷话,奴婢这几日没随着去,外面的事儿……一概不知。”他嗖地站起来,走近我,“一概不知?你倒是回得干脆!”我撇过头,没看他,他转过身背着手在那儿踱着步子,转悠了会儿猛地看向我,“说,那个叫沈宛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底细?” 我顿了会儿,摇了摇头,他脸一竖,“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我道:“不知道。”他手忽地一抬,不过举到一半顿了半晌还是放了下来。他呼了口气,手指在我眼前猛地戳了下,“从现在起,你给我把眼睛长好了,每天跟什么人碰面,做些什么,全都一字不落地给我回话!听见了没有?”我道:“奴婢无能,办不了老爷交代的事儿,您何不亲自去问公子,岂不是什么都清楚了?”他怒目圆瞪,提脚猛地往我腿上一踹,我整个人就倏地后仰重重地靠在了门板上,胳膊沿着门框一滑,好痛,一定是擦破了皮了。我喘着气儿定定地看向他,抓着门框的沿儿缓缓站直。 “老爷,梁公公来传话,皇上叫您。” 是来福的声音,老爷拍了拍衣袖,脸上瞬间变得镇定,他走过来瞟了我一眼而后打开屋门大步走出去了。等他走出了院门儿,来福对我指了指,“不是我说你,怎么就那么不识相呢,连老爷的话都敢顶,你吃了雄心豹子胆儿了不成?”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迈出了门槛儿,院子周遭这会儿聚了好些我们府上的丫鬟小厮,大概都是方才听见声响过来瞧新鲜的。我没闲心搭理他们,沿着回廊往回走,心里竟蓦地生出一丝可笑,我自己都没觉着有什么,倒是让他们探头探脑的跟着瞎琢磨。我眼神扫过去的时候,他们又一个个都避开,假装在做自己的事儿。 我顺了口气儿回到自己屋前,推开房门,蓉儿搁下笔,“姑姑,爷爷他没对你凶吧?”我笑着摇了摇头,走过去坐在蓉儿身边,“没有,就是问了问阿玛这几日身子如何,昨夜起了凉风,今儿早上有没有添衣裳,胃口怎么样,晚上睡得好不好什么的。”蓉儿笑了笑,“爷爷待阿玛真好!”说着高兴地提起毛笔接着抄词稿,我凑近了些,“抄得挺快的,字也越来越好看了。”蓉儿得意地扬了扬眉毛,“阿玛教我练的字,怎么能不好看?”我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瞧你,才夸一句就飞到天上去了。” …… 夜里,我坐在榻子上,膝盖下头真的被老爷那一脚踹得有些淤青,这会儿都发紫了。胳膊上面也擦破了,我把单衣披在肩上,拿热巾子蘸了些药酒转过胳膊往弄破的地方轻轻拭了拭。药酒蘸上去的时候,真的好疼,手一颤衣裳都给滑了下来。我正欲拾起,公子正好走到屋门口,手里拿着软膏,看见我蓦然站定,把目光瞥了过去。我拾起衣裳把它披好,把衣襟上的扣子纽上,而后静静地坐在榻子上。公子走过来,坐到了圆凳上,看了我会儿,“疼不疼?”我摇了摇头,他道:“我都知道了,该回的话我已经都去回过了,不必再担心了。” 我点了点头,公子沉吟了半晌,“真真,想不想留下来?”我看向他,“您不是答应过我不提这事儿的吗?”公子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愿老是看着你受委屈,如果能把你安置好,也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儿。”我道:“我没觉着委屈,不过就是挨了一脚而已,这种事儿我早就习惯了,一点儿都没放心上。”公子把着我的手,“真真,从你进府到现在都已经二十年了,我是看着你从一点点大的小丫头慢慢长大的。在我心里头一直都把你当亲妹妹,你心里有什么无处说的话尽管对我讲,不必有什么顾忌,觉着有什么苦处也跟我说说,别闷着。” 我看着公子的眼睛,笑了笑,“我心里哪里藏得住什么话,还不是想到的就都跟您说了?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想要我有个好归宿,可您不是说把我当亲妹妹看的吗,那就留我在您身边说说话好了,我在这世上又没有亲人,您让我上哪儿去啊?”我哽咽了半晌,抹了抹眼角,看向公子,笑着道:“再说,蓉儿也乐意和我在一起,还有福尔敦,这孩子心里头对您佩服得不得了,老担心您考他功课的时候没辙儿,这些日子天天都缠着我听他背书呢。我忙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功夫想不开心的事儿啊,要真让我闲下来,倒是过不惯了。” 公子看着我,我心里突然间觉得好暖,我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疼惜两个字。公子道:“想想都得怨我,前些年出了太多的事儿,我自己沉在里头走不出来,没顾着你,就这么个给耽搁了……真真,我还是那句话,哪天要是想明白了,就和我说,一定得是称心如意的,别勉强自己。”我会心地笑了笑,“嗯。”公子定定地道:“你得好好答应我,不能敷衍了事。”我笑着点了点头,“我答应您……阿哥。”公子微嗔,随即绽开高兴的笑容,他轻抚着我的脸颊,“好妹妹。” …… 圣驾巡幸过燕子矶,就要移驾前往高家堰,车马队伍缓缓地向金陵的北城门行进,欢腾的民众跪满了街道的两侧,山呼万岁的声响并不比来时低半分。子清哥和李嫂子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眼下总算是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他们跪在城门边上,为圣驾送行。等到载我和蓉儿的马车路过他们身边时,子清哥和李嫂子已然站了起来,脸上终于是轻松了不少。蓉儿笑着跟他们挥手道别,我也高兴地笑着,只是想到这一别不知又是何年才能相见心里还是有些空得慌。马车一晃而过,等我再次回头看他们的时候,已经隔得很远了,子清哥对我挥了挥手,我笑着点了点头缓缓地坐回马车里。 先生们和沈姑娘也站在前来送圣驾的人群里,他们用过晌午饭后就要启程去京城料理吴先生的后事了。蓉儿往他们站的方向探了探,回头看着我,“姑姑,那个姓沈的姑姑是不是也要去京城?”我点了点头,“沈姑姑要一块儿去办吴师父的事儿。”蓉儿道:“那么办完了之后呢,是不是要留在京城不回去了?”我一嗔,“姑姑不知道。”蓉儿低下头,“你骗我,你知道的,就是不告诉我。”我揽着蓉儿的肩,揉了揉她的头发,“姑姑没骗你,真的不知道。” 蓉儿看向我,“姑姑,我不喜欢看见阿玛和她在一起。”我道:“为什么?”蓉儿顿了会儿,“沈姑姑是教坊楚馆里的女人,配不上阿玛。”我一嗔,搭着蓉儿的肩,轻声道:“谁告诉蓉儿的?”蓉儿撅着嘴道:“没人告诉我,是我老听人在说。”我捋了捋蓉儿的刘海,“这话可不能在阿玛面前说啊,阿玛听见了会不高兴的。”我想了会儿道:“过去的事儿说不清楚,沈姑姑也一定是身不由己,再说现在已经赎身好多年了……”蓉儿未等我说完,定定地看着我,“姑姑,阿玛是不是喜欢她?” 我静默了会儿,认真地对着蓉儿的眸子,“蓉儿,你相信我,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顶替额娘在阿玛心里面的分量,过去是这样,现在,将来都不会改变。如果沈姑姑是个男儿身,那么她和阿玛之间,跟阿玛对顾先生,佩兰先生他们都是一样的。”蓉儿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可那个沈姑姑是个女的呀?”我笑了笑,“谁说男女之间就只能是情啊爱的,就不能是……知音?”蓉儿想了好久,“真的吗?”我点了点头,“真的,我的话你都不信啦?”蓉儿忽然好高兴,像是什么都理顺了,她靠在我的肩上,我揽着她,她甜甜地对我笑了笑。(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五章 阑珊火树鱼龙舞 康熙二十三年,腊月十二,京城蕴墨斋。 今日是公子而立之年的生辰,公子不想大办,就想和先生们一块儿喝喝酒,说说话。自从沈姑娘来到京城后,就一直住在蕴墨斋里,每日与书画为伴,倒也过得惬意自在。每回公子和先生们一道齐聚雅集,她都会提前把笔墨搁置好,纸铺开,琴箫放好,茶水准备妥当,不再像过去似的总觉得有些想不周全,斋里头的书卷味儿也越来越浓。 圣驾回京没多久,京城上下已然洋溢着浓浓的过新年的气氛了,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来得早,像是在普天同庆此次南巡的盛举。街道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花色很多,琳琅满目的,这么多的样式过去只有在上元灯节的时候才能看得到。孩子们裹着厚厚的夹袄在街道旁的雪地里堆雪人儿,扔雪球。酒楼里,戏园子里,茶馆儿里,都张灯结彩的,到处挂满了长长的红绸。满世界都贴着春联儿和大福字,提着鸟笼子逛胡同的老少爷儿们,看花灯听戏的姑娘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天上飘着白白的雪花,说话的时候一团团的热气儿就飘散开来,这才是京城的冬天,越冷越热闹的冬天。 蕴墨斋里也全然是一片欢腾喜庆,孩子们在楼下玩儿,年龄大的照顾年龄小一些的,彼此倒是没一会儿就熟络了。公子他们则在楼上摆了满满一桌的酒菜,是从对面儿的贵宾楼里送来的,每隔一小会儿就有跑堂的伙计端着热乎的锅碗儿跑上跑下。窗子没有全然关紧,可以看到外面的热闹劲儿。 “真真,你快坐。” 我笑着看了看公子,“嗯”了声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旁边是沈姑娘。热菜的油香味儿美极了,沈姑娘动了动筷子有些无措,我笑着道:“宛儿姐姐,这是京城的刷羊肉,一落水就能吃的,吃的就是个滑溜鲜嫩。”沈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我接过她的碗,“我教你怎么吃。”公子和先生们都笑,我起身夹着那块生的羊肉往锅子里来回刷了刷,撩起蘸了些酱汁儿递给沈姑娘,而后坐了下来。 沈姑娘看着我,吃了一口刷羊肉,我道:“怎么样,好不好吃?”她高兴地“嗯”了声,“入味极了。”我笑着看了看公子,公子道:“今儿没外人,你也放开了吃。”我点点头,公子起身刷了块羊肉蘸了些酱汁儿递到我碗里,我笑了笑夹着吃了起来,吃得好慢,都不舍得咽下去。 佩兰先生道:“今日容若生辰,我们全都得给寿星敬酒,来个不醉不休!”荪友先生忙响应,“就这么办,反正明儿个容若也不当值,我们几个也全都告假一天,让那些阁老们自己捣腾去!”西溟,竹垞,汉石他们全都举双手赞成,“不醉不休!”梁汾先生笑着道:“好,我这例也破了几遭了,从今往后,凡是要喝酒,就少不得我顾贞观!” 顾先生先举杯,“哎,我们说好了,今日可没那么多礼数,敬酒的时候容若不准老是起身,坐着喝就行!”公子点头道:“成,我不站着,先生们也都坐着,我们就这么随随意意的,谁要是违例罚酒一杯!”说罢,顾先生对着公子道:“容若,我起个头。”说着顺着左手边画了个圈儿,“就这么挨个顺过去,我们来行酒令,念饮酒的句子!”他清了清嗓子,“我先来,‘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顾先生对公子晃了晃酒杯,“‘酒中有深味。’” 公子也举杯,“陶公的诗。”顾先生笑着点了点头,而后饮尽,公子也饮尽,我拿起酒壶给公子斟酒。汉石先生举杯道:“谁人言最灵,知得不知失。何如会亲友,饮此杯中物。能沃烦虑销,能陶真性出。”饮罢,佩兰先生想了会儿,把玩着手里的酒盅,看着公子吟道:“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话音刚落,大家都看着公子乐呵起来,公子自己也高兴地摇了摇头,举杯一仰而尽。 西溟先生刚一说出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就大呼不妙了,这个西溟先生一肚子的学问怎么就偏偏相中这句了呢?还越说越带劲儿,持着酒盅饶有兴味地吟道:“容若弟,诸位兄,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说着用筷子击着酒盅的沿儿,提着嗓子高唱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真的唱得好难听,我的心都被他给吊起来了,可又不能捂住耳朵,我偷偷看了眼沈姑娘,她这会儿也憋着笑,手里紧紧攥着帕子。唱罢,先生们无不放声大笑,公子乐道:“西溟先生,只知道您箫吹得好,竟不知还有这本事!”西溟先生扬了扬眉毛,笑着摆了摆手,“嗨,这年岁不饶人啊,想当年唱昆腔都不在话下,现在只好随便扯两嗓子过把瘾啰!” 荪友先生和竹垞先生都吟完,轮到沈姑娘,她淡笑着举起酒杯定定地看着公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她缓了缓,“唯有杜康。”接着微闭着眼睛喝下那盅酒,我看她的眼角稍稍有些湿的,不过看不大出来,去日苦多,这应该说的是她的辛酸之处吧。我接着给公子的酒盅里倒酒,“公子,我也敬您一杯酒。”公子笑了笑,“这酒挺烈,换杯茶也是一样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举起自己面前已经倒好了酒的酒盅,“过去只喝过冬酿酒和米酒,您就成全我一回,要是真的喝醉了……”我笑着看了看沈姑娘,“我今儿晚上就不回去,和宛儿姐姐歇一块儿了。”公子笑着点了点头,我道:“其实我也知道几句诗的,可是我知道的都被先生们说光了,我可不可以不念诗,说几句祝福的话?”公子笑着,柔声道:“当然可以。”我道:“我祝您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没有不顺心的事儿……还有,平平安安的,等开了春身子就好起来,不用再喝那么苦的药了。” 我越说心里越难过,知道今天是公子生辰不能哭的,我微微地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顾先生笑着看了看诸位,“来,我们一块儿喝一杯,就为了真真丫头的话!”我借势低下头,沈姑娘递给我帕子,我偷偷地擦干,笑着随他们看向公子,公子微笑着看我,点了点头,我闭上眼睛屏住气忽地一下子把那盅酒喝了下去,竟然一点儿味道也没觉出来。 “阿玛!吃寿面!” 蓉儿,福格和福尔敦合抱着一碗好大好大的寿面往这儿慢慢走过来。那碗儿是青花瓷的,上面的字好眼熟,一看,正是几个孩子们前几日夜里很晚睡觉一直在写的“百寿字”。公子的眼眸里蓦地盛满了感动,他笑着站起来,几个先生们赶紧过去帮忙把寿面端到了桌子上。 蓉儿,福格,福尔敦都跑到公子的身边,公子抚着他们的脑袋,蓉儿道:“阿玛,蓉儿和两个弟弟谢谢您的养育之恩,这碗寿面是我们一块儿煮的,可是火候没掌握好,有些糊了,您要觉着不好吃就少吃一点儿。”公子笑着道:“再怎么糊阿玛也吃……”说着轻拍了拍福尔敦的脑袋,“福尔敦也会煮东西了?”福尔敦腼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往他的福格哥哥身边靠。我起身给公子碗里盛了长寿面,沈姑娘随即帮衬着给诸位先生们一道盛,先生们也都站起来彼此帮彼此盛面。这长寿面真的煮糊了,不过每个人都吃得好香,公子像是从来都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一连吃了三小碗似乎还觉着不够。 …… 先生们说是不醉不休,可敬完一盅酒后都没有劝公子再喝,顾先生拿来了这次从惠山带上京的白茶。沈姑娘取出茶具来泡,这茶壶和小茶杯是白底薄边儿的景德镇瓷器,上面的花鸟画勾勒得精致漂亮,有四君子,也有小字的题诗,都是她自己画的。 公子每年过春节都要写好多好多的福字,今儿夜里又那么热闹,就裁了大红贴金彩的纸和先生们一道写起来。我边裁纸边看着他们写,这些福字都写得好生漂亮,看上去特别舒服养目。不过风格各异,佩兰先生那个狂草的福字似乎都能从纸上飞起来。而顾先生的福字笔力厚实饱满,那个墨儿微晕开来像是在往外渗香油,要不是已经吃饱了看着就能胃口大开。 我眼睛一晃,透过窗子看见街道上面贵喜正领着好几个小厮往这儿走,每个人都一手提着一摞书,好沉的样子,我看有几个瘦小的都快提不动了。我笑着看向公子,“书来了,我到门口去接应他们。”说罢倏地转过身往楼下走,先生们这会儿都高兴得不行,恨不能立马就见见这些书。我走到斋子门口的时候,贵喜刚好到,他喘了口气儿,忽地撒手,俯下腰锤了锤肩。我一惊,忙提起那包书,“瞧你,这都是爷的宝贝,你把自个儿扔了也扔不得它呀。”贵喜一愣,随即转过身对后面跟着的那几个快要进来的小厮吼道:“这些都是大爷的宝贝,手脚都给我放轻点儿,把自个儿扔了也扔不得它!” 我笑了笑,转过身带着他们往楼梯上走,走到桌边,上面又新铺了好多张福字。贵喜扎安道:“奴才给爷贺寿。”公子颔首,对着他们和声道:“今日赶巧,都挑一个福字带回去,先生们的墨宝可不是随便就能得的。”贵喜应了声,笑着道:“谢爷和先生们的赏赐。”说着把书放到了桌子上的空处,叫那些小厮们都来挑福字。这些小厮有几个是新进府的,这会儿脸上都欣喜若狂,挑完了又扎了个安而后高高兴兴地拿着福字下去了,边走还边交谈着,那个兴奋劲儿,什么‘我的这个福字儿比你手上的大啊……’ 我和公子一一解开绸布上的结,里面装了上百本好书,是这几日公子从书房里挑出来的。全都是最好的珍本,公子自己留了一部分,余下的都在这里,有好些书都是公子平日里连碰都不舍得碰的。公子道:“御蝉,这些书先藏在蕴墨斋里,可得好生看管着,等苏州的会馆修好了,往后就搬到那儿去。”沈姑娘点点头,“公子放心,这些书我一定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我扫视了番桌面儿上那些墨迹未干的福字,笑着看向公子,“这是您写的吧,我要了。”佩兰先生笑了笑,“这不是你家公子的福字,是御蝉写的!”说罢几个先生都笑起来,顾先生给我指了指,“喏,这个才是公子的真迹!”我微嗔,复看了看那个字,又看了看公子的字,是有些不同,不过真的好像,行楷,骨架都是笔挺的,公子的字我是见惯了的,竟然会认错。我看了看沈姑娘,她这会儿也正微笑着看我,汉石先生笑着道:“拿不定主意了吧?是要公子的还是宛儿姐姐的?”我顿了会儿道:“我能不能都要啊?”公子,沈姑娘,还有先生们,全都笑着对我点头,我也舒开眉笑了笑,把那两个福字都拿了过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六章 人说病宜随月减 康熙二十四年,谷雨,蕴墨斋。 “沈姑姑,你弹得真好听,我那天也听见阿玛在弹这首曲子,可弹到一半就不往下弹了……”蓉儿走到书案边,来回抚了抚沈姑娘的琴弦,“阿玛很早的时候送给我一把伏羲琴,是老杉木做的,声音也很松透,可我老是弹不出味儿来。阿玛说我没有领会曲子的心境,你能不能教我?”沈姑娘微笑着,“你弹给我听听看?”蓉儿笑着看向我,“姑姑,你过来,坐在我边上,看看我有没有长进?”我“嗯”了声走过去,“蓉儿,把那首‘平沙落雁’好好让师父给指教指教,等阿玛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沈姑娘道:“公子又出门了?”我点了点头,“随驾去京郊巡幸了,得有个三五日的功夫。”沈姑娘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向蓉儿,“弹吧,我好好听着。”蓉儿高兴地“嗯”了声,把手搭在了琴弦上弹了起来。弹了不多一会儿,蓉儿忽地放开手,“哎呀”叹了一声,皱了皱眉,“又弹错了!”我笑着道:“我记得你昨儿晚上弹的时候也是这儿出错。”沈姑娘耐心地道:“蓉儿,坐在你面前看你弹琴的人不都是闭着眼睛听的,还要看你弹琴时左手行走的姿态。倘若是闭目静听,光用一个食指尖就能把任何一个音弹出来,何必要有那么多指法?”说着把着蓉儿的左手,“点泛音的时候要点到徽位上,这样发出的音才透亮,猱弦时记得用侧面,手疼不疼?”蓉儿回头看向沈姑娘,高兴地摇了摇头,沈姑娘和声道:“往后弹琴先把谱子记上,不必苛求好听,熟能生巧,日子久了韵味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老爷!您留神脚下,慢着点儿!” 贵喜在楼下扯着嗓子高喊了声,像是在给我们通风报信,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看沈姑娘,她此刻神色也有些紧。蓉儿这会儿弹得正起劲,不过老爷的步子实在太快,还没等蓉儿的手停下来他已然到了楼梯口了。我扯了扯蓉儿的袖子,蓉儿还没回过味儿来,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向我。我此刻手心透凉,起身福了福,“给老爷请安。”蓉儿也随即站起来,“爷爷……” 老爷没有穿朝服,他扫视了一下斋子里的摆设,脸始终是沉着的。他看了眼来福,厉声道:“带蓉儿回府。”来福低着头讪讪地应了声“嗻”赶紧走过来,“格格,跟奴才回去吧?”蓉儿顿了会儿,看着老爷软声道:“爷爷,我想跟沈姑姑学一首曲子,还没弹多久呢,您让我……”老爷脸一竖,“混账!府里头请了那么多琴师不跟着学,难不成要跑到这儿来?”蓉儿一惊,身子颤了一下,老爷怒目看着蓉儿喝道:“滚回去!” 蓉儿轻咬着嘴唇,很快就要哭出来,来福忙过来拉她,蓉儿杵了会儿,倏地甩开来福的手,并着步子往楼下跑去,来福立马去追上。老爷走到几案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沈姑娘道:“你是谁?”沈姑娘正身走到离老爷大概一丈远的地方站定,有礼地福了福身,“沈宛见过明相。”我端着茶慢慢走过去,轻声放到几案上,而后转过身欲下楼。 “回来。” 我站定,回过身,老爷道:“搬把椅子给她坐。”我应了声“是”,而后走到书案边把圆凳拿起放到沈姑娘身后,“沈姑娘坐。”她静点了点头,而后坐下,老爷对着我道:“站在边上看着,不准插话,回去后该怎么说怎么说。”我福了福身而后走回到他的旁边,心里七上八下的,着实是捏了一把冷汗。老爷拿起茶碗儿,提起茶盖拨了拨上面的茶叶,“你知道我为何要来找你啊?”沈姑娘静默了会儿,“请明相明示。”老爷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他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叠银票,扔在了几案上,“带上这些,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沈姑娘轻笑一下,“请明相收回,沈宛从不无功受禄,也万不会因小利而失了品性。”老爷怒嗔,“品性?笑话!你一个早就失了节的风尘女子竟然敢跟我义正词严地谈论品性?”他瞪大了眼睛,“我问你,你的品性在哪儿啊?”沈姑娘道:“沈宛虽沦落风尘,但也深知气节二字,身份虽卑微可心志并不低下。来路不正的银子,莫说是收受,我即便是看一眼都觉得满目滋垢。” 老爷把茶碗重重地搁在几案上,茶水忽地溅了出来,连茶叶都翻腾起来贴在了茶沿儿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儿个把话给你挑明了,我在一天,你就休想进门,趁早死了那条心!”沈姑娘脸上水波不兴,“明相多虑了,我与您素昧平生,两不相干,如果今日不是您来找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相见。您的府门,沈宛也向来不曾觊觎过。”老爷道:“但愿如此,你能明白过来最好,免得自讨苦吃!” …… 明珠府,夜。 “爷,您在写什么?”公子看了看我道:“苏州的会馆修好了,我把书目列一列,写篇序文。”我点点头,“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公子老爷去找沈姑娘的事儿,门忽然响了,我起身道:“我去开门。”公子“嗯”了声,我回身走过去把门打开,是寒玉领着傅太医到了,我福了福身,请他们进来。 傅太医坐在罗汉榻上给公子请脉,寒玉坐在一旁,想来是要一会儿去给老爷和大奶奶回话的,我把茶泡好送到寒玉和傅太医手上。傅太医道:“公子前两日去京郊办差,有没有停药?”公子道:“按照您的嘱咐喝了,我自己熬的。”傅太医应了声,“近日觉不觉得时常头痛欲裂?”我心猛地一震,怎么这句话以往从来都没有听傅太医问起过?公子道:“时而有些痛,也不是太严重,许是有几日睡得不够好吧。”傅太医看了会儿公子,点了点头道:“是有关系……还是那几句老话,闲时尽量别熬夜,近日早晚温差大,尤其要注意冷暖,其余的没什么大碍。” “傅太医,您留步……” 我踱着步子追到回廊的拐角处,傅太医听见声音站定,转过身,我走上前去,傅太医道:“姑娘还有事?”我踟蹰了半晌,摇了摇头,把手上的灯笼递给他,“天晚了,道上有些黑,公子让我把这个给您。”傅太医接过灯笼,拱了拱手,“劳姑娘替我谢谢公子。”我点点头,站着没动,傅太医顿了会儿,“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老朽?” 我想了想,轻“嗯”了声,“我是想问问为什么这次的药方子变了,是不是……”我微微晃了晃脑袋,“我是想说,我熬惯了过去的那个方子,新药方的火候您能不能再跟我说说?”傅太医道:“方才不是已经告诉姑娘了吗,还是和过去同样的煎法。”我沉吟了很久,屏住气看向傅太医的眼睛,鼓足了勇气道:“公子的病是不是又重了?”傅太医默默叹了口气,“是不太好……寒疾本就极难根治,即便是调养得再好也不会药到病除,更何况公子这些年积了那么多的劳碌?老朽这几剂药方也不过是稍加缓和而已,治不了根本。” 他沉吟了会儿道:“有几句话方才没有当着公子和姨奶奶的面说,不过想着姑娘还是知道实情为妥,日后……也不至于觉得太过突兀。”我脑子轰隆一下,“实情?您方才不是对公子说只要悉心调理,就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吗?难不成您都是在宽慰他,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傅太医道:“老朽对公子说的话姑娘都信了吗?”我嗔住,他道:“莫说姑娘心里有疑,便是公子自己也绝不会尽信,自己的身子如何莫过于自己心里最清楚,姑娘若觉着受不住,老朽就不说了。”傅太医说罢转过身往前走,我蓦地跑到他面前拦住他,福了福身,“傅太医,对不住,是我失礼,您别往心里头去。”傅太医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姑娘多虑了,老朽没有置气……你如果真的想要知道,那我就直言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傅太医道:“时下只是三月天,依照公子往年的情形来看,还没有到最重的时候,可公子现而今的气色却不及去年此时。到了下个月会不会加重就不好说了,如果到时候重了,姑娘心里不得不有个数。”他顿了顿,“姑娘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老朽的意思,别的就不多说了。”傅太医看了我会儿而后提着灯笼渐渐走开了。 …… 药熬好了,我端着它顺着回廊往公子房里走,还没到院子口,就听见笑闹声。我擦干眼角,强带着笑意走过去,院子里头通亮通亮的,几个孩子都在,公子这会儿正把着福格的手告诉他弯弓射箭的要领。福尔敦站在福格的身边,已经有点儿跃跃欲试,快要等不及的样子。蓉儿跑到箭靶的地方把靶心处的那支箭拔出来递回到公子手里。寒玉也在,站在一旁看他们,我走过去福了福身,寒玉微微点了点头,揭开盖子看了看,我道:“才熬好,还挺烫的。” 寒玉低“嗯”了声,合上盖子,而后朝着公子那儿看过去。福格这孩子听得很是专心,边听还边频频点头,公子把箭递给他,福格不紧不慢地拉开弓,公子道:“别着急,看准了再放。”福格看着公子“嗯”了声,而后重新瞄了会儿,放开手,箭蓦地离弦,“嗵”一声,我瞅过去,箭虽说没有射中靶心,不过离得也不算太远。 蓉儿和福尔敦都拍手叫好,公子微笑着颔首,“不错,下回射的时候还要看好风向,不是每回都必定要对准靶心放箭。”福格笑着道:“我记住了,谢谢阿玛。”公子高兴地点了点头,福尔敦拉着福格的胳膊,“给我,我也要玩儿!”蓉儿咧开嘴乐着道:“这可是真功夫,你以为是斗蛐蛐儿啊,还玩儿呢?”公子微笑着揽住蓉儿的肩,福尔敦对蓉儿吐了吐舌头,福格把弓给他,而后提着步子走到寒玉跟前扎了个安,“额娘”,寒玉点了点头,拿帕子擦了擦福格额头上的汗珠。 福尔敦歪着脑袋在那儿瞄了老半天愣是没把箭给射出去,公子站到他后头,俯下身子把着福尔敦的小手慢慢地往后拉,“看看,对准了没有?”福尔敦眯着眼睛往那儿瞅了瞅,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又使劲儿摇了摇,“再上面点儿!”公子笑着稍稍把弓往上面抬了抬,“这样?”福尔敦想了会儿,“嗯!”公子抓紧福尔敦的右手把弓拉满,放手后,箭扑腾一下,不偏不倚地打到了靶心上。福尔敦“哇”了一声,而后一个劲儿地在跳闹个不停,“阿玛,我厉不厉害?”公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下回阿玛可不帮你了,全要自己来!” 福格要过去,寒玉拉住他,轻声道:“明儿再练吧,阿玛该歇息了。”福格点了点头,寒玉放开福格走到公子身边,“爷,歇了吧,熬好的药都快凉了。”蓉儿懂事,随即福了福身,“阿玛,您早点儿歇息吧,我们先回房去睡了。”公子颔首,“春捂秋冻,把被角掖掖好,别着凉了。”蓉儿咧开嘴笑了笑,“知道了,阿玛您也是。”公子看着蓉儿的脸,和声道:“去睡吧。”蓉儿给寒玉福了福身,而后拉着福尔敦的手,这孩子还没玩够的样子,不过估摸着没人帮他,也就嘟着嘴跟蓉儿和福格一块儿走了。 “爷吉祥,姨奶奶吉祥。” 贵喜走过来扎了个安,公子道:“什么事儿?”贵喜瞟了眼寒玉,寒玉心里立马就有数了,她朝公子福了福身,“您歇着”,而后沿回廊走了出去。贵喜走近,低声道:“爷,沈姑娘来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七章 雁贴寒云次第飞 我提着灯笼走到前府的边门口,沈姑娘正站在那儿,我微微笑了笑,“宛儿姐姐。”她看着我,也笑了笑,“真真。”我点点头,“公子这会儿在书房里,我带你过去。”沈姑娘微笑着“嗯”了声,随我走了进去,回廊上经过的丫鬟小厮们看见沈姑娘和我并肩走着无不站定了偷偷往这儿瞟,边看还边窃窃私语。 我想了会儿,顿住了步子,“宛儿姐姐,你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换身衣裳,府里头人多嘴杂,万一让老爷和大奶奶知道,说不定会过来找你麻烦的。”沈姑娘看了会儿我,我道:“姐姐别多心,这不是公子的意思,是我的想法。”沈姑娘微笑着摇了摇头,“真真,谢谢你的好意,我坐坐就走的,不必麻烦了。”她微蹙着眉,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委屈?”我摇了摇头,“没有……”我静默了会儿,“宛儿姐姐,那天的事儿公子还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沈姑娘颔首,“我明白的,我也不打算让公子知道。” 我们走到书房,我轻推开门带沈姑娘走进去,淡淡的药香味儿仍弥散在屋子里。我请沈姑娘到罗汉榻上坐,短脚桌上已然摆好了棋盘,公子拿着棋盒走过来,笑着道:“御蝉,上回留下的那盘残局今日给补上。”沈姑娘起身福了福,而后又坐了下来,“公子,您身子好些了没有?”我心里揪得紧,赶紧走到书案上去泡茶,公子喝不得绿茶,我泡了两杯武夷岩,背着身偷偷抹了抹眼泪。只听见公子道:“陈年旧疾的,不过是多喝些药罢了,旁的也不觉着有什么。”我端着茶水送过去放在棋盘边上,公子微笑着道:“真真,你来点目。”我“嗯”了声,坐在了圆凳上,沈姑娘沉吟了半晌,看着我们道:“公子,御蝉今日来是来给您和真真妹妹辞行的。” 公子微嗔,“才来了几日,怎么突然就要走?”沈姑娘低下头微微笑了笑,而后抬头道:“汉槎先生的事已经办妥了,御蝉也该回去了。我那日听梁汾先生说苏州的会馆也修好了,您的那些书我看管了这么多日子,如今怎么说也得亲自送回去心里才安稳。再说,你们全都在京城,新会馆没有人照应岂不是成了摆设,我回苏州也好时常打理打理,往后你们来不就又多了一个家吗?”公子静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半晌,“定了?”沈姑娘点了点头,轻“嗯”了声,“明日一早的船。”公子道:“这么急?御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沈姑娘笑着道:“好好的能出什么事儿啊?我离开苏州已经很久了,那些穷人家的孩子们这些日子都没有师父教他们认字,一定都等着我回去呢。” 公子静点了点头,“我送送你。”沈姑娘道:“不用了,今日我来不是一样吗?您明日还要办差,别来送我了,往后又不是不能相见……”沈姑娘笑了笑,“我最见不得送别了,终是要走的,何必再弄得伤心一场呢?”公子点了点头,“我让真真去送你。”沈姑娘看着我,眼睛里隐隐地闪动着,“好。” 公子强压着心里的难受,微笑着道:“来,我们把这盘棋下完。”沈姑娘点了点头,拾起了棋盒里的黑子,公子今日落子好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想好久好久,可即便是如此,半盘棋还是一晃就过去了。我细细数着棋子,可不知怎么的,数到一半儿老是记不起数到哪儿了,又不得不从头开始数。公子和沈姑娘都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我抬起头,“宛儿姐姐,你比公子多半目。”沈姑娘会心地微笑着,她看着公子道:“这盘棋,御蝉会记一辈子的。” 清早,我到蕴墨斋里去,沈姑娘早已经把行李收拾妥当了。公子的那些书全都已经用绸布包好,到处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样子。案几上的花瓶里插了新摘的桃枝,里头的水也已经换好。沈姑娘抚了抚书案上的那张蕉叶琴,“真真,这把琴替我送给蓉儿吧,她好像快要过生辰了,就当作是礼物。”我点了点头,“嗯。”我道:“宛儿姐姐,这是公子昨夜写的,让我带给你。”沈姑娘接过它,微微笑着,“是诗?”我点了点头,“有好几首呢,诗名都叫‘别意’,公子说等回到了江南再看吧。” 沈姑娘轻“嗯”了声,而后定定地看着我,“真真,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我微笑着点点头,沈姑娘环住我的背,轻抚着,“替我谢谢公子,御蝉此生能与你们相遇,已经没有憾事了。”沈姑娘慢慢放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宛儿姐姐……你能不能,晚一些走?”沈姑娘顿住了,我道:“荪友先生说他下个月也要告归了,离现在也没有多少日子,你到时候再走……好不好?”沈姑娘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我含着泪,不愿说,我静默了好久,“这样至少可以让公子少伤心一回,好不好?”我哽咽着说不下去,沈姑娘抱紧我,她滚烫的眼泪滴到我的手上,我怎么也忍不住,在她的怀里哭了。 …… 蓉儿抱着沈姑娘送给她的蕉叶琴走到公子的房里,我随着她进去。福尔敦也在,还是虎头虎脑的样儿,坐在圆桌边的凳子上背书给公子听,凳子高,福尔敦的脚就那么半悬着。这孩子一听到声响就知道我们进来了,他转溜着眼珠子偷偷地往我们这儿瞟了瞟,公子轻敲了敲桌沿儿:“去年这会儿背的东西到现在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福尔敦见公子嗓门一提,立马就规矩起来,讪讪地看着公子的眼睛,“阿玛,您别生气,我回去好好背,下回一定背出来,一个嗝也不打。”公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说话可得算数,下回再这样,阿玛真的要生气了。” 福尔敦认真地点了点脑袋,蓉儿笑着走过去把琴放在圆桌上,福了福身,“阿玛。”福尔敦跪在圆凳上,嬉皮笑脸地摸了摸琴面儿,“咦,姐姐,你换了新琴啦?”公子道:“沈姑姑送给你的?”蓉儿高兴地点了点头,“姑姑带回来的,说是沈姑姑给我的生日礼物。”公子淡淡笑着,点点头,“挺好。”蓉儿看向我,我对她点了点头,蓉儿转身坐到了圆凳上,“阿玛,我跟您说个事儿,要不您猜猜?”福尔敦探着脑袋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琢磨蓉儿的表情,“姐姐,你吃了什么好吃的了?” 蓉儿努了努嘴,“去,别捣乱,我和阿玛说正事儿呢。”公子笑着摇了摇头,“阿玛猜不出来。”蓉儿笑了笑,凑着公子的耳朵说了会儿,公子看了看蓉儿,又看向我,我道:“宛儿姐姐说还想多留几日,和先生们一道再聚聚,等下月初荪友先生回南的时候再一块儿走。”公子笑着点点头,“这样好,再热闹一回。”公子想了会儿道:“真真,先生们一直都想去西郊的庄园里看看,可老是没去成,这回我们就去那儿。”福尔敦摇了摇公子的胳膊,“阿玛,我也想去。”公子点了点头,“你和姐姐都去,好久没去看额娘了,给额娘上柱香。” …… 四月天到了,尽管我总是告诉自己傅太医只是在吓唬我,其实不会是真的,可这终究只是我的一己痴念而已。这些日子以来,公子的气色越来越不好,我心里知道他很痛苦很折磨,可又只能眼看着帮不上什么忙。早上去收拾公子的榻子,枕头上都是湿的,我开始还以为是公子夜里睡不着觉心里难过流的眼泪。可这两日才发现公子每日换下的衣裳上也是又冷又潮,问了傅太医才知道是因为浑身疼痛逼出的虚汗。 那日夜,荪友先生彻底卸了职,特地来府上给公子道别。那会儿公子已经睡下了,可一听说是荪友先生来又硬是起来招待他,和他说了好久的话。我躺在自己屋的榻子上,老是听到公子轻咳的声音。和荪友先生之间起初还是笑谈,可到了后来说到别离聚散,笑声就渐渐少了。到后来听到公子亲自送荪友先生出门,回屋后又没有歇下,而是到书案前自己给自己磨墨,一个人坐了好久。早上,公子又进宫当值,我收拾笔墨的时候看见了公子写给荪友先生的送别诗。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 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 江流浩淼江月堕,此时君亦应思我。 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 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 荆江日落阵云低,横戈跃马今何时。 忽忆去年风雨夜,与君展卷论王霸。 君今偃仰九龙间,吾欲从兹事耕稼。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 四月初五,西郊庄园。 已是暮春时节,微风一吹,淡粉色的花瓣像春雨一样斜着飘落下来,脚下看不见泥土,全是散落的花瓣铺叠成的路。沈姑娘和荪友先生用过晌午饭就要坐船回去,顾先生,佩兰先生,还有汉石,竹垞,西溟他们全都来了,在渌水亭里。 没有人掩饰自己心里的苦,谁都一样,根本就没有必要遮掩。我慢慢地磨开了砚台里的墨,这是一块新的松烟古墨,公子藏了好多年,一直都没舍得拿出来用,今天带来了。沈姑娘道:“公子,几位先生,御蝉给你们弹首曲子,助助兴。”佩兰先生道:“御蝉和荪友回南,该是我们来弹‘渭城曲’给你们送行。”沈姑娘轻轻摇了摇头,走到琴桌边坐下,微笑着道:“今日不唱‘渭城曲’了,弹阮籍的‘酒狂’如何?”公子点了点头,“这曲子好。”公子说着看向我,“真真,把带的酒拿出来给先生们喝。”我轻“嗯”了声,回身从袋子里取出一瓶陈年花雕,公子摆开桌上的酒盅,我一一斟上。 顾先生对公子道:“容若,你别喝了,和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公子点点头,“就喝一盅,送送御蝉和荪友先生。”我把酒盅递给公子,大家相互碰了碰杯,喝了杯中酒。沈姑娘开始弹起来,弹得好生狂放洒脱,手法快得看不清楚,可听来着实豁达。“世事奔忙,谁弱谁强,行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万六千场,浩歌呵天地何鸿荒。”这首‘酒狂’先生们都会弹,听得都很入神,尤其是荪友先生。他刚卸了任,满身的轻松,敞开了嗓子和着沈姑娘的调一块儿哼唱起来,声音虽畅快可眼眸里却满是沧桑感慨。 顾先生提笔,匀了匀墨,在纸上写下第一句“出郭寻春春已阑”。 汉石先生接过笔思忖了会儿,边写边吟道:“东风吹面不成寒”,而后又将笔递给了荪友先生。他环顾了一下亭子四周微微漾起波纹的湖面和远处隐约起伏的青山,念道:“青村几曲到西山”。一阵清风吹过来,湖边上的花瓣顺着风吹散到湖面上,随着湖绉泛起。我又磨了会儿墨,西溟先生把墨蘸得很饱,接着提笔写道“并马未须愁路远”。竹垞先生挽了挽袖子,又举杯倏地仰脖喝了一大口酒,用狂草挥毫了一句“看花且莫放杯闲”。我笑了笑,“公子,该您收尾了。”竹垞先生把毛笔递给公子,“容若,每回都把最难的留给你,这次也没例外!”公子淡笑着接过笔,沉吟了好久,“人生别易会常难”。 沈姑娘越弹越快,我看见琴面上滴落了几滴泪水,有几个音弹滑了没发出声来,可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她。“东流不返也那流何长,红颜白发也那催何忙,好怀呵对酒也愁相忘,题诗呵自叹也成疏狂……世相建,此心遗,此心迷,富贵功名不为稀罕。晋阮藉浩歌狂,叹那停杯,叹那弄盏,醉舞琳琅春意满。叹那弄盏,醉舞琳琅春意满。无事关心,此心不服天公管。此心不服开公管……”(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八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沈姑娘离京了,先生们也都回去了,西郊的庄园里只剩下我们几个,好静,只有柔柔的月光伴着我们。福尔敦睡着了,睡得很香,不知道是不是额娘在梦里唱歌哄他。蓉儿和我坐在屋前的椅子上,面前是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河的一头连着外面的湖面,另一头的尽处是少奶奶的坟。 “姑姑,阿玛是不是在陪额娘说话?”我看着蓉儿泛着隐隐泪光的眼睛,点了点头,“嗯。”蓉儿靠在我的肩上,我揽着她,揉着她的手,“想额娘吗?”蓉儿难过地“嗯”了一声,“姑姑,额娘看得见我吗?”我看了看蓉儿,“看得见,蓉儿这么懂事,额娘一定很高兴。”蓉儿看着我的眼睛,“姑姑,阿玛是不是病得很重?”我鼻子一酸,抱紧她摇了摇头,“阿玛会好起来的,额娘在天上保佑着他呢。”蓉儿贴着我的衣襟,“我害怕……额娘不在了,如果阿玛再走,我该怎么办?”我抹去眼泪,笑了笑,“阿玛不会离开蓉儿的,阿玛那日还跟我说要亲自给蓉儿主持笄礼呢,还要送蓉儿出阁,抱蓉儿的孩子,给孩子起名字。” 蓉儿深深地看着我,“阿玛真那么说的?”我点了点头,“阿玛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蓉儿道:“我想去看看阿玛。”我“嗯”了声,“我带你过去。”蓉儿起来,我回屋拿了一件衣裳,蓉儿将屋前的凳子搬了进来,我提着灯笼和蓉儿一块儿往那边走。 远远地看见公子坐在墓碑前,轻轻地擦拭着上面的字,身边放了一盏小烛灯,有几只萤火虫围绕着烛光,星星点点的。走近了些,我把衣裳给蓉儿,“把这个给阿玛,陪他说会儿话,我在这儿看你。”蓉儿点点头,我轻揉了揉她肩,“去吧。”蓉儿慢慢走过去,步子很轻,她走到公子的身边,公子抬头看她,接过蓉儿手上的衣裳。蓉儿坐了下来,紧紧靠在公子身上,公子环住她,把那件衣裳给蓉儿裹上,蓉儿要脱下来给公子披好,公子把住蓉儿的手,抚着她的脸,“阿玛不冷。” “姑姑。” 我回过身,是福尔敦,我俯身看着他,“你怎么起来了?”福尔敦挠了挠脑袋,“我起来想撒尿,看见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拉起福尔敦的手,“穿那么少,一会儿着凉了怎么办,听话,回屋躺好。”福尔敦瞅了瞅不远处,“阿玛和姐姐在干嘛?”我道:“在和额娘说话呢。”福尔敦不解地转了转眼珠,“怎么说啊,额娘能听见吗?”我点了点头,拉着他的小手往回走,福尔敦边走边往那儿看,“我也要和额娘说话。”我道:“回去穿件衣裳再来,和阿玛还有姐姐一块儿。”福尔敦重重地“嗯”了声,“我要背诗给额娘听!”我笑了笑,“好,额娘听福尔敦背诗,一定高兴得做梦都在笑。” …… 五月初一,老爷递折子给公子告了假,其实,早该这样了。我每日都劝公子早一些歇息,白天也不去叫醒他,就让公子睡到自然醒,总觉得这些年积着的辛劳好像是永远都补不回来的,能稍加弥补的也只是多睡会儿罢了。顾先生隔三差五地过来和公子说说话,有几回来的时候公子已经睡了,顾先生不让我去吵醒他,就在屋里坐一会儿而后就走。 每日晚上等公子歇下后,我都到书房里去誊抄整理词稿,抽屉里,书架上,书页里面,凡是能找着的一篇都不漏下,抄好了之后,顾先生来的时候就给他。蓉儿也帮着我一块儿抄,开始只有我们两个,可后来福尔敦知道了也非要来凑热闹。可这孩子老是静不下心来,字抄得歪歪扭扭的,不让他抄还不乐意,我们只好一边由着他,一边儿重新抄。 傅太医最近****都来给公子请脉,当着公子的面儿总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可每回请完脉后又亲自去向老爷和大奶奶回禀,我这些日子老躲着傅太医,撞见的时候也总是问了声安就跑开,只管着好好地给公子熬药,然后看着公子把药喝了,别的什么都不想知道。大奶奶和齐布琛姨娘这几日时常去广化寺请愿,回来后还要在佛堂里念经。 公子一告假,府里每天都人来人往的,说是探望,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来看公子的,而是借着名儿登门送礼跟老爷周旋自己的事儿。说完过后又假惺惺地跑到公子的房里要探望,公子是烦透了他们,可来了总是不能不接待的。然而把他们请到了房里后,又是三句话不离自己的那档子事儿,什么“劳烦长公子在明相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听了心里就来气。后来实在是烦得不行,贵喜就差了几个小厮守在院子门口,有人来就说公子正在歇息,不让他们打扰公子。这样一来,这些人又转着弯儿让自家的女眷去找寒玉。 今日,公子的胃口不错,想吃玉米羹,寒玉做好了让我端到房里去。走到回廊的拐角处,听见几个丫头凑在一块儿议论些什么,话音不轻,好生的肆无忌惮。 “哎,我那天听见安总管跟老爷回话,说是把木料都给挑好了。”是宝珠的声音,伺候揆叙的。冬雪饶有兴味地凑上去,“姐姐,挑木料做什么用啊?” “说你笨还真是脑子转不过弯儿来,怪不得……”她放轻了声音,“怪不得只能去伺候凤仪主子,这辈子都熬不出头!”冬雪哼了下没再做声,秋雯道:“哎,想想凤仪主子也怪可怜的,这会儿还是守活寡,往后可是要真的守寡啰……”宝珠呸了声,“我看活该,谁让她那副德性,你们信不信,府里的人可都记着账呢,等大爷一走,准保没人给她好脸色看,看她还横不横得起来!我前年还挨了她一巴掌呢,也得算算!” 冬雪道:“大爷是不是真的没几天活头啦……嗨呀,那可怎么办啊?”宝珠嘲讽地哼了声,“哟,你算哪棵葱啊,要哭丧也轮不着你啊,叹的哪门子气?”秋雯冷笑了几声,“就是,轮着了你那位奶奶主子也没你的份儿啊,人家本主儿都还没什么呢,你哭两声大爷知道你是谁啊?”宝珠道:“可不是,你是不是以为自个儿是真真啊,连老爷踹了一脚都能心疼得不行……嗨,只可惜,这种好日子可算是过到头啰,都这么大了还没人来领回去嫁人,大爷再护她还能带着她去?”秋雯道:“听说是被大格格从街上捡回来的,怎么领回去?再说,在大爷跟前这么多年了,说不定早就给收了房了,要不怎么待她那么好,我看连颜主子都不及……不过想想还是颜主子来得实惠,守着个儿子吃一辈子本儿,她有什么?” 冬雪头一个看见我,脸上一慌,她刷地站起来,宝珠和秋雯一言一语的正说得起劲儿。冬雪也不拦她们,就等着看好戏,脸上露出一丝怯怯的得意。宝珠看见冬雪站起来,笑着道:“往后啊别再到处瞎巴结了,眼珠子得瞧准,大爷没了,我们二爷今后就是顶替老爷当家的主儿。”她说着用手指戳了戳冬雪的额头,“你啊,脑子放聪明些,好好地听话,帮着我做事儿,以后有你享不完的好!”秋雯笑着转过头也看见我,嗖地站起来,身子晃荡了下差一点儿就要栽下去,她慌慌张张地扯了扯宝珠的袖子。 秋雯低着头站在那儿,宝珠也讪讪地笑了笑,“真真姐,哟,您看这……不是,我们,我们跟这儿说笑话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别告诉了大爷去。”说罢狠狠地拍了下冬雪的头皮,“我看你个没娘养的东西还敢不敢咒大爷死……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我……”我端着玉米羹走过去,宝珠挡在我面前,“您,您看这倒是应下了没有啊?”我没看她,“让开。”秋雯立马把宝珠拉过去,我提着步子往前走。 走到双夜合前,看见公子正抱着福尔敦摘上面的夜合花,粉色的,样子比蒲公英大一些,花瓣也是一丝丝的,不过风吹了不会散。我定了定神走过去,微笑着道:“爷,玉米羹做好了,您快趁热吃,要不要再拿些爽口的小青瓜来?”公子放下福尔敦,接过我手上的玉米羹,“这样挺好。”福尔敦笑着把他手上的花给我,“姑姑,送给你。”我捏着那朵夜合花的花柄,笑着道:“真好看。”福尔敦得意地点了点头,“姑姑,我给你插在头发上好不好?”公子笑了笑,我看了看公子也咧开嘴笑了笑,“好啊。”我俯下身子,福尔敦踮起脚嘟着小嘴把那朵夜合插在了我的发髻上,“好啦!” 我站正,轻摸了摸那朵花,看向公子,公子点了点头,“挺好看的。”我笑了笑,“福尔敦,去给姐姐也摘一朵,也给她戴上。”福尔敦蹦了一下,“不要,姐姐刚刚还欺负我呢,不给姐姐!”公子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你又去惹姐姐了吧。”蓉儿正好跑过来,偷偷地跑到福尔敦身后扑一下捂住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不在一会儿,你就能翻了天,说,讲我什么了?”福尔敦挣开蓉儿的手,给她做了个鬼脸,蓉儿要去捏他鼻子,福尔敦一躲往树后面跑,蓉儿要追他,福尔敦边跑边哇哇地嚷嚷个不停。 公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笑了会儿突然咳了几声,我心一紧,“爷,回屋去吧,歇一会儿。”公子笑着道:“才歇了起来,这么一直歇下去岂不成了废物了?”我心里揪着,憋住泪,微笑着道:“那您想做些什么,我陪您。下棋怎么样,您教我几招?”公子点点头,“就把棋盘摆这儿吧,屋子里太闷,我不想回去。”我“嗯”了声,把院门口站着的那个小厮叫了过来,“摆张桌子到这儿来。”那小厮应了声随即转身,我道:“哎,还有圆凳,不要拿藤椅啊。” 我回房拿着棋子和棋盘走过去,桌椅已然放定了,就在双夜合下面,我把棋盘放在桌子上,而后和公子坐了下来。蓉儿坐到我边上,“姑姑,我来给你出主意。”福尔敦努了努嘴,粘到公子身边坐下,“阿玛,我帮你!”说着又对蓉儿吐了吐舌头,公子微笑着颔首,我道:“您得让我九个子,要不然都没法下。”话音刚落,蓉儿立马把九颗黑子一一摆上,把星位都给占了去。福尔敦把手伸到棋盒里,掏了半天揪出来一粒白子,递给公子,“阿玛,给她们点儿厉害看看!” 今天的阳光真的很明媚,太阳晒在背上觉得暖洋洋的,特别舒服。福尔敦叽叽喳喳的闹腾个不停,蓉儿也老逗他,公子看着他们心里就高兴,一边下棋一边说话,都觉着轻松自在。福尔敦怪声怪调地数着棋盘上的子,嘟着嘴道:“阿玛,我们怎么才赢了五个子啊?”蓉儿瞪了瞪眼睛,“还不是被你捣腾的,好意思说!” “姨娘。” 我起身福了福,“颜主子。”寒玉点头道:“坐。”我坐下,寒玉道:“爷,今儿端午,晚上有个宴,您看要不要一块儿热闹热闹?”未及公子说话,寒玉随即道:“您要觉着累我就把粽子剥好了送到房里来,让几个孩子陪您一块儿。”公子点了点头,“就这样吧,你帮衬着额娘他们招呼好客人,顺便替我问候一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七十九章 天上人间俱怅惘 公子今日不太好,一用完晚膳就觉得累,我忙服侍他躺下,可又一直醒醒睡睡。眼下已然过了立夏,天也微微有些发热,可公子的手却冰凉。房里聚了好些太医院的御医,说是皇上恩旨派他们过来给公子会诊的,老爷和大奶奶这会儿也坐在房里陪着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穿着官服,架势十足,相互看着的眼神也都是怪异的。那个正在给公子诊脉的白胡子御医好像是给皇上看病的,资历最老,架子也最大。他闭着眼睛微晃着脑袋,捋着胡子,欲说话前还清了清嗓子,我忙把泡好的茶送到他手里。 他接过茶,拿碗盖儿刮了刮浮在上面的茶叶,闭着眼睛喝了一口方睁开,慢吞吞地念道:“寒为阴邪,易伤阳气,其性凝滞,主收引。恶风恶寒,发热无汗,头痛身痛。痛者,寒气多也,有寒故痛也。”话音刚落,一旁围着的几个太医忙点头称是,他道:“过去是谁给纳兰公子诊的啊?”傅太医走上前,俯身拱了拱手,“是下官。”他看了眼傅太医,“都开了些什么方子啊,给我看看。”我忙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傅太医的药方走过去,福了福身,递给他,“请您过目。” 他抖了抖那张药方瞟了几眼,什么也没说就递还给我,接着闭上眼睛意犹未尽地接着念那些听不懂的东西,“寒气客于脉外则脉寒,脉寒则脉绌急,绌急则外引小络,寒客血脉,则气血凝滞,血脉挛缩,可见头身疼痛,脉紧;寒客经络关节,经脉拘急收引,则可使肢体屈伸不力,或冷厥不仁。” 那几个太医相互对视着,频频地点头。我把笔墨纸砚拿到圆桌上,寒玉把那个白胡子御医请到圆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我研开磨,把细毛笔递给他,他接过毛笔在纸上写了个方子,而后搁下笔。我把方子拿起走过去递给老爷,老爷看了会儿,起身走到他面前拱手道:“有劳裴太医,请花厅用茶。”那裴太医整了整衣领,拍拍袖子,大奶奶走到公子榻前淌着泪看了公子好一会儿,老爷叫了声才被齐布琛姨娘搀着走到房门口,陪裴太医一块儿走了出去。 这个姓裴的太医一走,屋子里的那些御医方一个挨着一个给公子请脉。开始还挺客气,可说着说着就争论不休,谁也不让着谁,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的。我好想大喊一声叫他们不要吵了,可寒玉拦着,说都是圣上派来的人,谁都吃罪不起。傅太医正好出屋,我追出门外把屋门合上,傅太医顿住步子,看向我,“姑娘。”我走过去,“傅太医,方才那个裴御医的话是什么意思?” 傅太医看了看屋门,往边上走了几步,我跟过去,他轻声道:“是书上的医理,说的是公子的病症,不过也不是字字精准,说明白些就是体内的寒气已经从肌表渗入经脉,贯穿全身了。”我怵着,傅太医叹了声,“老朽早就与你说过,姑娘心里真的要有数了。”我看着他,顿了好久,“您跟我说实话,公子他……还有多久?”傅太医静默了半晌,“我说了姑娘可受得住?”我定定地看着傅太医,屏住气点了点头,他道:“至多……两个月。”我道:“至少呢?”傅太医沉吟了会儿,摇了摇头,“不好说,要看公子的情形,若是调养得好就稍长些。” …… 屋子里的这些人总算是走了,寒玉静默不语,帮我一块儿把房里收拾干净,凳子摆好,笔墨放到原处,而后坐到了公子的榻沿儿上,“刚才一定被他们吵得没睡着吧。”公子道:“还好,迷迷糊糊的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公子靠在软垫上,我把刚熬好的药递给寒玉,寒玉拿勺子匀了匀,轻吹了吹送到公子面前,公子微摇头,寒玉把勺子放回碗里,将药碗递还给我。 公子问寒玉,“今日随额娘进宫请安了?”寒玉点了点头,“惠主子问候您的身子,赐了些虫草,还让我带句话给您。”公子颔首让寒玉接着说,寒玉道:“娘娘说让您这些日子多规劝阿玛几句,让他在朝里多谨慎些,淳雅毕竟没过门当余家的媳妇儿,别和户部尚书走得太近。” 寒玉伺候公子喝完药后也回房去了,我熄灭了大烛灯,换了盏暗一些的。头更天,公子醒了,想要喝水,我倒了些热水端到榻前,公子坐起来,我拿垫子给他靠好。公子看着我,“真真,帮我把笔墨拿过来。”我道:“别写了,明儿不一样吗,等好一些再写。”公子摇了摇头,我起身走到书案边把纸和笔拿过去,放在榻前的案几上,又端了个短脚桌搁到榻沿上。 公子坐好,捂住嘴轻咳了声,我拿衣裳给他背上披好,我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滴到砚台里,我和着泪磨开墨,蘸好墨水儿把笔递给公子,随即抹干眼角。公子的手微微颤着,他使劲儿捏着毛笔,吃力地在纸上写下“休书”两个字:‘立书人纳兰性德,顺天府正黄旗人,因身染重疾,朝不虑夕。今有贤妻官氏凤仪尚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十六。’ 公子道:“去看看凤仪睡了没有,如果没睡,叫她到这儿来,我有些话要对她说。”我点了点头,把榻子上的短脚桌端走放到圆桌上,随即跑出屋子合上门,背靠着门捂住嘴哭了会儿,深吸了口气往凤仪的屋子里走去。里屋的灯还亮着,我碰了碰门,冬雪见是我吓了一跳,我道:“奶奶可睡下了?”冬雪摇了摇头,我走进去,凤仪坐在罗汉榻上发愣,我走近,福了福身,“主子吉祥。” 她回身看着我,“你怎么来了?”我道:“爷想见你,有话要和您说。”凤仪先是一惊,随即冷笑了一声,“该不会是什么好话吧。”我道:“您快些去吧,爷等着呢。”她看着我,凄楚地笑了笑,“我命真好,也有让爷等的一天。”说着抹干眼泪,起身随我走出了屋子,凤仪心里是没底的,可她脸上却摆得很强硬。她走到公子的屋前步子顿住了,我看了看她,把门推开让她进去,而后又把房门轻声合上。 公子背靠在垫子上,看着我们走过去,凤仪福了福身,没说话。公子和声道,“坐。”我把凳子往外挪了挪,让凤仪坐下。公子看向我,我走到榻边,公子把那纸休书给我,我拿过来递给了凤仪。凤仪看了眼,休书两个字她还是认得的,她目无表情地看着公子。公子道:“你我之间也是造化弄人,过去种种是非,错不在你。你嫁给我四年,没过上什么舒心的日子,如此下去我心里也不安,有了这个,你今后就不必留守了。” 公子看向我,指了指衣柜,“真真,把第三个抽屉里的匣子拿过来。”我“嗯”了声,走过去打开衣柜,拉出第三个抽屉,取出匣子走过去,公子看了看凤仪,我点了点头,把匣子给凤仪。公子道:“这些是我的私银,你收着,若是能改嫁一门如意的亲事,那再好不过,我为你高兴。要是家里人不接纳你,这些银子你留着,也够用了。”凤仪撇过脑袋,脸颊上滴落几滴眼泪,公子道:“有句话想要劝你,今后无论是嫁给谁,都不要锋芒太露,事事相争,你年纪还轻,若是能明白这个道理,定然会找到幸福的。” 凤仪抽泣着看向公子,“爷,您是不是特别恨我?”公子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恨你,你心里也不要有恨,错错对对原本就说不清,何不看开了好好地过日子呢?”凤仪点了点头,公子颔首,“回屋歇着吧。”我把凤仪送回了房,凤仪哭了好久,我知道她不光只是难过。 …… 凤仪离开了明珠府,娘家派人来把她接到了关外,这段错误的姻缘总算是了了,于她来说也是一个解脱。府里的丫鬟小厮虽背地里议论纷纷,可老爷和大奶奶没有二话,毕竟,她没有给府上留下一男半女。 我已经不去翻黄历了,就让日子这么模模糊糊地流逝着,最好时辰就此停住,不要再有明天了。我把药端到公子房里,公子躺在榻子上看书,我走过去坐在圆凳上,公子放下书,把药接了去。我道:“您慢些喝,烫得很。”公子“嗯”了声,我强扯起嘴角笑了笑,“爷,顾先生,还有佩兰先生,汉石先生他们都说要来看您。”公子笑着点了点头,“我也想见见先生们,好久没聚了,说了什么时候?”我道:“后天。”公子想了会儿,“五月廿三?”我点了点头,“嗯。” 我不知道公子是强支撑着还是真的觉着好些了,廿三日一早,他的精神比前几日都要好,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我认定了,这是转机。公子要下地走动,说是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我拿来那件少奶奶亲手给公子缝过的玉白色袍子给他穿上。 我推开屋门,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公子迈出门槛儿。看见的丫鬟小厮们站定了往这儿瞅,脸上满是不敢相信。公子道:“真真,一会儿先生们来了就把他们请到夜合树下面,还和上回一样,摆些桌子凳子。”我点了点头,“我去拿些瓜果放桌上,荪友先生昨儿个捎了好些枇杷过来,我看了,还挺新鲜的,您也尝尝。” 我随公子走过去的时候,贵喜正领着几个先生过来,顾先生指了指我们,笑着走过来,“容若,气色不错!”。我笑着福了福身,“先生们好。”公子道:“去把蓉儿他们叫过来,还有揆叙,揆芳。”我“哎”了声,而后沿着回廊跑过去,宝珠看见我笑意盈盈的样子一头雾水,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大爷好了?” “姑姑,我把琴带过去。”我点了点头,“好,阿玛听到蓉儿长进那么大,病一定就好了。”福格道:“我拿笔墨过去,写了篇文章,这几天没敢来打扰阿玛。这下好了,可以让几位伯伯好好指教指教。”福尔敦拉着我的裙摆,“那我拿蛐蛐儿去和揆芳玩儿。”蓉儿笑着顶了顶他的脑袋,“说你不长记性还真是,得叫三叔!”福尔敦嘟囔着嘴,“我比他大!”我笑着拍了拍福尔敦的背,“好啦好啦,快去叫上你那三叔陪你一块儿斗蛐蛐儿吧!”福尔敦重重地点了点脑袋,嗖地没了影儿。 我抱着琴和蓉儿一块儿走过去,不是沈姑娘的那把,是早年公子送给蓉儿的那张伏羲琴。还没走到已然是一片笑声,蓉儿高兴地看了看我,我们加快了步子。树下摆了好多张桌椅,先生们有几个站着,也有坐着的,都在看福格写的文章,脸上满是笑意。寒玉在给他们倒茶喝,福尔敦和小揆芳在树下斗蛐蛐儿,入神得很。揆叙站在公子身边,他比蓉儿大一岁,站在那儿已经有模有样的了。 几个先生都夸福格的文笔好,就是立意上还显不足。佩兰先生道:“你小小年纪能有这功力的确不易,往后历了事,长了阅历肯定更好,就是要一直这样勤学好问下去,严格克己,不可骄傲自满。”福格俯身拱了拱手,“谢谢佩兰先生的教导,我记住了。”公子很高兴,寒玉脸上也绽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福格资质本就好,平日里又用功,一言一行都把公子当作榜样的。 顾先生指着双夜合,“有了,今日我们就以‘夜合花’为名题诗,良辰美景,可不能误了!”先生们都应,汉石先生道:“要不要限韵?”西溟先生摆了摆手,“不限韵也不限律。”公子也觉得好,“这样自在。”揆叙把纸铺开,我过去帮先生们研磨。贵喜和顺子把琴桌和凳子摆好,蓉儿笑着福了福身,“阿玛万福,二叔,伯伯们好。”福尔敦挑唆了一下,小揆芳往这儿瞅了瞅,“三叔在这儿哪!” 福尔敦嘻嘻哈哈的乐呵得人仰马翻的,公子还有先生们也都笑个不停。顾先生道:“蓉儿丫头,今天我们可是要一饱耳福了!”蓉儿道:“阿玛,您想听什么,随便点,我都会弹!”公子笑着,“口气不小,这么多伯伯都在就不怕闹笑话?”蓉儿仰着头,“不怕。”公子想了会儿,“阿玛想听你弹……秋天的枫叶。” 西溟先生和汉石先生对视了下,都是一脸疑惑,顾先生道:“秋天的枫叶?这是什么曲子,怎么没听说过?”佩兰先生道:“还真不知道,蓉儿丫头,是我们孤陋寡闻了!”公子笑得都合不拢嘴,蓉儿皱着眉毛看公子,我道:“先生们有所不知,这可是典故了。”蓉儿坐到琴桌前,“好,就弹秋天的枫叶!”蓉儿笑了笑,挑起了六弦,“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佩兰先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秋风词’原来还有这般注解,有新意,妙哉……妙哉啊!” 蓉儿笑着看了看我们,声音又甜有亮,这曲子在蓉儿手里永远都是高兴的,小时候是这样,如今也没变!先生们沉思了会儿都提笔写,公子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双夜合,一气呵成,字好生潇洒! 公子念道:“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八十章 守取团圆终必遂 公子念完最后一句,蓉儿的曲子还没有弹完,福尔敦和小揆芳嚷嚷个不停,叫闹声清脆悦耳。就在我们说说笑笑想要看顾先生写的句子的时候,公子晕厥了过去…… 这夜,公子的房里又聚了好多太医,他们这回没有再争吵了,都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说了同样一句话,“请御方吧。” 老爷一言不发,安总管来跟他回了几句话,说了些什么不知道,可老爷听了过后就急匆匆地随着安总管出去了。大奶奶坐在榻前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后来也被齐布琛姨娘搀回房去歇息了。公子一直睡着,已经三天了,没有醒过来一回,水米不进。 二十七日,不想看见的东西被安总管和小厮们抬到了府里,寒玉忍着难过和齐布琛姨娘开始筹备起来。府里的裁缝连夜赶工做了几百身孝衣,全都堆叠在放置棺椁的堂屋里。三更,公子醒了,只想喝些水,别的什么也不想吃。我求了很久,公子总算是勉强用了小半碗莲子羹,可咽下去的时候我看他好难受。公子高烧不退,不出汗,浑身都疼。 二十八日,公子还没有咽气,那个好老师徐乾学已然把起草好的墓志铭送过来了。当日夜,梁九功过府来传圣旨,钦赐颜氏寒玉一品诰命夫人衔,还把皇上亲自开的御方送了过来。公子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梁九功传完旨意后留了两个太监住在府里没走,说是皇上这会儿正巡幸热河,等看着公子服下御药后再让他们赶回去复命。 二十九日夜,公子刚一醒,那两个太监就端着熬好的御药走到房里来。其中一个端着药碗走近几步,低头道:“请纳兰公子跪接御药。” 公子吃力地侧过身子,我坐在榻沿上扶住他,“您别动了,我去帮您拿过来。” 那两个太监相互对视了一下,恭敬地端着药碗,我起身走过去跪在地上,他们把药给我,我磕头道:“谢皇上隆恩。”我站起来,端着药碗走到公子面前坐在榻沿儿上,公子起身,靠在垫子上,我掖好被角把药递给了公子。 公子看着药碗里的深棕色的药,闭上眼睛喝了一口,竟全然也咽不下去,药汤从嘴角流出来。我夺过碗,拿帕子给他擦拭着嘴角,公子微颤着手伸向药碗,我摇了摇头,“不喝药了,再也不喝了。”公子看着我,“那怎么成,这两个小兄弟还要回去复命,别让他们为难。”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替您喝。” 公子不让,我把碗沿拿到唇边,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好苦,真的是受罪。 那两个太监走过来把空碗拿过去,“纳兰公子歇着,奴才们回了。”公子点头,那两个太监走出屋子,公子看向我,微笑着道:“我想见见孩子们。”我点了点头,“都等着您呢,就在门外,我把他们叫进来。” 公子微微地笑着,我起身走到屋前去开门,蓉儿,福格,还有福尔敦都站在那儿,眼圈儿全都哭肿了。蓉儿先跑进来,福格和福尔敦随即跟上走到榻前。 公子笑着轻抚着福尔敦的脑袋,“今天是你的生辰,阿玛送你一样礼物。”福尔敦哭,公子把一对玉佩给他,“这是阿玛和额娘的订婚之物,你要收好了,等成亲的时候用。”公子笑着抹掉福尔敦的眼泪,“过生辰要高高兴兴的,不要哭。” 蓉儿和福格看着公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公子搀起蓉儿的小手,“蓉儿,阿玛看不见你出阁了,额娘当年留下来的嫁妆日后都是你的。爷爷已经答应,你的亲事由你自己来选,一定要让蓉儿过得和在家里面一样顺心。”蓉儿跪在榻沿前,“阿玛,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两个弟弟,让他们都过得快快乐乐的。” 公子淌下泪,微笑着轻抚福格的脸,“还有福格,你最懂事,往后要带着弟弟好好念书,跟先生们学本事,阿玛这辈子没做成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福尔敦抽泣着道:“阿玛,我上回惹您生气,这回我背出来了,我背给您听,以后一定像哥哥一样好好念书,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公子高兴地点了点头,“阿玛信你。” 福尔敦哭着背道:“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遂亦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公子欣慰地看着他,福格,蓉儿也跟着福尔敦一块儿背起来,“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福尔敦扑到公子身上,公子摸着他的脑袋,“我的福尔敦长大了。” 寒玉一直静站在门口看,待孩子们都不出声她才走进屋,脸上虽平复如常,可眼角泪痕仍在。我侧身抹了抹眼泪,寒玉走过来朝公子微一福身,公子颔首,她半坐在圆凳上,眸心落在枕侧却始终不触及公子的目光。如此良久,公子道:“我走后,你要替我给阿玛额娘多尽孝,额娘身子不太好,你尽量帮衬着姨娘处理家事儿,让她老人家少操些心。” 泪光隐隐闪烁,却终未滴落,寒玉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公子一一抚摸着孩子们的脸颊,“天晚了,都回屋去睡吧。”蓉儿道:“阿玛,您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再来看您。”公子点了点头,蓉儿拉着福尔敦的手,福尔敦每走一步就往公子这儿看一眼,福格在榻前站了会儿,也随着他的额娘一道出了屋。 随着房门一声轻合,榻头案几上的灯烛‘噼啪’爆响,灯芯处骤然燃起了一朵绮丽的烛花。我揭开落地烛灯上的灯罩,正欲吹熄,公子叫住我,“真真,我还不想睡,帮我把房里的灯都点亮吧。” 今夜无风,盈盈的月光如轻绸般柔和地洒进窗棂,斑驳的树影映照在紫檀木琴桌上,枝叶轻缓地摇曳着。我划燃火柴,一一点亮房里所有的灯烛。一时间,满屋烛影摇红,把公子此刻苍白的面容映衬得愈加憔悴。他的眼眸深处写满了倦意,无力的心绪再也藏掖不住心底的凄楚和绝望,可他仍旧勉力睁着眼睛,缓缓扫过房内的每一处亮光,一簇簇绰约的烛花在他眸中恣意地燃烧,仿佛要将血脉中所有的暖意唤醒。 公子看着我,“什么时辰了?” “快要子时了。” 公子点了点头,“五月三十。” 我“嗯”了声,公子微微一笑,“把那个荷包给我。” 我半蹲下身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少奶奶绣的那个并蒂莲的荷包递到公子手上,公子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针脚,微笑着道:“今天是爱妻的忌日,整整八年了,终于可以团圆了。” 我坐到圆凳上,“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公子看向我,我笑了笑,“淳雅给顾先生寄来了家书,她有身孕了。”公子眸心蓦一闪耀,“真的?”我看着公子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淳雅在家书上说,想要您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 公子高兴地应了声,想了会儿,“就叫‘云飞’吧,闲云的云,飞翔的飞。”我念道:“云飞……真好听,我明儿个就去告诉顾先生。” 我看着公子,勉力作出笑颜,公子把着我的手,许久道:“真真,你伴了我这么多年,照顾我冷暖,从来都没有怨言,可到头来却还是没能给你安个家,我对不住你。”我摇了摇头,心一阵抽痛,“您胡说什么呀,什么对不住的,您待我那么好,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您。” 公子道:“顾先生那日跟我说要收你做女儿,你答应我,等到他回南的时候跟他一块儿走,往后有了好消息记得来告诉给我听。”我定定地看着公子,鼻尖顿觉酸楚,滚烫的泪垂直滴落到公子的手背上,我明显感觉到公子的手微微一颤,可即刻恢复平静,我抬眼看向他,点头道:“我答应您。” 公子微笑着凝视着我,“我给你留了一个匣子,就在那口柜子里,给你出嫁时置办妆奁用,是我的一份心意,一定要收下。”公子抹了抹我的眼泪,“我好想再听你叫一声‘阿哥’。” 我握着公子冰冷的手,注视着公子的眼眸,强提起唇角,“阿哥……阿哥,阿哥,阿哥……” 公子笑着流泪,“好妹妹,你今后过得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顾先生把您的‘饮水词’全部刊印好了,连那首‘夜合花’都在,我去拿过来给您瞧瞧?”公子应声答应,我笑着起身,看着公子慢慢后退着,走出屋门,跑到书房里,拿起那册泛着淡淡油墨香味儿的词集,不由欣然一笑,迈出门槛儿提步往回走。 我推开房门快步走进去,“阿哥,您快看,我……” 公子静闭着眼睛,手里紧攥着那只荷包,我颓然走过去,跪在榻前,轻摇了摇他的胳膊,“阿哥,我把词集拿过来了,您看看。” 公子不说话,仍然合着双目,他睡了,在淡淡地笑。我展开词集,“阿哥,真真念诗给您听,您过去不是老说我念得好听吗,我现在就念……” 眼前已然模糊,泪水滴湿了纸,我透着晶莹的泪光看着公子昔日的句子,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鹧鸪天……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怀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八十一章 春丛认取双栖蝶 公子走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送他。 祭文和挽诗如雪花般撒向澄澄碧空,连盛夏娇艳的阳光都敛住了它的气焰。蓉儿,福格,福尔敦身披孝衣,扶着阿玛的棺椁在街道上缓步前行,漫天回荡着“天妒英才,纳兰长公子一路珍重……” 双林禅寺的大殿里,寒玉,我,还有孩子们跪在棺前的圆垫上为公子守夜。顾先生,佩兰先生,汉石先生,西溟先生,竹垞先生都站着,把他们写给公子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念着念着,哽咽得念不下去,顿了会儿再念,无不声泪俱下。佩兰先生念罢,他把文章递给我,我放在火盆里点燃,给公子看。 顾先生颤着已近沙哑的嗓音泣声念道:“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梦中,而吾两人俱未寤耶?吾哥去,而堂上之双亲何以为怀?膝前之弱子何以为祜?辇下之亲知僚友何以相资益?海内之文人才子,或幸而遇,或不遇而失路无门者,又何以得相援而相煦也……” “盖屈指丙辰以迄今,兹十年之中,聚而散,散而复聚,无一日不相忆,无一事不相体,无一念不相注。吾母太孺人之丧,三千里奔讣,而吾哥助之以舟麦。吾友吴兆骞之厄,二十年求救,而吾哥返之于戍所……” “总之吾哥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力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人见其掇科名,擅文誉;少长华阀,出入禁御;无俟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气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异数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 我打开公子给我的匣子,面上有一封书信,我拿起那封信,把纸展开来看,是沈姑娘的字迹。 “吾妹真真,见字如晤。 不知道你何时才能看到这封信,可我知道当公子把这信给你的时候,定然是该告诉你一切的时候了。你本姓楚,单名一个萱字,浙江乌程人。我们家过去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茶商,我们的爹爹是一个风雅的儒商,平生喜爱结交读书人,我们的娘姓沈,出自书香世家,爹娘夫妻恩爱,情深意笃。本该是再幸福惬意不过的日子,岂料天降横祸,癸卯年出了《明史》冤案,凡是为此书作序,校阅,刻书,卖书,藏书的人均被朝廷论罪,无一幸免。爹爹受到牵连被处死,娘被发配到边疆奴役,还不到半年就随着爹爹去了。 事发的消息传来得及时,朝廷的官兵追捕到我们家的前一夜,爹爹和娘把我还有才两岁多的你托付给了老管家,连夜送我们出了家门。管家依照爹爹临行前的嘱咐把我们姐妹送到京城故友家中安顿。然而当时鳌拜当权,四处圈地杀人,全城围捕,竟没有一个人敢接收我们。老管家起了私心,把爹娘给他的银子独自带走,却全然不顾我们姐妹的死活。当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我们被人贩子拐来拐去,终究还是难逃骨肉流离之苦。庚戌年,老管家自知心里有愧,四处探听找到了我的下落,还把你的音讯告诉了我。 当时我沦落烟尘之中,难以自脱,只好求老管家带着你的庚帖到京城来寻你,送到你手上就好,但不要相认,因为我那时候还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江南姓楚的人家不多,也许你得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就能顺藤摸瓜知道身世,那么离我们姐妹重聚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可是一年一年过去,我始终没有再得到你的消息,当时我就隐隐感觉到妹妹过得很好,一定是不舍得离开现在那个家。 后来我赎了身,终于是来去自由,本想来京城亲见妹妹一眼,可途径苏州的时候遇见了恰好告归的梁汾先生。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你好多事,也知道你的确过得很好,我心里安稳了不少,从此就留在了苏州。去年南巡,得知你随着公子一块儿来了,我求到梁汾先生那儿,一来是想要见见自己钦慕已久的纳兰公子,更想亲眼看看我这个念了二十多年的妹妹长成什么模样了,还能不能认出一分来。 那日,在虎丘的‘云在茶香’里,我总算见到了妹妹和公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的眉眼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我心里想要与你相认,可我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我不愿意打扰到你原本安逸平静的生活,就只细细地看着你,听你叫我宛儿姐姐,也就足矣。之后,我来到京城,看到公子待你如同至亲,我心里也就彻底安定了。妹妹,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姐姐永远都想你,念你,若是想家了,就回来,姐姐等着你。” …… 淳雅虽然没有在府上露面,不过她得到消息,当夜就坐船从无锡往京城赶,在双林禅寺停灵的大殿里看见了公子的棺椁。格格也费了很多周折从辽东赶回来,这是格格离家十五年第一次归宁,却是为了,来给公子送行。淳雅,格格,我,还有寒玉在一块儿说了好几夜的话,话到悲处,彼此抱着哭,谁也劝不住谁。 寒玉说出了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没有说起过的话,她不是包衣出身,而是和我一样,自小无父无母,被英亲王阿济格的小儿子,也就是大奶奶的亲弟弟给收养了。因为英亲王谋篡的缘故,曾经显赫的亲王之子早已沦为了一文不名的庶人,过得甚至比平民百姓还要寒酸凄苦。 养父死后,大奶奶就把尚不知事的寒玉接到自家府里,等稍大了些就让她去侍候公子,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然定下了她日后的名分。故而,对于寒玉来说,大奶奶和老爷是她的恩人,既如此,当年的事儿着实也怨不得她,我心里一直以来都有的那层阴云也终于散去。寒玉膝前如今有一个出息的福格,又有钦此的一品诰命夫人的名号,也算是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 …… 康熙二十四年七月,京西渡口。 我就要随淳雅和顾先生一块儿回南了,哈克齐贝勒爷已经派人把格格接回辽东,故而她没能来送我。不过格格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亲姐姐,还认了顾先生作父亲,心里也就安定了。当日晨露未退,寒玉带着蓉儿,福格还有福尔敦一块儿来送我们,相互间拥抱着忍不住又哭了一场,泪珠盈湿了蓉儿的双睫,她看着我道:“姑姑,等到了苏州的家给我来信儿……一定要回来看我们,记得给我带些白兰花来。” 船渐行渐远,寒玉,蓉儿,福格,福尔敦都站在码头上看着我们,向我们挥手道别,我和淳雅并肩站在船头,也微笑着和他们挥手,直到熙攘的京城渡口汇聚成一个点,最终消失在水天一色的浩淼烟波中。 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存衷难泯。无穷的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这是我住了二十多年的京城,蕴藏着我全部记忆的地方。有苦,有甜,有笑,有泪,有我敬慕永永远远的公子,和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从此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 船沿着京杭大运河昼夜不歇地前行,伴我们同往的是天际边对对成行的南归的鸿雁。江水长,秋草黄,天苍茫,雁何往? 康熙二十四年九月,是日,漫天晨曦似霰,洞庭湖面上袅袅弥散的水雾镀上了炫目的金红。幽婉的吴歌声中,船缓缓靠岸,清秋的和风透过帘幔送来隐隐的桂香浮动,那是一种恍若隔世的家的味道。汉白玉砌成的牌坊赫然矗立在飞檐石碑亭后,亭柱上刻着隶书的两行联子,“春风似旧花犹笑,往事多遗石不言。” 许是夜雨刚歇,半湿的青石铺就的码头上,远远站着顾先生的家人和一身素帛的姐姐。她未施粉黛,颈后低低地挽了发髻,除却一对碧玉色的细珠耳坠子,再无旁的首饰点缀。淡青色的束带由衣襟处在胸前打了一个结,其余的飘带静静地垂在素白的裙摆上,随着清风安然舞动着。微凉的朝露侵染着她褪尽铅华却透着迫人苍白的楚楚秀容,宽松的罗裙丝毫遮掩不住眼下高隆的小腹,我走上踏板的那刻,她轻移沉重的步子缓缓向我伸出手,微搐着的轻薄的双唇低唤了声,“萱儿。” 孩子降生在深秋霜降日的子时,清亮的啼哭声自‘毓菱阁’传至窗外的山塘河里,随着静谧流淌的河水通往觅渡桥口,似是当夜沉寂夜阑下惟一的声音。 孩子双目合成一条缝,惬意地依偎在姐姐温暖的怀里,无忧无虑地吮吸着娘甘甜的乳汁。姐姐看着孩子的目光如同天底下所有母亲那般温柔慈爱,可眸中淡淡的凄然笑意却透出无以言喻的悲伤。 …… 康熙二十五年,暮春,京城西郊庄园。 公子和少奶奶的坟紧紧地挨着,他们生前恩爱,如今终于是长相厮守了。粉白色的小蝴蝶围绕在他们周围,欢悦地扑腾着,极目之处开满了娇艳的鲜花,细嫩的柳条随着微风轻轻舞动着。我给他们斟上了从姑苏带过来的新茶,坐近,抚摸着公子墓碑上的字,绽开了笑,“阿哥,真真来看您了。” 我笑着,“真真成家了,是顾先生的学生,和我同岁。真真心里面其实不是特别喜欢他,可是他特别喜欢我,待我很好很好。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踏实,很舒心,什么也不用愁,用不着担心过得不快乐。我现在和姐姐一块儿,姐姐收了好多念不起书的穷孩子在阁子里头住,我帮着她一起教这些孩子们认字,用您的词。” “姐姐生了个男孩儿,白白净净的,眉目长得很漂亮,取了个名字叫福森。森林的森,姐姐其实不信什么阴阳五行的,可有个玄妙观的道士说这孩子八字缺木,如果名字里头带‘木’,可以保他一生平安,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儿。姐姐原本也要一块儿来看您的,可是孩子太小,不能没有人照顾,姐姐让我捎话给您,等来年孩子会叫爹娘了一定带着他一块儿来京城看您。” “不知道天上冷不冷,您自己当心冷暖,天冷的时候不要忘记添衣裳,夜里也不要太晚睡,别想不高兴的事儿。”我笑了笑,“不过,有少奶奶陪在您的身边,我心里别提有多安稳,她一定把您照顾得无微不至,一点儿不周到的地方都挑不出来。” 我解开袋子上的细结,拿出一小叠词稿,“阿哥,这些是姐姐写的词,带过来给您看看。还有几篇是我写的,才跟姐姐学了没多久,写得不太好,您看了别笑话我。” 我点燃了一炷香,插在了碑前的泥土里,我看了看自己写的那几句词,不由得自己笑起来。我把词稿一张张地凑到烛焰上,看着那些字一点一点地化作袅袅的青烟。和风拂过,坟头上的蝴蝶顺着风翩翩起舞,像是在给我传递着公子脸上柔和的笑意。 ……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