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娇色》 第1节 本书名称: 帝台娇色 本书作者: 李暮夕 本书简介: 卫舒梵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色若春晓,倾国倾城。 可她未婚生子,不止同宗姊妹瞧不上她,就连族中其余女郎都在暗地里笑话。 庶妹卫文漪每每经过门前还要奚落她两句。 可卫文漪偶然发现,卫舒梵住的破宅子里随便一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有暗卫保护,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不久后,对卫舒梵冷言冷语的父亲一改之前冷漠,甚至还赔着笑恳求卫舒梵回家。 卫文漪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个雪夜,举家欢庆之时,有不长眼的为难卫舒梵,忽的有人从外面踏进,声音沉冷如窗外簌簌雪声:“卫大人好教养。” 侍卫鱼贯而入,肃静无声,若众星捧月。 来人玄衣大氅下露出一角龙纹,握着卫舒梵的手上了座。 众人大气不敢喘,终于知道卫舒梵仗的什么了。 少年夫妻,曾情真意切,她以微末出身得以封后,举国上下都道皇帝对她情深义重,舒梵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惜时过境迁,帝王无情,两人关系早在一次次争执中岌岌可危。 得知他即将废后、封新贵之女为新后,她策划一场刺杀当场身死在他面前。 漫天飞雪中,他紧紧抱着她,双手如冻却浑然未觉。 她雪白的脸颊上沾着几滴血,唇边含笑,似乎是睡去了。 那一瞬,他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失去了,犹不可信,怔怔望着她,仿佛天地间一片黑暗。 多年过去,瑨朝国力更盛,虎踞中原,周边小国人人自危。 相邻的楚国国力微弱,新君又是个不堪大用的,竟去国号奉瑨朝为正统,以国主自居,年年岁贡以保平安,却仍不能抵御瑨朝大军。 被俘后,舒梵也被一同押送到长安,暂居驿馆。 一同被囚的楚国贵族惶惶不安,有人看中她的美色竟设局让她去讨好瑨帝。 内殿,明黄纱帐后。 皇帝白玉般的面容上已有醉意,一双深邃的凤目仍是清明,凛冽如刃,就那么笃笃望着她。 她却根本不敢看他,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还未开口一截细腕已被扣住,人被狠狠推到塌上。 “舒儿,你还要往哪儿逃?”他幽幽的,眼中满布血丝。 说不清是恨意多一点,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 ★上卷高位者下凡,年龄差玛丽苏宠文,下卷女主假死跑路,男主崩溃发疯,你追我逃强取豪夺+破镜重圆 ★感情流,恋爱+养崽,狗血拉扯,双c (非宫斗,后宫仅作为背景板,感情戏1v1) (男主没有要废后,不过男女主还有其他很多矛盾,文案仅供参考,具体情节以正文为准) ☆封面为授权cg,非买断,画师仲青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美强惨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舒梵,李玄胤 ┃ 配角:江照,崔陵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假死后,他疯了 立意:追求自由,追求自我。 第1章 养崽 黄昏时分,天边晚霞疏淡。 舒梵踏上台阶,迎面就撞上了一行人。 那着绯色官袍的修长身影行于一众佝偻驼背的小厮中间,步履优雅,奕奕含笑,当真是被陛下亲笔御批“美姿仪”的人物。 他不久前还是族中郁郁不平的普通子弟,如今一朝得中探花,更入了翰林院,可谓前途无量,春风得意。 舒梵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两年过去,早就没有当初那种撕裂般的疼痛了。可平静下,又有一种抑郁胸闷的感觉,在心口压着,挥之不去,好似压了一块大石头。 裴鸿轩这时也瞧见了她,面上的笑容不觉落了。 廊道本就不宽,这一行人还带着不少回礼,不由停下。 两方人就这样僵在了半道,不免惹来周边下人的窃窃声。 当着主人家的面,当然不敢太大声,但舒梵不用凑近听都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 无非是说她不识好歹,两年前与人无媒苟合生下孽种,退了这门上好的婚事,如今裴大人平步青云,她怕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裴鸿轩与她是青梅竹马,自小就定下的婚事。只是,两年前退婚时他仍是一介草民,父亲卫敬恒虽不满她未婚生子,也早厌了这门婚事,退就退了,谁知两年后裴鸿轩会高中探花,还成了天子近臣,官阶还越过了他的老师卫敬恒。 这就有些尴尬了。 卫家原本与裴家都快断交了,如今却不得不重拾起来。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上赶着不是买卖。 “梵娘……近来可好?”裴鸿轩走到近前,疼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舒梵螓首低垂,没有和他对视。 日光下,一张白玉似的巴掌小脸好似流动着华光,妖一样,娇美俏丽,恍若从画中走出,不似真人。 偏偏那双漆黑的杏眸清澈无波,妩媚中又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漠离与天真,让人移不开视线。 裴鸿轩只觉得一颗心被狠狠撞了下,好似有急鼓之声在心尖上擂击。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忙轻嗽一声移开了目光。 “裴大人,别来无恙。”卫舒梵欠身行礼,礼仪无可指摘。 裴鸿轩眼中泄出一丝无奈感伤:“当年退婚,全是我父亲的意思。我当时还是一介草民,人微言轻,又被他锁在屋中,实在无力抗争,还望你不要怨恨于我。” “我明白的,梵娘也没有怨恨过你。” 她这样通达,倒让他后面的话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了。 裴鸿轩望着她明丽柔顺的面颊,到底还是说:“两年过去了,我虽不知道那人是谁,可两年了他还没来迎娶你,可见没有这个意思。这样不负责任的人,怎么会是良人,你何必对他一片痴心,糟蹋自己?” 舒梵怔了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见她不开口,裴鸿轩以为她不愿,心里更是郁愤难平:“我承认我以前配不上你,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是正五品参事,用不了多久就能进入枢密院。如果你愿意,我不日就向令尊提亲,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团宝的。” 本朝的翰林院低阶官员虽没有实权,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这是为中央重要部门输送人才的地方,只有天子最信任、最看好的人才能进入翰林院。 纵观历代的名相重臣,位低时大多在翰林院编修过,且时常被天子传召,到紫宸殿研墨陪侍。 舒梵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 团宝的亲生父亲……想到那个人,舒梵沉默。 “裴参事,多谢你的厚爱,不过,我们已经过去了,我实在不是你的良配,你也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舒梵略略欠身便越过了他。 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裴鸿轩望着她的背影远去,那样纤细柔美的背影,却是如此决绝。阳光映照在廊下雕花的琉璃釉彩上,折射出明丽的华光,直刺入人心坎里,灼得他睁不开眼睛。 舒梵父母早就和离了,在她幼年时就分居两地。那时候,舒梵一开始跟的是母亲。 年少时,父亲卫敬恒被派往荆楚一带留守时,她和母亲在路上被叛军袭击,和主队冲散了,舒梵便跟着母亲郑氏投奔外祖父。 她的外祖父是荥阳留守,在世时,母女俩也过过一段好日子,后来外祖父被外敌杀死,燕云十三州陷入长久的战乱和动荡,她和母亲只好又转道去投奔父亲的同窗好友——交州刺史许盖。路上,所遭遇的艰难困苦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若干年以后,父母才得以重聚。 只是,那时早就物是人非,父亲卫敬恒也纳了几房貌美的小妾,还时常质疑郑氏和许盖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郑氏一怒之下就和他和离了,带着五百部曲去云州投奔她舅舅郑勇了。 后来夺嫡结束,新帝李玄胤即位,不但扫平了漠北一带的叛乱,也相继收服了燕云一带的大片疆域,郑勇也归降了新朝,如今是云州留守。 舒梵也能理解母亲的做法,云州苦寒之地,确实没有京城安定富足。 但如果让她选择,其实她那时候宁愿跟着郑氏去云州,也好过留在这个亲情淡薄、勾心斗角的大宅子里。 到了晚间,团宝才从学堂回来。不到两岁的孩子,走路都是摇摇摆摆的,像个不倒翁,看到她就急迫地奔过来。 舒梵怕他摔跤,紧赶几步上前将他抱起。 软软糯糯的小团子,一扑到她身上就拱了拱屁股,像只八爪鱼一样依偎着趴在她肩上,嘴里哼唧着她听不懂的咿咿呀呀。 舒梵心里软得不像话,强自压下心头的纷乱,笑着问他:“团宝今天学了什么呀?老师有没有和团宝玩球球?” 这个年纪的小孩,说是学习,其实不过是启蒙,陪着玩罢了。 团宝不会说话,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着她,吮着手指,一张嘴,口水啪嗒掉下一团。 舒梵笑着用绢帕替他擦去,将他转给了过来的嬷嬷。 团宝当即就不干了,小手乱挥,拼命朝她伸来,小脸上的表情可怜又委屈,嘴里模糊喊着“娘亲……”之类的简单音节。 “乖,不然晚上扣一块马蹄糕。” 团宝似乎听懂了,不再闹,由着嬷嬷抱去了别院。只是,一双大眼睛还眼巴巴瞅着她。 舒梵无奈地笑了笑,团宝和嬷嬷的身影消失后,面上的表情又落了。 时值初冬,天气严寒,夜间更是更深露重。 舒梵回到屋内时给自己拢上了一件大氅,听得窗外风声萧萧,更觉心里凄惶,胸腔里好似一团杂草被突兀地扯去,闷痛中带着烦乱。 今日是她外祖父的忌日。 直至后半夜她也没睡着,翌日起来,眼下青黑一片。 舒梵梳洗好后,先去膳厅吃饭,进门时才发现今日的气氛很不一般。 第2节 除了父亲卫敬恒不在,一大家子人基本都到齐了。 向来端坐上首的老夫人庄氏却站着,满脸堆笑地陪着一个妇人说话,容色甚至有些谄媚。 那妇人三四十许,穿一件姜黄色和白色相间的织锦半臂襦衫,一张圆润的脸看上去颇为富态和蔼,通身衣饰简单,气派却很是不凡。 她只消站在那边,气势上就把养尊处优的庄氏给压下去了。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庄氏笑道。 “是啊,福姑姑有事只需叫上两个下人来传唤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真是折煞我们了。”下面的柳姨娘也赔着笑附和,悄悄拧了拧女儿卫文漪的胳膊,把她推上前。 卫文漪不情不愿的,但还是也跟着奉承了几句。 福姑姑淡笑点头,目光掠过她在厅中扫过,问道:“你家大姑娘呢?” 听说是找卫舒梵,柳姨娘和卫文漪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老夫人也怔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宫里的贵人要找的竟然是他们家的一个小娘子。 但福姑姑问话,不能不答,老夫人忙道:“在呢,我这就遣人去唤她过来,您先坐。” 舒梵这才走过去,依次对老夫人和福姑姑欠身行礼,又唤了柳氏一声“姨娘”。 福姑姑看到她就笑了:“既然姑娘来了,那就随老身走一遭吧,太后还在永安宫等着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都没想到,要见卫舒梵的竟然是太后。 老夫人握茶盏的手都不稳了,忙道:“不知我们家梵娘犯了什么事儿,竟劳烦太后亲自传召?福姑姑,能否透个底儿?” 说着悄悄将手上镯子褪下,就要塞给福姑姑。 谁知福姑姑神色不改地将镯子推回了她腕上,笑道:“言重了。太后大寿在即,宫中急需技艺高超的绣娘,听闻卫家大姑娘绣技超群,这才想请姑娘过宫门一叙,商讨一下怎么缝制太后的凤衣,别太紧张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但又怕卫舒梵不懂规矩,触怒太后,又忧心忡忡起来。 临走前,老夫人庄氏跟福姑姑还说了不少话,舒梵隔得远听不到,但大抵也知道,无非是希望福姑姑多提点些,谨防她失礼惹恼太后。 出院门时已是巳初,一行人朝西边的侧门走去。 福姑姑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应该知道,太后召见你所为何事吧?” 舒梵道:“梵娘知道。” 福姑姑道:“那便省去我许多口舌了。” 此后便目不斜视,不再跟她说话,肃穆紧绷的脸孔好像庙里的佛像,不见一丝方才的和蔼和善。 永安宫内焚着香,味道虽不浓郁,萦绕在鼻尖久了难免有些昏沉。 舒梵跪在殿前,日头已近正午,火辣辣的日光炙烤得殿前的金石砖都微微滚烫起来。 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跪了将近一个时辰,里头却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 膝盖好像已经麻木,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偏偏她不敢动,以免触怒太后。 终于,快到日中时,两个内侍从里面将殿门打开,一个女使手持拂尘从里面缓步走出,淡声道:“太后要见你,进来吧。” 舒梵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膝盖上的酸麻疼痛,勉力站起身来,跟着她垂着头进了殿门。 穿过冗长的殿堂,进到内室,隔着一扇半透屏风隐约可以窥见后方贵妃榻上坐着的一个中年美妇。太后虽然年过四旬,面上并无皱纹,长长细眉挑飞入鬓,手中执着一柄海棠花绣缠丝团扇,容色昳丽而慵懒。 可以想象,年轻时应该是个容色倾国的美人。 太后命人撤下屏风,也不说话,只目光缓慢地在她面上打量,手中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舒梵更不敢抬头,问了安后就跪在那边。 “你就是卫氏?”太后淡淡问道。 “臣女是。” “大胆!太后问话,怎么能这么没规矩?!”一个使女喝道,“要说‘回太后的话’。” 舒梵忙纠正道:“回太后的话,臣女是卫舒梵卫氏。” “你父亲是从五品都察院都事卫敬恒?” “回太后的话,是的。” “官儿不大,生的女儿倒是挺本事。皇帝挺喜欢你的吧?”太后幽幽一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舒梵不敢应声,只得垂着头继续跪着。 旁边的刘太妃坐在下首,原本是过来替太后聊天解闷的,谁知遇到这种事情,面上不由浮出几分尴尬,忍不住打圆场道:“虽说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倒是镇定,气派也不错。臣妾第一次见到太后的时候,吓得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壶呢。” 太后神色缓和几分,笑道:“你这个胆儿,也没比麻雀大多少。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刘太妃也笑:“太后是女中豪杰,陪先帝四处征战打下的这江山,臣妾哪能跟您比啊?” 太后眸底露出笑意。 恰在此时,外头有宦官进来禀告说,太皇太后要传召卫氏。 太后微一挑眉,低头抚了抚团扇上的刺绣。 连刘太妃都怔了下,太皇太后常年深居长乐宫,不理后宫诸事多年,怎么会突然传召一个宫外女子? “可说了是什么事?”刘太妃道。 “太皇太后想缝制一件寝衣,听说卫姑娘绣工出众,特命人来请。”太监道。 “听听,她这消息倒是灵通。我这前脚刚把人给叫过来,她就派了人来。也罢,你且去吧。”太后命舒梵跪安。 舒梵此时已经跪到腿脚酸麻,叩头谢恩后,一时竟无法起身。身后的小太监眼尖,忙上前扶了她一把,把人搀了出去,交给在殿门口等候的景芳姑姑,一行人这才走出了永安宫。 背影消失,太后才嗤一声,对刘太妃道:“不过是叫过来问两句话,真以为我会吃了她不成?这就眼巴巴地把人喊走了。怎么,我是会吃人的恶鬼不成?” 刘太妃赔着笑道:“也不算太皇太后多事,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还是不要伤了和气地好,免得日后您和陛下生出嫌隙来。” “他向来瞧我不顺眼,还能怎么生嫌隙?” 刘太妃愈加尴尬,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低头咳嗽,掩饰过去。 第2章 恋爱 舒梵到了长乐宫才发现,团宝也在,由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抱着。 看见她,团宝就咿咿呀呀带着哭腔要她抱。 舒梵为难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 太皇太后慈爱地笑了笑,说无妨,她才小心地接过了孩子。 太皇太后又命人给她看了座,上了茶。 舒梵忙称不敢,又要起来。 太皇太后温和地笑了笑,让她坐下,她才复又坐下。 “别动不动就跪啊跪的,老太婆的宫里没那么多规矩,你和孩子能常过来陪我说说话,我就高兴了。”太皇太后穿得朴素,也没什么架子,又问了她一些孩子喜欢吃什么、平日都玩些什么之类的话,让一个小太监一一记录下来。 又道:“我这确实有事要你去做。” 一面令人将早就画好的图案绣样拿上来,让她挑选。 舒梵看了会儿,欲言又止。 太皇太后笑道:“但说无妨。” 舒梵这才道:“花样是有些老,且绣法也比较单一。” 她随意执笔,在宣纸上勾勒几下,全新的花纹就跃然纸上。 又在底下添上字,标注这是什么纹样。 一手簪花小楷,清秀娟丽,不失风骨。 太皇太后赞道:“真是好字啊。听说你母亲出自荥阳郑氏,也是高门之后,怪不得生出这样貌美聪慧的孩子。” 舒梵忙称不敢。 太皇太后见她容貌昳丽端秀,体态极是苗条动人,风姿楚楚,谈吐也颇为得体,不觉又有几分喜欢。 “你过来。”又朝她招手。 舒梵压住心里的忐忑,垂着头上前。 太皇太后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怎么这么凉?天冷了,也不多穿一件?”让人去取了大氅来,替她披上,又说,“这玄狐皮是安阳县主送的,这样年轻的款式颜色,不适合哀家,就给你吧。” “既是县主所赠,梵娘实在受之有愧。” “无妨,给你就收下。” 舒梵也不好再推辞了。玄狐皮是浅褐色的,柔软细腻,摸着极为舒适温暖,压在雪白的裙裾上更衬得她容色娇艳,华贵非常。 “姑娘,这边。”引路的小宫女指引着她朝旁边的一条岔道而去。 午后下过一场雪,御花园里草木葳蕤,枝叶上还带着些许潮润的湿气。 到了一处转角,舒梵忽然发现娘亲留给她的一枚玉佩掉了,忙对那宫女致歉,回头去寻。好在很快就寻得,折返时却见宫女一脸愧色又急惶地指着远处的凉亭跟她说,孩子去那边了。 舒梵大吃一惊,忙转头望去。 那是一处位于湖岸边的亭子,一条直道从岸边的一棵垂杨柳下往前延伸,直入湖心。 亭子四周覆以轻纱,又因为隔得远,看不真切。 可她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也顾不得会不会冲撞贵人,已经飞快朝那边赶去。 身后宫女焦急地唤她,又似乎碍着什么不敢高声,声音很快离她远去。 到了亭边,还未靠近就有一个内侍出来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敢冲撞圣驾?” 舒梵吓了一跳,心里紧张,下意识就跪在了地上。 四周忽然变得极为安静,暗沉的天幕下,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第3节 舒梵本能地扣紧掌心,掌心是一片黏腻的汗湿。 她忙俯首贴地,双手合十,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臣女卫舒梵给陛下请安,惟愿吾皇万寿无疆,安泰吉祥。” 黄昏时分,园中仍覆着薄薄一层积雪,日光铺洒在雪地上,映出淡淡金芒。 舒梵跪在那边,风扬起纱幔,隐约瞧见亭中屏风内伫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忙垂下头,愈发不敢抬。 不知过了多久,亭中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起来吧。” 声音凉润,缓缓散入雨丝中。 分明不算疾言厉色,那种常年久居上位自带的威压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舒梵不由想起那次在幽州刺史府里见到他时的情景。 “求求你,救救我——”她双目欲泣,浑身被灼烧地好似要燃起来,没有半分力气地挂在他身上。 她生得柔美而无害,一张清凌凌出水芙蓉的巴掌脸,柳眉纤长,杏眼圆润,纯与欲的极致结合。 身段也是窈窕修长,凹凸有致,多一分嫌丰腴少一分则太柴,真真恰到好处的骨肉匀停,是个男人都无法把持的绝色。 可他只是淡扫她一眼,漆黑的眼底无动于衷:“哪位大人让你来的?” 就如初见那时,她救了尚还是皇子的他,说要去给他取药,他却蓦的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走,平静地说,若是放她离去,不能担保她不去找人告密害他。 她当时气得够呛,心想,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她好心救了他,他还恩将仇报。 她冷笑回怼他,说,贵人您平日莫不是做多了亏心事,才这么害怕别人来寻仇。 他不以为意,反倒笑了,一双狭长的凤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直看得她脊背发凉。 后来再见,他已是天子。 天子微服私访,为的是寻访术数大师莫玉子,途径幽州刺史府,遇到误食了媚药的她。 天子是什么人?掌天下大权,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不过是一个女人,想要便要了。许是微服无聊,又许是那夜饮了些薄酒,郁燥难舒,她便成了缓解的媒介。 又许是将她当做了那等曲意承欢、想要平步青云的女人。 他们本是毫不相干的人,一个高高在上,贵为天子,一个只是不受重视的五品小官之女。阴差阳错下,却有了这样的因果。 舒梵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目光却忍不住朝亭中望去。 此时,两个内侍挑开帘子,撑起纱幔,亭中那道身影才清晰起来。 皇帝清拔修长,玉冠束发,一身玄色便服沉立在台阶上,愈发衬得四周肃穆而阒静。分明左右随侍之人众多,却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舒梵不经意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淡漠深远的眸子,漆沉深邃,若潭水一般。 她忙垂下头,再不敢乱看,一颗心乱得如急鼓一般。 只是,皇帝不开口下面人是不能主动开口的。 舒梵垂首站着,只觉得有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在她面上打量,更加不敢抬头。 皇帝收回视线:“进来吧。” 舒梵这才缓步走进亭内,在距离皇帝约莫四五尺的地方停下。 她幼年虽然随母亲四处流离,到底是大族出身,基础的礼仪规矩是学过的。皇帝问话不能不答,回话时不能太过靠近,超过六尺就是大不敬。 “无妨,上前来。”李玄胤道。 舒梵这才忐忑上前,垂着头站在那边。 视线里只瞧见玄底暗金的袍角掠过靴面,隐约绣有不太明显的章纹。 “朕很吓人?”皇帝又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舒梵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道:“天威难测,臣女不得不怕。” 皇帝容色冷清,信手翻开一卷竹简,执笔在上方书写道:“你在云州都敢执朕的龙渊剑假传圣旨调派府兵,还有什么不敢的?”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一切好似放缓了,让人的呼吸都不自觉滞塞起来。 舒梵屏息,鼻息间还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暗香,像檀香,也像松木,一丝一缕紧紧缠绕着她,像是要把她绞杀,她大气不敢出。 当时党项来犯,云州兵马和辎重严重短缺,她实在别无他法,怕母亲和舅舅出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果然,只要天子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不能知道的。 她心里忐忑,但渐渐的也镇定下来。 皇帝既然主动提起,想必应该没有要降罪的意思。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在天子心中多有地位,两年前,皇帝曾允诺,孝期过去便会接她入宫。君无戏言,他又是重诺之人,想必不会食言。 而且,他不是那等计较毫厘小事之人。 据说皇帝亲征柔然和吐谷浑时,和将士们同营共苦,所吃所用皆一致,他虽然吏治严酷,但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一些事情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更不会跟她这种小姑娘计较。 “家母危在旦夕,我是急了,绝对没有冒犯天恩的意思。而且,陛下赠剑时曾说,若遇到生命危险,即可持此剑去找附近的府兵救援……臣女当时六神无主,心里想到的只有陛下赠剑时的高大身影,那样凛然的风姿……便没有多想。”她咬着唇,垂着头缓缓说道。 皇帝提一下嘴角,约莫是笑了。 虽然大抵也看出了她是在拍马屁,嘲讽居多。 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瞧他舒展的眉宇,应该是没有那么生气了。 舒梵心里松了一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你倒是一张利嘴,巧舌如簧。” 舒梵忙称不敢。 皇帝淡声道:“抬起头来。” 舒梵咬了下唇,这才抬起了头,就这样,不偏不倚对上了李玄胤的目光。 皇帝年岁不大,今年不过二十又四,一双狭长凤眸却显出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深沉与世故,扑面而来的侵略性。 分明英挺的剑眉下是那样一双撩人的眼睛,眸光深湛,濯濯风流,眼神却极为冷硬,恍若天山穹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令人不敢直视。 他是极好看的,只是太冰冷了,恍如庙堂里高高在上的神像,自带凛然威仪,一般人在他面前都很难抬起头来。 “你和团儿近来可好?”他似是随口一问。 “挺好的,团儿有这么高了。”舒梵犹豫了一下,伸手跟他比划了一下,踯躅着又道,“会喊娘亲和爹爹了,经常拉着我的衣角问爹爹在哪。” “是吗?”他神色略婉转,低头回忆道,“朕上次见他,还是在襁褓中,那么小一点。” “孩子都长得很快的。团儿的胃口很好,爱吃山楂糕、羊奶、蜜饯果子……” 借着孩子的话题,舒梵终于跟这个冷漠如雪的男人拉近了几分关系,原本清冷肃穆的气氛似乎也被这种温情淡化了。 皇帝后来说这两年辛苦她了,朝堂动荡,他实在分身乏术,望她谅解他的苦衷。 天子都给台阶了,她当然不好拿乔,连忙道:“陛下言重了,这些年陛下虽不曾亲至,却常遣左右亲信送来金钱器物,加以照拂,梵娘惭愧,实在受之有愧。” 他淡淡点头,没再说什么。 团团这时被抱回来了,原本还茫然窝在一个宫女怀里的他顿时不乐意了,带着哭腔朝她挥舞着小手,不停地往外扑着。 舒梵怕他摔下来,想上前接过,又碍着皇帝在旁边,不敢轻举妄动,只敢眼巴巴望着。 “罢了。”皇帝给那宫女递了个眼色。 那宫女领命,忙将孩子抱过来还给了舒梵。 舒梵娴熟地抱着孩子轻声细语哄着,眉眼温柔,母子俩其乐融融,仿佛旁人谁也融不进去。 她哄了会儿觉得不妥,忙抱着孩子上前些,让他喊爹爹。 只是,团团怕生,兼之皇帝威严冷峻,气场极强,孩子也像是有所觉察似的缩在她怀里不敢抬头,遑论和他亲近叫他爹爹了。 舒梵心里忐忑,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好在他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天色不早了,他似乎乏了,阖上眸子,令她跪安。 “臣女告退。” 待她纤细的背影离去,皇帝才睁开眸子,双目清明。 只是面上无波无澜,瞧不出什么。 引路的宫女一直将舒梵和团团送到东阳门外才准备离去,临走前,将一个精致的玉瓶交给她,吩咐她要好好上药,现在天气冷了,膝盖不能马虎,免得落下什么病根。 “多谢姐姐。”舒梵忙抱着团团欠身。 “姑娘言重了,您可是未来的娘娘,我怎么担当得起?姑娘唤我芍药即可。”宫女欠身回礼,端庄而得体,笑容也极为温婉,“姑娘不该谢我,应该谢陛下。” 舒梵一怔:“这药是陛下所赐?” “这是高句丽进供的上好宝药,除了陛下,还有谁能赐下?陛下心里是有姑娘的。只是,姑娘不要总是和陛下对着干啊。” 舒梵沉默,没有应答。 “若是宫里不传召,姑娘是不是打算一直不进宫?分明令牌赐了,车马随时备着,姑娘却一次都不来,陛下颜面何在?总不能让陛下丢下政务去宫外找姑娘吧?这成何体统?” 舒梵尴尬道:“没有的事,陛下政务繁忙,是我不敢叨扰。” 芍药微微一笑,也没有戳穿她,只是又道:“陛下还是很关心姑娘的。不然,姑娘以为,为什么你刚被太后叫去,后脚太皇太后就遣人来传唤?” 舒梵微怔。 “假传圣旨,私自调派边防府兵,这一桩桩一件件,换了旁人十个脑袋也落地了。谁能像姑娘这样有恃无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芍药叹气。 别的不说,龙渊剑是陛下佩剑,昔年太-祖皇帝赐予陛下的生辰礼,竟然轻易赠予了一个女子? 第3章 养崽 舒梵回到府上已经很晚,却还是被叫到棠棣院。 院中常年焚着檀香,分明栽种着不少花木,花木的气息却很淡。 卫敬恒下朝后换了身交领常服,站在窗边不言不语,神色看上去有些阴沉。 舒梵知道他近来在渭河治理的差事上犯了错,又害得自己老师被政敌狠狠参了一本,如今已成太傅一党的边缘人物,心情自然不佳。 她屏息静气,放轻了脚步上前:“父亲,您找我有什么事?” 第4节 “听闻太后召见你,可有要紧事?”卫敬恒语气疏离。 舒梵知道他不过是担心自己触怒太后连累他罢了,心里更凉,面上却愈发平和恭敬:“太后要缝制衣裳,听说我绣活好,叫我过去和宫人商讨一下,并没有旁的事。” 卫敬恒本意也不是问这个,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便揭过了,开门见山道:“你和鸿轩的事情打算怎么办?” 舒梵眉心不觉皱了一下:“我跟他那段早就过去了,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糊涂!”卫敬恒眼中掠过一丝阴霾,瞥她一眼,强自按捺,语重心长道,“他是陛下钦点的探花,又进了枢密院,如今是天子近臣,未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来府上找你,可见对你还余情未了,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在矫情什么?怎么,还指望那个孽种的生父来迎娶你?两年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么没担当又窝囊的男人,你竟然还惦记着?” 舒梵心里狂跳,欲言又止。 若是他知道团宝的父亲就是当今圣上,不知会作何感想? “罢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卫敬恒似乎也不想跟她多说,摆摆手让她退下。 舒梵躬身退下,廊下侍候的小厮弯腰替她开门。 马车疾行往西,返回她自己的住处。 之后几天,长安一直细雨绵绵,整座皇城好像浸润在潮湿的水汽中。 天空能见度很低,早起一支窗,视野里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太白街以南的朱雀巷,一座隐蔽的宅子里。 舒梵披了件斗篷站在窗边,苦恼地想,要不要给团宝去买桂花糕?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舒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微微一侧身,余光里果然看到团宝光着脚丫丫站在青砖地上,不由黑下脸来:“团宝,把鞋子穿上!” 团宝手拽着大床的帘幔不肯松,整个人几乎是挂在那边。 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望着她,眼睛一弯,成了两弯月牙,胖乎乎的小手塞进嘴里吮着。 虽然全院装了地龙,有时候温度并不都很暖和,舒梵皱着眉过去替他将鞋子穿上:“一点也不听话!” 团宝抱着她的大腿,把小脸蛋享受地在她腿上蹭来蹭去,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舒梵无奈地把他抱起来,叹了口气:“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团宝是小笨蛋!” 团宝听懂了,不满地用小手在她身上拍了两下。 舒梵笑了:“不笨不笨,我们家团宝最聪明了。” 团宝哼唧哼唧地眯起眼睛,又在她怀里蹭了蹭。 小厮双喜兴冲冲地奔进来:“姑娘,到时候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去采果子?” 团宝立刻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扯着舒梵的衣摆不住往外。 见舒梵还在原地不动,他登时不干了,使劲扯,人拼命往后仰,嘴里不依不饶唤着。 舒梵怕他摔个倒栽葱,忙把他抱到怀里:“走吧。” 出门时雨势已经收了,小丫鬟阿弥在马车上叽叽喳喳说着这个时节郊外的红果有多么香甜可口,勾得团宝口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归雁无奈地摇摇头:“就你嘴馋,都把团宝带坏了。” “我哪有带坏他?最馋的就是他!一天要吃五顿,小肚子就没闲下来过。”阿弥戳戳团宝的小肚子,团宝生气地推搡她。 舒梵笑了,转头眺望车窗外。 这个时节林中自是一片萧索,别说葳蕤花木,荒草都不见几根。 往西又驰了几里路,终于抵达地方。 举目望去,一颗颗红艳艳的果实藏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像一盏盏缩小的小红灯笼。 团宝拖着一个小竹篓在树丛中钻来钻去,笨拙地挑选着。 “团宝,想要多少就摘多少,别摸来摸去的碰坏了。”舒梵叮咛。 团宝没搭理她,撅着小屁股趴在那边钻来钻去,不管好的坏的一通往篮子里塞,胖胖的小手有时候一下子就拽下两三个,弄得一手汁。 “你这个小孩!”舒梵有些生气地看着他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果汁。 团宝无辜地望着她,小手里还攥着一颗捏爆的红果。 “你捏它干嘛啊?”舒梵有种憋了一肚子气又没办法发泄的憋屈感。 团宝惯会闯祸,把瓶瓶罐罐扔得到处是、翻箱倒柜都是轻的,有一次把她的衣服从衣柜里拖出来玩,还有肚兜,她差点厥过去,气得狠狠打了他屁股几下。 其实打得很轻,可他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立刻蓄满泪水,委屈得一颗一颗往下砸,跟滚金豆子似的。 舒梵一颗心都酥了,立刻把他抱起来又哄又亲。 事后也懊悔自己太没有原则,可实在拿他没办法。后来好声好气跟他说无果,她只好把衣柜都上了锁。 团宝有时候拉不开衣柜还会撒泼哭闹,舒梵狠下心不给开,后来他就忘了,转而去院子里捉虫子玩。 见他还杵在那跟她大眼瞪小眼,舒梵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接过归雁递来的帕子替他擦拭,把他被果汁染得红彤彤的小肥手搓了又搓。 林中虽清寂,偶尔却传来撞钟声。 原是北边的山峰之上有座偏僻隐秘的寺庙,常年香火不绝,只是此地从不对外客开放。 从外面看,高墙之内很安静,除了偶尔传来的撞钟声和飞鸟扑棱声外再无其他声响,更显得幽阒神秘。 晨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照进后方偌大的禅院。 刘全在廊下叩了下门,得到许可才屏息入内。 靠南面的六棱窗子开着,案上燃着一尊青铜云龙纹香炉,正袅袅飘出青色的烟雾。 李玄胤着月白色常服,单手支着下颌斜倚在榻上沉思,面容平和,素白的指尖若有似无地转着一串佛珠。 日光透过窗子斜斜洒照在他面上,白璧无瑕,乌黑的眉眼便愈发俊美分明。 他自是极好看的,但这种好看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攻击性。从前是少年雏鹰,自登基后愈发深沉,喜怒难辨积威甚深,一般人都不敢直视他。 为了皇位隐忍蛰伏十几年,非嫡非长却能在夺嫡中脱颖而出,自不是寻常人。 太子被废,二皇子身死,老三、老五被幽禁,亲属家眷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斩草除根……参与夺嫡的除了他的同胞兄弟老七还在戍守边疆,得以幸免于难,其余皇子基本被除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人,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是一个好皇帝。 南征百越、南楚、南宋,北伐柔然,仅两年就收复了渭河以南的失地,将党项和西凉驱逐到河套以北;文治武功均无短处,更花大力气整顿吏治,废除捐纳制度,一改自清平年间就吏治败坏、捐官买官的乱象,朝野畏服。 且他素来节俭,不好女色。 这种好像没什么特别喜好的人,更让人难猜。 刘全迟疑了会儿,躬身上前,恭敬禀告:“我们的探子传来的消息,景仁帝驾崩,大司马周寅专权,南楚已经开始乱了。” 李玄胤微垂着眼睑,神色如常:“周寅身边的人都安置好了吗?” “自然。” 皇帝从榻上起身,拾起案边的青铜望远镜信步走到窗边,朝远处山林中望去。 映入视野的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女孩纤腰束素,手里牵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纤瘦的背影瞧着极为单薄,但身姿曼妙,那一截柳腰不堪一握,随着走路微微摆动,让人忍不住想要把她抱入怀里掐握着把玩。 不经意侧身回眸,肌如白雪,在日光下如上好的白瓷,粉面桃腮,风姿楚楚,美得惊心动魄。神情却是清冷中带着几分倦懒,娇憨动人之极。 分明年岁也不大,心眼儿却不少。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李玄胤微不可察地提了下唇角。 沉黑眼底,有笑意一闪而逝。 刘全小心窥探他的神色,踯躅道:“回陛下,您之前让老奴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说。” “卫娘子和漕帮的人有来往。” “漕帮?”皇帝皱眉,手里的望远镜下意识收起,微微叠拍在了掌心。 手上一枚玉扳指,冰冷硬秀,与他冷硬却极昳丽的面容一般。 刘全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冷沉,忙收回视线,提着那口气小心说道:“与她来往那人应该是漕帮中的一名舵主,姓陈,两人似乎有些交情,那位陈姓公子曾替她张罗买下庄子、租赁田产地铺之事,似乎对她颇为尊敬。” 斟酌着看了眼皇帝神情,才又继续,“老奴也不清楚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漕帮的人向来奸诈,惯会伪装,卫姑娘……也许也不知道那是漕帮的人。” 话未说完,额头已有冷汗下来。 漕帮是目前对瑨朝反抗最大的民间组织,朝廷这些年一直在极力镇压,但是收效甚微。 先帝对漕帮一直都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第4章 恋爱 室内安静到落针可闻,刘全的额发已被冷汗浸透,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拭。 皇帝微垂着眼帘,指尖缓缓摩挲着望远镜上的雕花,半晌才开口:“梁重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刘全一怔,忙转换话题,却也悄然松了口气:“已经有眉目了。梁重在荆州私设边防营,拥兵自重,暗地里买卖囤积兵器,积于地下。陛下,是否即刻派人缉拿镇压?” 皇帝微微一笑,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冷淡:“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刘全明白了,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一网打尽的意思,忙躬身称是。 离开前目光瞥到他手中那杆做工精巧的青铜双龙雕花望远镜,不由道:“陛下不是向来都不喜欢这种西洋玩意儿吗?说是奇技淫巧,容易玩物丧志。” 皇帝抬起望远镜看了看,将之叠在掌心:“若能为朕所用,也不失为好东西。” 林中。 舒梵看天色已晚,呼唤团宝:“团宝,我们该回去了。” 团宝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小屁股转过去,拿脑袋对着她,表情很无辜。 看他这不情不愿的样子,舒梵就知道他不想回去。 “回去了,哪能一直在外面玩呢?一会儿晚了,小心路上遇到盗匪,把你抓去卖掉。”她举起双手,作出一副凶狠的样子。 团宝果然被吓唬到,不坚持了,由着她抱起来回到车厢里。 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篮子红果。 翌日天晴,舒梵被庄氏身边的刘嬷嬷叫去。 第5节 到厅堂内时,柳姨娘和卫文漪都在,就连几日前去城郊上元寺进香的卫凌雪也回来了,一身素白,容颜清丽,和旁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卫文漪形成了鲜明对比。 卫凌雪的个子也要比卫文漪高半头,身姿苗条,气质出尘,颇有魏晋之风。 见到舒梵,卫凌雪对她微笑点头,微微欠身行礼:“长姐。” 舒梵微微点头,算是和她打过招呼。 卫凌雪其实不是卫家女儿,其父早年在卫敬恒手底下做事,是个谋士,因在出行中替卫敬恒挡了一箭而殒命。卫凌雪和她母亲江氏孤儿寡母无处可去,卫敬恒就做主把她俩接了过来。 舒梵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卫国公夫人大喜,诞下麟儿,庄氏和卫国公夫人有些交情,决定带着家眷上门贺喜。 “什么交情?人家是什么门第,咱们家是什么门第?这不上赶着现眼吗?”卫文漪悄悄跟柳姨娘道。 柳姨娘瞪了她一眼。 她忙闭上嘴巴,但仍是不屑地撇撇嘴,显然不以为然。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哪来的交情?点头之交罢了。卫国公夫人出身琅琊王氏,乃是一等一的大族,族中世代为官,书香世家,岂是庄家这种小门小户可以比拟的? 但谁也不敢在庄氏面前说,赴宴那天,全都打扮时新乘车前往。 卫国公夫人见了她们这一行人果然极为尴尬,那种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让气氛瞬间冷场。 好在姻亲赵家的大夫人也携亲眷到了,卫国公夫人让下人把她们安顿好就转而招呼旁人去了。 什么人就跟什么人聚一堆,这话果然不假,这边角落里坐着的都是一些家底不丰的小官家眷,聊的也都是一些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舒梵觉得无趣,寻了个由头就离开了。 小径通幽,隆冬时节,花园里只有红梅绽放,幽幽的香气在冷风中别有一番情致,让人心旷神怡。 却也冷,闻着鼻息间都好似被冰水透过一般。 阿弥忙替舒梵拢好斗篷:“您小心点儿,别冻病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 舒梵叹气:“你以为我想?倒是你,表情收一收,别叫人看出虚实将你捆起来揍一顿。” “姑娘你说的怪吓人的。”小丫头无辜地缩缩脖子。 “长姐,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银铃般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舒梵抬眸,是卫凌雪和卫文漪,不刻两人就到了近前。 舒梵笑着跟她们点头致意。 卫文漪翻了个白眼,不阴不阳道:“当然是担心自己名声不好,被人耻笑了。毕竟,她这未婚生子这名头在京中贵妇名媛里可是响亮得很。” “三妹!”卫凌雪出声制止。 卫文漪这才哼一声,别开头不说了。 舒梵倒是神色如常,没什么感觉。 卫文漪一张嘴巴向来损,但在她眼里,她跟小孩子没什么区别,自然不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而动怒。 见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卫文漪心里怄极了。 她就不明白,卫舒梵一个没了娘又带着个拖油瓶小孩的,凭什么这么嚣张? 就仗着长了一张狐媚子脸,惹得京中贵族少年争破头。 这不,裴鸿轩都被戴了那么大一顶绿帽,成为了探花却还心心念念想着要娶她。男人,都是一帮肤浅的东西,只看脸! 这么想,她心里又嫉妒得不行。 裴鸿轩这个护花使者,还是颇为优质的。 别看戏文里天天都是状元郎探花郎的,真正能中状元被点探花的有几个?那都是凤毛麟角,真真正正的文曲星下凡,日后的朝中重臣。 况且裴鸿轩已经进了枢密院,听说还要被分配去军机处,那可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了,比一些几品大官还要神气。 要是能到紫宸殿随侍圣驾,青云直上那是迟早的事儿。 别说她们爹这种五品小官,一些三四品大官也比不上。偏偏他铁了心,就非要娶卫舒梵! 真是个书呆子,读书读傻了! 卫文漪正不平,目光忽的瞥到舒梵的镯子。 那是一对金色的手镯,外观上看,做工精巧,上面嵌着红、绿、蓝等宝石,在太阳下熠熠生辉。舒梵袖子长,若非曲臂的动作,压根看不到。 “你这镯子是纯金的吗?”卫文漪凑近了盯着她手瞧。 舒梵不动声色掩好:“鎏金的。” 卫文漪将信将疑:“做工挺好的啊。” 但转念一想,卫舒梵又没什么钱,哪能买纯金的? 不知不觉几人走到了一处水榭旁,一名侍卫按着剑上前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侍郎大人在这宴客吗?冲撞了贵客,担待得起?” 几人都吓了一跳,见对方神情肃穆,不由有些紧张。 这侍卫衣着虽普通,相貌气度却是很英武不凡,目光如电,不像是府里那些普通家丁。 舒梵正要开口,卫凌雪已先了她一步上前,盈盈欠身:“我们是卫司直府上的女眷,是受邀来贵府拜谒的。” 对方不为所动,显然瞧不上司直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官,一指东边侧洞门:“速速离去。” 卫凌雪风姿不凡,又颇有才名,何曾受过这种慢待?面颊不由涨红。 “中郎将,你太唐突佳人了。”亭中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笑声。 左右侍从将纱幔挑起,原来亭中坐着三位男子,说话的是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着一身宝蓝色绸衫,腰配象牙玉,外罩同色罩衫,笑起来颇为爽朗。 萧凛躬身拱手,对他见礼:“晋王爷。” 卫凌雪几人这才如梦初醒,齐齐跪了下去问安。 李玄风把着手里的一只酒杯,不看她们,看的却是身侧另一位年长些的男子:“他们不跟你问好,倒跟我问安。你说好不好笑?” “晋王爷,您……”另一侧的刘侍郎额冒冷汗,如坐针毡,忐忑地望向身边人。 那人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任他这样口没遮拦也不见动怒。 卫凌雪几人虽垂着头无法瞧清亭中情形,却也明白了主次顺序。这三人中,那位一直没有开口的年轻公子,似乎才是最重要的人物。 卫文漪好奇地很,悄悄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相比于沉稳的气质而言——显得有些过分年轻的脸。 他是微微含笑着的,手里提一酒壶,很随意地自斟自饮着。哪怕坐着,也能看出身形高大,器宇不凡,姿态分明很松弛,背脊身姿又很挺拔。 他身边的几人明显都很紧绷,这个人的身份应该不一般。 这个是晋王,那这人……也是王爷吗? 那叫萧凛的侍从目光看的也是这人,似乎是在等他的指示。 他神色倒无不耐,只是有些兴致缺缺的冷淡,只略略抬了下手。萧凛会意,回头跟她们道:“走吧,主上恕你们无罪。还不快离开?” “真是吓死人了。”一鼓作气离开那个院子后,卫文漪拍着胸脯说。 回头,却见舒梵神情讷讷的,似乎是在走神。 卫文漪皱眉:“我跟你说话呢。” 舒梵回神,笑一笑道:“你说什么?” “我说刚刚那几个人,身份应该很不一般,尤其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卫文漪气呼呼地又重复了一遍。 舒梵不觉就笑了:“是很不一般。” 当朝圣上,能一般吗? 她这么口没遮拦的,也就皇帝不跟她这种幼稚小女孩计较,不然有八个脑袋也不够搬家的。 “不过,长得可真好看啊。是不是哪位王爷?”卫文漪好奇道,去看卫凌雪。 卫凌雪也说不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呢。” 卫文漪不满道:“你平时不是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这都猜不到?” 卫凌雪苦笑,不跟她争辩,目光却看向卫舒梵。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卫舒梵今天的反应有些不一般。 可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一般。 其实她一直都不太看得透卫舒梵,看着温温柔柔好像从不跟人争执,但实际上,似乎又没人能拿她怎么样,包括她们父亲卫敬恒。 她好像,也不太把卫敬恒的话放在心上。 第5章 养崽 关于团宝的教育问题,目前是压在舒梵心头的一座大山。 他也不是不会说,偶尔也能蹦出一些音节,但就是懒得开口,遑论安分地坐下学习了。 为此,她让人四处寻访名师,奈何收效甚微。 直到这日裴鸿轩来别院拜访她,跟她说起他有个远房表兄,最会教导小孩子了,或许可以一试。 他还带来了一盒子蜜饯:“这些果子我都去核了,且都很软糯,可以给团宝吃。” 团宝听到自己的名字,忽的从远处的玩具堆里抬起头,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朝这边望来。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好的眼力,一下就看到了那一盒蜜饯,左摇右摆地朝这边冲来。 “你小心点儿——”舒梵一个头两个大,忙伸手去搀扶。 可他虽然走路摇摇晃晃,却像个不倒翁一样,根本没有摔到,一下子冲到近前,小手已经握了把蜜饯往嘴里塞。 不止一只手,还是两只手分别抓了一把。 可小嘴里根本容纳不了两只手的量,堵在那里,咀嚼得艰难。 “少一点啊,你慢慢能怎么样?”舒梵怕他噎着,把他捞过来就从他嘴里抠出了蜜饯。 他“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哭不哭,喝奶喝奶。”舒梵从阿弥手里接过温好的羊奶,把壶嘴塞他嘴里。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第6节 团宝抱着紫砂壶奶罐慢慢地啜吸起来。 等他喝完了,才给喂一颗蜜饯。 他吧唧吧唧咀嚼起来,眼睛还盯着她手里剩余的蜜饯。 “一天最多两颗,吃这么多,你牙不要了?” 团宝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舒梵把蜜饯盒子盖上,不由分说锁到了柜子里——没得商量。 团宝一开始还不情不愿的,转头就又忘了,开开心心跟阿弥到院子里玩骑小木马去了。 “舒梵,我和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裴鸿轩有些忐忑地望向她。 舒梵坐在窗边给团宝纳鞋,神色温柔而平静:“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裴大人,勿要再提。你我之间,只能是朋友。你有大好前程,勿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听你父亲的话迎娶孟家娘子吧。” 裴鸿轩垂着头默不作答,好几次想要抬眸,却只敢用余光望着她,窗边有一盆舒叶兰,随风轻曳,巨大的叶片在她明丽的面上蒙上一层阴影。有那么会儿,裴鸿轩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舒梵是翌日起来接到陈钊辉的传信的,邀她在城东朱雀桥往西一里外的福源茶楼见面。 舒梵换了衣衫戴上斗笠便乘车前往。 楼内摆设有些陈旧,大堂内没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一个四五十余的男子垂着头站在柜台后算账。 “掌柜的,我要两斤西湖龙井。”她径直走到柜台前,将一枚金锭搁在台面上。 掌柜的一怔,快速瞥了那锭缺了个小口的金子一眼,抬眸朝她望来,锐利的眸光里带着几分探究,语气倒是四平八稳:“客官弄错了,咱们这儿不卖西湖龙井。” “怎么会弄错?是陈三爷介绍的,你再去问问。”舒梵笑着道。 目光与他在空中交汇,岿然不动。 “许是我搞错了,姑娘,稍等。”掌柜的回了后台。 不刻他又回来了,说是他搞错了,有货,请她到楼上一叙,陈二爷亲自跟她谈。 舒梵按照他的指示进了二楼东边最里面的厢房。 陈钊辉果然在,一身蓝色劲装,头发利落扎起,看到她就几步上前笑道:“梵娘!” “我不是跟你说过,没事不要联系我吗?”舒梵脸色不好看。 “没有要紧事我当然不会联系你,有条从真阳过来的船被扣在运河上了,上面有大量的盐铁和香叶。” “香叶就罢了,盐铁?你们是疯了吗?这可是死罪!”舒梵差点厥过去。 其实在瑨朝建国以前,天下盗贼四起,百姓衣不果腹,井盐盛行,贩卖私盐的行为屡禁不止,各地豪强都有囤积大量私盐。只因官盐太贵,各中利润丰厚,自然有人铤而走险。 且当时战乱不止,哪有人管这些?直至太-祖皇帝平定中原建立瑨朝一统,才开始严格管控,到了李玄胤当政后,直接严刑峻法,凡是胆敢有贩卖私盐的,一律处死,轻则砍手砍脚,重则凌迟,这帮盐商才收敛了些。 漕帮这些年已经鲜少私运这些违禁品了,但帮内那么多兄弟的生计是个问题,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别说这个了,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船弄出来?” 舒梵眉头紧皱。 陈钊辉怒道:“要是不行,我直接带几十人去劫船,把那个狗官给宰了!” “你这么冲动,会害死大家的。”有人从侧门笑着推进来。 来人修长高挑,手里持一把玉笛,步履款款,很是优容。 陈钊辉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二师兄江照,又松了口气,埋怨道:“老二,你别这么吓人行不行?” 江照却看向舒梵,抱着肩膀挑一下眉:“怎么样,我们的女诸葛有什么好办法吗?” 舒梵知道他向来瞧自己不顺眼,也懒得搭理他的嘲讽,略一沉吟道:“你们先不要冲动,回去等我消息。人只要还没判罪,自然有回转余地。现在已不是康平初年了,那时百废待兴,对盐铁自然严格管控,这些年地方上贩卖私盐的也多得是,法不责众,也不是个个都要抓起来凌迟处死。” 这玩意儿从来都和经济挂钩,早些年国家穷,自然管得严,现在形势早不是早两年那样严峻了。 “还是提早做好准备。”江照幽幽一笑,一双桃花眼,流泻出来的光芒却极是冷酷,“若是不成,也绝对不能让梁世成开口。” “你什么意思?”舒梵看他。 江照无动于衷,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梁世成在漕帮职位不低,要是被严刑拷打,难免不吐出一些东西。 这种事情,舒梵自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人私下贿赂负责审理此案的都官郎中沈千鹤,三次林林总总花出去八百两,终于把人给赎了出来。 好在过程还算顺利,梁世成虽然受了一些伤,总体无碍,对舒梵自是感激涕零,一再作揖才离开,上了马车。 “你相信他什么都没说吗?”江照抱着剑站在她身侧,目送梁世成的马车远去,眉目冷峻。 舒梵懒得搭理他,转身就回了马车上。 殊不知,梁世成的马车在离开内城驰到京郊后便停了,见四下无人,鸣哨将一只信鸽放出。那信鸽穿过丛林,越过高山,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驿站。 馆译戍卫将之抱起,阅读后,换上另一封通译后的函件塞到另一只信鸽脚下,将之往上一抛,信鸽即刻振翅翱翔,日暮前落入皇城内司。 酉时三刻,紫宸殿内依然烛火通明。 李玄胤仍穿着下朝时的服饰静立在石阶上,玄衣纁裳,神色凛然,五色垂珠的冕冠后,一张英俊的面孔无甚表情。 如玉般的手中,持一册帛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刘全和李玄风一左一右垂站在台阶上,他没开口,自然不敢说话。 至于裴鸿轩,只配站在刘全身后。虽不是第一次近距离得到皇帝接见,他还是说不出的紧张,头也不敢抬,每一次的呼吸都感觉被掐住了似的,压根不敢放松。 天子威压,岂是儿戏? 殿内的气氛有些厚重凝滞。 半晌,皇帝看完帛书将之合起,随手扔到桌案上:“不用去管,盐铁之事历来是越禁止越猖獗。” “皇兄英明,堵不如疏。若是逼得那些地方豪强无利可图,恐怕会铤而走险,还不如多收些税收,让他们底下人自己去打。”李玄风嬉笑着说。几人中,似乎也只有他敢这样恣意。 皇帝浓长的眼睫仍是微垂着,似是沉思,没有应答。 裴鸿轩悄悄抬了下眼帘,不慎对上一双漆沉深邃的眸子,心里一惊,连忙垂下。 “希文你可有良策?” 皇帝问话,裴鸿轩当然不敢不答,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可设盐铁市官,在各个市集中设立代表,由各个代表来专卖食盐,便将可矛盾转移到那些豪强乡绅内部之间。还可以设立举报制度,凡是举报私卖者,可获高额奖励,还可获得一定时间的专卖权。这样,朝廷便不用花费大力气去整顿监管,自有下面人帮着监督管控,还可收取高额的盐税,何乐而不为?” “妙啊,希文这办法好。”李玄风忙不迭夸赞。 书生面皮薄,裴鸿轩被他夸得面颊微红。 又有些忐忑地静等着皇帝的指令。 过了会儿,一直静默不语的李玄胤笑道:“就按你说的办。” 刘全惯会察言观色,连忙躬身称是,领命退出去了。 待裴鸿轩也离开,殿内便只剩下皇帝和晋王两人。 晋王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之色,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望向他:“据梁世成的口供,卫娘子并非漕帮之人,但她似乎与漕帮关系密切。皇兄觉得,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 “若是她真为漕帮之叛党奸佞,皇兄又会如何处置她?” 殿内烛影明灭,将皇帝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 李玄胤垂眸睃了他一眼,神色毫无波澜:“朕早就说过,要将漕帮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他的声音过于冷寂,似惊得即将燃尽的烛火也被骇到,突兀地爆了一个火花。 第6章 恋爱 那日回去之后,舒梵总觉得心里不安。 冥冥中好似有什么即将发生。 可她实在摸不着头绪,也就不再去想。 过了两日,宫里又来人传唤她,用的也是刺绣的名义。 “上次太后唤姑娘过去就让罚跪了个把时辰,这次不知道又要怎么蹉跎你呢?不如姑娘称病别去了。”阿弥道。 “别胡说,欺瞒太后可是大罪。况且上次太后后来也没有太为难姑娘,罚也罚过了,总不能再来一遭吧?”归雁道。 意思很明显,太后应该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舒梵也是这么想的。 昔年太后挟幼子把持朝政,威震内外,几个势大的藩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见太后的本事。 上次罚跪约莫也有威慑的意思,并没有真的重罚她。 这样的人做事都有目的,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做一些没意义的事情。 不过这次舒梵猜错了,太后召见她其实只是为了看一看团宝。 太后虽然不喜她,却很是喜欢这个孙子。 团宝雪肤翘鼻,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还爱笑,一张圆润的小脸上满是天真,任谁见了心都要化开。 他也不怕生,任太后抱了会儿,小脑袋四处东张西望着,还踢蹬两下圆圆的小腿。 “这孩子可真可爱,长得真漂亮啊。”刘太妃满心满眼的喜欢,好几次手虚张出去又缩了回来,到底是没有从太后手里抢人的胆量。 但目光盯着团宝,总有蠢蠢欲动的嫌疑。 两人聊着些孩子的话题,被晾在一旁的舒梵有些尴尬。 半晌,太后似才注意到她这个人,淡淡道:“前些日子安华让人送了些锦缎过来,都是些时新样式,哀家用不着,你跟芙蕖去库房挑几匹吧。” 福姑姑称是,忙过来领她。 舒梵舍不得团宝,也只好欠了欠身跟着一道出去了。 太后库房里的,自然都是好东西,舒梵却不敢多看,随意挑了两匹锦缎就要离开。 福姑姑倒是对她刮目相看了,笑道:“不再选点儿别的?” “臣女不敢僭越。” 福姑姑嘉许地点了点头。 那日回去后,太后隔三差五就寻个由头让她带着团宝进宫,时不时就赏赐点儿东西,舒梵在朱雀巷的别院都快装不下了。 第7节 可这些东西她也不敢拿去卖钱,只好锁到屋子里束之高阁。 之后几日,长安被一场绵绵不断的细雨笼罩,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舒梵讨厌下雨天,连着几日都没有出门,直到上元节前夕天色放晴,她才出了一趟门,去西市买了些茶叶和棉絮,以备年节。 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卫文漪。 “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啊?你哪来的银钱?”卫文漪绕着她的马车转了一圈,满满的不可置信。 舒梵笑了一下,问她:“你想知道吗?” 她眉眼安静而温柔,卫文漪不觉沉溺,讷讷地点头。 舒梵又笑了一下,转身上了马车:“我不告诉你。” 卫文漪:“……” 回到别院,舒梵将团宝哄睡便要回房,谁知窗外忽的掠过一道劲风。几乎是在她侧身护到团宝身侧的刹那,一个人影已经破窗而入,轻巧地落在了她面前。 舒梵下意识去拔匕首,来人已经扯落面巾,是张熟悉的俊脸。 烛火明灭下,她看得分明,可不就是江照? “怎么是你?大半夜的私闯民宅,你眼里还有没有法纪?”舒梵对他怒目而视。 江照不以为意,随意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咱们这样的人,刀尖舔血,干的就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勾当,你跟我谈法纪?” 舒梵被噎住。 她皱了皱眉:“你有话就直说。” 回头看了眼团宝,见他睡得香甜,丝毫没有被打扰的样子,一颗心稍微定了定。 只是秀眉蹙起,面色不善地望向对面人,警惕没有完全放下。 江照喝了口茶,也略侧头朝她身后看了眼,戏谑道:“这就是你跟那个狗皇帝生的野种?长得倒是还不错。” 舒梵已经是忍耐力非常强的人了,可每次面对江照都有些忍不了。 她微微眯了眯眼,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半晌,忽的笑了笑:“其实我一直都很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二师兄,小妹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江照笑意不改,与她直视:“那倒没有。” 没等舒梵反应,他信手叩了下桌面,下一秒淡淡接上,“我只是单纯地瞧你不顺眼。” 舒梵被噎住,实在无话可说了。 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能说什么呢? 年少时被师父费远所救后,她时常陪伴左右,跟着他在两广一带闯荡。江照拜入师门的时间比她早,在她之前,一直最得费远喜爱。 舒梵想,他或许是怕她抢他日后的衣钵。利益相关,也确实没什么好谈的。 她转而问他:“这么晚找我,所为何事?” 江照敛了神色,也不再绕弯子:“分舵的探子来报,狗皇帝上元节会去看望自己的乳母文溪夫人,届时我会带人埋伏左右,你替我放火烧船,以策万全。” “你疯了?没有师父的命令,你敢擅自行动?” 江照根本没有搭理她,丢下这个消息就纵身跃出。 舒梵追到屋外,只见清冷月色下,他身轻如燕,在屋檐上几个纵跃便失去了踪影。 舒梵懊恼地暗啐一声,简直有病! 上元佳节是一年中难得不设宵禁的日子。 夜幕沉沉,华灯初上,往日沉寂在夜色里的长街却是灯火通明,一派繁盛景象。 护城河往西便是洞庭湖,岸边的几处酒馆都开放着,再往西北的桥下停泊着几座巨大的龙船。常来的游客都知道,这几条船平日是从来不对外迎客的,今晚却破天荒地亮着灯,可若有人靠近,宿卫的便衣便会拔剑拦住去路。 眼尖的人便会大吃一惊,这些宿卫虽衣着普通,动作齐整划一,均训练有素,手中的寒铁剑更非一般富绅可持,唯有三品以上大公才可置。 是夜,沁凉如水。 刘全笑着一路三回头,替一身素蓝色便服的文溪夫人指引:“夫人这边请,陛下在船上等着呢。” 文溪夫人年过四十有余,饱经风霜的面孔已有不少皱纹,可秀丽的眉眼仍能看出昔年的风姿。 她谦逊地对刘全福了一福,声音都有些颤抖:“臣妇何德何能,竟能让陛下亲自召见?” “夫人言重了。昔年主子受难,更被刘贵妃所累,幸得夫人呵护庇佑。” 当今皇帝和生母不和,皆因帝出生时太后只是一介美人,不受先帝爱重,更将襁褓中的陛下送到了刘贵妃宫中抚养。 后来刘贵妃因巫蛊案被先帝废黜,身边一干人等都受到了牵累,这个不受宠的皇子也被贬为了庶民,幽禁掖台,长达六年。 皇帝少时便风姿出众,性情高洁,引京都无数少女竞折腰,经此一役却再也没有人对他示好。 别说门庭冷落,他成了整个京都的笑柄。 这也是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娶妻的原因。 上了船,文溪夫人远远就看到了伫立船头的那道颀长身形,忙刹住步子,屏息垂头,不敢乱看:“臣妇周氏,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行了一个大礼。 月色清冷,斜斜洒照在船头的甲板上,青年身量修长,挡住了身后朦胧的烛火,一张白玉似的面孔上光影摇曳,瞧不真切。 四周清净无声,远处百姓的追逐嬉戏声却若有似无地传来,显得更加清晰。 文溪夫人更加不敢抬头。 虽然年少时的皇帝与她相熟,待她谦恭有礼,处处周全,可如今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她记忆里的影子,好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起来吧。”半晌,李玄胤道。 文溪夫人这才起身,垂着头站在那边。 “夫人不必拘束,你与朕本是旧识,更是朕的恩人,何必如此见外?”皇帝的声音深沉而平和,“朕打算封你儿子为关内侯,享食邑百户。” “臣妇不敢。”文溪夫人跪下,“臣妇之子庸碌,万万担不起这样的荣宠。” 刘全伺候皇帝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脾性,见他漠然不语,忙上前搀起文溪夫人,劝道:“这是陛下心意,夫人就不要推辞了。圣口御言,怎可收回啊?” 文溪夫人这才接受,只是仍有些惶恐。 舒梵在桥边站了许久,终是上了船。 她有皇帝御赐的令牌,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刘全前脚刚送走文溪夫人就瞧见了她,笑着甩了甩拂尘:“稀客啊。” 舒梵被他调侃地不太自在,但想起来意,没有跟他多费唇舌。 当务之急还是劝皇帝先行离开这儿,以防不测。 其实那日江照离开后她就紧急联系了师父费远,只是费远向来行踪不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影。 而漕帮下面的几个分舵一大半势力都掌握在江照手里,她根本没有权利调动人手,不由忧心如焚。 她才不信江照的鬼话。 李玄胤一死,她的儿子别说能不能登上帝位,就算能上去,多半也是江照的傀儡。而且藩王环伺,南楚、南宋、柔然诸国虎视眈眈,到时候天下大乱,可不是她能担待得起的。 早在两年前,费远就不赞成江照的某些行事准则,如今天下太平,倾朝无望,漕帮内部也是诸多分歧,唯有江照一直主张推翻瑨朝。 舒梵与他摩擦不断,向来各自为政。 “陛下。”这些念头在心里也不过转瞬即逝,舒梵低垂眼帘,上前行礼。 李玄胤瞧了她一眼,声音清冷:“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自然是极好听的,只是,舒梵心里有鬼,总觉得他漆沉平静的眸底蕴含深意。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询问,倒像是质问。 舒梵一颗心跳得格外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分明是料峭冬夜,她却觉得闷窒难耐,捂了一身的冷汗。 她正口干舌燥、不知道要如何辩解,忽的四周有无数火把次第亮起,很快,岸边便烛火通明,将这几处龙船团团包围。定睛一看,手持火把的有几十人之多,皆黑布蒙面,遮得密不透风。 “护驾,护驾——”刘全焦急破音的呼喊声已经传来。 船上船下十几个便衣迅速聚拢起来。 很快,四周边乱做一团,兵器金铁交接、近身肉搏的筋骨断裂之声混做一团,嘈嘈切切如击鼓急鸣。 江面上河水滔滔,不知何时起了大风,扫着落叶朝湍急之处奔涌。 虽然宿卫的都是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但刺客实在太多,渐渐的便有寡不敌众之嫌。 刘全上上下下来回奔跑报信,额头惧是冷汗:“陛下,圣躬要紧,不如先行撤退。” 皇帝淡淡:“这帮反贼是冲着朕来的,朕若动,他们必然也会跟着有所行动。此处尚且还能维持局面,若是到了长街上,人潮纷乱,岂不是更加危险?” 刘全一听,更是冷汗涔涔:“是,陛下说得是。可是,这……这样下去……” “慌什么?朕早令中郎将带兵策应,以防不测。你看,人来了。” 刘全微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身铁甲的萧凛已带人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舒梵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江照和他带来的人马已经是困兽犹斗。 “你是主事的人?”李玄胤的面孔在寒夜中格外明亮,削薄的唇微微开合,掷地有声,“放下兵器,朕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江照都笑了,虽是隔着遥遥江面而望,他眼中的寒意仍如刀刃般令人心惊。 手中长剑直指皇帝方向,并无惧色。 “狗皇帝,你杀我全家三百六十九口,妄想我束手就擒?痴人说梦!” 李玄胤懒得再说,吩咐左右:“就地正法,别留一个活口。” “口”字还未落地,他面色微变,鲜血从嘴角溢出。 只消片刻,面白如纸。 刘全脸色大变:“陛下——” “朕没事。”皇帝抬手擦去唇角血迹,镇定道,“去找刘太医。” 刘全急忙奔入船舱。 “你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中毒吗?”江照冷笑,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身旁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的舒梵。 第8节 感觉四周莫名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舒梵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吓呆了,过了会儿才又惊又怒恨不得撕了江照。 怪不得他刺杀前还要过来通知自己,原来一早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在重重护卫中刺杀成功,早就另置毒计,他早就料定她不会助他去杀李玄胤。只是不知,他将毒药藏在她身上何处?为何一个照面就能催发出来? 李玄胤冰冷的目光更让她感觉如坠冰窟,好似头顶悬了一把铡刀,随时都要落下。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神色如此阴狠,寒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哪怕是昔年在夺嫡之战中胜出,将一批又一批反对他的文臣尽皆处死,他也没有露出过这种神情。 刘太医奔出来喂给皇帝一颗解毒丸暂时压住了毒势,李玄胤仍是面色青白,只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好似淬了冰,凛冽不可直视。 “陛下……” 刘全关切的话还未出口,却见他忽的笑了一下,俊美的面容倏然阴沉下来:“即刻动手,把这帮反贼就地正法。” “朕倒要看看,是朕先毒发,还是这帮反贼先死绝!” 第7章 养崽 舒梵在屋外等了半晌,见刘全弓着身出来,忙上前见礼:“公公。” 刘全道:“毒是逼出来了,陛下性命无忧,但余毒未清,恐要将养几日,你快进去吧。” 舒梵连忙称是,屏息走入屋内。 李玄胤披散着发丝盘膝坐在塌上,身上只着一件白色里衣,许是方才为了运动发汗,额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闭着眼,双手虚搭在膝上,容色仍是苍白。 舒梵不知道他对方才的情景猜到了几分,对她和江照、漕帮的关系得知几成,心里不安,更不敢主动开口,垂着头缩在那边跟只小鹌鹑一样没有吭声。 想着他往常毒辣狠厉的手段,她脸色惨白灰败,牙齿一直打颤。 窗外月色惨淡,湍急的江水也随着刚才一场干戈逐渐平息。 四周没有人声,连鸟雀之声也未听见,安静到有些诡异。 等了不知有多久也不见皇帝开口,舒梵深吸一口气,才大着胆子抬头望去。 烛火之下,李玄胤神色平静,身形挺拔,除了唇色略有苍白外并不像虚弱之人。 等了许久不见他开口责难,舒梵心里更加不安,忍不住道:“臣女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他的语气有些懒怠,听不出情绪。 “臣女不知师兄有反叛之心,中了他的奸计,以累陛下中毒,实在是罪该万死。”她屈膝跪倒塌边,双手合十行了个大礼。 李玄胤这才睁开双目,觑了她一眼:“你说你不知?” 舒梵连忙找出准备好的说辞,一鼓作气说出来:“他虽是我师兄,我们二人关系并不亲密,平日往来不多。前几日他忽然夜闯我府上,说要行谋逆之事,因我与他不熟,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又担心陛下出事,这才今日过来。只是,我没想到他是诓我的,竟利用我身上的香膏来下毒……” 听着最像真话的假话便是真假参半,除了她说自己不知道江照早有谋反之心,其他都是真的。 她确实不赞成江照谋逆之事。 “既是用香膏下毒,怎么你没事?”皇帝意兴阑珊道。 这让舒梵有种他在看自己演戏的错觉。 踯躅会儿,她还是小声解释:“我也不知,许是有别的相克之物吧,我身上的熏香单用无毒。陛下近日可有受伤?可曾用过其他药物?” 李玄胤皱眉沉吟了会儿,解开寝衣上的系带,只见锁骨往下的地方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倒像是划伤,如今已经半愈合结痂了。 舒梵没想到他会乍然宽衣,忙不迭移开目光,耳尖微微发红。 可眼角的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瞥到。 李玄胤少时习武,长于马背,更随成王在漠北一带宿卫过几年,虽裹着衣衫时瞧着高挑清瘦,实则宽肩窄腰,身材极为精悍,脱了衣衫肌肉线条恰到好处。 是真正纤长有型又不显得羸弱的身形,修长高大,比例优越。 其实之前那次她早忘了,那时候她身中媚药,神志不清,事后又觉得他乘人之危,自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只因他是天子,她万事忍耐罢了。 如今这样近距离地看才发现,其实他也是风度潇潇、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除了不怎么笑,有时戾气逼人、一双凤目寒彻人心外。 片刻的心神摇曳,皇帝冷然的目光已经徐徐扫到她脸上。 舒梵连忙收起心神,见案几上放置着药膏,忙跪到塌边拿拨子去刮药膏:“臣女替陛下上药吧,这解毒膏得每日换过才好。” 又悄悄抬头,见他没有阻拦,这才伏低了将药膏慢慢涂抹到伤处,细心地摊开。 李玄胤只觉得鼻息间钻入一股淡淡的幽香,萦绕不散,虽不算浓郁却极是撩人,好似有一只猫爪子在心尖上搔动。 他不觉瞥了她一眼。 女孩秀眉低垂,认真地替他上着药,侧脸轮廓线条柔美而流畅,极是楚楚。 皇帝身上的余毒恐怕要好几日才会清除,为了方便她调药清毒,刘全便寻了个由头,给她在御前找了个女官的差事,平日负责约束管制宫人、替皇帝安排日常寝居之事,活儿倒也轻松。 就连刘全也诧异,她竟然精通药理。 “少时随着师父走南闯北,学了一些,雕虫小技,都是上不的台面的小玩意儿。”舒梵谦道。 “姑娘实在过谦。”寒暄了几句,刘全将她带到了紫宸殿东边的侧殿。 一眼望去,十几个宫人垂着头站在廊下,听候差遣。 “奴婢是御前侍奉的景泰。”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欠身和她见了礼,又将身边几个年轻些的女使一一介绍,站一处躬身向她行礼。 这位卫娘子虽初来乍到,却是正七品御侍,且是官家出身的小姐,又得刘全亲自指引,想必日后大有作为,他们自不敢怠慢。 舒梵自然也不敢托大,欠身回礼:“姑姑客气。” 收拾好东西后,舒梵便在偏殿住下了。其余宫女按品阶挤在偏殿的庑房里,大多是十多人一间,与舒梵同住的却只有一个女官,也在御前侍奉,年方二八,生得颇为俏丽,叫做春蝉。 头一天,舒梵跟她聊了会儿才知道她是小选入宫,家世颇为出众,父亲兄弟都在朝中为官,想必有些打点。 “你与刘公公,是不是有些亲属关系啊?”这日晚上,春蝉趴在榻上问她。 舒梵都有些睡意了,闻言又翻过身来:“为什么这么问?” 春蝉道:“他堂堂一个御前大太监,三天两头往咱们这边跑作甚?我看得真真的,你用的、穿的可都是最好的。” 舒梵不想在这件事上深究,岔开话题:“你是侍奉笔墨的,怎么不见你常往御前走?” 春蝉心思单纯,不疑有他,笑着道:“陛下喜静,批阅奏疏时不喜旁人在侧,连刘公公和他手下的夏公公都不让进殿呢,我平日的活儿也就是帮着整理奏疏、保管笔墨等物罢了,清闲得很。” “……陛下好相处吗?” “很是威严,但平日对宫人都挺优待,并不轻易动怒。你也不用害怕,只要不犯大错,不会遭到处罚的。” “多谢你。” 舒梵的算术还算不错,花了几日功夫,将人员名单和账目理清,这才往御前去听差。 因和柔然的战事焦灼,前线吃紧,后宫一应用例均减半,皇帝也不例外。因是便殿,此处不设仪仗,舒梵踏进殿内时外侧只有两个小太监看门。 殿内静悄悄的,只亮着两盏落地铜灯,西面的两扇窗户均闭合着,竹帘遮得密密实实,将午后毒辣的日头挡在殿外。 李玄胤下朝后只着一件明黄色常服,微垂着眼帘于桌案前俯身书写着什么。 执笔的一只手,宽大修长,如冰凉的硬玉,十指明晰。 一个小太监正低眉顺目地在一旁研着墨。 皇帝写完一个字,倾身便去蘸墨。 许是屋内地龙熏得火热,又是午后困倦时分,小太监隐隐有些打瞌睡,没站稳,身形晃了一下,不慎和皇帝的手碰到一起。 一滴墨汁贱出,在奏疏上洇出一个小圆点。 皇帝皱眉,将笔搁了。 小太监已经吓得魂飞天外,“噗通”一声跪下:“奴婢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皇帝按了按眉心:“出去。” 小太监如蒙大赦,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舒梵虽和他相识,但并无私底下相处的经验,犹豫了会儿才上前躬身:“奴婢卫舒梵,前来听差。” “交的什么差事?”皇帝换过一则奏疏,手里的毛笔重新舔饱了墨汁,头也不抬道。 舒梵悄悄抬一下眼帘,见他神色平和雍容,并无愠色,想必已经不计较刚才那个小太监毛手毛脚弄脏奏疏的事情,大着胆子将整理好的物品名册呈上:“这是奴婢这几日整理出来的名册,请陛下过目。” 皇帝接过随意翻看了会儿,将之合上扔到一边。 舒梵不明就里,略紧了下掌心,便听得他道:“名册清晰,出入条理分明,你做事挺稳妥。” 舒梵松一口气,忙称不敢。 皇帝批完奏疏便是照例的午休时刻,舒梵见四下无人,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寻人来侍奉,却见他已到屏风后更衣,只得走到内殿整理床榻。 日光从帘子罅隙中透入,在青石砖地上投映出一格一格模糊的阴影。 昏暗使人困倦,加之累了半日,李玄胤换了寝衣便上了榻。 舒梵垂着头站在那边老半晌不见动静,抬头望去,他已单手支颐靠在榻上睡着了。 呼吸均匀而平稳,胸膛微微起伏。 寝衣质料单薄,隐约勾勒出肌肉轮廓。 她忙移开目光不敢乱看,过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拾了寝被躬身替他掖上。 可就在近身的那一刻,一截腕子倏的被人攥住,原本阖上眼帘的皇帝蓦的睁开了眼睛,眼中如有冷芒流转,锐利得叫人不敢直视。 舒梵吓了一跳:“陛下……” 看清是她,皇帝略怔了一下,手里的力道松了,声音也柔缓下来:“怎么是你?” 舒梵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迟疑的片刻,却见他已经重新阖上眼帘。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不知是哪里起了风,半撩起的竹帘复又落下,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之托起又松开。 那竹帘间透出的昏寐阴影仍在砖石地上轻轻摇曳。 第9节 第8章 恋爱 皇帝的伤早就没有大碍,每日换过解毒膏,连着清了几日,余毒也渐渐消去。 舒梵想念团宝,好几次想和刘全说休沐的事儿都寻不到机会。 这日去便殿轮值,抬眼就看到刘全领着一个小太监出来,便上前福了一福。 刘全听罢她的来意有些为难,说没有这个规矩,瑨朝女官宫人只有逢家中大喜、大丧,经报备才可离宫,平时是不能随意出宫的。 不管舒梵怎么说他都不肯松口,她心里便有些郁郁的。 用过午饭,刘全遣人来说皇帝在南苑射猎,让她前去侍奉。 到了南苑,舒梵让带来的小宫女看着,教了一番如何清点箭矢等器物更加便利,便听得耳边“咻”的一声破空声,却是一支长箭穿过,正中前方红心。 “好——皇兄好箭法!”晋王拍手称好。 皇帝没搭理他,搭箭抬弓,随意又射出三支箭矢。 只听得“哆哆哆”三声,三支应声中靶。 李玄胤兴致缺缺地收了弓,随手扔给身后紧赶上来的小太监,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晋王又是连声吹捧,被李玄胤冷淡喝止:“行了,你以为是街头卖艺吗?” 李玄风干笑一声,讪讪地住了嘴。 抬眼见舒梵过来,一身女官服饰,他目露诧异,笑道:“卫娘子怎么进宫了?” 舒梵跟他见礼,随口敷衍道:“天家垂怜。” 她的模样是娴静端庄的,只一双圆润勾挑的杏眼乌黑动人,滴溜溜一转便很是生动,给人主意很多的错觉。 李玄风府上还有事,便躬身退去了。 皇帝今日穿的是一件修身的袖箭服,她余光里一瞥便看到他搭在弓弦上的手,十指修长,纹丝不动,明黄色的袖口规整窄束着,章纹繁复,露出一截杏色内衬,很是矜贵。 往日见他都是广袖常服,鲜少这样利落穿着,倒是多几分平易近人之感。 舒梵想着团宝的事,在他射出两支后寻着机会上前:“陛下可要用膳?” “不用。”李玄胤道。 她退到一边,见他又射出几箭,日头逐渐西斜,又忍不住上前道:“陛下可要喝茶?” 他这次终于正眼看她:“有话直说。” 被他这样瞧着,舒梵脸颊有些微赧,犹豫会儿才低声道:“团宝一人留在府上,我不放心。” 皇帝仍是静静望着她。 舒梵才咬牙继续:“我想去看他。” “只是看一眼?”他唇角淡淡一牵,好整以暇地端看她。 舒梵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鲜少看到他笑。 李玄胤的笑容转瞬即逝,人已迈步离开:“准。” 舒梵尚且来不及思量他方才那句话的含义,无暇多想,沉浸在可以出宫看孩子的欣喜中,连忙躬身谢恩。 年节在即,庄子上也是一派热闹。 归雁和阿弥将该置办的东西都置办得差不多了,一应整理成册交给舒梵过目。 舒梵看过后觉得没问题,夸赞了她们一番,每人赏了十几两纹银。 “团宝,跟娘亲念,甜饼——甜饼——”舒梵摇着手里的一张烙饼循循善诱。 团宝闭着嘴巴,试着张了张,脸上的表情委委屈屈的。 “还是不会啊?”舒梵垂头丧气。 趁她不备,团宝已经抢过了甜饼塞进嘴里。 舒梵气急了,追得他满屋子跑:“你都没念,怎么可以偷吃——” 等她追到团宝,甜饼已经被他啃得七七八八东一个窟窿西缺一个角了。 团宝两手各捏着半块甜饼,无辜地看着她。 母子俩大眼瞪小眼。 腊月前几天,舒梵去找了裴少宇,询问他怎么教导孩子说话的技巧。 裴少宇是裴鸿轩的远房亲戚,寄居在裴家,和她关系尚算不错。她现在这个身份,不便再找裴鸿轩,找是私塾先生的裴少宇也一样。 “多说多教。”裴少宇笑道。 “先生这话,和没说有什么区别?”舒梵心里憋了口气。 裴少宇也不生气,淡笑道:“这事也急不来。” 舒梵没有别的法子,就此告辞。 因着团宝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的事儿,舒梵心里实在郁结,回宫时心情也不佳,一路上心事重重只顾着埋头走路。 谁知斜刺里走来一人,她压根没看路,径直撞了上去。 好在对方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继而头顶一道淡漠的嗓音:“走路看路。” 舒梵本以为自己冲撞了贵人,心里极是不安,听到这道熟悉的低沉嗓音,不知为何心里反而定了一定。 她忙欠身告罪,迟疑抬头。 有段日子没见,皇帝倒比她记忆里清减了些。 英朗的眉宇风姿不减,只是看着她的目光多少有些无奈。 “朕准你告假,你却迟迟不进宫当值,如此懈怠,该当何罪?”他漫不经心问道。 舒梵本就心事重重,被这样质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懵了。 刘全在旁边看得额头冒汗,忙提醒:“卫姑娘,陛下问话,还不快回答!” 舒梵回神,红着脸欠身请罪:“是奴婢的不是。” 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一颗心悬在那边,像是被挂了起来,慌得不行。 李玄胤心里发笑,已经抬步越过了她。 舒梵怔了一下,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回过味儿来。 “陛下逗你的,我的小祖宗。”刘全憋着笑,也是无可奈何,人快步跟了上去。 舒梵回到住处休息了半日,晚上又被叫到了紫宸殿。 “公公,今日不是我当值。”舒梵迟疑地对刘全说道。 刘全压低了声音道:“几个藩王推迟朝见,上奏书中不恭不敬,陛下龙颜震怒,当值的小安子都不敢进去呢。” 舒梵垂着头没吭声。 刘全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抿了丝笑劝道:“陛下见到姑娘心情便好了,姑娘就当行行好吧,救救奴婢们。” 他都这样说了,舒梵自然不好再推辞,以免落个推诿懈怠的罪名。 内殿很静,皇帝跪坐案几前批阅奏疏,看神情,倒并无愠怒,但也瞧不出喜色。 可打翻在案几边的茶盏也昭示着:方才他定是发了火。 她忙伏低了过去,麻利地将茶盏碎片拾掇到了案托里,岂料动作太急,不慎割到了手指。 她痛地“嘶”了一声,白皙的指腹上已经有血渗出。 她天生怕疼,强忍着仍是挂了泪珠。 “怎么这么不当心?”随着头顶的男声响起,手腕已经被人捉住。 这牵引的力道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舒梵不觉已经站到了案几旁。 他常年习武,掌心宽厚覆有薄茧,略有些粗糙,存在感强烈。手就这样被他握在掌心里,不得挣脱,好似被一团火焰包围,热息已经攀上了她的脸颊。 明明已经极力想要忘记的某些事情,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清晰,那一晚这热烫的掌心便是那样熨帖她最脆弱的地方,将她的自持摧毁得干干净净。 舒梵不敢去看他,因为羞赧,连疼痛都暂时忘却了。 李玄胤松了手,叫来内侍给她上药。 白色的绷带将细白的手指缠成了粗茧子,模样滑稽,舒梵欲言又止。 皇帝垂眸看着她的手,却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她心里不对付,别开视线没有再吭声。 待内侍离开,李玄胤手支下颌,唇角的笑意加深,见她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心情反倒甚好。 “生气了?”他淡声问。 “奴婢不敢。” 这话回得硬邦邦的,她似乎也意识过来,忙给自己找补:“奴婢没有生气。” 垂着头在那边站了半晌,迟迟不见皇帝回复,舒梵心里不安。 更觉得有道逼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像是要将她看煞似的。 “你最近是不是故意躲着朕?”皇帝淡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舒梵不懂他的意思,但也不敢托大,忙回:“奴婢没有。”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 往日躲他确实是因为敬怕的缘故,江照的事情之后,她更觉得脑袋好像别在了裤腰带上,惶惶不安得很。 他年长她几岁,性情又高深莫测,由不得她不怕。 “不管你是害怕也好,还是不愿意见朕——”半晌,他捏住她的下巴,如斯开口,“你只要记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要你老老实实在朕身边待着,你就哪儿也别想去。听明白了吗?” 他的语气是这样波澜不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是淡淡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形压迫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是皇帝,自然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没人可以违逆。 第10节 这个道理舒梵早就知道了。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从小到大她在外行走,还没人这样逼迫过她。 她心里不太舒服。 略慢的这半拍,敏锐如李玄胤已经看出她的不满和抗拒。 他挑了下眉,平声道:“怎么,你有话说?” 冷峻的目光如出鞘的宝剑,径直投注在她身上。分明室内很暖和,舒梵却好似如坠九幽寒窟,浑身的血液都在一寸寸冻结似的。 她舔了下唇,艰难地道:“奴婢不敢。” 又垂着头跪伏下去,纤细的腰肢弯成了一张软弓,温驯之至。 李玄胤冷眼端看她半晌,右手微握,虚搭在膝盖处。他穿的是便服,衣襟微敞,发丝随意披在肩上,可谓风流之至。 只是,得忽略他冷厉威严的目光。 无声的打量让舒梵更加大气都不敢喘,好像有一柄剑就悬在她头顶。 舒梵面色苍白,跪得都有些虚浮了,外面忽然有人进来禀告,说晋王爷有军情要事相商,在宣德殿等陛下。 李玄胤这才不再理会她,捞过外袍披在肩上便走了出去。两个小太监忙着摆仪仗引路,也没人招呼她。 舒梵大大地松了口气。 之后几日,天气愈发严寒,不当值的日子她便窝在住处熏地龙,或者和春蝉搬一把椅子坐在廊下缝制暖袖筒。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很是惬意。 春蝉比对了一下纹样,笑道:“这宫里的纹样就是好看,你瞧瞧这缎面上的绣花,花鸟虫鱼样样新鲜,都没有重样的。” “你喜欢就多绣两件。”舒梵也笑。 “饶过我吧,昨儿个绣了一个时辰,直把我手指都磨出水泡来了。” “你就是懒怠。” 两人你来我往打趣了几句,时间便在这样的闲暇时悄然溜走了。 过了一月中旬,天气倒越发潮润起来,有几次夜里都是雨丝夹着雪,叮叮当当敲在房檐上,如大珠小珠在玉盘里上下跳跃。 舒梵跟刘全打了假,离宫一日去看团宝。 团宝一见她便哭了,整个儿扑到她怀里伏在她身上咿咿呀呀。 舒梵心里也酸楚,母子俩相拥相抱着好一会儿。 嬷嬷端来了新鲜出炉的糕点,舒梵亲喂他吃了两块,搂着他软乎乎的身子道:“瘦了。” “你不在他脾气可大了,天天喊着要阿娘,饭都不肯好好吃。”嬷嬷叹气。 舒梵明白她的潜台词,她何尝不想回来? 可皇帝不松口,她能怎么办? 舒梵没有一刻比此时更加明白,什么叫强权压人。 到了晚间又下了一场雨,把团宝哄睡后,舒梵才揉着酸乏的脖颈准备去外面喝口茶。 走到门口时她却忽的停住步子,扶着门框,回头视线扫过东面角落的几处隐蔽的地方:“阁下来了这么久了,也该出来打声招呼了吧?”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舒梵却浑身紧绷,丝毫不敢放松,手下意识摸到了袖中的三枚暗器。 她少时跟着师父在江湖上行走,功夫却很是一般,唯有逃命的轻功和这袖中乾坤一道尚可。 又等了片刻,就在她忍不住想要抱着团宝破窗出去时,一道颀长身影从暗处走出。 借着桌上油灯,舒梵一眼就瞧见了是江照,她气不打一处来。 他那日害得她差点一命呜呼,竟然还有脸上门? 江照好似瞧不见她愤怒的目光,笑一笑静声道:“师妹,别来无恙。” “你来干什么?!” “九门提督在城内设下重重关卡,我和弟兄们出不去,只能走水路。师妹,你再帮我一次。”他抱剑而立,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 一双清亮的眸子平静无波,眸光徐徐落在她身上。 舒梵却从这种平静的注视中感受到了凛冽的杀伐之气。 她敢坚信,她如果敢说个不字,这个有病的疯子一定会给她一刀。 她试图跟他讲道理:“我哪有这种本事?你那日害我至此,皇帝早就不信我,我还能怎么帮你?” “这事不难。”他轻轻笑一笑,“他不是将自己的佩剑赐给你了吗?见佩剑如见皇帝,你把龙渊剑给我,我就能带着其余兄弟出城了。” 舒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我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怕什么?上次不也没事?他这么喜欢你,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舒梵冷笑道:“上次没事是我命大,你真以为我是傻子吗?你想都别想!” 江照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极为失望:“说来说去我们都系出同宗,你忍心看着自家兄弟死于非命吗?” 舒梵不为所动,仍是冷笑。 早在两年前费远东渡时,江照就在帮里排除异己、大肆招兵买马,他手里的人本就不是跟她一条心,她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江照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盯着她的目光颇有深意:“你不会是喜欢上了那个狗皇帝吧?所以才诸多推诿。他中了我的毒,能那么快清掉余毒?是你的手笔吧?” “他是君我是臣,我不救他,等着被他抄家吗?”她没好气,目光如炬,仇视地瞪着他。 一点儿也不甘示弱。 江照倒也不生气,轻抚桌面微作沉吟,无奈地说:“师妹巧舌如簧,为兄实在是说不过。罢了,如今只问你一句,这龙渊剑你是借还是不借?” 第9章 养崽 “不借!”她的目光和他在半空中交接,分步不让。 江照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寸寸冷却。 舒梵既知他来意,是要置自己于万劫不复的死地,也懒得再跟他虚与委蛇,只暗暗捏紧袖中的三枚暗器,只待他动手便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僵持,他反而冁然笑道:“你这么反对我行事,莫不是真喜欢上了那个狗皇帝?” 舒梵和他不睦已久,只是平日费远不在,她碍着他在漕帮的势力不敢跟他正面相抗,如今听他三番四次言语侮辱,实在忍无可忍:“你心里就只有情情爱爱这些小道吗?” “昔年大梁为何而亡?皆因战乱、灾荒,各地节度使割据自守,百姓流离,盗贼四起。如今中原勉强一统,百废待兴,你却要杀皇帝。李玄胤一死,河套以北的诸藩必乱,届时,柔然、党项再犯中原,天下大乱,是你我可以担当得起的吗?” “你以为我很喜欢李玄胤吗?我和你一样讨厌他,但我不能让他死,不止是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更是大瑨的君主!他死了,你能取而代之平定各方,对抗蠕蠕吗?!” “你当然没有这个本事,你也不管百姓死活,你只是为了一己私利!” 江照哑然,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印象里,这个师妹一直都比较安静,不喜跟人舌辩,没想到今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却偏偏一句句一字字都刺在他心坎上,让他无力辩驳。 江照的脸色逐渐转青,阴恻恻地望着她,就那样一言不发盯着她看了许久。 舒梵心里也不由害怕起来,但她不能退,放缓了语气恳切道:“我小时候与我母亲流亡燕云一带,我外祖父在党项进犯时城破身死,幸得师父相救,才有我的今日。师父是梁人,尚且不主张在这个时候反瑨,你为什么一定要一意孤行?” 各中缘由江照自然不能细说,他只是冷冰冰地望着她:“你真的不借?” 舒梵一字一句:“不、借!” 江照握紧了手里长剑,舒梵的眼皮便跳了一下。 这时外面却火光大亮,江照脸色微变,急转跳到窗台上朝外探去,只见四周的山林中隐有火把四起,林中应该埋伏着不少人手。 他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急转上梁,翻到后院鸡棚里离开了。 电光火石的也就在刹那之间,等舒梵赶到院子外,早没了他的人影。 “姑娘受惊了,陛下为防姑娘出事,早让属下派人暗中追随,以保姑娘万全。”一身便衣的萧凛跟她抱了抱拳。 舒梵忍着火气没对他发作,心里却想,哪里是叫人保护她?李玄胤一开始就不相信她,大抵是为了缉拿江照拿她作饵罢了。 心里清楚,多少还是有些落寞,她垂下眼帘没有作答。 两年之前的那场雪夜,是她一生之中最耻辱的时刻,事后她站在积雪茫茫的雪地里不知过去多久,鞋袜已经被雪浸透,发丝上、衣襟上沾满了盐粒似的雪,心里茫然不已。 “你要这样在雪里站多久?不怕冻病了?”身后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听着像是苛责的语气里却有几分温淡的关切。 回头就见李玄胤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淡端严,清贵平静,仿佛方才那个狠狠扣着她腕子索求的男人不是一个人。 舒梵不知要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个人,一时怔忡不言。 他说先帝驾崩,举国大丧,叛乱又刚刚平定,实在不宜举办大型的庆典,又要拨乱反正分身乏术,待三年过去就会迎她入宫,又握住她的手,将肩上的大氅解下替她披上。 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大氅在雪夜里格外明亮,披在她肩上,却好像压着沉甸甸的金石。 她心里惶恐,却也不敢推拒,只好由着他握着手回了廊下。 其实在此之前她并不讨厌他,虽言语不饶人,冷峻漠然性情古怪。 可她莫名的就是不讨厌他。 他那时还是皇子,因朝中两党相争死伤无数,二皇子又病弱、那时已危在旦夕,被太傅从掖台带回主持大局。 原以为只是太傅一党用来制衡五皇子一党的棋子,以防二皇子有什么不测作为后备太子人选,根本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岂料二皇子一死,他借着太傅一党的势力扳倒了老三和老五,成功登上帝位。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登帝前信佛不过是卸下他人防备的幌子,登基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规模灭佛,将长安周边大大小小百座佛寺尽皆夷为平地,收回战乱年间被僧侣侵占的土地,解放佃农和其妻小亲眷,并废除所谓的初夜制度,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她那时候回京没有多久,母亲手里有两亩旧产被一佛寺侵占,卫敬恒根本不管,她去击鼓鸣冤,唯有新上任的县尉听闻后替她主持了公道,依的就是这条新颁布的法令。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人,怪不得他先前知道她是漕帮的人也没有处置她,不过是利用她捕杀江照罢了。 她就像他的提线玩偶。 那日,她在萧凛的护送下回宫,换了身衣裳就被带去了紫宸殿。 “怎么这样看着朕?”李玄胤批完一则奏疏,抬头看她。 第11节 他眉眼深邃,是极硬朗俊美的长相,严肃的时候威慑力十足。 舒梵心里有怨也不敢对着他发,只垂着头道:“臣女不敢。” 皇帝如有实质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看得她心惊肉跳,更不敢抬头,将身子伏低了些。 空气里的气氛有些僵,原本清淡好闻的熏香似乎也变得恼人,盘桓在周身无孔不入,鼻息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 她说不清是酸楚更多还是不忿更多,亦或者是无力。 他做的一切好像都理所应当,从来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侍奉的小太监夏毅更是惶恐,捧着茶端下去不是,搁下也不是,尴尬极了。 好在皇帝神色如常,从他手里接过茶盏喝了口,让他退下。 “奴婢告退。”夏毅忙退了出去,不忘将殿门紧闭。 此时已是深夜,内殿只亮着两盏纱灯,更用明黄色的纱罩笼了两层,屋内光线黯淡而柔和。 皇帝高大修长的影子静静投映在金石砖地上,站了半晌,复又看她:“你是在怪朕利用你诱杀江照一事?” 舒梵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道出缘由,一时竟有些怔住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竟也不恼,又低头喝一口茶,将那茶盏随手搁置案上。 轻轻的“啪”一声,却像是拿什么东西投掷到她心湖里,激起阵阵涟漪。 他望着她倔强的模样,虽碍着身份极力忍着,但眉眼间都能看出不忿,忍不住失笑,语气却柔和许多:“朕并非有意。” 不是他不信卫舒梵,只是为保万无一失,需得试上一试,以确保她和江照不是一路的。 他倒也没有将江照一行人赶尽杀绝的打算,逼他至此也只是打压居多。漕帮在江湖上的势力可见一斑,要是漕帮垮了,其余那些大大小小的反瑨不臣的帮派更没了掣肘。 虽只是猜忌多少有些愧疚之情,此刻她跪伏在那边,瘦瘦小小的样子,实在伶仃可怜,他心里恻然,将手平直地递到她面前:“起来吧。” 舒梵余光里看到他宽大的手掌,骨节分明的手指,隐含力道,那样大大方方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心情复杂,终是借着他手里的力道起了身。 “过些日子便是新元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他和颜悦色地问她,不似往日那样疏离。 语气虽淡,眼神却让她有些发怯。 舒梵那日犹豫了会儿,说:“我想要和团宝在一起。” 过了二月,天气愈发严寒,宫人的衣服都换了一轮,一应穿上夹厚绒的大袄,舒梵也领了新衣。 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端倪,直到有日春蝉替她收衣服时面色不对,揉着衣服翻开看了好一会儿,嚷嚷道:“怎么你的衣服要比我的衣服柔软许多,这棉絮也要厚得多。还说你不是刘公公的亲戚,他干嘛这么关照你?” 刘全这样在宫里浸淫多年的太监,最懂得的就是察言观色,不用主子开口就能明白主子的心意。 舒梵知道他是看皇帝的态度行事的,但想着他之前不允她出宫和团宝在一起的事,多少还是有些不忿,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 只会允一些小恩小惠,却不让她出宫和团宝团聚。 她不是个多会隐藏情绪的人,这日去御书房侍奉时,不慎打翻了端砚。 一旁的小太监正磨墨呢,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呼“万岁饶命”。 皇帝并不着恼,也不看那小太监,反朝她斜挑来一眼:“对朕不满也不用这么明显,吓到旁人了。” 他是噙着三分笑意的,说完这话也不管她尴尬忐忑的神色和小太监诧异的神情,敛眸四平八稳地将最后一笔书写完,又将笔搁回了御案上。 他写的是塞上曲之一的一首,用词简略,但字里行间豪迈胸襟跃然纸上,尤其是那句“不遣胡儿匹马还”,一笔一画如铁画银钩,大开大合,可字体偏窄长,豪迈磅礴之余又不失清雅秀丽。 舒梵知他不是耽于享乐之人,侍奉他的这个把月,他每次御膳所食不过四碟,月锦缎绸帛不过二匹,实是勤俭之至,珠宝银器等物更不怎么碰,实在没什么兴趣。 他幼年被寄养在刘贵妃膝下,衣食是没有短缺过的,过的也是富足优渥的皇子生活。只是他天生不喜奢靡,过惯了那种日子也挺厌倦。 他当政后其实国力已经蒸蒸日上,国库也不似前些年那么空虚,只是他不好享受罢了。 他在掖台修行时可忍受清苦贫瘠的生活,甘之如饴,成为天下之主后也不耽于享乐,品性坚韧,其实舒梵这一点还是挺佩服他的。 “你先下去。”皇帝对那小太监道。 早跪得惶惶不安的小太监如蒙大赦,忙退到了殿外。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里好似掺了胶,气氛变得尤为古怪。 舒梵垂着头,呼吸都迟缓了很多,只觉得皇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格外强烈。 “跟朕置气?”半晌,他似乎无声地笑了笑。 虽然语气随意,舒梵一点也不敢托大:“奴婢不敢。”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不用自称奴婢。”皇帝似有些不悦,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还是放缓,收敛着道,“不是不让你出宫,得过些时日。你一个女官,将孩子接到宫里养着成何体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他说得恳切,不似平日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舒梵还是不理解,没多想,脱口而出:“那为何一定要强留我在宫里?我……” “你说为什么?”他敛了笑意,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漆黑的眸子清晰倒映出她茫然怔忪的样子。 第10章 恋爱 舒梵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太过直接,让她不知如何招架。 可转念一想,喜欢又如何,不过三分兴趣罢了。 他是天子,她只是个五品小官之女,日后也不过是他充盈后宫中的一员罢了。 男女之事不过如此,正如她父母,卫敬恒年轻时不也对郑氏千依百顺、宁愿跋涉千里也要送她远行。 可后来呢?情谊恩爱都随着老去的容颜和后宅摩擦日益散去。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 一腔热血渐渐冷却,她原本的赧颜也渐渐消退,心里反有几分寒凉。 这么想,舒梵垂下头:“奴婢愚钝,实在不懂。” 屋里静极了,午后的日头透过暗色的纱窗映到室内,只余浅浅的光亮,像将暮未暮的黄昏。偶有微风扬起帘子,吹到身上微微发凉。 脚底踩在地龙熏热的砖石地上,却是暖和的。 这样一冷一热,倒像是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舒梵头也不敢抬。 李玄胤仍是静静地望着她,英俊的面孔上并无异色,只一双淡若远山的眸子深沉难辨,就那样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他淡然道:“下去。” 之后几日她称病,皇帝也没有再召她,像是把她给忘记了。 舒梵却觉得松快很多。 只是心里头仍牵挂着团宝,实在实难下咽。 又过两日天气急转,气温陡降,不刻就白雪茫茫。翌日起来,青灰色的瓦檐上覆上了厚厚一层霜色。 她更想念团宝,也不知他在庄子上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 正思索着,就见刘全领着几个宫人进来,手里扬着拂尘面上又堆着笑。 还未靠近他就对她笑得脸上都起褶了,直唤她“姑娘,日安啊”。 舒梵正不解他为何突然造访,忽然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她喜不自胜,紧赶几步上前从宫人手里接过团宝,眸中不觉渗出了眼泪,是喜极而泣的。 团宝看到她也是高兴得不行,趴在她肩头兴奋地嗷嗷叫,小胖手不停挥舞。 刘全叫人将东西放下,又遣散旁人才对她道:“陛下准了,让你将孩子带在身边。” 舒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本就不合规矩,她原本也只是心里埋怨他不让自己出宫,没想到他会这样破例,又想到太后,心里不免惴惴不安。 “当然,为生事端也为了安全起见,将孩子以‘寄福’的名义养在太皇太后身边,但你随时可去太皇太后宫里看望。” 见她还愣怔着,刘全忙道:“还不快谢恩?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舒梵忙福了一福谢恩。 见她没有别的表态,刘全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对姑娘的心思,天地昭昭。姑娘前些年在宫外为何事事顺利,可以开缎庄、置田产?若无陛下暗中庇佑,哪能万事顺遂?” 舒梵心里微震,垂眸不语。 她本就模样俏丽,端方之余不失娇柔明艳,低眉敛目安静地站在那边也是楚楚动人得很。 刘全知她通透,点到即止,也不多说了,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翌日她起早去当值,正遇昨夜大雪,庭院里的积雪足有膝盖那么深。舒梵走得艰难,到了紫宸殿鞋袜都湿了。 皇帝已经下朝,正由随侍的太监换上常服。 回头见了她,她心里一跳,却见他只淡淡扫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去了内殿批阅奏疏。 一上午舒梵只站在一旁替他研墨,低垂着眉眼很是安静。 李玄胤写完一个字,不经意抬眸便瞥见她。 有些日子没见,她似乎又清瘦了一些,下巴尖尖,一张巴掌大小的面孔晶莹白皙,纤腰不堪一握。 他忽然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那时他在掖台清修,听见山林中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便登高望远,在山峰上朝下望去。 他目力极好,一眼就瞧见了一身杏黄色窄袖劲装的小姑娘在林中和丫鬟追逐嬉戏,背上背着个药篓,手里镰刀一挥就准确割下一捧药草。 裤脚束得高高的,露出两截伶仃纤瘦的小腿,却是矫健有力的,奔跑起来像敏捷的小鹿,不刻就消失在了葱郁的山林中。 彼时鲜活明快的她像闯入他晦暗生活里的一缕晨光,是阴暗的墙院里不得多见的明亮。 也让他驻满苔藓的心房上,被瞬息照亮了那么片刻。 那段时间,他受她师父费远照料疗养,又是戴罪幽禁之身,不见外客,唯有她陪伴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寒暑。 可惜她却不记得他了。 一开始她只是隔着丈远山峦听他吹笛,有一次隔着山林问他:“尊下吹的是什么曲子?”说好听,拍了好久的手,问他是不是京城中人,又说她师父说过,只有京中的贵胄公子才能吹这么好听的曲子。 他没理会她,漠然转身,只留下一地清幽的落叶。 他许久不言,一双湛黑的眸子定定锁着她,叫她一颗心更乱,愈发不敢抬头。 第12节 半晌,他收回目光,声音沉冷道:“去将鞋袜换了。” 舒梵一怔,这才瞧见靴子上的水渍将绵软的地毯洇湿了一片,忙不迭告罪,退了出去。 换好鞋袜再入殿时,李玄胤已经靠在榻上午憩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身上盖着的被褥有一角垂到了地上,舒梵犹豫再三伏低了过去,半跪着将被角揽起,正要替他盖回。 谁知不慎踩到了方才洇湿的地砖,收势不住,人一头往前栽倒,就这样不偏不倚摔到了他身上。 他的胸膛坚实温热,手按在上面触感分明,兼之午休时穿的是最单薄的寝衣,薄薄一层质料掩不住扑面而来的温热肌理触感。 舒梵面红耳赤,想要起身,一截纤腰已经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略往上一提。 “作什么?”李玄胤已经睁开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半晌,倏尔一笑,掩不住的戏谑。 舒梵脸上的红晕已经染到耳根,想要起身,却觉得他扣着自己腰的那只手好似铁钳一样,轻易挣脱不得。偏偏他一派平静泰然,并无异色。 她亦不好开口让他放开,又羞又急,只得低低地请罪。 见她这样可怜,李玄胤才不再逗她,收了手。 他抬眸瞥了眼一旁的钟漏,略作沉吟,低头穿靴:“用过午膳吗?” 舒梵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只因皇帝今日午休时间起得晚了,她急着过来汇报器物清点事宜,还没来得及用饭,便道“奴婢不饿”。 话音未落,肚子已经很不争气地“咕咕”响起。 皇帝忍不住笑起来。 舒梵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好在他也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事后没怎么笑话她,而是唤来了内侍传膳。 “陛下方才不是用过了吗,怎么又要传膳?”小太监夏毅怔了下,不解开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眉心一皱,刘全已经一巴掌拍到夏毅头上:“多嘴。” 挥挥手让人马上去传膳,目光却落在舒梵身上,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年前舒梵带团宝回了卫府一次,先去拜见了庄氏。 庄氏就她成为女官的事情问了几句,似乎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但见问不出什么就放她离开了。 “阿娘,桂花糕。”这日午后,团宝扯着她的衣袖在庄子上道。 “这个季节,我上哪儿给你找桂花去啊?”舒梵一个头两个大。 这些日子在太皇太后宫里几乎是有求必应,把原本就白白胖胖的奶团子养得更胖了,如今不是双下巴,是三下巴了。 舒梵掐一下他的脸:“你就知道吃。” “怪不得你不让他进宫,私底下都这样欺负他的?”院外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 舒梵吓了一跳,手里的栗子糕已经掉落在地,“咕噜噜”朝远处滚去,直到停在一双皂靴前。 来人俯身,一只宽大修长的手随后将之捡起。 看清面前人的脸后,舒梵已经惊得说不出话。因为柔然的战事和陇中、河北士族的焦灼争斗,皇帝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她也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出宫,还出现在这儿。 他身边还跟着几人,有老有少,均着常服,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说话时都侧过身恭敬地看向他,但看面貌气质都颇有风骨,应该是士官文人之类的清流之臣而非宦臣。 舒梵忙收起目光,抱着团宝欠身行礼。 舒梵不爱喝茶,庄子上平日也没什么外客,只能凑些桑叶茶宴客。 待小婢女阿弥将几盏茶端上来时,其中有个白胡子老头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茶盏拍在桌上。 阿弥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犯了错,杵在那边不敢动弹。 却见那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地对那个年轻公子说:“陛下,这帮乱臣贼子,竟然公然抗税,还在安阳、屯田等地纠集了大批人马闹事、殴打税官,今日您也看到了!依老臣之见,应杀鸡儆猴绝不姑息!” “太师消消气。”李玄胤待这位老臣很是客气,将手边的一盏清茶先递与他。 范直却根本没有喝茶的心情,吐沫星子横飞:“这帮佞臣奸党,平日狼狈为奸,整日将百姓挂在嘴上,一到缴纳赋税的时候就装聋作哑,如今还敢鼓动百姓闹事,真是死不足惜!陛下,请不要再顾念太傅一党,纵然他有从龙之功……” 阿弥早知道这几人来头不小,看舒梵恭谨的态度就知道,只是实在没想到这位瞧着年轻英俊的公子竟然是当今圣上,旁边这位还是朝中重臣。 “太师,言重了。”李玄胤皱了下眉。 范直瞥到一旁的小婢女,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不分场合了,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还要再说——李玄胤朝李玄风递了个眼神。 李玄风笑着打了个哈哈,不由分说把他架了出去。 耳边终于消停了,李玄胤按了下眉心,和颜悦色地对已经吓呆的阿弥道:“你先出去吧。” 李玄风不刻就回来了,跟他禀告道:“臣弟已经遣人将太师送回。皇兄听了一路他的叨叨,恐怕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吧?” 李玄胤苦笑,闭了闭眼,懒得再提。 李玄风叹了口气:“太师也是,这太傅一党是这么好清算的吗?皇兄何尝不想将这帮乱臣贼子一并铲除,可他们不少人都是三朝元老,祖祖辈辈就在本地扎根,根深蒂固,又有世族大家的清流名头,振臂一呼,多少百姓被蒙在鼓里?稍有不顺一个个就撒泼打滚还哭庙,真是烦不胜烦!” “他何尝不知?在其位谋其职罢了,不用理会。” 李玄风点头称是。 范直并没有什么实权,只空占着一个三公名头。 李玄胤也知他迂腐庸碌,除了耍耍嘴皮子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干,所以才能容忍他至今。 其实他与太傅孟垚都为梁人,只是两人不睦已久。 皇帝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不处置太傅一党,也只是因为时机未到罢了。 如今朝政逐渐稳固,皇帝开始任用陇中士族、大兴科举重用寒门子弟以抗江北的世家旧部,可太傅一党大部分为梁朝时就驻扎在江北一代的大家族,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舒梵安置了团宝过来时,看到阿弥手足无措地杵在门口,好笑道:“你站在这边干嘛?” 阿弥咬着唇不语,心里不安极了。 之前舒梵三番几次被召进宫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不过她头脑简单也没有多想,任她怎么想也猜不到自家主子真的跟宫里的贵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天子还亲自造访。 再联想到姑娘从来不提团宝的生父是谁,她不敢往下想了。 太过震惊以至于觉得很玄幻,阿弥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讷讷地瞧着舒梵。 舒梵似猜到什么,朝烛火明晰的屋内瞧了眼,敛了笑意。 可她沉吟片刻却也只是握了握她的手让她去休息,没有多说什么。 第11章 养崽 舒梵进门时屋内已无旁人,李玄胤坐在屏风后的塌边,手里持一卷帛书正随意翻看着。 案边亮着一盏纱灯,光线遮笼得极暗,他半张脸沉在黑暗中,莫名有几分暧昧。 感觉到气氛诡异,她的脚步也不免放缓了些。 听到动静他抬了下眼帘,见是她,将帛书收起笑了笑:“你来了?” 他是坐在逆光里的,本就英挺的眉眼愈加明晰,立体分明。 就这样在昏暗中望着她,分明是内敛沉静的,那一眼却好似翻涌着暗流,叫人心里发慌。 舒梵本无意和他多聊,只为送次晚膳,此刻却觉得手里的碗成了烫手山芋,有放下拔腿就跑的冲动。 可这样杵在门口也不像话,她深吸口气反手将门关上,过去将碗递给他。 “不用,我不饿。” 她本想端着碗离开,却又被他叫住:“舒儿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他用的是“我”,似是想要和她拉近关系。 舒梵只得回过头来,犹豫会儿才忐忑地坐下。 坐下后脑袋又嗡嗡地响了,怎么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坐下了? 许是昏暗的氛围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又许是他温润平和的态度卸下了她几分防备,一切朝着她不能预料的方向而去。 其实她心里更乱的是——他为何会专程来庄子上看她? 这似乎已经逾越了他们之间的某种约定俗成的界限。 太安静了,舒梵忍不住抬一下头,正好瞥见他高挺的鼻梁,嘴唇是薄薄微抿着的。 很适合亲吻的唇,微抿着的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浮想联翩。 其实舒梵是不太了解他的想法的。 试问,她一个小官之女怎么敢轻易揣测天子圣意呢? 他们虽然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对于他是什么样的人,舒梵一点也不了解。 “你坐这么远干什么,朕会吃人吗?”李玄胤微微岔开着腿坐在塌边,手无意识搭在膝盖上,似是诧异地侧头看了她一眼。 舒梵心里正胡思乱想,听了这话,莫名心虚,面颊不由发烫。 她这才挪过去一些。 “前些日子朕去太皇太后宫里见过团宝,也问过教习,他说话还不利索,这在同龄孩子里算是慢的了。” 关于孩子启蒙晚的问题,舒梵一直非常忧心,此刻听他这样说,立刻就被拿捏住了软肋。 见她不吭声,李玄胤无声地笑一笑:“也不用太担心,早晚都会的,只是需要多费些功夫。” 她点头:“我会努力教他的。” 他又说你教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明显成效。 简单一句话,又将她问住了。 “方法不对。” 她无话可说,看向他。 她并不傻,连日来种种他看似循循善诱,但千丝万缕汇成一线,无形中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包括此刻忽然跟她谈起孩子的事情。 从她的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线,刚毅分明,很有男人味。 第13节 削薄的唇一张一合,又莫名有几分勾人的靡艳,叫人不敢多看。 “……舒儿,你有在听我在说话吗?”一番话说完,他淡声提醒她。 可等他开口点醒她时,她已经走神了好一会儿了,当下不由愣怔,跟他大眼瞪小眼。 李玄胤一开始是有些似笑非笑的。 这种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慌脸色又发烫。 好像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都被他看穿了似的。 手心一层湿湿的汗。 安静中,她更无所遁形。 李玄胤起身去桌边给她倒了一杯水,回身时体己地递给她,一双白皙修长又隐含力量的手,骨节分明。 舒梵沉默地接过来,捧着在那边坐了会儿才想起来要喝一口,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刚才提的建议,你觉得怎么样?”他复又询问。 舒梵哑然。 她刚才哪有在听他说话? 这样骑虎难下,她只好含糊道:“嗯,挺好的。” “那好,过些日子去上江行宫,你和团宝便与朕同行。”他就此拍板。 舒梵悔青了肠子,懊恼自己不该轻易答应。 可这会儿要反口也来不及了,只好应是。 “朕也会抽空多教教他,总不至于让孩子只认得娘而少了爹。” 舒梵口称谢主隆恩。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这话听着很像是在内涵他平时不作为,尽把孩子扔给她。 果然看到他漆黑的眼底浮起一层沉沉笑意。 舒梵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了。 皇帝在庄上一直住了两日。一开始舒梵还没多想,两天后她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就算是为了看孩子,也不至于住这么久。 皇帝这次出宫,绝对有别的要事,看她和孩子只是顺带的。 只是,他不提她自然不好多问。 阿弥自猜到这一行人身份后就格外小心,送个茶水手都抖得像得了癫痫似的。 舒梵宽慰了她几句,她才渐渐接受自家主子和当今天子“有故”的事实。 “那姑娘你以后会进宫吗?”这日傍晚,阿弥在给团宝纳鞋时忽然问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舒梵怔了一下,不知作何回答。 她这个问题,实在是问到了她心里。 其实她不喜欢被拘束在宫里,从小到大,她过的都是自由自在的日子,虽然颠沛流离,但活得自由过得潇洒。自回到长安以后,那种快乐恣意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 就像抬手望天时指尖筛过的阳光,刺目而渺茫。 见她沉默,阿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连忙闭上了嘴巴。 她本想解释两句,可想到自己笨嘴拙舌的还是算了。 她虽然傻,但基本的一些道理还是懂的。 她家娘子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之女,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千金,就算进宫品阶也不会很高的。 到时候要被困深宫和一帮女人争宠……那种日子,想必娘子并不喜欢。 娘子见多识广,自是不甘被困在宫墙里的。 心里惶惶的,人却有些困倦,舒梵靠在藤椅中闭上了眼睛。 耳边似乎有微风,身下的藤椅在微微摇晃,渐渐牵引她进入迷蒙的梦境。 风似乎变暖了,贴在皮肤上有了一层黏腻的汗渍。 一开始分明是美梦,可后来忽然梦到有条大蛇把她缠起来,紧紧地裹着,她感觉呼吸都滞塞极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倏然睁开眼睛,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被李玄胤抱在怀里。 身上还搭着他的大氅。 很宽大很暖和,紧紧地包裹着她,好似还有他身上携带着的清冷的香气。 说来也奇怪,他身上分明是干燥又温热的,那种特殊的冷香却好似无孔不入,像一张网一样牢牢地缠住了她。 她甚至觉得呼吸都非常困难,只能徒劳地望着他。 一半是吓得,一半是惊的,以至于这一刻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怎么,哑巴了?”他的语气里含几分笑意。 可细看又觉得那笑容是非常浅薄的,好像只是他唇角带出的自然弧度。 笑完,又恢复了那个冷漠寡清的上位者。 以至于舒梵都怀疑自己刚才看错了。 因为脑袋过于混沌,她当时甚至没有细想,自己怎么就被他抱在怀里了。 唯一的感受是他抱好像很轻松,她也不算矮吧,在他怀里好像只有小小的一团,对比明显。 此时她是不敢的,后来他们熟悉了,有一次他在批改奏疏时她在旁边捣乱,伸手在他头顶和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说也差不多嘛。 他笑望着她,然后用手里的朱砂笔在她脸上画了只乌龟,说,御笔不能擦,让她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了。 她顶着脸上的大乌龟在御书房反省了半天,欲哭无泪。 “以后别在外面睡觉,会着凉,知道吗?”后来他把她抱回屋,轻轻搁到床上,又俯身替她脱鞋子。 鞋子一只掉到了地上,“咚”的一声,听来是那么心惊肉跳。 舒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任由他替她脱了鞋子又帮她拉上被子,一应动作做来若行云流水,像是父亲照顾小女儿似的,周到又细致。 她脑袋嗡嗡的,眼中只有他一双修长灵活的手,没经过大脑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替人做这些?” 李玄胤闻言停下,单手撑在一侧,略俯着身在头顶望着她。 贴得太近了,他的表情也太静了,一双暗沉如无边夜色般的眼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盯着她。 舒梵有些看不懂他此刻眼神,总感觉颇有深意,眼波流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她想起他昔年不受重视,被幽禁掖台的事情,感觉无意间踩到了雷区,瞬间从头到底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似的,透心凉。 第12章 恋爱 舒梵实在有些害怕,想解释两句,可又怕弄巧成拙,脑中一转忙转移话题:“团宝最近喜欢吃甜点,但我怕他掉头发,不让多吃。嬷嬷说,甜食吃多了脱发。” “是吗?”他直起身退坐到一边,神情自若,若朗月清风,好像刚才那一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都是她的错觉。 舒梵点头,一双大眼睛定定望着他:“嗯。” 她说谎的时候就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殊不知,这样瞧着实在是心虚得很。 李玄胤阅人无数,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想干什么。 但他也没戳穿她,只像往常一样问候了两句。 翌日舒梵起来时发现他早就起来了,一身月白常服,在院子里带团宝玩。 团宝表现得非常兴奋,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塞在他宽大的掌心里,由他拉着跑来跑去,横冲直撞,一路咯咯笑个不停。 团宝之前都不怎么待见这个便宜爹的,头两次看到他就躲,有些害怕的样子,之后见面时还是不喜欢他,一看到他就拉着她的手躲在她身后。 舒梵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李玄胤混熟了,感觉很不可思议。 “他不怕你了吗?”舒梵走过去,忍不住开口。 可能是他穿得随意,也可能是他随和的笑容感染了她,有那么一瞬她竟忘了他的身份。 直到他听到声音侧过身来,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徐徐看定她,淡淡地勾了下唇角。 他一身月白色劲装,长身玉立,本就颀长挺拔的身形更衬得君子风度翩翩,如劲松傲立山岗。这样手把手带着孩子玩,还真是奇闻。 但是,瞧着竟也和谐得很。 此前就知道他耐心很好,为了皇位可以隐忍那么多年,只是没想到他愿意把这份耐心花在孩子身上。 “奴婢失言。”她小声告罪。 李玄胤却只是笑了笑,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掌心的汗:“看来之前的谨言慎行都是装的,这才是你的本性。是不是一有机会就在心里面骂朕?” 他是不咸不淡说来的,像只是说了一件小事。 舒梵却听得眼皮直跳:“怎么会?” 说完又觉得不妥,又加一句,“奴婢不敢。” 李玄胤哼笑一声没接。 一上午时间,舒梵算是看清楚了他是怎么带孩子的。 不管他本身性格如何,在团宝面前他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就算孩子调皮捣蛋他也不会生气,而且还有办法治他。 团宝本能地还是有点怕他,不敢直接在地上撒泼打滚,倒是规矩了不少。 “朕倒是想起来,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呢。”李玄胤道。 “不急。” 皇子起名是要上报宗正寺的,她和李玄胤的关系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公之于众,并不急在这一时。 不过,皇帝显然兴之所至要给孩子起名,舒梵也不好阻拦。 “含弘知四大,体物写谋长[1],就取名为弘策吧。” 第14节 “多谢陛下赐名。” 李玄胤在庄子上待的这两天,除了给团宝起名、教他玩耍和说话外,还赐了她一些金银器物,是前线大捷缴获的柔然皇室之物。 舒梵怕这东西惹来麻烦,一开始不肯要,后来推拒不过只能收下。 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团宝拉着她的手问:“阿娘,叔——” 舒梵懂他的意思,揉揉他脑袋纠正道:“那是你爹爹。” “爹爹?”团宝虎头虎脑的,一双水滴大眼里有些懵懂。 这个词不陌生,她从小就教他,但也不太熟悉。 这一直不是一个具象的词。 因为李玄胤事务繁忙,平时很少来看他们。 到了正月里,天气愈发严寒。 舒梵将团宝的几件夹袄缝制完后,也给自己缝制了一个暖手袖筒。缝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又偷偷多缝了一个藏在枕头下。 只因前些日子她小姨一家来了京城定居,她想出宫一趟,但她前些日子刚刚出宫过,再出去实在不符合规矩,便想着求求他。 这是小事,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舒梵觉得她和李玄胤最近的关系没有那么僵,心里多少存着几分希冀,缝制暖手袖筒的时候也比较卖力,将最好的用料和那一截狐尾都用上了。 这日过去交办差事时,她在殿外等了会儿,思考了一下措辞才躬身进入。 皇帝难得清闲,伏身在御案上写字,手边是一张书写完墨迹还未干透的书页。 她站在一旁恭敬地等候。 皇帝写字时极专注,写完搁了笔才瞧见她,命她上前侍奉。 等她垂着头站到了御案旁,他又问:“你怀里揣着的是什么?” 舒梵这才将包好的暖手袖筒取出:“天气冷了,有时在廊下晒太阳时手会觉得冷,我就做了这个。做一个是做,做几个也是做,就多出了一个。” 她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到了。 谁知皇帝只淡淡点头,低头继续看书。 舒梵有些急了:“陛下,若是您不嫌弃……”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皇帝闷笑了一声。 舒梵明白过来,她这是被打趣了,抿了抿唇,捏着那袖筒没再吭声。 “行了,你有话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李玄胤敛了笑意。 舒梵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打算瞒,只是想借着送袖筒铺垫一下,好为后面的话打下基础。 但听他这么说了,舒梵不再耍小聪明,直接说明了缘由。 李玄胤听罢略微沉吟了片刻:“你前几天不是刚刚出过宫吗?” “我也不知小姨一家会突然来京城,没赶上。” 言下之意,并非刻意。 李玄胤抬眸看她,这一眼里的笑意隐含探究。 虽然是在笑,舒梵却从他波澜不惊的眼底看到了别的,更加大气不敢出。 分明她也没撒谎,不知为何就是有些心虚。 “你姨父是……?”他转而道。 “新上任的京兆尹周思敏,齐州长清人,先前在齐州任职,才接到调令便来长安上任了。” 皇帝点点头,没别的表示。显然,这种小人物入不了他的眼。 “陛下……”舒梵悄悄看他神色,“我想回家看看我小姨和姨父。” “准。”皇帝淡道。 “多谢陛下。”舒梵喜不自禁。 京兆尹在皇帝看来是小官,可在卫府看来可是了不得的大官了,不但在官阶上远远高了卫敬恒一头,京畿近半地区皆为其辖区,是实打实的实权大官,可不是卫敬恒这种闲职可以比的。 得知周思敏一家来访,庄氏喜不自禁,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一大早就把一宅子人聚集起来,早早就守在了前厅。 郑芷兰年过三十有四,体态较为苗条却不失风韵,一身天水碧襦裙淡雅清丽,梳的也是时下较为流行的堕马髻,一双勾挑的桃花眼倒是与姐姐郑氏如出一撤,只是气质上较郑氏更为婉约,眼角还有一颗淡褐色的泪痣。 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好相与的,谁知一开口就问舒梵在哪,等舒梵姗姗来迟后又眉梢一扬,诧异地望着她道:“都说长安的风水养人,怎么舒儿来京不过三年就清减成这样了?倒是你身边的这位妹妹,丰腴肥硕,一看就是养得极好。” 不止庄氏愣住,柳姨娘和卫文漪母子俩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 反应过来,卫文漪的脸都青了,差点就按捺不住要冲上去,好在柳姨娘暗暗掐了她一把给拦住了。 京兆尹夫人她们可惹不起。 别看卫敬恒明面上宠她,可一旦涉及官亨仕途,她连站角的地儿都没有。 周思敏如今风头正盛,卫敬恒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姨娘去得罪这种贵人? 这么想柳氏便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们文漪身体康健,自小吃得便不多,奈何吃什么都长肉。” 暗讽一把卫舒梵浪费粮食,吃什么都不吸收,可不是她们苛待她。 “那不就是饭桶吗?”郑芷兰还没开口,她身后一个身着胡服的妙龄少女嘀咕道。 声音也不大,但屋内太静了,一屋子人都听到了。 柳姨娘被噎得了个结结实实。 都说童言无忌,她要是跟个小女娃斤斤计较,人大可推脱一句“稚女不懂礼数,姨娘还望见谅”,倒头来还是她自讨没趣。 她思来想去只当自己没听见,面上笑意依旧。 郑芷兰不咸不淡斥责了一句“没规矩”就没说什么了。 周青棠还是有些不满地皱皱小鼻子,显然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见过礼后,厅里只剩下了几个长辈还在相谈叙旧,几个小辈都从侧门离开。 到了外面周青棠就拉住舒梵的手惊喜地说:“阿姐,我们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可有想我?” “自然是想的。昔年一别,我们也有多年未见了。”舒梵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会儿,只觉得她出落得非常标致,忍不住摸了摸她鬓边的累丝镶宝步摇。 印象里的周青棠还是一个小孩子,没想到转眼间就这么大了。 周青棠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说了好多话,有路上见闻,也有往年待在齐州的趣事,叽叽喳喳如一只百灵鸟。 舒梵却不觉得吵闹,和她一直说笑到晚间。 到了卯时三刻,归雁见时候实在不早才挑了帘子进来,提醒道:“姑娘,该用晚膳了。” “好呀好呀,晚膳吃什么?!我初来长安,都不知道长安有什么好吃的呢!”周青棠已经站起来。 舒梵对吃食不是很在意,但为了招待她还是带她去了长安城内较大的酒楼,一堆银两砸下去,最好的东西都往厢房里送。 周青棠吃得肚皮圆滚,再看舒梵,细嚼慢咽吃了几口就不怎么吃了,瞧着兴致不高。 “你在宫里吃的都是什么山珍海味,这些入不了你的眼吗?”方才两人闲聊,她便知道卫舒梵如今在宫里当差。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甜食,团宝倒是喜欢。”说着舒梵让归雁打包一些糕点带回去。 周青棠也就不再询问这些琐事,说起她父亲的事儿她也有些忧心。 京兆尹虽然是大官,但责任重大,又是在天子脚下办事,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祸患。 “姨父精明强干做事又谨慎,你且放宽心。” 二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舒梵才将她送回,临走前互赠了小礼。 周青棠送给团宝的是一只布老虎,惟妙惟肖很是生动,舒梵带回去后团宝非常喜欢,几乎不离手,但玩了两天就厌了。 他对玩具的新鲜劲儿似乎永远只有两天,为此舒梵也有些头疼。 直到这日在暖阁里休息时,刘全挥着拂尘进来,将一个镶嵌着珍珠的宝匣递给她。 舒梵诧异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木质的玩具,有锅子也有铲子,一应比例缩小了很多倍,正好是小孩子可以把玩的尺寸。 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手细细地抚摸着光滑的小锅子,这锅子打磨得很细致,上面一点儿粗糙和倒刺都没有。 “替我谢过陛下。” 因着周家的到来,卫敬恒对舒梵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有两次还将她叫到棠棣院询问,言辞是之前没有过的和蔼。 舒梵一一应答,说得滴水不漏。 卫敬恒看她的目光比往日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半晌笑道:“梵娘,我们是一家人,父亲的荣辱便是你的荣辱,你这么聪明,这个道理应是明白的。” 舒梵笑一笑称是。 卫敬恒道:“既是姻亲,你与周家应多走动才是。” 舒梵口称唯唯。 卫敬恒皱了皱眉,显然对她这种消极的态度不甚满意,但暂时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挥挥手便让她回去了。 只是临走前叫住她问了两句她在宫里的事,显然也觉得蹊跷。 说是进宫给太皇太后当差,可宫里那么多出色的绣娘,哪里需要她去? 这一去就是个把月,实在奇怪。 舒梵随口一扯:“太皇太后有件累丝凤袍勾丝了,花样繁复,修补颇费些功夫。” 卫敬恒见问不出什么只好让她离开,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略微沉思。 第13章 养崽 到了年节前夕,舒梵终于有了较长的一段休沐期,在卫府多滞留了些时日。 自周家搬迁到京城后,周青棠一有闲暇就过来找她。 周家的府邸在太白街往西百里处的天桥下,毗邻双江河,一到秋冬门口的两棵柿子树便会开花结果,沉甸甸地挂满枝头,犹如垂着无数小灯笼。远远望去橙黄一片,很是喜庆。 舒梵就问过周青棠这是什么品种,为何花期这么长。 第15节 “不知呢,这是凌雪姐姐送的,回头我帮你问问她。”周青棠道。 舒梵没实在没想到她和卫凌雪还有交情,便不着痕迹地多问了两句。 周青棠没什么心眼,自然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舒梵这才知道卫凌雪一直在长安贵妇圈里活跃,与不少贵妇小姐都有交情,经常举办什么茶会、马球会的,手里也有不少田产铺子。 她不是卫敬恒亲女,父亲又于卫家有恩,出于名声考虑,卫敬恒也会优待她。她利用这一点为自己百般筹谋、与京中权贵命妇往来也在常理。 这么想,舒梵便没有什么意外了。 只是她猜不透卫凌雪忽然和周青棠走这么近的原因。 之后接触了几次,发现卫凌雪不止对她和周青棠客气,对其他人也一样,似乎并不因旁人身份高低而轻慢或巴结,一颗心才落回去。 周青棠现下里却有一件烦心事。 “我今年不过十六,用得着这么早议亲吗?”说起来她就有气。 这日用膳时,她气得就差把碗里的米饭戳烂了。 舒梵和卫凌雪陪了她将近一个时辰,听她不间断的颠三倒四的唠叨,隐约拼凑出了大概。 她此次议亲的对象是英国公的小儿子刘善。 这英国公是曾经被废黜的先帝宠妃刘贵妃的兄长,昔年刘贵妃因巫蛊案被废黜幽禁时,英国公一家也受了累,不但被削爵还被赶出了长安,俨然成了京都名门圈子里的笑柄。 可新帝登基后,这种情况就变了。 刘贵妃是新帝养母,又有患难之情,新帝不顾太后反对,一纸诏令就将刘贵妃尊为贵太妃,还恢复了英国公的爵位,将他们一家重新接回了京都。 如今,英国公府备受宠爱,俨然是圣上眼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只是这一家子离京多年,蛰居幽州苦寒之地,英国公又空有爵位无实际才干也无官职,在勋贵人家眼里还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便有了和周家议亲之事。 论家世和圣上恩宠,英国公府自然更胜一筹。但周家是书香门第,周思敏又在京中任要职,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也不失为良配。 只是,周青棠听说那刘善是个走狗遛鸟的纨绔子弟,对这桩婚事实在不喜,这才拉她们二人相商。 卫凌雪是个圆滑的人,嘴里千般安慰,可说来说去也只用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传闻未必是真总得见上一面才知好赖”的话来搪塞,实际的法子半点没出。 舒梵自然也不敢随口贬低英国公的嫡子,且也觉得卫凌雪说的不无道理,便道:“你与他也不熟,未必如传闻说的那般。” 周青棠只好道:“那好吧。” 隔了两日又叫人把她们找了来。舒梵和卫凌雪下马车时明显都怔了一下,说起来这也是长安城里有名的一处地方,朱雀桥边人流如织,不远处便是停泊在岸边随浪沉浮的花船。 粗略数了数,足有数十只之多,码头上人声鼎沸,更有花娘在招揽游客,嬉笑宴乐之声不绝。 “放荡不堪的登徒子!和我议亲不过两日!”周青棠快咬碎一口银牙,不由分说拽着她们沿着岸边往西走,直到一条巨大的花船前。 此处和别的花船不同,船头只亮着两盏红灯笼,船下另有侍卫肃立,瞧着气氛和刚才那些花船不同。 “我听说这等花船都是有背景的,我们还是不要去闹事为好。”卫凌雪道。 舒梵不是个怕事的人,但也觉得词句不妥。可话根本来不及出口——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周青棠甩开她,“那我和梵娘上去好了。而且我们又不是去闹事,只是去找人。” 她这样说卫凌雪也不好说什么了,被裹挟着上了船。 “三位小娘子,来错地方了吧?我们这儿可不接待女客啊。”一位衣着华贵的半老徐娘缓缓上前,纤纤十指往后随意一点。 灯笼烛火映照下,“春江花月”四个字赫然刻在牌匾上。 花船虽不似什么窑子勾栏却也不是什么雅地。 舒梵和卫凌雪都有些脸红。 舒梵拉了拉周青棠的衣角,周青棠却有自己的打算。 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她非要让刘善下不来台好退掉这门亲事。 最好他识相点自己去退。 说罢竟不管那女人劝阻,直奔花船二楼。 她早得到消息,自然轻车熟路,很快就摸到了船尾的一间厢房前。等舒梵和卫凌雪赶来时,她已经冲了进去。 屋内原本有人在交谈,登时安静下来。 原本怒气冲冲的周青棠也愣住了。 和她想象中淫-糜浮浪的场景不同,屋内陈设简单,也并无妓子在侧,屏风后约莫坐着三位男子,其中一人便是刘善。 可他只是站在一侧奉茶,神情恭谨而谦卑,一点也不像她平时认识的那个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 另两位年纪稍长,一人相貌清雅而俊美,一双桃花眼非常勾人,气质却很是沉凝,目光随意扫来时便让周青棠微微一凛。 原以为此人容貌已是她生平仅见,直到她看到最左侧的这位男子。 他衣着是三人中最朴素的,修长的手微微握拳搭在桌上,除了拇指上那枚玉扳指外身上并没有别的配饰,面白如玉,神色冷淡,却是说不出的清贵不凡,昳丽雍容。只端坐在那边,就如高台明月般令人不敢直视。 周青棠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闯了祸。 新帝登基后,严禁官员狎妓,除了以正不良风气外,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遏制官商勾结、结党营私的乱象。梁时便国库亏空,财富大多集中在江南一带的士绅和豪强富商手里。 她曾听她父亲说过,这种花船明面上是寻欢作乐之地,其实是各种消息往来、汇聚各种黑暗交易的场所。 那个相貌清雅的青年看向身边端坐着的那位,似是在请示什么。 那位还没说话,周青棠就感觉浑身发冷,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一则京中秘闻。 原吏部侍郎的小女儿出于好奇,女扮男装混入一艘花船上,翌日却被发现浮尸河上,都说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得罪了权贵。 原吏部侍郎到处鸣冤,结果却是蚍蜉撼树,连官职都丢了。 “你来干什么?!你这个泼妇!别说你我没有婚姻之实,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你来管老子!”刘善忽然暴起,推搡拉扯着就要把周青棠拽了出去。 “你这么急着赶人作什么?”崔陵轻笑,叩一下桌面,“把人留下,我且问她两句。” “崔大人……”刘善额头渗出冷汗,小心翼翼道,“她……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我保证她什么都没听到,请您高抬贵手。” 崔陵面色毫不动摇,垂眸把玩着手里的一只酒杯:“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拿英国公府三百多条人命吗?” 轻飘飘一句话,顿时让屋内气氛降至冰点。 舒梵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皇帝,再听到刘善口称“崔大人”,京中姓崔且身居高位的年轻士子,便只有出身陇中顶级士族博陵崔氏、时任中书令的崔陵。 据说他自幼便有“文曲星在世”的神童称号,善作词,以辞藻华美词风犀利著于文坛,幼时便进士及第,被先帝钦点为探花。 后先帝病重时他早早站队二皇子,实则为新帝内应,有从龙之功,新帝登基后受到重用,曾任静江巡按使,在抗击南诏中建有大功,极具才干,后官至中书令,是皇帝用来打压制衡内阁众辅臣的陇中士子之首。 从他说话的姿态来看,他在皇帝面前是极说得上话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李玄胤和崔陵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被幽禁掖台时也是崔陵在外为他奔走,而他的养母刘贵妃更和崔陵的母亲是极要好的手帕交,可以说二人是情同兄弟。 “行了,让她们走。”一直沉默的李玄胤开了口。 崔陵有些意外,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玄胤头也未抬道:“还不快走?” 舒梵三人这才如梦初醒,逃也似的奔了出去。到了外面还心有余悸,互相看一眼,都从彼此惨白的脸上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开始还惊魂未定,平复了会儿气氛总算没那么压抑了。 周青棠拍着胸脯,心里又害怕又歉意:“对不起啊,差点连累你们。” 她本以为是千载难逢的可以抓住刘善把柄的机会,谁知道竟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而且,没想到刘善竟然还帮了她。 周青棠心里五味杂陈。 刘善似乎也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讨厌。 舒梵其实也有点后怕,但一想起李玄胤,不知为何又不害怕了。 她无声地笑了笑。 这一抹笑容正好让卫凌雪捕捉到,眸光微转,却没开口说什么。 她是有见识的,之前在卫国公府上初见这位公子时就觉得他气度不凡,当时以为他和晋王一样是什么勋爵人家的贵公子,但今日见他和中书令崔陵说话时平静的姿态,似乎并不是如此。 世家豪门的公子虽然听着风光,哪里比得上手握实权的大臣? “你与那位大人是不是旧识?”送走周青棠后,卫凌雪忽然转身,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问得猝不及防,舒梵尚且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惊讶。 转瞬即逝,已被卫凌雪捕捉到。 她心里更加确信,卫舒梵和那位大人有旧。 怪不得她不怕卫敬恒,原来有这样的靠山。 卫凌雪更坚定了不能和卫舒梵交恶,见她踯躅便笑着转移了话题,上前挽住她:“你在宫里当的是什么官啊?跟我说说呗,我可好奇了。” “只是个闲置,替陛下保管巾栉、膏沐等事宜的。” “那你岂不是能见到陛下?他生得好看吗?听说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皇帝。” 舒梵犹豫了一下,脸微红:“好看。” 卫凌雪的目光徐徐停在她脸上,掩着唇笑:“那你有没有……” “什么?”舒梵不解地望向她。 卫凌雪又凑近了几分,坏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舒梵的耳朵立刻爬上了一层红晕,低啐道:“别胡说八道,我只是一个宫人。” “怎么是胡说?”卫凌雪低笑,觉得向来沉稳的卫舒梵害羞的样子格外可爱,忍不住再逗她,“按照祖制,宫人女官也是后妃一员,若是必要也需要司寝。当今陛下并无后妃宫嫔,说起来你可是他跟前的红人啊。” “我不跟你说了。”舒梵负气离开。 她虽因幼年的经历较同龄人要早熟些,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孩,实在听不得这些。 她在宫里任职时也是恪守本分,干的也是分内之事,司什么寝? 只是,卫凌雪这日的话多少还是在她心里种下了一枚种子,在晦涩潮湿的角落里生根发芽。也是这日她才知道,原来女官也是要司寝的。 往日李玄胤从来没有要求过这个,她也不知道有这桩事。 第16节 这么想更是禁不住地晕红了脸,感觉臊得很。 第14章 恋爱 因那日在花船上被撞见一事,舒梵回宫后心里仍是惴惴。 好在皇帝忙着处理河南闹灾荒的事儿,急诏众大臣商讨,连着多日都宿在宣德殿。再见他已经是五日后,有了些许缓冲,她心里也安定些。 这日进殿奉茶,不料崔陵也在,听他们说到“土地兼并更甚,贫者愈贫富者愈加富”时她紧急刹住步子。 听到动静,崔陵也停了下来,不经意地朝这边投来一眼。 目光落她脸上时微微怔愣了一下,回头诧异而征询地望向李玄胤,显然是认出她了。 李玄胤微垂着眼帘翻着奏疏,并无解释的意思。 崔陵是个人精,不再追问,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只是擦肩而过时对舒梵笑了一下。 舒梵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有别的更深层次的含义,午后的阳光火辣辣的,从侧殿入口斜照在金石砖地上,明晃晃的刺眼,她面上也有些不自然的晕红。 “愣着干嘛?”李玄胤扫她一眼,无波无澜。 舒梵连忙弓着身走上前,完全踏入内殿,刚才在风雪里冻得通红的手才暖和了些,她忍不住搓了搓手指。 李玄胤看到,将手边一物什随手抬起。 舒梵看着那手炉微怔,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皱眉:“还不拿去?” 她连忙接过了那铜制的手炉:“多陛下赏赐。” 又忍不住捧了捧手里的小东西。 虽是铜制却非常轻巧,除了上方露出的细白通孔底下都用防烫的锦缎细密包裹,非常精致。 她没见皇帝用过这东西,看这锦缎的鲜艳色泽,倒像是女儿家用的……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不是个自作多情之人,但他连日来的种种行为,似乎就是明摆着告诉她什么。 她不应该乱想的,可脑子里很乱,莫名又想起前几日卫凌雪的话,面上不受控制地一丝一丝透出红霞来。 安静的氛围和香炉里徐徐飘出的沉香加剧了这种不安。 时间缓缓流逝,皇帝微俯着身子站在御案前批阅,除了方才赐予暖炉的动作后再无其他,她一颗心才渐渐定下来,垂着头,静静地候在那边。 午后倦懒,是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加之鼻息间这一抹若有似无的安神香,舒梵便觉得昏沉,人不由轻晃了一下。 李玄胤搁笔,抬眸看她一眼:“若是乏了就去歇息吧。” 舒梵立刻清醒了,躬身告罪:“奴婢不累。” “你的意思是,朕眼瞎看错了?” 语气是清清淡淡的,舒梵却觉得头皮一阵发紧。 这样骑虎难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补救,她额头不由渗出冷汗。 好在李玄胤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下去吧。” 舒梵躬身就要退下,却听得他又道:“朕让你去里面休息。” 舒梵的脚步生生刹住,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 似乎觉得她这样的表情很好玩,皇帝笑道:“这是君命。” 轻飘飘一句话便给这件事定了性,舒梵只好去了内殿。 屏风后是明黄色的纱幔,半拢半垂挂着,掩映着偌大的床榻。 这龙床她是怎么也不敢上去睡觉的,目光瞥到一旁的贵妃榻,心里舒了口气,也不敢宽衣,蹑手蹑脚地过去半躺着睡了过去。 李玄胤批完奏疏进来,已经是寅时三刻了。 但见她闭着眼睛蜷缩在塌上,小小的一团,白白的一张脸,皮肤晶莹,因地龙热而双颊透红,恰似天边醉人的晚霞,娇美清丽,映衬得珠帘四合的暗沉室内都明亮了起来。 那么小小的身影,好似不安全似的抱紧了自己,被角一侧拖曳到了地上,睡梦里她似乎还在找寻,手无意识地伸张了一下。 李玄胤有些无语,过去将被子拾起,手里又顿了下,改而将她打横抱起轻轻地搁到了龙塌上。 到了日暮时分,天色却逐渐晦暗下来,阴沉沉的好似要下雨。 殿门口的纱帘被吹起一角,便见雨滴坠落下来,噼里啪啦如断线珍珠,一颗一颗砸碎在冰冷的栏杆上。 李玄胤拿着书坐在塌边看了会儿,心里也有些乱,往日向来能静得下的心莫名定不下来。 他拢了拢眉,微眯着眼回眸朝塌上看了一眼。 舒梵睡得正是香甜,似乎梦到了不好的事情,手紧紧攥着绣着五爪金龙的寝被,细细的眉毛有些痛苦地微皱着。 清丽绝俗的容颜,微有憔色,恰如庭中那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白梨花,就连纤细的脖颈都好似一掐就断,楚楚勾人,欲语还休。 他沉默地坐在那边良久,看得背脊略有些僵硬,皱眉别开了视线。 就这样冷眼兀自看着窗外不间断的雨幕,很久很久。 有一些情愫,本就如晦暗阴湿的苔藓,只适合生长在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暗角落。 恐怕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堂堂九五之尊,还要用那样卑鄙下作的手段来得到一个女子。 舒梵睡梦里觉得有些冷,手下意识动了下,谁知却碰到了略有些凉意的东西,像是皮肤的质感,她霍然睁开了眼睛,再无睡意,半坐在塌上讷讷地看着闲散侧坐塌边的皇帝。 他在看书,神情有些恹恹的,甚至比往常更加倦冷。 一双眼黑暗幽邃,好似望不见底的一口枯井。 明明室内燠热,她却不知道自己打哪儿来的错觉,一阵阵发着冷。 她忙将不小心触碰到他手的小手缩回来:“奴婢失礼。”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龙床上,背脊有些汗涔涔的,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玄胤的目光平静地驻留在她脸上,越静越让她心里发慌,想要即刻逃离,可腿脚像是泡在醋缸中一样虚软无力,只能靠双手勉强支撑。 四目相对,他约莫是笑了一下:“你怕什么?” 舒梵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手指搓了又搓,一双杏眼睁得滚圆。 老半晌,她才终于发出一句“我没怕啊”。 李玄胤轻轻勾唇。 都自称“我”了,还没怕? 舒梵被他看得更慌,过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这样不行,自己要离开这个地方。 意识到这点,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李玄胤冷眼看着她一系列的举动,没有任何动作。 坐姿也是闲适的,仿佛只是在看一出闹剧,显得她慌张惶急离开的样子愈加可笑。 舒梵本就尴尬,慌乱中更容易出错,脚下一滑人已经超前面倾去。 李玄胤手臂微抬就稳稳支住了她。 她收势不住,就这样跌入了他怀里,一时之间,他身上那种特殊的冷香将她团团包裹,一丝一缕从她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入,还夹杂着略有些干燥的体温。 有那么一瞬,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不自觉绷紧了,手也牢牢攥着他的坚实的臂膀。 不是不愿松开,是那一刻她好像失去了支配身体的能力,只能木讷地望着她。 头顶是他杏黄色的衣领,略有些挺括的料子,衬得往上的下颌线愈加分明,微抬的弧度,也是睥睨的弧度,眸底是没有什么情绪的。 或者说,她看不透这一双深沉的眼。 舒梵挣扎了一下,终是往后退了一步跟他保持了距离:“奴婢失礼。” 李玄胤有一些失神,停顿了片刻才抬头,眸底映入的是这样一个窈窕清丽的少女,虽妩媚天成,一双杏眸清亮而婉约,只有几分恍若误闯皇家园林的惊慌,并无丝毫扭捏造作之态。 寝衣下,她清瘦的双手撑住身后床榻,低垂眉眼时,那一截玉颈的婉约弧度更加诱人。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风姿之美实属生平仅见。 李玄胤很难说清自己当时心里的感觉,好似潮闷的仲夏夜,万籁俱寂中忽然下起了淅沥小雨。 他年少时隐忍蛰伏,苦心孤诣,一腔悲苦愤懑无处宣泄,偏要装作那四大皆空的清修之士,想来也是可笑得很。 自登基后便没有求不得之事,何况是一女子。 如他这般骄傲的人,不屑强迫他人,可帝王之下皆为蝼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1]。 他那一刻的心旌动荡,已将其他抛诸脑后。很难得的,不去考虑这样做是否会遭人诟病,受她鄙弃,是否与他缜密持重的人生有了分歧? 人的情感和理智往往很难完全把控协调。 舒梵和他目光对视,总感觉有不祥预感,便垂着眸快速从侧边下去。 还差一点就离开了,可那点儿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没完,手腕已经被稳稳攥住。 她的惊呼还没开口,天旋地转,人已经被他按在榻上。 他略俯身便撑在了她上方,舒梵惊怒,心跳得从没有这样快过。可比愤怒更大的其实是惊恐,他一双眼太平静,好似蕴着能吞噬一切的暗。 “陛下!”她高声提醒,给他台阶,“你喝多了!” “朕没喝酒。”他丝毫不领情,一错不错地望着她,“舒儿,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低头要吻她,她下意识往旁边侧开,他的唇偏了,斜斜擦过她颊畔,阴差阳错却更有欲语还休的挑逗。 那一片肌肤被触及的地方,热烫撩人,好似夏日烈阳般要灼伤她。 也正如光芒万丈的他,靠得太近,连睁开双目都艰难。 第15章 养崽 到了傍晚,雨停了,天空中又开始降雪,断断续续如扯絮般漂浮在空旷的殿宇中。 第17节 从透着蒙蒙灰白的窗口望出去,屋脊上、甬道上、庭院里白茫茫一片,视野里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舒梵的呼吸都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不敢看他,只听到自己一声又一声纷乱的心跳声。 像一首打破了节奏正慌乱找回旋律的乐曲。 “你很害怕朕吗?”半晌,皇帝平静地开口。 “奴婢不敢。” “说实话。”他的声线平寂到近乎冷漠,神色毫不动摇。 舒梵心里微微提起,过一会儿道:“有一点。” “为何?”虽是这样问,语气不易察觉地缓和了一些。 只是,舒梵心里紧张,那一刻没有注意到。 在她犹豫着要怎么说时,皇帝似是想明白了,笑一笑道:“你还是在怪朕当日乘人之危。” 他虽然是在笑,语气里毫无温度。 帝王心术,最是难测,舒梵只觉得一颗心好似在油里烹炸,连呼吸都滞塞艰难,老半晌出一句:“奴婢没有,当日是陛下救了奴婢性命,奴婢感恩戴德。” “这话不尽不实。”他倒是没有生气,神色淡然地看她半晌,又转而平静望向殿门外。 舒梵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微微颤了颤。 “还说你不害怕,手都冷成这样。”他没什么预兆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又倏然松开了。 除了指尖残留的那一点温度,舒梵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梵娘,你我认识多久了?”半晌,皇帝开口。 屋内的安息香没有催人心静的效果,反而徒增了一丝烦躁,舒梵垂着眸不敢抬,心里乱做一团,万千思绪好似都被缠裹在茧子中。可皇帝问话,怎么能不回答? 她只好茫然地说:“四年。” “是啊,四年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 不得不承认,抛却帝王这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他生得是极好看的,凤眼修眉,气度不凡,一双深邃的眸子仿佛有无尽心事,让人不自觉被吸引。 但其实见面的次数不多,身份是这样的天壤之别,他平时又忙,十天半个月见上一次都感觉陌生得很。 这样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后来竟然阴差阳错有了团宝。 舒梵不了解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每每和他共处,只觉得茫然惶惶得很。 又怕说多错多,便一应谨小慎微。 其实她和母亲生活时、和师父一道闯荡江湖的时候挺自在开朗的,后来到了京城,虽说是在自己家,和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差别。 卫敬恒一直偏袒柳姨娘和卫文漪,又因她未婚生子和不愿和裴鸿轩复合的事再次迁怒她。 她只能搬了出来,一个人讨生活。 虽然衣食不缺,一直过得如无根浮萍,毫无归属感。 其实她好想回到云州陪阿娘和舅舅,可云州毗邻党项又有征北军节度使坐镇,局势动荡,俨然割据自成一局,从长安通往云州道路艰难险阻,实在不是她和团宝两人可以安全抵达的。 而且,她也不放心孩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长大。 屋外的风愈大,不知不觉已经入夜,殿门口的五色垂帘被扬起又落下,伶仃作响不断。 两个小太监低眉顺目地守在门口,偶尔朝内殿望一眼,时辰已过,皇帝却没叫晚膳,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个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不自觉看向另一个。 舒梵没有为难人的爱好,不着痕迹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你饿了?”他冁然,“是朕倏忽了。” 起身抬手,双掌在空中互击了一下,殿门外伺候的人听到示意忙赶了进来,有的侍奉茶水,有的侍奉更衣,还有的去传了晚膳。 皇帝不好口腹之欲,饮食也非常简单,今天却破天荒叫人多上了几个菜,且都是长安权贵圈子里盛行的菜肴。 “这道樱桃酪清甜甘香,入口顺滑,你尝尝。”他略略抬手。 下面立刻有人上前替她布箸。 舒梵尝了一口,确实不错,甜而不腻,很合她的口味。 “喜欢吗?喜欢多吃点儿。”他难得这么温和。 舒梵默默吃着,一顿饭却吃得如坐针毡。 跟皇帝同案而食,换了举国上下任何人,恐怕都会和她一样,甚至还不如她。 李玄胤吃得不多,吃完便搁了筷子在一旁看着她吃。 舒梵吃了会儿就再难吃下去了,也放下筷子说她吃饱了。 “真吃饱了?”他轻勾唇角。 舒梵硬着头皮点头。 他挥挥手让人将菜肴撤了,之后便扔下她去一旁处理公务了。 舒梵待在那边实在无所适从,只好拿了幡布擦拭桌椅,顺道将花瓶里的鲜花换了庭院里盛放的红梅。 这几天大寒,红梅在这样的季节里更是幽香扑鼻,没多久殿内便满室馨香,沁人心脾。 “你倒是挺有巧思。” 身后蓦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回头,不知道何时他已经站到了她身后,舒梵手里的幡布掉落在地。 她忙告罪将之拾起,下意识捏在手心紧了紧。 李玄胤看出她的紧张:“想回去?” 舒梵咬了下唇:“今晚不是奴婢当值。” 他听出了那点儿不对付,只是笑了笑,放松地往塌上一坐,手拍一拍身边的空位:“过来。” 舒梵只好坐下。 这样近的距离,他身上那股刚刚书写完还未散去的墨香味环绕着她,挥之不去,让她心跳不由加快,不自在得很。 其实他有一双很勾人的眼睛,只是,大多时候不笑,看着疏懒冰冷,让人望而生畏。 她不知道他要跟她说什么,但和他并肩而坐已经给了她极大的心理压力。 “舒儿,朕封你为后可好?”冷不防他说了这样一句,语气清淡,却如石破天惊。 皇帝没有妃嫔,更因和太后不和,他掌权后、太后为了避嫌也从来不插手他的私事,后宫便一直空置着。 哪有纳人便一跃封后的道理? 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要盯着她,不止是后宫,还有前朝。 舒梵忙拿出他尚在孝期的理由搪塞。 皇帝听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舒梵就觉得自己那点儿小九九都被他看穿了。 是啊,孝期虽说是三年,但历朝也没有满打满算三年守满的,都是差不多意思意思就过去的,如今只剩下一年期限,这理由实在有些站不住脚。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舒梵有种——自以为憋了个大招实则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见她沉默,他又微侧凝望着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她极不自在。 分明是这样静谧,却好似蕴着旋涡,有一种说不出的灼热,一点也不掩饰他的欲望。 那种志在必得的眼神,舒梵只在他下令诛杀三皇子和五皇子的残党时见过。 后来,那帮人果然被他赶尽杀绝。 可他待李玄风和李玄澈又是极好的,可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舒梵其实很害怕这种性格强烈又极端的人,这会儿更不敢乱动。 他目光探究地看了她半晌,笑了笑,又平静地移开:“算了,不逗你了,你走吧。” 舒梵如蒙大赦,甚至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就快步朝殿外走去。 只是,越过他的时候不慎踩到他的袍角,脚下一滑就朝前面跌去。皇帝在后面看见,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的腰,她便结结实实落入了一个宽阔温热的怀抱。 脸贴在他精壮的胸膛上,她迟钝了会儿便愈加惊惶,想起身却被他悠然扣住,听得他在她耳边如叹息一般:“你是故意的吧。” 她说没有。 可她的腰肢被他手臂牢牢扣着,动弹不得分毫,就连解释都这样苍白无力。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幽深的目光徐徐在她脸上流连,她的面颊涨得通红,浑身虚软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俊美的面孔一寸寸逼近,直到强势地压住了她的唇。 她还在愣怔,人已被他轻巧地抱起来搁到了案几上。 他的舌尖撬开了她的唇,转瞬间就将她的口腔霸道地填满。 她睁大眼睛,双手紧紧扣着身下的案几,十指都有些微微发白。酥酥麻麻如触电般的感觉传递到四肢百骸,唇上是温热的,又是湿软的,逼迫她和他纠缠嬉戏,那种温柔又不失强硬的裹覆,像夏夜里急骤的乱雨,将她一颗心抛起又抛下。吻了会儿,一只大手又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加深了这个吻。 舒梵屏住呼吸,一点都不敢动弹,强忍着才没有发抖。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只觉得舌头都有些麻软,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感觉到她的紧绷,李玄胤放开了她,掬一绺她鬓边弄乱的发丝:“不喜欢?” 舒梵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呆坐在那边,脸颊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红。 第16章 恋爱 “舒儿,留在朕的身边,朕需要你。” 舒梵没想到他会这样,贴得太近了,鼻息间满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握着她的手宽厚而坚定,搅得她一颗心愈加烦乱。 他抬手,不紧不慢地将她方才挣扎中弄乱的发丝顺到耳后。 顺完目光有那么会儿的停顿。 沉默中,舒梵不经意抬头,又不慎撞入了这双漆黑浓烈的眼眸中,一颗心更乱。 坐着的这案几虽高却窄,她只够得着一点儿臀尖,双腿悬在半空,一只鞋子还在方才脱落到了地上,更加不安。 从皇帝的角度望去,她螓首低眉,一张小小的脸孔清丽无双,有着年轻女孩不谙世事的纯,眉梢眼角透出不经意的风情稍带青涩,却浑然天成,如一颗微甜而尚带酸涩的果子,让人欲罢不能。 清瘦的肩膀理应是羸弱的,让人想要捧住怜惜一番,可他是见过她背着药篓满山跑那股劲儿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生动而鲜活,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生气。 第18节 “过两天等朕闲暇下来,朕带你去猎场射箭吧。”他笑道。 舒梵仍有些不敢置信,确认般小心抬头看了他一眼:“真的吗?” 皇帝被她这番姿态弄得哭笑不得:“君无戏言。” 她脸上因兴奋带出了几分红晕,更如三月桃花般娇艳欲滴,顾盼灵动,竟隐隐有一丝跃跃欲试的俏皮之感。 显然是极喜欢骑射的。 皇帝略有些恍神,虽觉得她沉静恭顺时柔美动人,可自信飞扬有点轻狂的时候更让人移不开目光。 舒梵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忙收敛了表情:“奴婢失礼。” “恕你无罪。”皇帝心情大好,转身离开。 虽说是答应了要陪她射箭,但天公不作美,之后几天天气都阴沉沉的,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整个长安仿佛都浸泡在冰冷的寒意中。 春节前夕,舒梵又回了一趟卫府。 再不喜欢那也是她名义上的家,于情于理过年都要回去给长辈请安。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弟弟卫然从军中归家了。 卫然两年前被征召入伍,随车骑将军刘武前往西北一带平叛,如今打了胜仗班师回朝。 “长大了。”见到卫然那天,舒梵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才发现,他比两年前高了不少,个子都蹿到比她高一个多头了,人也高大健壮了很多。只是和这副威武的身板相比,一张脸极为清秀,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唇边挂着清朗舒适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英气。 “阿姐,你在京中可好?”他兴冲冲地问她,没等她回答就将自己在军中的经历一一说与她听。 舒梵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静静听着,听见他说到危险的地方又忍不住揪心。 卫然极力挑一些趣事跟她说,逗得她咯咯笑,可舒梵明显能感觉到他其实不是那么开心,笑过后拉着他在一旁坐下,摆出了长姐的风范:“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一开始还不愿意说,奈何演技实在太差,舒梵怎么都不信。 俩姐弟就这么僵持着到了日中,卫然拗不过她只好说了:“渭南一战大捷,按例我本可获得爵位。可卫齐冒进,主张南下追击,结果我们一队人都中了埋伏,各领了五十军棍,连受赏的良田和爵位也丢了。” “你挨了棍子?”舒梵就要替他看。 吓得他立刻躲到了屏风后面,说没事儿,都好了。 舒梵本也没有真的要替他看的意思,看他动作这么敏捷,没有丝毫不便一颗心也落了下去。 但回头还是替他找了个郎中。 那白胡子郎中摸着下颌的三绺白须沉吟了会儿,道:“令弟龙精虎猛,身体康健,实在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倒像是肝火过旺。”给开了几个去肝火的药方。 舒梵:“……”这大冷天的,这庸医吧。 确定了他真没什么事儿舒梵才放下心。 本想去找卫敬恒,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转就被她摒弃了。心里也清楚,就算告诉他也不会处罚卫齐,指不定还要被数落一顿。 所以她隔日去找了小姨郑芷兰,将这件事说与她听了。 “你们不如搬过来住算了,省得待在那成天被那一家子人恶心。”郑芷兰提起卫家没有丝毫顾忌,就差一个白眼翻上天了。 “哪有不住自己家宅子跟姨母一起住的道理?说出去不是被人笑话?旁人还以为舒儿、然儿和家里不和呢,说起来也不会说他们爹不好,坏名声倒头来不还是他们小辈担了?”周思敏道。 郑芷兰横他一眼:“不会说话你可以闭嘴。” 周思敏苦笑,也不跟她计较。 舒梵却说:“姨父说的对,多谢姨母好意了。” 绝口不提要搬过来的事儿。 她这趟过来其实还是想替自己弟弟谋个差事,反正卫敬恒是靠不住的。 这么想就将自己带来的礼物让归雁拿出,有妇人喜爱的上好香云纱,还有一些茶叶、珠宝,都是上好的货色,价值不菲。 郑芷兰虽与她母亲关系极好,也是真心疼爱她,看到这么些好东西眼睛还是亮了亮:“你也真是的,自家人带这些干嘛?照顾然儿也是我这个姨母应该做的。” 又问她想给他谋什么差事,只要他们能办到的一定尽量帮她。 这话倒是不虚,周思敏是掌管京畿地区治安和民政司法等大小事务的最高长官,给安排个小职位还是不成问题的。 舒梵笑道:“那舒儿在这里先谢过姨父姨娘了。” 起身福了一福。 原以为周思敏最多给安排个巡逻街使的差事,谁知两天后叫人递消息给她,把卫然安排到羽林卫里了,日常便在皇城以东一带巡逻宿卫。 舒梵为了表达感谢,又给周青棠送去了两盒口脂。 她送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滋润易推开,色泽鲜亮又持久,一整天下来都不会脱妆。 周青棠事后又跟她要了一盒。 到了二月底,天色愈发严寒,有好几日晨起时舒梵都能看到树梢上的霜色,白皑皑静谧的一层,便知昨夜下过一场大雪。游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落地橐橐,却是靴底碾过雪地的声音。 舒梵抬眸,几个丫鬟在归雁的带领下过来,远远就朝她一拜:“这是新选入府的丫鬟,姑娘看看,可有满意的?您挑两个,剩下的我打发去铺面上看着。” 舒梵挑了两个看着年长稳重些的留下,剩下的都让走了。 团宝说话流利多了,已经能说很多不长的句子。 “在外面不能说那是你阿耶,他是陛下。”舒梵抱着他坐在廊下看雪,叮嘱道。 团宝显然不懂,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私底下可以叫。”她加一句。 见他还是懵懵懂懂的,她只能放弃。 团宝每日中午要午睡一个时辰,用过膳后,舒梵在塌边哄了他会儿他就睡着了,四仰八叉的,不时翻一下身,被子又踢到了一边。 舒梵只能时不时看着他,替他拢好。 归雁过来让她去休息一下,她摇摇头说她睡不着,在床边陪了会儿,闭眼小憩了一刻钟。 晚上,周府派人送来拜帖,让她带团宝过去吃个饭,舒梵欣然前往。 周府宅邸占地极广,前厅陈设亦是华美,地龙本就将室内熏得火热,四面角落里还放置着金色的镂空熏笼,隐约可见火光跳跃,映照着有些暗沉的雪夜。 冬日天黑得快,院中早早就亮起了灯。 舒梵让归雁抱着团宝去室内,他偏不要,撅着屁股在廊下捏起了雪球,一个不注意,他将一个雪球砸到她脚边,见她回头,他咯咯地笑起来,一个前冲朝她扑来。 舒梵连忙捞住他,他趴在她肩头笑得更加开心。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郑芷兰捧着手炉道:“这孩子真是可爱,一看就是有福的。” 却也不提孩子父亲的事儿。 时下风气对女子虽没有那么严苛,大多的清贵人家还是无法接受带着孩子的女人的。 郑芷兰不知舒梵心里怎么想的,但裴鸿轩确实是不错的人选。 不说仕途如何,光是他不计前嫌愿意接纳团宝,就已经极为难得,可见对她一片痴心,只是不知为何舒梵不愿意。 “你在宫中当差,也要多加小心才是,伴君如伴虎,咱们这位陛下的性情最难捉摸。”郑芷兰叮咛。 舒梵还未开口,向来爱重妻子的周思敏低喝道:“不可妄议陛下。” “我又不往外面说。”话虽如此,郑芷兰自知理亏也不再强辩。 后来他们又围着火炉吃烤羊,彤彤火光将室内映照得暖意融融,厅内欢声笑语不断。 “好热闹啊。”正说笑着,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 周思敏乍听到这道声音就惊了一下,下意识站了起来。 郑芷兰诧异地看着他,本能地循着他的目光朝外面望去,看到一张含笑的俊脸,竟是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可观他负手而立、含笑晏晏的自若意态,显然不是什么平常人家的子弟。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旁的另一位男子,那男子的俊美实在让人心驰神往,身上披着件玄色的狐皮大氅,风领中衬一张象牙釉白般的面孔。那样出众的容色气度,分明应是光彩夺目的,一双眸子却冰冷沉静,如冬日冻结的湖水般波澜不惊,不带什么情绪。 “周大人,天寒雪冻,我与陛下来你这儿讨杯热酒。不会不欢迎吧?”方才开口的崔陵挑眉笑道。 慢半拍的周思敏忙不迭上前行礼:“微臣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不知陛下和崔大人到访,有失远迎,实在罪该万死。” 分明也是个四品大员,这会儿却心里发颤,口舌发干,屏息静气才勉力行完了礼。 四周还愣着的也反应过来,齐刷刷跪下了一大片,厅里一时寂静无声,陷入了分外诡异的安静。窗外北风呼啸,只有雪粒子敲打在房檐上的蹦蹦之声。 皇帝点个头,目光扫过厅中一众人,微微一顿,越过他们上了首座:“起来吧。” 第17章 养崽 饶是郑芷兰再镇定,也没想到当今圣上竟会驾临府上。 京兆尹在寻常百姓眼里是大官,可在权贵圈子里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差事,是远远没办法接触到瑨朝真正的权力中心圈子的。 这么想心里更是惴惴,不知自己丈夫是不是犯了什么事,皇帝和崔陵才过来问责。 舒梵心里其实也有些纳闷,却听崔陵低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有事要与他相商,周思敏忙不迭将其余人都叫退。 舒梵便和郑芷兰先回了暖阁里休息。 郑芷兰心里不安,手里的手炉无意识地转了好几次。 “姨母不用担心,若是姨父真犯了事,就不是陛下和崔大人上门了,恐早叫御史台的人拿了,哪里还能安坐在厅堂内伴驾呢?”舒梵宽慰她。 郑芷兰一想也是,微微舒一口气:“但愿如此。” 那边前厅聊了快一个多时辰也不见散场,舒梵便知他们有要紧事,她想了想决定先回去,谁知郑芷兰说:“这样大的雪,你要怎么回去?天黑路滑的。” 又说已经让丫鬟给她收拾好了房间,让她在府上休息一宿,明日再回去。 舒梵一想也是,便点了点头。 可团宝不愿意回?房,拽着廊下的柱子非要捏雪球。 舒梵没办法只好把他放下地:“只能再玩半个时辰。” 他根本没有搭理她,已经一溜烟跑到了积雪皑皑的庭院中,小胖手捧起一团雪就捏了一个大雪球,猛地朝她砸来。 舒梵躲闪不急,被砸了个正着。 第19节 他咯咯地笑起来,兴奋地又朝她飞快跑来。 舒梵刚张开双臂要抱他他就一个转弯跑了回去,跑远了又回头冲她笑。 “耍我是不是?!”舒梵也弯腰捏一个雪球,跟他打起了雪仗。 母子俩玩闹了会儿,她觉得累了,靠在廊下看着团宝玩。 他却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蹦蹦跳跳跑来跑去。 舒梵看得都累:“团宝,你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团宝根本不理她,撅着屁股蹲在地里玩雪,正在兴头上呢。冷不防他手里又捏了一个,回头就朝她砸来。 眼看舒梵就要被砸个正着,斜刺里走来一人,那雪球不偏不倚打在他身上,炸开了一蓬。 他信手掸去身上的碎雪,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看清来人,舒梵惊了一惊,身体已经先于反应站了起来:“您怎么来了?” 话出口又觉得不对,这话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要过来似的,顿时被自己的无状惊得头皮发麻。 她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您的事儿谈完了吗?” 皇帝并没有计较她的无礼,摆摆手,负手朝前面走去。 舒梵让人将团宝抱走,犹豫会儿,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湖边没什么人,但她还是谨守着规矩,默默落后了他半步。 下了几日的大雪才放晴,地面上垒叠着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发出清晰的嘎吱作响声。安静中,听来是这样触目惊心。 深吸一口气,鼻息间不经意便被灌入一股清寒而冰冷的气息。空气微寒,四野寂静,偏安一隅的这片空地上只有他们二个人。 湖面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静静倒映着,舒梵这才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其实很纤细。 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空气里能明显感觉到凉意。 她缩了缩脖子,抬头望天,暗蓝色的天幕中没有一颗星子,她伸手去接,掌心接到了一片雪花,还未细看便融成了水渍。 脚下一动,被踩过的积雪发出绵密清脆的声音。 她没有戴围巾,此刻感觉到冷了,搓搓手,抬头去看他。 李玄胤站在背光里,一身玄色的他好似要融入黑暗中,湖面上模糊地倒映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肩背宽展,洁白的雪粒在他周身飘扬。 没有光亮的夜晚,他看上去有些陌生,风扬起他的衣摆,在空中猎猎作响,只有人影风波不动。 她犹豫会儿到底没有出声,不敢打扰,脚边却忽然有毛茸茸的触感。 还以为是老鼠,她一个激灵往后急闪,惊呼声已经出口。 结果发现只是一只飞快蹿过的小猫。 松口气,她抬眸,和他漆黑的眸子撞上,原来他已经转过来看着她了。 分明是平静的,舒梵又好似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无奈。 她心里紧张,跟他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是老鼠呢。” “大冷天的哪来的老鼠?”他好笑道。 舒梵说不出话了,垂下头看自己的影子。 肩上微微往下一沉,她诧异地抬头,发现他将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明黄色的丝绦在他宽大的掌心滑过,缓缓打了一个结。 她想要拒绝也来不及了,大氅上还有他身上的体温,紧紧包裹着她,将寒意阻隔在外。 她这才发现这件大氅并非全黑,绣着并不明显的暗纹,有龙和鸟兽,用金线在细节上多加点缀,手抚过有略微浮凸的质感,很是贵重。 她心乱如麻,下意识朝远处屋宇下望去。 灯又熄了几盏,除了还守着的两个随从侍卫,再无其他人。 她这才收回了目光,心里稍定。 李玄胤此时朝她递过手掌,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就这么平静地悬在那边。舒梵骑虎难下,只好屏住呼吸,将手放到了他掌心。 下一刻就被他握住了。 他牵着她绕着河边往东走了几步,没有什么预兆地问她:“周思敏是你姨父?” 舒梵心里很乱,掌心被他握得甚至出了一层细汗:“……是的。” 心里琢磨着他干嘛跟她说这个。 虽然早料定他不会为一个臣子犯错的事大老远过来问责,可他如今这样问,她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姨父一家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的,姨母时常喊我介绍一下长安的风土人情。”她斟酌着道。 潜台词是就算有什么过错,也情有可原。 李玄胤多看了她一眼。 舒梵心虚,心跳得极快,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自作聪明。 见她吃瘪不说话了,李玄胤不禁笑了笑:“今年雪下得大,连日不断,压垮房屋农田的不在少数,朕只是问他两句,你不用太紧张。” 她怔了怔,小声地回了一声“哦”。 事后觉得这样不合规矩,但未免说错错多,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两人在细雪纷飞的湖岸边走了很久,见她打了两个喷嚏,皇帝松开了她:“回去吧。” 他送她到走廊拐角处便停了。 舒梵走出两步又回头,目光撞上他平淡深远的眸子,莫名心里漏一拍,快速转身。 谁知刚转就撞上了从另一侧过来的周青棠。 周青棠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却不是个傻子,见此情形不由缩住,看看舒梵,又迟疑畏惧地看向李玄胤。 “还不快行礼。”舒梵强行打断她的遐思。 周青棠惊醒,连忙欠身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仪。 皇帝也不计较,她起身时已转身离去。 周青棠这才敢大着胆子盯着他的背影猛瞧,舒梵抬手就敲在她脑袋上:“还看?” 周青棠吃痛,揉着脑袋瞪她:“打我干嘛?” 舒梵拉着她回了房间,怕她问东问西,于是先发制人:“你和刘善最近好像走得挺近的啊。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他吗?” 周青棠脸上火烧火燎的:“……不就那样吗?” 也不追问她和李玄胤的事情了。 舒梵暗松一口气。 正月初一那日,宫里也是喜气洋洋的,宫人从早就开始洒扫殿宇,太后带着刘太妃去了上元寺祈福,回宫时将赏钱分发下去,宫内一片称颂。 到了晚间,不知是谁在远处燃放孔明灯,暗蓝色的夜幕下,恍若一颗颗悬浮在半空中的明珠。 “阿娘,我也要放!”团宝从后面扑上来,抱着她的大腿说。 “宫内不能随意燃放孔明灯的,团宝乖,看看就行了。”舒梵抱起来他。 团宝不开心地瘪着嘴,把头扭开。 “乖,在宫里要懂事一点。”她又把他肥嘟嘟的小脸掰回来。 “过年就不用守这些规矩了,刘全,去拿几盏灯来。”身后有人道。 舒梵对这道声音自然极熟,忙抱着团宝转过身来。 “陛下。”舒梵屈膝行礼。 只是因为抱着团宝,这个礼行得歪歪扭扭。 她本想放下团宝重新行一次,谁知他伸手将团宝接了过去,低头笑问他:“想放孔明灯?” 团宝看一眼舒梵,迟疑地对他点头。 “好。” 刘全很快拿着灯回来了,点燃后朝空中放去。 风不算大,那灯在半空中歪斜飘荡了几下,还是稳稳地朝远处漂移而去。 灯越放越多,头顶洒下暖色的橘光。 李玄胤抬头望去,向来漠然的眼底多了几分暖色,问她:“你是在云州长大的?” “幼时在云州生活,后来云州动荡,阿娘就把我交给了师父,我跟着师父去了广州那边。” “怪不得脾性这么大,来长安守规矩委屈你了。”话这么说,他声音里分明带着几分笑意,调侃居多。 舒梵怔松会儿,抬头看向他。 头顶灯火璀璨若漫天繁星点点,他偏过头看她,灯火映在他沉寂的眼底,仿佛点亮了什么,让人心生温暖。 第18章 恋爱 仿佛是被他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感染,舒梵一颗心也安定下来。 其实李玄胤这个人很内敛,你很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他最真实的喜怒哀乐。 但这一刻,她觉得他是柔情婉转的,哪怕没有笑。 舒梵觉得他有时候和她的老师很像,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潇洒的气度,行如风坐如钟站如松,只是给人的感觉更加凌厉些。 团宝后来累得狠了,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宫人过来将他接过带回了宫里。 舒梵陪着他在宫墙上站了会儿,又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冻得犹如一只寒号鸟。 趁他不备,她搓着手朝他的背影狠瞪一眼。 冷不防他忽然唤她:“舒儿。” 还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舒梵忙站直了:“奴婢在。” 第20节 似乎听出她的反常,皇帝回头看着她。 那一抹眼底的深究让舒梵头皮发麻。 她干笑两声,眉眼弯成了两弯月牙。 “别这么笑,很傻。”李玄胤淡淡丢下这句又抬步朝前面走去。 舒梵心里憋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心情不好?”过了会儿,他轻笑着问。 “没有。” “还说没有,牙快咬碎了。” “……” 他回头睨她一眼,笑着递出手掌。 舒梵踯躅了会儿还是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任由他握住。 那一刻他掌心收拢,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 是温暖,也是束缚,远处的孔明灯飞得远了,也有燃料耗尽逐渐坠落的,最后都湮灭在漆黑的夜空里消失不见。 万籁俱寂的,耳边只有风声。 冷不防他驻足抚过她的脸颊,粗糙的掌心贴着她柔嫩的小脸,舒梵听到自己乱跳的心脏。 一声一声,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垂着头不敢抬,头顶却有阴影覆盖下来。 她终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还是忍不住抬了一下头,正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俊脸,热息拂面。这么近的距离,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碰到他的脸颊。 脑中还乱糟糟的,一截腰肢已经被他单手捞住。 继而被他封住了唇,就这样,他缓缓下压,一点一点碾着她柔软的唇。 但并不热烈,相抵着吻了会儿又放开了她。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舒梵心里却更乱,老半晌他都走出几步了才跟上去,默默跟在他身后不说话。 看他神情,衣冠楚楚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便觉得自己没出息得很。一个吻而已,至于如此狼狈? 舒梵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过一会儿,李玄胤温柔地问她:“冷吗?” 舒梵觉得他有点明知故问:“冷。” 这话出口便带着几分怨气,忍不住。 李玄胤可能是心情好,并没有跟她计较,反而温和地问她,冷为什么不早点说。 舒梵越听越来气,觉得他就是在戏弄她。他是皇帝,皇帝不开口她怎么能提出先回去呢。 他不计较,下面人怎么看? 李玄胤似乎也忖到了这一层,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他说:“梵娘,你一定要这样滴水不漏吗?” 舒梵真是怕了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里也忍不住暗啐一声。心道:真的没规矩了,指不定哪天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不就完了? 她装作听不懂,随口扯了两句糊弄过去。 过几天天气放晴,渭南战事又逢大捷,皇帝心情颇好,这日召集了几个心腹在华林园围猎,舒梵随侍伴驾。 几轮射击下来,皇帝次次都能正中靶心,便有些意兴阑珊。他将护腕摘了,揉了揉手腕,吩咐刘全:“抬远些。” 刘全连忙应声,躬身将鹄抬高了百米开外。 皇帝抬弓便是一箭,这一次终于有些偏离红心,可身边人还是高声喝彩。 皇帝皱了皱眉,气氛便有些阴沉。 周边一行人感应到他的不虞,俱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刘全一个劲儿给舒梵使眼色。 舒梵只好上前:“陛下,可要用膳?” “不急。”看到是她,李玄胤冁然,笑着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舒梵不解,但还是低眉上前。 惊呼声差点出来,好在用理智压制住了——原来他众目睽睽下将她环在了怀里,手把手执着她的手张开了长弓。 那张原本她平时很难拉开的重弓轻轻松松便拉成了满月。 舒梵微微张大了眼睛,喜不自禁。 李玄胤就站在她身后,低头就看到她眉眼飞扬的开怀样子,清丽娇美,生气勃勃,如日出东升时洒落在巍峨殿宇中的第一缕阳光。 她的身段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丰韵又苗条,婀娜多姿,淡淡的幽香钻入他的鼻尖,探向箭壶的一只素手纤细白皙,葱段似的,取箭倒是利索,射出一支就利落地搭上一支。很快就能举一反三,从善如流。 李玄胤默默放开她,退远了几步看着,既有欣慰又有些许好笑的失落。 徒弟太优秀,师父便无用武之地。 舒梵又射出三箭,中的环渐渐从外沿向靶心聚拢,身边喝彩声一片。 她放下弓,回头朝他望来,脸上红扑扑的,晶莹的小脸上微微沁着汗珠。一双清澈的眸子,就这么直勾勾望着他,抿着唇。 知道她是在求夸奖,李玄胤却只勾了下唇角便移开了目光。 舒梵懊恼地将弓丢给了刘全。 “卫娘子好箭法。”崔陵正好步入场中,看到便嘉许了一句。 虽知是客气话,舒梵还是开口地施礼道谢:“崔大人谬赞。” 不远处,李玄胤已经坐下,茶盏刚到手边便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顿一下朝这边望来。 “陛下。”崔陵到了廊下,跟他见礼。 “不必多礼,坐吧。”皇帝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 崔陵这才坐下,随手接过侍从端来的茶盏。 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他才道:“这是您让我查的东西,都记录在这儿。” 他将一份册子递给李玄胤。 李玄胤皱眉接过,只翻了几页脸色就很难看。 崔陵笑道:“陛下息怒。说起来,这种事儿历朝历代都有,若要杜绝,无异于难上晴天。若是大刀斧阔地改,必然触及权贵圈子的核心利益,到时候寸步难行,他们还会怨恨陛下。如今藩王割据、蠕蠕窥伺,可谓外忧内患,不宜树敌太过,还请陛下三思。” 李玄胤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只是,这事儿就跟咽了一只苍蝇,吐也恶心吞也恶心。 见他默然不语,崔陵就知道他心里耿耿于怀。 像皇帝这种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人,有些事儿确实是难办。若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没必要,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 不过明白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皇帝将册子合上,“啪”一声扔到一边:“难道朕就听之任之?任由这帮人目无法纪,官逼民反?” 崔陵笑道:“可办,可杀,但还是那句话,值此忧患之际,不可树敌太多。皇室宗亲、士族门阀、豪强大臣,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帝阴着脸沉吟了许久,神色恢复了往常:“依你之见,朕该以谁开刀?” 崔陵的笑容颇有些别样的意味:“河北士族,大多为前朝遗民,垄断着举国上下大多的土地资产,朝中早就怨声载道。光太傅一人,在老家的田产便高达二十多万亩,行贿索贿,官商勾结,当地民众无不称怨。” “可太傅在朕登基之初颇多佐助,朕拿他开刀,岂不是太没情味?拿什么堵那悠悠众口?”皇帝低头喝一口茶。 崔陵明白他言下之意,又笑道:“恰恰如此,世人只会称赞陛下秉公执法,哪怕是太傅也绝不姑息,于陛下圣名、我朝树威有利无弊。” “你就全无私心吗?”皇帝瞥他一眼。 崔陵笑道:“臣与陛下是一条心,陛下心中所想,便是臣之所愿。”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明白,皇帝不会对河北士族赶尽杀绝,不管是河北还是陇中,任何一方坐大而无掣肘都将成为皇帝心腹大患。 而且也怕打压太过,河北的豪强士绅和几个节度使联合起来造反。 好在河北那几方势力,也不是一条心。 皇帝和崔陵谈事,舒梵便先回了含光殿。此次出行,皇帝打算在这里待上半个月,一应事宜准备得匆忙,舒梵便从就近的康华园抽调了一批宫人过来侍奉,很快就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虽名义上只是个品阶不高的女官,宫里人都知道,她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持金令可随意出入紫宸殿,手里握有大权柄,都对她很是尊敬。 “姑姑,您去休息一下吧,这边我们来看着。”一个小宫女讨好地给她递来手炉。 舒梵摆摆手:“你们先去用膳吧。” 待她们离开,她随手取了书架上的一本书打开,发现里面都有批注。 看字迹,应该是李玄胤书写的。 墨迹早就干涸暗沉,想必写了有些时日了。 闲着没事,她随意翻阅了几下。 他的字很好看,大开大合,笔走游龙,可谓形神兼备。 只是有些戾气太甚,和现在的笔迹有些区别,想必是年少时的字。 没想到他看着挺沉稳的,还有这么一面。 舒梵心里意外,饶有兴致地看着。 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好看吗?”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书籍没拿稳朝下落去。一只手快了她一步,稳稳当当地将下坠的书籍抄在了手里。 第19章 养崽 第21节 皇帝随手翻了两下,将书插回书架:“未经许可擅自翻看御笔,该当何罪?” 与他处了这么些时日,舒梵大抵也摸清了几分他的脾性。 若是真要治罪,早叫人拿下,何必再问她? 所以她当时心里也没有多慌乱,但还是作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连喊了三声“奴婢有罪”。 皇帝懒得看她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挥挥手:“下去。” 舒梵垂着头退出了殿内,回头吩咐了伺候的宫人一些要紧的事宜和皇帝的习惯就回了自己住处。 含光殿地势较低,位于华林园东侧的山坡之下,依山傍水,四周又有葳蕤丛林环绕,风景极是宜人,三层塔楼下便是一处天然温泉,晨起时烟雾缭绕,恍若置身于蓬莱仙境。 她所居住的侧殿较为低矮,出门就是一条潺潺小溪,受到温泉影响,地面温度颇高,浆洗衣物很是方便,寒冬腊月也不会冻手,舒梵便命随行的宫人将浆洗衣物的地点改到了就近。 几个宫女屈膝蹲在岸边,边捶打衣物边说笑,一片其乐融融。 皇帝早上起来,站在高处往下望去便看了这一幕。 “谁让她们在这下面洗的?吵得朕头疼。” 刘全忙禀道:“是卫姑娘,宫人都夸陛下仁慈,体恤宫人呢。若是陛下不喜,奴婢这就……” “罢了,这是小事。”皇帝摆摆手,“传膳吧。” “是。”刘全忙吩咐下去。 今日的早膳比较丰富,四碟小菜和一碗清汤面。 皇帝本没有胃口,舒梵劝道:“这是奴婢亲手做的,酸辣可口,陛下尝尝。” 俯身奉上一双筷子。 李玄胤多看了她一眼,接过了筷子。 皇帝不好口腹之欲,平时吃的也不多,尤其是早膳,今天竟破天荒将一碗面默默吃完了。 刘全看着舒梵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在她出殿门时唤住她。 舒梵笑道:“刘公公有何见教?” 刘全盯着她看了会儿,看得原本镇定的舒梵都有些不自在了,可他不开口,她自然不好先开口,便含着胸又伏低了些,以示谦恭。 刘全咳嗽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拂尘道:“陛下心情不好,做下人的怎能不为他分忧?陛下又没赶你,你上赶着去哪儿?” 他这提点已经过于直白,舒梵脸颊微微涨红:“……奴婢还有差事没办。” “什么差事比伺候皇上更加重要?” “奴婢明白了。”舒梵只好重新入殿。 李玄胤在看奏疏,见她去而复返讶然道:“怎么又回来了?” 舒梵就把刘全的话给复述了一遍。 她一字一句四平八稳,说得一字不漏,倒有点像是在上眼药。 李玄胤却笑了,往后坐了坐,整个人松泛不少。 绣着龙纹的织带略晃曳了一下,黄玉和珊瑚珠伶仃作响,很是清越。 殿内安静,舒梵垂着头站在台阶下方,只觉得有道热烫的目光平静地驻留在她脸上,不动声色,却瞧得人头皮发麻。 每一刻都像是无限放缓,室内沉淀着一种幽暗的香气,像是丹桂,也像是松木香,让人头脑昏沉不知身在何处。 舒梵屏着呼吸,耳中只能听见窗外细微的鸟鸣,还有皇帝指尖俄而翻动书页的声音。 “你很紧张吗?”皇帝没什么预兆地开口。 “没有。” “朕怎么瞧你满头细汗。” “殿内热,奴婢是热的。” 皇帝道:“朕怎么不热?” 舒梵没话说了,随口扯道:“陛下心系万民,自然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皇帝哼笑一声,挥挥手让她出去。 到了三月下旬,万物复苏,华林园内更是姹紫嫣红,空气里都漂浮着怡人的清香。 为了清明祭祖的事儿,舒梵回了府上一趟,顺便打算将母亲留下的田产铺面都租出去,谁知刚到便得知了庄氏将她在城东的产业私占的事。 “半个月前,老夫人身边的朱妈妈就过来收了田产铺子,还以卫府的名义租了出去,将得来的租金尽数收归囊中,一分也没留给咱们。”阿弥气呼呼地跟她告状,“我们又联系不到姑娘您,且这种小事……” 她声音越来越小,触及舒梵凛凛的目光,垂着头不敢吭声了。 “你去抄家伙,把庄上能叫上的人都叫上。”舒梵吩咐阿弥,转身直奔卫府。 庄氏这会儿正和柳姨娘在后院喝茶,乍然见了这一大群人齐齐冲进来,都吓愣住了。 看到卫舒梵,庄氏终于冷静下来,继而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干嘛?带这么一大帮子人来我院子,打算抄家吗?” “祖母误会了,我听闻有宵小之徒欺上瞒下,借着祖母的名义强占我的铺子田产,还中饱私囊,意图败坏祖母名声,这才过来禀明真相!”她一挥手,被五花大绑的朱妈妈就被提了上来。 她嘴里还塞着布条,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焦急地看着庄氏,满脸惊恐。 庄氏自知理亏,声音弱了几分:“你这是干什么?朱妈妈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这其中必然有误会,还不快把人给放了。” “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说的?祖母您看。”舒梵给一旁的归雁使个眼色。 归雁拍了拍手,下面人将一个包袱提了上来,直接扔在庭前。 包袱被摔散,里面哗啦啦掉出很多银元宝。 庄氏的眼都直了,这数目,根本和朱妈妈呈报上来的数目不对,不由狠瞪了朱妈妈一眼。 舒梵又一挥手,归雁就让人把钱收回去了。 钱还没到手,只过了个眼热,庄氏气得不行,奈何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然这说出去也不好听。 而且这地契什么都在卫舒梵手里,她也只能趁她不在借着卫府的名义捞波租金罢了。 “把朱妈妈放了吧,想必是误会一场,都是自家人,你这又绑又拿的像什么样子?”见朱妈妈不断给自己使眼色,柳姨娘只好开口。 这事儿她也有参与,朱妈妈也给了她不少。 舒梵倒是笑了:“姨娘,我还没追究您和朱妈妈勾结串通、欺瞒祖母的事儿呢,您倒是先开口了。” 她弯腰抽出朱妈妈嘴里的布条,捏住朱妈妈的下巴:“朱妈妈,当着祖母的面儿,你实话实说。若是你不说,这事儿就是你一人所为,我一定告到衙门,不管是以行窃罪论处,还是以奴害主的罪名,可都不轻啊。到时候,你的儿子也会被你连累,别说科举了,恐怕连第一轮考核都通不过吧?” 朱妈妈抖得跟筛糠似的,一咬牙,指着柳姨娘:“都是她指使我的。还有剩下的三十两,全在她那儿。” 柳姨娘扑上去就给了她一耳光,院子里顿时鬼哭狼嚎,乱成一片。 很快,归雁就带着人回来了,将搜到的三十两银子递给舒梵。 舒梵掂了掂,觉得没差,但也没叫人放开柳姨娘。 “你怎么可以擅自搜我的房间?”柳姨娘气得快厥过去。 舒梵懒得跟她废话:“你欺瞒祖母勾结内贼,这就把你移交给官府。” 柳姨娘这才想起她姨父是京兆尹,顿时膝盖发软。 好在这时卫敬恒听到动静过来了,甫一进院,柳姨娘就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扑了上去,抱着卫敬恒的大腿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都是被朱妈妈蒙蔽,那三十两也是朱妈妈自己要孝敬她的,她完全不知情,让主君救她云云云云。 卫敬恒皱了皱眉,把她扶起,对卫舒梵喝道:“这是在闹什么?一个下人犯事还牵连到你庶母身上?还要上衙门?你这是嫌咱们家不够丢人吗?” 舒梵心里更冷,看向他:“那以父亲之见,这事该如何处理?” “既是这贱奴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找个人牙子把她发卖就是。还上什么衙门?这事到此为止。”卫敬恒拍了板。 舒梵站在那边看着他,很久都没说话。 回到院中,其余人都散去了,她还站在廊下。 过了会儿,举目望去,只见暗沉的天幕下悬吊着一轮明月,孤寂凄清,映照着空旷的中庭都凄凄惨惨的。天边只有薄薄的几绺云丝,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风有些冷,她抱了抱肩膀,肩上却往下沉了一下。 回头才发现是归雁替她取来了披风披上,又劝她:“姑娘别往心里去,家丑不可外扬,主君只是不想丢人罢了。” “你不用宽慰我,我自小没有养在他膝下,他自然对我没有什么亲厚之心。我不求他多关爱我,只希望他公平一点,他却处处偏袒柳氏母子女三人。”她说来都觉得寒心。 倒也没有多少感伤,哀莫大于心死。 “我真后悔,当初拜别师父后为什么来长安?和母亲一道回云州多好。” 回华林园的路上下了雨,舒梵没有带伞,下车时还是不可避免被淋湿了。 “姑姑,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小宫女连忙替她去打热水,却见她神思不属,说两句才勉强答一句,便不再打扰她,默默低头给她擦拭。 “谢谢你,我自己来。”舒梵客气地拿过帕子,却像是人偶似的杵着不动,在手心捏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擦。 换好衣服出来,她一个人在廊下待了会儿。 月色凄冷,风吹在身上更像刮刀子似的,冻得人忍不住瑟瑟。 可她也不愿意回去,凭栏站了许久。 其实小时候卫敬恒也是疼爱过她的,印象里,他也会抱着她出去玩,替她扎风筝,给她买糖吃。 但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远到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再看他如今陌生的面孔,有时回忆起来,她甚至会觉得那都是幻觉。 远处好像有宫人在说笑,欢声笑语像是萦绕在她耳边震荡,可过一会儿,又觉得好像很远。 一张张绽开的笑脸像皮影戏里晃动的人面,乌泱泱压在布面上,被火红的烛光照得影影绰绰,那样不真实。 “你一个人站在外面作什么?赏月吗?”李玄胤有些好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此处回廊是去含光殿的必经之地,他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舒梵忙回头,果见他笑吟吟的,可目光落在她面上的那一刻神色又敛了,声音微沉,问她这是怎么了。 第20章 恋爱 “擦擦吧。”一只宽大修长的手从一旁伸过来,手里执一块帕子。 第22节 舒梵有心事,反应也慢半拍,回神去接时他却蓦的往后一撤。 她手扑了个空,迟疑而茫然地望向他。 李玄胤坐在上方就这么望着她,穿一件玄色交领常服,手里捏着帕子,表情有些严肃。 “到底怎么了?”他问她。 这种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何况是这样丢面的事。 她也不是喜欢跟人诉苦撒娇的人,舒梵移开目光:“没什么。” 月光透过垂着竹帘的纱窗,在金石砖地上打出一道又一道细长的影子。窗外树影婆娑,风声混杂着偶尔几声蝉鸣,让人有了辗转到盛夏的错觉。 却不过是温泉地热罢了。 都是错觉。 卫舒梵静坐在那边,月色下半明半昧,是那样清丽绝伦的一张俊俏脸、芙蓉面,只是不笑,眉眼间略带几分凄楚,仿佛有诉不尽的愁绪。 李玄胤拢了一盏油灯,亲置她身侧。 舒梵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亮橘色的灯火在她面上跳跃,肌肤更加细腻无暇,削肩细腰,曲线曼妙。她的坐姿很是端庄,可仅仅是这低眉一抬眼的容色,已叫人目眩神迷。 他一手搭在案几上,那一瞬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过一会儿失笑道:“从四年前认识你到现在,从来没见你这么失魂落魄过。” 她似乎觉得跌了面儿,张口想要反驳,却见他又是一笑,侧过脸来扬眉看着她:“我说的不对?” 他眸光笃定又散漫,虽无咄咄逼人的态势,可上位决策惯了,无形中还是含着几分压迫。 舒梵知道他最会气人,以前是皇子时脾性就骄矜傲慢得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亲眼见证过他人前和二皇子一党兄友弟恭,后来二皇子过世,他登基后又将从前的盟友屠戮殆尽。 她记得他说过的话:“我从来没把他们当做朋友。” 说这话时他神情冷漠理所当然,半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 因为从来都是利用,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他这个人权欲熏心利益至上,不敬神明甚至没有任何敬畏之心,实在让人亲近不起来。 其实一开始她就清楚,他于她而言是莫大的危险和诱惑。 “你看错了。”她语气有点硬。 这话出口,自己都惊觉于自己的放肆。 可这晚她真的太累了,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装,再也不想整天戴着面具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她很想她阿娘,很想舅舅,很想云州宽阔的土地…… 李玄胤的神色有些微妙,在朦胧的灯影下辗转,竟有些别样地暧昧。 从舒梵的角度望去,他端端地坐在那边,姿态很是随意,白玉似的脸,唇色又是别样的红,像捣烂的樱桃中沁出的果汁。 可却丝毫不显女气,五官轮廓是硬朗分明的,一双眸子凛冽如刃,越漂亮越锋利,有种目空一切的霸道。 以前就有人说他们长得像,不是具体到哪一处的五官,而是那种感觉,颇有联相的意味。 那时她觉得扯淡,只想离他越远越好,可是命运弄人。 后来他让人端来了酒,亲自给她斟上:“心情不好就喝点儿吧。” 她望着酒杯中盛着的酒液,心里愁闷无状。 他看着她,唇边匀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缓缓笑道:“怕我灌你啊?” 抬手就要去勾回来。 她像是被解了穴似的,先他一步夺了过来,一口灌了下去。 三杯酒下肚,脸颊热热的,身上也热乎乎的,感觉很舒服,人仿佛漂在云端上,仿佛要浮起来了。 她捧着脸搓了搓,掌心感受到一片火辣辣的烫。 原本压在心里不肯说的话,忽然好像有一只手在拍她,把她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往外勾。 “我父亲小时候对我挺好的。”她没头没脑地说。 他倒是并无什么异色:“他现在对你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是恨我的。”她捧着脸默了半晌,叹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我也习惯了。” 李玄胤道:“他那么多儿子女儿,能分给你的屈指可数,不爱也在情理中。” 舒梵怔了一下,她虽然喝了两杯,但还没醉呢,不由狐疑地望向他。 说的是他自己吗? 李玄胤这张脸,五官立体,唇线削薄线条分明,看着就让人发憷。 他瞧着也不像是会为这种小事落寞的人。 又盯着他看了会儿,确定他脸上并无任何落寞神色,舒梵才道:“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铁石心肠,什么都无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有时候也会很难过,有时候也恨他怨他,心里烦得很!” “那朕把他调去漠北抗击匈奴,让你眼不见为净。可好?”他漾着笑意提议道。 舒梵的酒立刻醒了三分:“不要!” 再怎么样卫敬恒也是她父亲,而且他要是不幸战死,卫府其他女眷怎么办? 李玄胤忍着笑:“逗你的。” “捉弄我很好玩?”她瓮声瓮气,有点挫败地伏在桌上。 似乎是累了,就想要趴会儿。 李玄胤点头,模样实诚:“有点。” 舒梵:“……” 有时候她真是恨,明明气得要死,但还是得忍着,忍不了也得忍着。谁让他是皇帝呢? “别瞪了,眼珠子掉下来了。”他淡声道。 舒梵感慨:“做皇帝真好。” 他轻笑:“怎么说?” 舒梵:“想欺负人就欺负人。” 别人还只能憋着! 他觑她一眼,眼底的笑意快要忍不住:“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小姑娘,皇帝没那么好当。” 她不置可否。 看来是真的喝多了,无形无状——李玄胤心道。 “这世上的很多东西本就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他淡声道,“卫舒梵,其实只要你想,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舒梵抬眸看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和她说这样的话。 他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四目相对,他久久凝望她的眼神不动如山,深沉幽暗地叫她心惊,似乎蕴含某种直接的暗示。 她眸光闪烁,垂下头去,消瘦的肩膀似擎在细雨中的白梨花,簌簌轻颤,柔弱无骨。 然而事实上,她哪怕作出害怕谦恭的表情,坐姿端正行礼周到,一切一切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漏。 李玄胤漠然起身:“收拾一下,早点休息吧。” 李玄胤洗漱完回到殿内时,她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眼帘阖着,浓密乌黑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很浅淡的阴影,睡梦里也不是很有安全感,双臂抱紧自己,如蝴蝶扑扇般时而颤动。 他轻柔地将她抱回内殿的塌上,替她掖好被子。 本想离开去外面看折子,忽的听到她睡梦里的呓语,含糊喊着“阿娘”,脚步又顿住。 他犹豫了一下,坐下将她抱在怀里,这一动作,她整个人都缩到了他怀里,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眼角无意识地沁出了一滴泪。 那么小小的一团,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在他怀里轻若无物,似稍有重力便会揉碎。 那一滴泪,像凝结的冰晶,仿佛一碰即碎。 李玄胤看着看着,徒劳地想要替她逝去,却像是顾虑到什么似的又缩住了手。 后来,到底还是收回。 后半夜风雨交加,殿内的巨烛逐渐燃尽,两个小太监进门剪断灯芯时瞥到伫立窗前的那道身影,头也不敢抬,飞快退了出去。 唯有刘全杵在那边,都这个点儿了,也不知道皇帝打算什么时候就寝。 可规矩在这儿,他也不能开口催问,不由额冒冷汗。 等了会儿,窗外的雨帘逐渐收停,庭院里花叶零落成泥,一片狼藉。月光凌凌映照在廊下,朱红色的廊柱被雨洗礼过,光亮如镜。 落花、冷月、夜雨……李玄胤抬起头来,苍茫的夜空中积蓄着沉甸甸的乌云。 良久良久,他没开口。 刘全不免小心窥他神色,李玄胤眼神深邃,平和沉静,看不出端倪。 就在他有些无措的时候,皇帝开口:“刘全,明日让礼部杨琛达去传旨,昭告前朝后宫,卫氏晋女侍中,封清河乡君。” 刘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头皮麻麻的,忍不住开口:“陛下,卫姑娘之父只是从五品都察院都事,她一无显赫家世,二于社稷无功,这样贸然晋封高阶内官,恐……”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皇帝一个冰凉的眼神就叫他噤若寒蝉了。 “蠢货,还用朕教你怎么传旨吗?卫氏德才兼备,勤修内务,辅朕躬亲,日亲蚕礼上救助太皇太后有功,特此表彰。” “……是。”刘全无言以对。 卫舒梵有没有去过亲蚕礼他最清楚了,不过是做些准备调度工作。 不过皇帝想要封谁就封谁,理由怎么写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夜已深了,一点烛火幽幽摇曳,李玄胤背负着手静静站在沙盘前,寒光胜雪的脸上,清冷平静。 可仔细看又恍若有笑意,踌躇满志,若有所思。刘全正踯躅着是否退开,就见他随手捡了枚旗帜,稳稳插在了沙盘的正中央。 翌日杨琛达就把事情办妥了,递交印绶后刘全才去卫府传旨。 这会儿卫敬恒已经下朝,正和庄氏、柳姨娘在前厅说笑。 “你什么东西没有,要贪她那点儿田产铺子?不嫌丢人?”卫敬恒扫柳氏一眼,面色不虞,“家和万事兴,这事要是传扬出去,我这官声还要不要了?” 第23节 柳氏忙赔笑:“我真的不知,都是那刁奴谄媚献媚,我回头就和梵娘致歉,顺便劝劝她。裴大人有何不好?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提起裴鸿轩的事,卫敬恒的脸色就不太好。 柳氏见状心里暗喜,面上却叹了口气,绢帕假意掩面:“她再这样任性,过了这村就没了那店了。” 庄氏还为自己此前丢人和被顶撞的事情暗恼,闻言帮腔道:“真儿说的是,她也太挑了。说句难听的,她这样的条件,难道还想嫁给王公大臣不成?那个孽障,也不知道是她和谁……” 话音未落便有下人着急忙慌地奔进来:“宫里来人了!” 卫敬恒下意识站了起来,在看到来传旨的竟是宫里的总管大太监刘全后,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不过就是个从五品小官,上朝时都是站在最后面的,封赏什么的就不想了,皇帝的面他都看不到,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不太可能啊。 可要是降罪,这刘公公的表情倒也不像。 心里这么惴惴的,卫敬恒忙拾掇了一下表情,赔着笑上前,眼疾手快地朝刘全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刘公公,不知圣上有何旨意降下啊?” 第21章 养崽 面对他堆起的笑脸, 刘全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地挥了挥手里的拂尘:“陛下有旨,卫大人, 还不跪下接旨?” 卫敬恒连忙跪下, 伏地口称万岁,其余人也忙不迭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刘全这才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公事公办地将皇帝昨夜跟他说过、绢布上书写的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尖利的声音也无损这份气势。 卫敬恒跪在那边, 膝盖发软,脑子里乱乱的。 这圣旨上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组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这个女儿是进宫侍奉太后过, 但不过就是帮着绣一些衣物,干的是和宫女一样的活儿, 虽封了个低阶女官,也就比宫女能耐一点。 怎么就一跃成为正三品女官了? 而且, 在本朝侍中可不是一般的女官, 虽只是正三品,却是实打实的实权内官而非虚职,可出入内廷,可议政伴驾, 历任者无不出身名门、位高权显,深得皇帝信任。 还比他高了两个品级。 卫敬恒的脑子乱成一团, 以至于反应都慢了半拍。 刘全一眯眼, 不阴不阳道:“卫大人, 可是对圣上旨意存疑?” 卫敬恒如梦惊醒,连忙叩头口称不敢, 双手捧过了圣旨。 捧过圣旨后,他还拿着圣旨在那边跟刘全对视了老半晌,直到刘全皱眉问他还在看什么,卫敬恒忙将自己心里的猜测问出。 “圣旨怎么写,你就怎么理解。”刘全模棱两可地说,“还用杂家教你?” 卫敬恒连忙连连称是,心里却更迷茫。 翌日他让人捎信去了华林园,舒梵只回了他一句“各自珍重”。 一行簪花小楷字迹娟秀,笔锋矫若惊龙,力透纸背,落在素白的宣纸上,让人想起冬日里峭立枝头的寒梅,不失风骨。 卫敬恒忽然就觉得心酸无力,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郑氏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曾倾心爱慕过她,可惜……外面的雨势小了,暮色稀薄,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廊下安静得很,他兀自站了会儿,直到柳氏进来,曲意婉转地唤他一声“主君”,卫敬恒才惊醒,皱着眉用一种审度的目光望着她:“何事?” 柳氏笑意满满地跟他欠身:“我日前和梵娘有些误会,如今她晋升,也该表达一下歉意,修复一下关系。这是前几日我娘家送来的珍珠粉,对补气养颜最有功效……” 说着眼神示意,两个小丫鬟连忙将篮子提了进来。 她还要再说,被卫敬恒不耐烦地打断:“行了行了,我会让人捎给她。” 话虽如此,卫敬恒从来不是个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只想着把这事儿放放,过些日子淡了再送,可这一搁置就忘了。 但自那时起他对这个女儿也不敢呼来喝去的了。 今时不同往日,皇帝授予这样的官职,还加封了爵位,可见是对她颇为信任。 刘全前脚刚去卫府传旨后脚就回了华林园。 舒梵在侧殿,刚用过晚膳准备就寝他就过来了,只好在外头招呼他:“刘公公怎么又来了?可是陛下又有新的旨意?” 之前他已经就册封之事来传旨过一次。 舒梵又说:“今日不是奴婢当值。” 刘全忙道:“姑娘可不能再这么自称了,要自称‘本官’。” 舒梵蹙着眉思索了会儿,实在不习惯这个称呼,但升了官总是好事,她笑着递过几片金叶子:“多谢公公。” “多谢姑娘。”这才说起自己的来意。 原来这次晋封匆忙,并无人教导她相应礼仪,他便过来将一些重要的事儿先说与她听。 舒梵认真聆听,用纸笔一一记下,感激不已。 三日后回到宫里后,她先去春来殿接受了六局女官的拜见,交接了事务,将一应事情处理完后才回到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又被告知皇帝在西暖阁午憩,便又移步西暖阁。 春寒料峭,寒意沁人,她抬头朝暗沉的天空望去,闭合的宫墙犹如一口幽深的古井,好似会将人吞噬。 到了西暖阁,原本还有些雀跃的心情又沉寂下来,室内寂静,在小太监通禀、皇帝许可后,她才毕恭毕敬地垂着头缓步走进殿内:“奴婢给陛下请安。” 声音四平八稳又不失轻灵悦耳,听来让人耳目一新。 皇帝将手里的折子暂搁:“过来。” 他的话竟如此直白,她脸上麻麻的,没敢抬头,默了会儿才挪步过去。 到了近前,他也不说话,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定定凝视着她,眼神有些沉。 舒梵受不住,欠了欠身率先开口:“多谢陛下抬举,奴婢忝居此位,实在是愧不敢当。” 皇帝不置可否,信手端过一侧的茶盏:“若真是惶恐,怎么那日在华林园接受册封后没来回礼,回宫后才来?可见这话不老实。” 舒梵头皮发麻,脸上火辣辣的。 李玄胤又是一笑,抬眸瞥她:“舒儿,你说朕说的对吗?” 她怎敢回答,只觉得他一双清冷幽深的眸子洞若观火,仿佛能看到人心底深处的秘密。 她也知道自己瞒不过他,索性闭上嘴巴。 李玄胤失了捉弄她的兴趣,随手一指旁边位置:“坐。” “……奴婢不敢。” “朕让你坐。”他没有重复第二遍的意思。 可哪怕是平稳冷淡的语调,也叫人头皮发麻。 舒梵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屁股只敢沾着位置上的一点点。 暖阁里本就燠热,随着时间推移,她衣襟里的里衣已经湿透,勒在背脊处的肚兜系带有些沉了,摩擦间汗湿湿得难受。因穿的皆是浅色的衣服,里衣又是轻软的白绸,红色的肚兜透过里衣隐约可见,花样都有些明晰。 她垂着头又不敢动弹,脸上越来越红,好似涂了胭脂。 “你脸怎么了?”李玄胤直男一个,随意一瞥第一时间只瞧见她的脸,还未发觉她的异样。 目光下移才顿了下,继而淡淡移开:“去换件衣裳,不成体统。” 舒梵忙不迭去了外面,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妥。 这样进退两难,他沉声笑道:“去里面换。” 舒梵换完衣服出来,皇帝已经将奏疏批阅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份棘手的还留在一侧。 见他端坐在那边,似看到认真处,舒梵不敢叨扰,静静侍立在一侧。 李玄胤又翻了两页奏疏,目光仍驻留在上面,抬手就去端茶杯。 舒梵忙眼疾手快地替他端过来,说陛下小心。 李玄胤接过来喝了口,眉眼低垂时,睫毛长长的,覆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不抬起眼帘盯着一个人时,还挺好看的。 “新官上任的感觉怎么样?”她还在神游,冷不防皇帝忽然开口。 舒梵忙收敛心神:“奴婢能力浅薄,恐难以胜任。不过,奴婢会竭尽所能。” 谁不乐意升官?光是俸禄就增长了十倍不止,地位更是水涨船高不可同日耳语。 惶恐自然有,怕自己办错事做不好,但她更多的还是欣喜。 一跃成了正三品女官,还可以参与政务,跟坐登云梯似的,太不真实了。 似乎看出她的紧张,李玄胤难得温和地对她笑了笑:“不用惶恐,朕看重你的能力,相信你可以胜任。” 虽是这样说,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委以重任,只是让她整理百官奏表,将其分门别类,后来见她文思敏捷,处事果决而有条理,就命她专司起草诏令。 帝与中书省关系愈加密切,还大力扶持枢密院,进一步打压削弱内阁的职能。 不过,这样一来她也夺去了中书省不少权力,她与省内多名官员也都有摩擦,有时候交接的官员推诿推脱,有时候压根不配合,明里暗里瞧不上她是一个女子,只把她当个打杂的。 “这活儿不好干吧?那些文臣士大夫,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和崔大人的侄子起了冲突。可有其事?”这日她去周府拜谒时,郑芷兰叹着气拉着她的手关切道。 “小事而已。” “他是崔陵的侄子,你可不要太过得罪。崔陵膝下无子,唯有这一个如珠似玉的宝贝侄子。他大兄早亡,寡嫂带着孩子投奔他,他对这个崔炯可是百般疼爱,还动用关系千方百计把他塞到了中书省。” “我明白的。”舒梵对她笑了笑,心里却不以为然。 崔陵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官声罢了,她与这个崔炯打过交道,十足一个二世祖,不足为虑。 她不信崔陵那种老狐狸真的爱重这个侄子。 要是真的爱护,怎么会只给安排了一个闲职也不加以管束,听之任之? “女儿家这样辛苦,是何苦?”郑芷兰后来道。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舒梵也拉住她的手,笑一笑道,“但是我发现,我现在过得更加充实而快乐,我终于知道我应该去做什么了。我父亲不喜欢我,我母远在千里,我若是不能振作,我弟弟我妹妹以后靠谁?” 其实她对情爱始终持悲观态度,不认为李玄胤会一直喜欢她。 帝王本就无情,他的心思更是难以猜透。 第24节 “说起来,你找嘉嘉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舒梵沉默。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郑芷兰连忙打圆场,神色尴尬。 舒梵原本还有一个妹妹,只是,当年逃难时被冲散了,她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是自己没有看好妹妹。 郑芷兰觉得,她这么迫切地想要将权力抓在手里,不惜和那么多士族大臣作对,也有这一层原因。舒梵其实很缺乏安全感,不太相信别人,求着皇帝帮她找人她宁愿自己去找,倔得很。 “不说这个了,福建进贡了一批荔枝,陛下不好此物,尽皆赏与我和太后了,我给青棠带了些。”舒梵这么说,一面让春蝉去取。 荔枝保存在竹筒中,取出时色泽还是颇为鲜艳的。 郑芷兰忙致谢,叫人去喊周青棠。 “对了,青棠和英国公府的亲事商议得如何了?”舒梵笑道。 “谈得差不多了,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确实是好日子。” 聊了会儿郑芷兰留她吃了点心才放她回去。 回到宫内已经很晚了,舒梵先去洗漱了一番,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常服。她做侍中之后,一应服饰都以简约为主,杜绝任何有魅惑君主的可能。 倒不是怕百官口诛笔伐,每次在官署与中书省的官员对接时,有一些年轻官员不免会多看她两眼。 舒梵是个怕麻烦的人,干脆素面朝天。 殊不知她容色天成,如璀璨明珠,哪怕不施粉黛在人群里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舒梵到西暖阁时,照例先让人通禀,皇帝允许后才恭敬地进入。 继而行礼,礼仪周全。 “起来吧。不是跟你说过,不用这么拘束吗?”皇帝坐在御案后低头书写着什么,头也未抬,只这样淡淡问了一句,如家常一般。 舒梵却不敢掉以轻心:“规矩不能乱。” 耳边听到皇帝低低地笑了声。 她耳朵莫名有些热,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热气。 从她的角度望去,皇帝坐姿笔挺而松弛,鼻梁很高,侧脸线条流畅而利落,手边随意搁着两个印章和一方砚台。 他低眉敛目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就有些寡情。 却也是翩翩风度,如圭如璋。 棱角分明的脸,唇红而薄,凤眼修长不怒自威。 “这是关于渭河一带治理河患的折子,请陛下过目。”她声音不免轻轻的,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心。 虽已上任一段时间,也开始总理奏表事务,跟皇帝谈论政务时她还是有些不自在。 皇帝停下手里的朱砂笔,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知是好笑还是因为什么,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搁下吧。” 案上的铜盏里,蜡烛还在缓缓燃烧,四周归于沉寂。 她站得有些酸,下意识挪动了一下。 “累了?坐下吧。” 舒梵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皇帝在跟她说话,忙道奴婢不累。 皇帝又笑了一下,也不去理会她。又站了会儿她才开始后悔,懊恼自己刚刚不该逞强,就该就坡下驴,站得腿脚都快软了。 “行了,去歇着吧。”李玄胤不再作弄她,笑道。 又让她出门前把东边的窗户关上。 舒梵应声,过去把几扇窗户都关上了,冷风被阻挡在外,扑在在窗纸上发出呼呼的响声,听来还有些凄厉,她好似感受到那股冷意般缩了下手。 这一恍神,她就在窗前多站了会儿。 李玄胤不免抬头多看她一眼。 她穿的还是白日天热时的单衫,上窄下敞,镶着玉石的腰带轻易束出一截纤腰,细得仿佛能一手掐住,削肩柔婉而动人。 走神的时候,清丽漠离的小脸比平日更多几分娇憨。 李玄胤收回目光,闭眼按了按眉心:“出去吧。” 舒梵恭敬地退了下去。 后半夜,北风呼啸,她却怎么都睡不着,后来干脆披了件衣服到庭院中站了会儿。皓月如镜,洒下的光芒却是凄清幽邃的。 她仰望着良久,心里一片寂静。也不知道母亲和舅舅在云州过得怎么样了? 之前她每月都会给他们送一封家书,他们多少也会回两句,这应该两个月没有回信了。 舒梵心里实在惴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之后两天,她好几次想和李玄胤提这件事,可惜都没找到机会。 倒是这日他用过早膳后忽然问她:“有事?” 舒梵这才将事儿跟他说了,眼巴巴看着他。 李玄胤笑了:“你有话就直说。” 若非要紧大事,他平日里待底下伺候的人还是挺温和的。舒梵又观察了会儿他的神色,确定他心情尚可才将云州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李玄胤如常地默了会儿,似是思索:“各地间歇都有战乱,何况是云州那样的地方,驿使通讯中断是常有的事儿。” 他这样说,舒梵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不由捏紧掌心。 他下一秒又宽慰了她几句,让她用官印加急再送一次,将信件直接交给驿馆的驿丞,用八百米加急。 “多谢陛下。”她当晚就去办了。 之后又让人打听才知道原来云州那边爆发了小规模的匪患,几个驿馆瘫痪了,但云州局势并无大碍,她一颗心才放回去。 月底舒梵回了一趟庄子上,谁知却在门口遇到了徘徊的卫文漪。 “你找我有事?”舒梵感觉不可思议。 卫文漪脸红了一红,又板起脸道:“我娘说自己听信了谗言不小心拿了你的租金,让我来给你送这个,就算是补偿。” 她挥挥手,后面两个丫鬟马上捧着个托盘上来了。 舒梵看一眼,托盘里放置着一些胭脂水粉,都是市面上不错的货色。 不过,她自己手里就有不少胭脂铺子,根本不缺这些。 但要是她不收,卫文漪估计又要叨叨个没完,觉得自己看不起她,舒梵干脆让阿弥收了下来。 阿弥向来看卫文漪不顺眼,不情不愿地夺过了托盘。 卫文漪气得不行:“你这丫鬟也太没有教养了!她竟然敢瞪我?!我可是主子!” 舒梵不咸不淡地说:“她就是个小丫头。而且她是我从郑家带来的,理应也是郑家的丫鬟,身契在我手中。你算哪门子的主子?” 卫文漪嘴巴张了又合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她,愣是被她怼得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心里怄极了,但是想起那日母亲跟她说的又释然了。 她娘说的对,女儿家嫁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卫舒梵未婚生子,早没了指望。就算以后成亲,顶多挑个寒门士子罢了。 虽然成了女侍中,还能跟那些士大夫一样真的当官议政吗?不过就是个虚名,嫁个好人家才是实在的。 这么想,卫文漪撇撇嘴,心里舒服了一点:“你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说着又瞪了阿弥一眼,刚才她在这边吹了半天的风,这个小丫头愣是不让她进去。 舒梵不跟她一般见识,把她请到前厅让上了一盏茶。 卫文漪掀了掀茶盖,意外发现茶盅中的茶水非常清澄,香气扑鼻,竟然是上好的狮峰龙井。 这茶可不多见,好成色的价比黄金,非达官显贵家里没有。 她本意是想来耀武扬威一下的,到这里反迟疑了一下。 “有话就说吧,自家姐妹。”舒梵温柔地笑一笑,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卫文漪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姐姐就是这样,伪善得很。表面上温柔谦恭,实则一肚子坏心眼,还老是捉弄她! 她挺了挺胸膛道,得意洋洋地道:“我马上就要嫁给裴大人了!” 舒梵微怔,心里虽万分诧异,但也只是一瞬间的神色变幻罢了。 快到卫文漪根本没有发觉。 见卫舒梵这样平静,她心里不是滋味,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哼哼道:“虽然少宇哥哥只是中举,他得到举荐,马上就可以去安阳县当县丞了,我嫁过去就是主母。” 舒梵听了半天才知道她要嫁的是裴少宇而不是裴鸿轩。 不过,裴少宇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处事圆滑而周到,让人如沐春风,怪不得她这么开心。 “恭喜。”舒梵笑道,“裴大人龙章凤姿,才华横溢,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卫文漪的炫耀没有得逞,本来感觉挺憋屈的,但听她这么夸裴少宇,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揪了揪帕子道:“那倒也没有啦……” 舒梵急着回宫看团宝,三言两语哄走了她就回了宫中。 团宝一看到她就扑了上来,在她怀里拱来拱去。 舒梵将他抱起就明显感觉到他重了,问他:“太皇太后平日都喂给团宝什么啊?” “樱桃酪、粥粥、胡饼……”团宝已经能说一些短句了。 舒梵心里说不出的欣喜,将他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团宝雪白的小脸上立刻多了很多口水印。 他也不嫌弃,咯咯笑着拍舒梵的肩膀,屁股兴奋地上下拱,非要她抱。 舒梵实在没那个力气一直抱着他,抱了会儿就觉得手臂酸乏,但她也舍不得放下,双手朝下托着他把他搂在胸前,看他红扑扑的小脸觉得心里格外欢喜,也忍不住笑起来。 团宝的眸子却忽然亮起来,朝她左侧张开肥短的小手:“阿耶抱——” 舒梵诧异回头,看到了刚从宣德殿议政出来的李玄胤,迟疑着,他已经张开双臂将团宝抱了过去,爱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也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团宝之前还很怕他,现在似乎一点也不怕了,还搂着他的脖子喊“阿耶”,一声又一声的。 第25节 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诡计。 “去让人拿些羊奶酪来。”见时辰不早了,李玄胤吩咐左右。 伺候的小夏子忙应一声,很快就传来了膳食。 李玄胤抱着团宝,就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口一口地喂给他。 团宝似乎很喜欢羊奶酪,喂得慢了还嗷嗷叫拍桌子。 舒梵让他规矩点,他又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眼泪都来了。 舒梵:“……”她也没有很凶他吧? 怪不得旁人都说小孩子会演戏呢。 看她吃瘪,李玄胤微不可查地提了下唇角:“和中书省的交接还算顺利吗?”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问她这话时,仍低头噙笑在喂团宝。 从舒梵的角度望去,他并未看她,侧脸清隽优容,倒无平日压人气势。 执勺的手指骨修长,如玉质扇骨,轻轻舀动便仪态万千。以前很难想象清贵这个词的具象化含义,直到看到这个人。 不知为何心跳莫名快了那么几拍,等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皇帝的话。 “还能应付。”她听到自己轻声道。 第22章 恋爱 李玄胤也没有再问, 而是将那碗羊奶酪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地喂给了团宝,之后又抱着他哄了睡。 舒梵坐在暖阁里整理剩下的折子,抬头就见李玄胤进来, 忙起身行了个礼。 李玄胤随口唤了平身, 接过她呈上来的折子看了看:“水患是头等事,你排的不错。” 她自然不敢居功, 垂着头站在那边不动弹了。 他放下折子抬眼对她笑了笑:“去休息吧,朕不用你时刻随侍。” 舒梵这才离开。出门时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端坐在案几前处理政事了。 虽然只有二十四五, 他给人的感觉却比那些三十有余的男人更加沉稳,除非触及他的底线,情绪很少外露。他的轮廓是硬朗的, 一双勾挑的凤眼更有一种咄咄的锐利之感,而温润昳丽的皮相又中和了这种霸道凛冽的感觉, 薄唇微抿着笑起来时,如春风拂面, 多种特质矛盾地在同一个人身上展现。 虽年少不得志, 被幽禁六年,他身上并没有丝毫抑郁不平之感,举手投足间优雅自若,内敛而豪迈。相处久了, 舒梵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要不跟他作对, 不会动辄发火。 云州的回信到了, 原来只是驿站损毁无法传递消息, 母亲和舅舅一切安好。 看完信件,她摸着信封很久, 心里不胜感激。 皇帝每日不到卯时天还未亮时便要去上朝,下朝后还要处理政务,午后都会小憩一段时间。 舒梵用过午膳才端着一碗杏仁酪去西暖阁。侍奉的是小夏子,正靠在门外打着盹儿,舒梵笑着用鞋尖踢踢他。 小夏子打了个摆子就清醒了,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告罪,连帽子都歪了。 舒梵笑道:“叫你躲懒。” “陛下已经歇了,姑姑。”小夏子朝她手里看一眼,有些为难地说。 话音未落脑袋已经叫路过的刘全狠狠抽了下。 刘全对他的哀哀嚎叫声视而不见,转而对舒梵笑道:“姑娘快请进去。” 暖阁内很安静,靠南面的竹帘全都垂着,僻得一室阴凉。皇帝靠在榻上歇息,一旁的御案上还搁着几份还未看完的折子。 日光从竹帘缝隙中透进,金砖地上明晃晃地映着一格一格的阴影。 舒梵看了眼皇帝安静的睡颜,将碗轻轻搁到一旁。 皇帝耳力极佳,轻微的磕碰声也惊动了他。 几乎是一瞬,那双阖上的眸子倏然睁开,清亮幽黑的眼底一闪而过的精芒。 舒梵差点打翻那碗杏仁酪:“奴婢失礼。” 李玄胤又阖眼揉了揉太阳穴:“怎么是你?” 他语气是清淡的,可此情此景,多少有些调侃的味道。 舒梵面上微微一麻,也觉得自己有些献殷勤失败的感觉,咬了下唇:“我刚刚收到云州的回信了,我舅舅和我母亲一切都好,谢谢你。” 他挑了下眉,意味不明看向她。 舒梵脸一红:“奴婢失礼。” 李玄胤道:“你啊我啊的,越来越顺口了。” 他从榻上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她脸红得像小番茄,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就这眨眼的功夫,已经被他扣在怀里。因为身高差距,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暖阁里本就热,又是午后日头毒辣的时候,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绸质的提花寝衣,质料丝滑,冰冰凉凉的,精壮的肌理压迫着她的脸颊。 鼻息间似乎还萦绕着龙涎香的香气,很淡,倒像是原本熏在衣服上又随时间逐渐淡去的味道。 但恰恰是这种若有似无的味道,将她团团包裹,连呼吸都有些滞塞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宽大而有力,亦是不容挣脱的。那种滚烫的热度,仿佛要透过皮肤钻入她心里,将她灼烧。他的眼神是这样静谧,却又是这样幽暗,那种志在必得的笃定神情,仿佛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舒梵心里乱乱的,像是一团乱麻又被缠了一圈,更加理不清。 因为脑子太过混乱,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别的。 他轻易就将她的脸掰起,让她看着他:“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低沉的笑声钻入她耳中,像是沉闷的鼓点击打在她心尖上。 她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身体都好似不能动弹了。她甚至不敢抬头,直到身子忽然一轻,竟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体态轻盈,这一悬空便有天旋地转的错觉,怕摔着,双手不觉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将她轻轻地放到了暖炕上。舒梵看着他,似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面颊泛红,手指绷紧,连呼吸都有些屏住。 过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攥着他的手,还攥得极,忙不迭又松开了,脸上又是一阵火烧火燎。 都是孩子的母亲了,这样未免有些矫情,舒梵别开脑袋,强装镇定。 可这样的姿势实在很难让人镇定。 她多看了他一眼,拽过一旁的毯子遮住了自己。 那毯子是虎皮做的,盖在身上温暖安全,她心里稍稍定了定,感觉没有那么紧张了。其实更多的还是臊,毕竟与他也不熟,还大白天的。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别的动作,她悄悄拉开了一角,露出一张晶莹的小脸。 李玄胤侧坐在炕边,神情很是玩味。 舒梵脸又是一红,但这次是被他看得茫然的那种红。 “……你笑什么啊?” 李玄胤笑而不语,意态闲适地在膝盖上若有似无地叩了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她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许是这会儿他倒也不像是一个君主,慵懒的模样也不似平日那般肃穆凛然,她大着胆子道:“有什么好笑的!” 李玄胤敛了笑,恢复了那副自若雍容的意态。只是,望着她的眼神仍是那么恣睢。 她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肉,早晚躲不过。 可这人偏偏如此恶劣,要戏弄她,死也不给个痛快。 “堂堂一国之君,哪有这样捉弄人的?”她小小声。 “什么?”李玄胤讶然,唇边含笑。 “本来就是,我又没乱说。” 他失笑:这会儿不怕他了。 偏偏这会儿很有心情地想要逗逗她:“这不是看你不愿意吗?朕不喜欢勉强人。” 舒梵望着他眼底的笑意,更觉得无地自容。 她用毯子重新遮住了自己,像是一只鸵鸟似的。 室内昏暗,鼻息间却有瓜果的清香,原是御案上的果盘并未动过,风透过竹帘徐徐拂来,卷着躁意,那一丝沁凉混在其中并不明显。 心里这样乱糟糟的,忽的感觉手被人按住了,因瞧不见,感官更加鲜明。他的关节上有薄茧子,摩挲着她的手,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心里咬,麻痒难耐,不得释放。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际,不知何时,毯子滑了下去。四目相对,她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有些紊乱,掌心一层细细的汗。 哪怕不睁眼也能感受到他幽邃的、带有强烈占有欲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一寸一寸,如攻城掠地。 舒梵如风中白梨般簌簌颤动起来,又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拴住。 昏暗中视线上移,她看到了他骨骼分明的下颌线,喉结是突出的,微微地滚了滚。 那一瞬她很难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仿佛喝了一碗醉人的酒,半梦半醒,又不愿意真的清醒。一开始是有些紧绷,不敢动弹,可他似乎偏要她发出声音来,越是慢条斯理越是恶劣。 她忍着眼泪,声音都有些哑了,愤愤地别过头去,后来还是在他背脊上狠狠挠了一下。 可以说是故意的,也可以说是无意。 眼中的水汽越积聚越多,到后来,表情都有些涣散了。 反正这一次,她喊的最多的就是不要,不要。 平心而论没有第一次那么糟糕。但因为时间地点,多少有些放不开。 让人生气的是每每她把脸别开时,他一次又一次把她的脸掰回来,非要她看着他。 “喝口水。”一只瓷杯到她面前。 舒梵从回忆里回神,闷闷地朝他看去。 李玄胤已经梳洗过,换了一套月白色的常服。 舒梵默默抽回目光,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多喝点儿,刚听着嗓子都哑了。”他体己地说。 第26节 舒梵险些呛住,咳嗽了两声,这水却是怎么也喝不下去了。 迟疑地看向他,正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那一丝捉弄笑意。 她气恼地想要反驳时,他已经敛了神情,快到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忙将凌乱的衣衫掩好,只是手忙脚乱的,扣子扣错了一颗,雪白的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 “怎么连衣服都不会穿了?”他精准地捻住那颗扣子,微微施力便替她扣上了。 片刻间两人距离又无限拉近,他盯着她湿润的唇,指腹轻轻捻了一下。 感受到她的轻颤,他无声地笑了笑,大发慈悲地松开了。 舒梵连忙将衣服胡乱扣上,从榻上连滚带爬地跳了下去。因为外面有人禀告,说中书令崔陵有要事与帝相商。 皇帝神情自若,已恢复了平日不动如山的那种淡漠,平声道:“宣。” 第23章 养崽 崔陵入殿时, 正好和舒梵打了个照面。 “崔大人。”舒梵略欠身算是打过招呼,崔陵也和她颔首施礼。 只是,擦肩而过时目光在她面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种意味深长的探究和点到即止更让她头皮发麻, 快步出去。 其实在那么多厌恶她、视女人参政为洪水猛兽的士子里, 崔陵算得上是一股清流。 他对她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不曾怠慢也不曾亲近。 只是, 交际往来了一段时间后,舒梵觉得这人城府太深,不适合深交。 光是崔炯一事中就能看出, 他不是什么善茬。 “陛下。”进了殿,崔陵恭敬行礼。 李玄胤似乎心情不错,笑一笑随手一指:“坐。” 自己先寻了一处空位悠然坐下。 日头已逐渐西斜, 两个小太监得了暗号进来将五色竹帘缓缓收起,漫漫如碎金般的日光渐渐填满金砖地。 崔陵在距帝不远不近的一处座椅中坐下。虽叫坐下, 也不敢逾越,坐姿仍是端正谨慎:“探子来报, 那个叫江照的匪徒有下落了。” 他深得皇帝信任, 不止是朝中大小事,也替皇帝在外面办一些不便宣于人前的要紧事。 这一点,连李玄风都望尘莫及。 皇帝问他在哪儿。 崔陵:“田阳一带,但唯恐他狗急跳墙, 我们的人没有下死手。那个地方多山坳,地势险峻, 若是不熟悉地形的人进去怕是绕个十天半个月也出不来。” 李玄胤没回, 只眯了眯眼。 崔陵见了, 略有些胆寒,忙正色道:“他若是一直龟缩在那山坳里我们的人也无可奈何。若是只拿人, 只需放一把火,但您要活捉他,将士们就有些难办了。” “不用管他,我自有法子。”李玄胤回头对他笑了笑,难得亲和而关切,“你家里近来可好?听刘全说,太后给你做了个媒,是左仆射安靖次女,可有此事?” 皇帝这样亲切,崔陵却也不敢放肆,何况是提到这桩糟心事。 他苦笑道:“臣已有贤妻,实在不想纳妾,只是太后美意实在难辞,臣……” 皇帝却接过一旁小夏子递来的茶盏随意道:“既是太后美意,你纳便是。” 崔陵微怔,有些吃不准皇帝的意思。 抬眼那一瞬和帝目光对上。忽然又明白了,笑道:“微臣遵旨。” 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刘全才堆着笑上前,说蜀州进贡了几匹蜀锦,陛下可要过目。 皇帝日常是不过问这种小事的,直接扔到库房就是。 只是,这次的几匹成色和花样相当不错,且是安南特地进贡的贡品,自然要呈给皇帝看过再作处置。 得到皇帝许可,刘全才命人将几个箱子抬上来打开。 李玄胤只扫了一眼便兴致缺缺道:“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好此物,朕也不喜这等奢靡之物,抬入库房……等等。”他似是想起什么,改而道,“给舒儿送去。” 刘全怔愣了一下,忙收起眼底的惊异,低头应是退了下去。 李玄胤道:“你也退下吧。” 崔陵躬身退了出去。 出门时又遇到舒梵,崔陵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呼,这才回到府上。 “陛下怎么说?”夫人乔氏接过他脱下的大氅,不免忧心道,“安靖可是太后的心腹,他的女儿,我们若是怠慢便是对太后不敬,若是待她太好,又恐陛下猜忌于你,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既来之则安之,夫人不必担心。”崔陵握了握她的手,“陛下既让我纳,便暂时没有与太后交恶的打算,若是能因此将安靖拉到我们这一边,那可是大大的裨益。只是,要委屈夫人了。” 乔氏冁然笑道:“我岂是那等小气之人。” 说着伏到他怀里,由他坚实的臂膀搂住自己。 他们是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到现在,情谊非一般的儿女情长可比。 崔陵幼年时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后来拼命读书,靠才名得先帝赏识,发迹后他没有娶高门大户嫡女,而是娶了自小被他母亲收养的孤女乔氏。两人感情深笃,这么多年他也没纳妾。 女子参政虽以往也有前例,到底是少数。 舒梵也遇到不少给她使绊子的,不过她是天子近臣,并没有做得太明显的。 除了崔炯。 她就渭河治水的事儿询问过他多次,跟他索要数据,他一概不理,派来交接的人员也是一副懒怠的样子,就差蹬鼻子上脸了。 “你不告诉陛下?”这日她出宫去周府,周青棠讶异出声。 “陛下日理万机,我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去麻烦他?他只会觉得我无能,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舒梵按住她的肩膀,把玫瑰簪子往她鬓边比划,“你别动,这嫁衣要配这个簪子才好看。” 周青棠和刘善的婚事已定,舒梵这是给她试装呢。 郑芷兰还专门替她定制了很多套礼服,过几天要带她去颐和馆绘制丹青。 不少达官显贵婚前都有这习俗,算是尊贵的一种体现。 舒梵说她没什么好送她的,送了几匹蜀锦和香云纱。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周青棠道。 “客气什么,一辈子就这一次。” 周青棠只好收下。 舒梵回到宫里已经很晚了,抬头就瞧见了守在殿门口的刘全。 她脚步停下,可还未开口刘全已经紧赶慢赶挥着拂尘过来了,哎呦几声问她去哪儿了。 舒梵:“今晚不是我轮值。” 刘全笑道:“姑娘哪儿话,是陛下有事寻你,快去吧。” 拒绝的话在心头兜来转去,她后来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西暖阁。 宫里已经下了钥,外殿的纱灯也灭了只剩两盏,舒梵犹豫了会儿才走进去。 宫鞋落地无声,她磨蹭了好久才走到里间。匆匆一瞥,御案前不见人,她才有些诧异地朝旁边望去。 就这样不经意的,目光和明黄色纱幔后的皇帝对了个正着,像是被灼烧一般连忙低下头,行了一个礼。 行了无数次的礼本是大大方方的,可这会儿她心里惴惴,声音听来不免也古古怪怪。 这种不安,加剧了她面上的热意。 “愣着干嘛?过来。”他本是拄着颊斜倚在塌上的,说话时时便已起身,端端盘坐在那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眼底有稀薄的笑意。 这种带有某种韵味的暗示,让她更加不自在。 可她犹豫会儿到底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明黄色的纱幔有两层,模模糊糊隔在中间,似在两人间设了一层朦胧的屏障。皇帝年轻的身体隔着薄薄的纱幔散发着热意,仿佛在向她发出邀请。可他其实纹丝未动,只一双清寒平静的眸子定定望着她。 她到底还是不敢不上去,但可能是心里紧张,爬上龙床时脚下还崴了一下。 一双手伸过来捞住她,继而微微使力,已将她拉上了床。 上去后才发现这床是真的大,可供五六人并排安睡,帷帘内悬着几颗镂空成龙纹海棠花图案的熏球,袅袅飘出香气,像是催人安眠的。舒梵一闻便觉得筋骨酥软,跪在那边没什么力气。 “怎么这么没用?”李玄胤伸出两根手指捞起她的下巴。 这动作轻佻得很,多少带一点调戏意味,与他平日那副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 舒梵心里别扭,轻轻挣脱了。 人真的非常奇怪,有时候,哪怕什么都不说也能隐隐感觉到什么。 就像此刻,分明他什么都没说,她也知道他心情愉悦,大抵只是跟她开个玩笑罢了,不会计较什么。 人就是容易上房揭瓦,蹬鼻子上脸,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不管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行事,都给了她这种底气。 惶恐有,但此刻她并不害怕。 只是四周昏暗安静的氛围过于暧昧,她仿佛能听到自己一声又一声的心跳声,亦不敢抬头去看他。 “你这样一直跪着,不累吗?”李玄胤打趣她,信手揭开了一侧的寝被。 舒梵余光里瞧见了他的穿着,不过是一件薄薄的丝质寝衣,杏黄色,乍一看没有什么纹样,在账外的烛火映照下隐约可以窥见繁复的暗纹,分外矜贵。 不知何时殿外又开始下雨,水汽混着风雨漫入室内,房檐上被敲打得啪啪作响,磅礴又惊人。 舒梵觉得冷,瑟缩了一下。 “愣着干嘛?”李玄胤没好气,手已经稳稳扣住她的腕子。 舒梵正无措,人已经被他拽到了怀里。 贴上他结实而温暖的胸膛,她心里乱糟糟的,都忘了躲闪,纤细的腿不由扭了一下,却被他按住。 第27节 “别乱动。”他就在她身后,眼神紧紧锁着她。 舒梵茫然地抬起头,一张巴掌小脸还没他展开的手掌大,唇色鲜艳而皮肤白皙,一双清凌凌的杏眸如小鹿,鼻子薄而翘,恰似风中摇曳的花骨朵,清丽而不失娇媚。 身段却很有料,不似看上去那么清纯,一截纤腰细得不可思议,衣襟下凸起的地方鼓鼓囊囊的,勾人采撷。 李玄胤拨开她散乱的发丝,说别怕,下一秒又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转瞬间她压在了身下。 这样才发现她真是小小的一团,皮肤触手柔滑,让人欲罢不能。 他吻得太急,吻得她难受,舒梵情急中咬了他一下。 不算多深的伤口,但他容色本就昳丽,唇边带血,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时,更有几分触目惊心的肃杀之色。 舒梵被他阴鸷的目光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忽然就有些害怕,磕磕绊绊道:“我并非有意……” 李玄胤笑了:“胆大包天,连皇帝都敢咬。” 下一刻又含住了她的唇,辗转碾压,舒梵面颊如血,好在不似白日那般日光亮堂,心里那几分羞耻心总算是按捺下去。随之升起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比以往还要分明些。 舒梵咬着唇,一开始不肯发出什么声音,后来他实在是过分,折着她的腿翻来覆去,她趴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到底是出了声。 他是懂得怎么欺负她的,汗液渐渐将枕头浸湿。 急骤的雨声中,她更加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他从后面勾挑着她的下巴,覆在她上方,修长的手指塞入了她嘴里,挑逗着她的舌头。视野里模模糊糊的,连静静燃烧的烛影似乎都在不住曳动、摇晃。 她推又推不开他,也不敢太反抗,只能委委屈屈趴在那儿被挞伐开垦,逼仄的巷口收不住被入得酸涩难当,眼眶都酸得不行,眼泪不住渗出。 听着呜呜咽咽的,还真像到了绝境的小兽。 他的兴致却还高昂,俯身吻她的蝴蝶骨。细碎的吻如描摹丹青的手,激得她不住颤抖。 “哭什么?”他掐着她的腰,修长斯文的手在她小小的口腔里搅动。 舒梵实在想不到,他平时那样一本正经衣冠楚楚,原来可以这么不是人。 翌日醒来,她被刺眼的日光晃着了,抬手挡住眼帘。 手动了动,抓到什么红色丝滑的物什,拿到眼前一看才发现是一条鲜红的肚兜。 她的脸毫无预兆地红了,脑中浮现昨夜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是如何把这东西从她身上抽离走,闭合的地方仿佛还有酸麻感,腿弓起也觉得酸得很。 她侧头便看到了李玄胤的侧影。 明黄色的纱幔在日光下恍若透明,只微微阻隔。 这个时节的清晨仍是寒意料峭,他却好似丝毫不怕冷,只穿着单薄的素衣便潇潇站在窗前,骨节分明的大手中握着一只茶盏。 侧影挺括,偶尔抬起茶杯浅抿一口,眉宇间的神情极淡,不知是在想什么。 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朝这边望来:“醒了?” 李玄胤很适合穿暗纹的素衣,远看并没有什么花样,简约而雅致,近看却很是独特,繁复而低调的刺绣衬他霸道却内敛的气质。 一对剑眉下,那双凤眼犀利而撩人,眼神却很是冷漠。 舒梵不敢长久地跟他对视,移开了目光。 总感觉他那一瞬的语气有些上扬,带着意味不明的挑逗。 舒梵提起被子掩住了自己,殊不知,半遮半露落男人眼里更是撩人的风情。 他的目光徐徐扫过她,一寸寸将她看尽才收回。 虽什么都没说,舒梵却觉得他把自己给看光了。 “不打算起来了?”过一会儿,他侧身觑她,目光又落床榻上。 明黄色的寝被有一大片拖曳到了地上,她雪白纤细的小腿露在外面,白得好似会发光。脚踝纤细,很适合双手把握着竖起翻折。 注意到他的目光,舒梵忙钻入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 她是有些羞恼的,但又不好为这种事生气,便只是闷闷地问他她的衣服呢。 他这才不咸不淡地唤人进来给她备衣。 御前伺候的都是训练有素的人,不朝她多看一眼,一应眉眼低垂地做着事。可舒梵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似自己在他们眼里不着寸缕。 穿好衣服出来,李玄胤已经去了宣德殿处理政事,留在她在此处整理奏表。 他许她坐御案她也不敢坐,搬了把小凳子坐在一旁。 她处理这些不是一次两次,很快便得心应手。 翻了会儿却意外发现了卫敬恒的奏表,是关于渭河治水建议的。 舒梵此前对这个父亲其实一直都不太瞧得起,印象里就是个见风使舵、肚子里没几两墨水的草包,还特没风骨节气,攀龙附凤迎高踩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看了这份奏表中关于治水的相应办法,倒是刮目相看了,将之取出搁到了第一等翻阅的行列中。 皇帝回来时,舒梵已经整理完毕,趴在御案上睡着了。 身边的宫人就要上前唤她,被李玄胤抬手拦了。 小太监忙退下。 李玄胤走过去俯身翻了翻她整出的奏表,唇边含了一缕笑,又丢了。日光映照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莹白生光,美得不可方物。 他垂着眸子散漫薄凉地盯了她半晌,伸手捏揉了下她的唇,见她迷迷糊糊皱着秀气的眉,好似被噩梦缠身似的,笑了。 轻飘飘收了手,随手取了件外衣给她披上。 殿内静谧幽凉,沉香在鼻尖萦绕。 他在一旁的藤椅中坐下,随意叠起腿,开始看折子。 第24章 恋爱 舒梵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还有些困乏,不由按一下脖颈。 许是落枕了,嘴里“哎呦”了一声, 揉着脖子一时竟直不起腰来。 耳边传来一声没忍住的低笑。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睡在哪儿, 立刻挺直了腰板。 窗外雨势渐渐收起,淅淅沥沥不间断的声音, 愈发显得空旷的殿宇内空寂冷清。 李玄胤靠在藤椅中看折子,似乎看了她一眼,又笑着收回了目光。 舒梵迟疑了一下道:“陛下怎么不叫醒我?” 李玄胤眼也未抬:“你睡得太死。” 舒梵:“……” 时候到了, 皇帝让小夏子传膳,一道道菜上来依次在她面前摆开。他自己吃了两口就搁了,示意她继续。 皇帝都不吃了, 舒梵实在不好意思不停吃,吃了两口也搁了筷子。 “吃饱了?”他定睛问她。 舒梵迟疑了一下点头, 手却下意识放到肚子上。 李玄胤嗤笑,低头看自己的折子不理她了。 他的笑声很特别, 漫不经心的慵懒中透着磁性的震荡, 听久了耳朵不自觉发热。 舒梵到底还是将肚子给填饱了。 免得再给他抓到机会取笑自己。 今日不是她轮值,皇帝也没留她,吃完饭她就回了办事处。 那地方就在紫宸殿偏殿,是前些日子皇帝为了方便给她单独设立的, 到的时候好几个大臣都等着了。 倒也不全是鼻孔朝天的做派,不过没几个正眼瞧她的, 眉眼间、神态间都透出清流之态。 舒梵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大抵和那些伺候的太监一样。 左右这帮人不可能瞧得上自己, 她也懒得跟他们修复关系, 公事公办地询问一番就让他们离开了。 她也没为难,只喊住了崔炯, 笑着一揖:“崔大人。” 崔炯狐疑地看着她,显然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寒暄的必要。 日前他给她使了不少绊子,她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 舒梵当然不是为了跟他寒暄,笑着道:“陛下让称水测旱,需结合前几次的实情来分析,期限就在这两天,还请崔大人将渭河之前几次发水后的数据都交给我。” 见他皱着眉似要推脱,舒梵忙抢在他前面装模作样道,“若是不方便,我就将您的为难之处禀明陛下,您看怎么样?” 崔炯一听心里就开始打鼓。 他本就是借着崔陵的势才敢如此,不过狐假虎威罢了,之前只是不觉得她会为这种小事就去找皇帝,可现下见她如此胸有成竹又有些吃不准了。 “小事而已,回头我就让人捎给你。”崔炯憋了会儿,到底还是黑着脸应下,挥袖离开。 春蝉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声:“欺软怕硬的东西!您就该早点这么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总不能和每个中书省的官员交恶。”她当然是吓唬他的。 好在崔炯也不是什么能人,终于打退堂鼓,她也算松一口气。 之后虽然也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总体还算顺利。 到了五月,宫人都换了单衫,舒梵也换上了清爽利落的几件衫子。 她亲手给团宝做了几身新衣裳,颜色挑得比较清凉,大多以湖蓝色、天水碧之类的淡雅色泽为主。 “阿娘,好看吗?”这日团宝穿上后,举起手在她面前转了转。 团宝穿上这身更显得白白嫩嫩的。 “好看。”舒梵将他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觉得他好像重了,又问他最近在太皇太后宫里都吃了什么。 “他什么都吃,你该问他什么不吃。”旁边一宫女抢白道。 其余人皆笑起来。 舒梵也笑了,抱着他出宫去了趟周府。 第28节 这是日前就商量好的,周青棠的婚期就在这两天。舒梵擅算账,到了周府帮着清点了一下婚宴要请的客人、要分发的礼品,很快就帮着理清了头绪,郑芷兰都夸她能干,说她颇有她姐姐的风范。 提起母亲,舒梵面上的笑容就有些落了:“也不知道她和舅舅在云州如何了。” “那是征北军节度使的地盘,我听说征北军有异动,也不知道姐姐……”见她手都攥紧了,郑芷兰忙拍嘴,“瞧我这张臭嘴,我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威服四海,谁敢轻举妄动?这不,凉王和彭城王遣使者进京朝见,以示对陛下的臣服。” 这是前朝留下的制度隐患,瑨朝异姓王颇多。 先帝在位时就有不少异姓王蠢蠢欲动,严重时河北一带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农民起义,期间就有三个异姓王趁势发动兵变,虽然后来被镇压,朝廷也是元气大伤。 李玄胤上位后在打击削弱藩王上下了大功夫,只是,非一日之功。 她做了这些日子的侍中逐渐明白位高者的不易,区区一个侍中都如此,何况是皇帝。 天降大旱或大涝,最急的非各地官员而是皇帝。 她有好几次见他一个人在殿内坐到深夜,御案上的罪己诏字迹潦草,心绪纷乱。 有一次她忍不住给他去煮了碗面,皇帝听到动静就将诏书放到了最底下,抬头时对她笑了一下,问她怎么还不去睡,绝口不提心里的乱事。 舒梵盯着他英俊含笑的面孔看了半晌,心里发酸,可后来到底也是什么都没提。 那碗面后来他笑纳了,只是吃完后蹙着眉问她这是不是她做的。 她茫然点头。 他不动声色地将筷子搁回了碗面上,淡淡道:“这种事以后还是让下面人来吧。” 舒梵一开始没懂,乍一听以为他是在体恤她,慢慢回过味儿来——他分明就是在调侃她面煮得难吃! 她气愤地把碗夺了过来,然后又不甘心地端到他面前狠狠晃了晃:“难吃还吃得只剩一点汤!” 他笑得不行,伸手就把她揽到怀里。 五月中旬,舒梵又遣驿差专门送去云州两封信,得知母亲和舅舅一切都好心里才稍定。 这日她离开中书省官署时,有人从后面唤住她:“梵娘。” 舒梵回头,发现来人竟是裴鸿轩。 那日雨夹雪,宫墙下的天光有些暗淡,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廊下,瓦檐上不住坠落的雨滴如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伞下一张清俊的面孔,被深绯色的官袍映衬得很是出挑。 “裴大人。”舒梵跟他见礼,执的是平礼。 裴鸿轩也回了礼,目光却一直驻留在她脸上,似不愿意离开,过一会儿有同僚从门里出来了,他才敛了几分对她客气微笑:“好久不见,你在宫里过得可好?” “多谢关怀,我一切都好。”舒梵和他站得比较远,客气而疏离。 并没有过多寒暄的打算。 裴鸿轩的表情不免有几分落寞,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一颗心如被刀剜了一下。 他知道她始终不愿意原谅他,这是他应得的。 他家里刚刚得知她怀孕时就派了人来,将百两银子掷于地上,非要要回婚书,对她也是极尽羞辱。以她的性格,哪怕面上说不在意什么,心里肯定也是耿耿于怀,不会再原谅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消气,也觉得万分愧疚,低声道:“若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差遣我。” “裴大人言重了。” 两人在底下说话,隔得远瞧不清,但俊男靓女,远远望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因天光黯淡,二楼的窗一直支开着,从窗口望出去底下情形一览无余。 青蓝色的天空好似蒙上了一层阴翳,在蒸腾的水汽中若隐若现,墙角处,两棵刺槐树被雨淋得湿透,几片枯败落叶混入一旁的湿泥里。 李玄胤静立在窗前,久久不语,周身仿佛也被冰冷的水汽浸染过。 “皇兄在看什么?”李玄风走到他近前,迟疑了会儿才开口。 循着朝下望去,底下空空如也,心里更加疑惑。 四周除了雨声落地和不远处国子监三两学子的说笑声,并无别的。 “没什么,你继续说。”他神色如常,冷淡地摆了摆手。 李玄风欲言又止,总觉得皇帝有些阴霾,那一瞬,好似和身后暗沉的天色融为了一体,连面目都瞧不真切。 可细看又是那张气度高华目空一切的冷峻面孔,似和往常一般无二,他到底还是没敢再问什么。 舒梵回到紫宸殿时,雨已经停了。 她将油纸伞收拢,在廊下轻轻抖了抖,甩去伞面上沾染的雨滴。 为了不在御前失仪,她都半只脚踏进殿门了又停住,回侧殿换了一身衣服。 分明方才已经收停的雨,这会儿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空气里泛着潮闷的气息,连地上的金砖地都油可鉴人,恼人得很。 隔着屏风她已看见皇帝挺拔修长的身影,舒梵忙欠身施礼。 可就在她开口之前,悠扬的笛声从屏风后传出,混着飘零的雨丝散入远处天幕中。原来侧殿门尽数大敞,雨幕遮挡,日光晦暗,只有微亮的光芒静静洒照在廊道上,像是隔着窗纸透过的光芒。 四周安静极了,笛声清冷哀怨,如怨如慕,细听调子却并不沉闷,清冷而豪迈,悠扬清丽的曲调里带着隐隐的哀婉,让人柔肠百结。 舒梵不觉停下,一直听到曲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首曲子似曾相识,好似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 第25章 养崽 那日她与皇帝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 只跟他讨论了一下公事,然后将渭河治水成功的捷报告知他。 她心里有些预感,皇帝的心情好像不大好。 对于她这样惯会趋利避害的人来说, 保住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汇报完就找了个借口要溜。 原本皇帝只淡淡垂着头在抚弄手里的玉笛,忽的唤住她:“你觉得这首曲子如何?” 舒梵脑子里嗡嗡的, 她能说她压根就没仔细听吗? 只好道:“曲调悠扬,甚好。” 皇帝冷冷地勾起一边嘴角,望着她的眸色如冬日山岗上刮过的凛冽寒风, 刺得她浑身激灵灵打冷颤。 其实她觉得自己委屈得很,他那时候只吹了这么首似是而非的曲子,根本没点到什么, 她如何能认出这十多年前才听过的不知名小曲。 她和他的缘分似乎很早以前就注定了,只是她当时有些后知后觉。他这人又惯常高傲, 有什么事儿也不点明,有时偏要一个人生着闷气, 心里还要怪她不明白。 他都不说, 她如何明白? 于是当时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讷讷地垂着头在那边想了半晌,心里还挺害怕的。 分明可以感觉到皇帝身上的气压更低了。 许是矜持使然,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道:“出去。” 舒梵灰溜溜地走了。 那段日子她在住处闲了有一段时间。 原本那天后她打算照常任职的, 到了殿门口却不得进去。皇帝身边的一个管事太监郭德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不阴不阳地说陛下不想见她, 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了。 舒梵自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但她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 告了罪就心安理得地回去休息了。 连着休沐了好几日皇帝都没召见她,她也乐得清闲。 可随身伺候皇帝的宫人可苦了。 皇帝虽没发火, 但那满身阴戾的气质哪怕不发一言也能叫人胆寒,御前伺候的全都提着一颗心,生怕出错就被皇帝罚到掖庭做苦差去。 刘全是打小跟着皇帝的,自然熟知他的脾性:“奴婢去把舒儿姑娘叫来吧。” “叫她作什么?”李玄胤头也未抬,阖着眼帘轻柔着眉心。 面上,真瞧不出什么。 刘全头皮阵阵发麻,又不得说实话,只得道:“舒儿姑娘向来深得陛下倚重,心思敏慧又体察圣心,她伺候,奴婢也放心,省得我们这帮人粗手笨脚地惹陛下生气。” 皇帝嗤了一声:“你倒是会甩担子。” 刘全连忙跪下请罪。 舒梵被闲置了一段时间后,已经相当于“失宠”。 宫里这些人虽然不至于迎高踩低,平日各种巴结她往来奉承的人也少了很多。 过了六月,天气逐渐炎热,到了七月初天气已经入暑。 刘善和周青棠的婚事本定在五月,因前些日子渭河发大水的事儿,大涝之后又是大旱,天灾不断,朝廷都焦头烂额,自然不能在这种节骨眼去触上面的霉头,就给改到了七月中旬。 这个时节正是酷暑时候,原本的嫁衣都不能穿了,临时缝制了几件轻薄的新衣,一应都有些仓促。 周青棠的表情也是恹恹的,早没了之前的欣喜娇羞。 舒梵看出她的不对劲,替她梳妆时问了一句。 她原本不肯说,后来到底是藏不住心事,拉着她哭诉了一通。 原来,那刘善有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梁氏,可惜那梁氏一家前些年因为祖父获罪被贬去了衡阳,梁氏也匆匆嫁了,不到两年就香消玉殒。梁氏父母俱已身亡,如今只剩膝下一个小女儿,听闻亲家英国公一家发迹便来长安投奔。 “听说那小梁氏和其姐生得极为相像,性子也是乖巧柔顺,是作为刘善的房里人培养的,此前一直寄养在刘家。”周青棠垂着头说。 舒梵听她说得苦涩艰涩,眉眼间全无半点儿平日的神采,心里不免酸楚:“那为何不和刘善解除婚约?” “之前我与我父我母都不知此事,后来知道也来不及反悔了。婚期就在这两天,喜帖也派了,宾客也请了,如何还能不作数?刘善跟我说,只拿她当妹妹,希望我能与她和睦相处。” 舒梵不便插话品评,何况木已成舟已没有退路。 若是周家准备悔婚早就悔了,何必等到现在。 周青棠这样说,也不过是心里不舒服罢了。 “算了,这天底下的男人大多如此。我原以为他这样的人,结果……”周青棠说到后面不说了。 她对刘善的情感其实挺复杂的,原本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后来他在花船上冒着得罪中书令和皇帝的风险仗义相救,她其实对他早就刮目相看。后来又有一次,他苦笑着和她坦诚道:“我若不藏拙,我们一家若是不藏拙,怎能在群狼环伺的邯郸生存下来?那是永义军节度使的地盘,我兄长在张家口被人所害,双腿残疾至今。” 原以为就算不是两情相悦,也是志同道合、相濡以沫的婚姻,原来不过是她痴心妄想。 许是觉得亏欠,刘善婚前也没敢登门,两家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 到了成亲那日,舒梵也来了,随着礼乐之声奏响大堂,主婚人一声高喝“礼成”,这桩婚事便尘埃落定了。 舒梵在周家留宿了一日,临行前和周青棠说了会儿体己话,这才回到宫里。 第29节 她心头沉甸甸的,不像是刚刚参加完一场婚礼,倒像是奔了丧。 隐约觉得这桩婚事不太好,可她又无力阻止、没有立场阻止,只能当个看客罢了。 这种消极的情绪难以排遣,她怏怏不乐地回了住处。 其实舒梵很讨厌这样的天气,人仿佛闷在蒸笼里,身上密密出着汗,又闷窒着无法排遣,整个人好似浸泡在沉闷的酒罐子里,一寸一寸地窒息。 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好好干就能出人头地,实际上,生杀予夺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 要她卑躬屈膝万般讨好他来获得荣华富贵,她实在是做不到。 心里烦得很,她想忍不住回忆过去无忧无虑的岁月。 她想阿娘,想舅舅,也想师父,还有……舒梵从衣柜里最深处取出了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把匕首,是幼年的一个玩伴送的。 分别的时候那人都不肯见她一面,说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见面了她也不会再认得他,那就干脆别见了,彼此都安稳。她含着一泡泪守在院子外,结果他面都没露,她一生气便挥鞭策马要走。 马匹疾驰出百里,身后忽然传来滚滚马蹄声。 舒梵诧异地勒住缰绳回头,视野里出现了一张冷峻如故的面孔,挥手就朝她扔来一个锦盒。要不是她眼疾手快,差点被拿盒子打在额头。 她气得差点要从马上跳下去跟他吵闹,但是一想到此去经年不复相见,又酸楚起来,到底没有和他吵架。 “你来送我的吗?”她问他。 他没回她,只是冷着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策马折返,只留给她一个挺拔孤冷的背影。 在此之前,她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少年,寡言少语,冷漠威严,送女孩子临别礼物还是一把匕首。 “哎呦姑娘,您怎么还在这儿啊?陛下召见你呢。”刘全从殿外进来,一脸的焦急,不由分说就拉起她要去紫宸殿。 舒梵忙拦住他,将匕首妥帖地收好放回柜子里才问:“发生何事了?” “别说了,您快过去吧,说是有要事相商。” 皇帝冷了她这么多天时间,还以为不会搭理她了呢。舒梵心里千头万绪理不清,但还是换上衣服去了紫宸殿。 只是,她没想到裴鸿轩也在,和李玄风一道站在石阶下。殿内还有一个她不熟悉的人——军机处新上任的督察使谭邵,唯有他一身官服风尘仆仆,想必刚刚从外面赶回。 舒梵进殿时匆匆一瞥认清形势便垂下了头,乖巧地站在了最末。 李玄胤站在石阶之上,广袖常服,眉眼冷清,室内的气氛似乎都冷沉了几分。 “说。” 李玄风这才屏息回禀道:“谭大人来报,那漕帮的奸佞党羽约有数百之众,甚至连京中的一些官员都与之有所勾结。此次将贼首江照和其党羽围困在田阳山已经多日,还请陛下示下。” 他每说一个字,舒梵一颗心就像被抛起又跌落一次,如在火油中烹煮。 她不知道李玄胤为什么专程把她叫来,但铁定没什么好事。 之前她说她不知道江照反瑨的事,他未置可否,虽然事后没有追究,她心里始终埋着隐患。她本就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以李玄胤谨慎多疑的性格,怎么会就此轻轻放过? 原来他早让人去围剿江照。他对她,恐怕也不是表面上那么信任。 一开始她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把她叫过来,垂着头不发一言。 后来皇帝问完谭邵和李玄风,矛头终于指向她:“舒儿,你怎么说?” 虽然她和江照不和,也不赞同他反瑨的行径,他们到底师出同门。 可被皇帝这样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瞧着,四周还有那么多大臣,她心中惶恐,忙道:“这样的乱臣贼子,是该即刻剿灭,以儆效尤。” 皇帝笑道:“那便由你和玄风同去,共同剿匪。” 舒梵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这等于把她和漕帮完全放在了对立面。 虽然她和江照非一个阵营,到底是漕帮中人,这样自相残杀的事,她实在做不到。他这样做,完全是在逼她众叛亲离。 以后她拿什么面目去见师父? 李玄胤隐在冕珠后的面孔深沉而平静,看不真切。 一旁的侍从忙高声道:“卫侍中,还不接旨?” 她垂着头望着脚下的金石砖,声音低微:“微臣从未有过剿匪经验,贸然前去,恐怕会拖了晋王爷后腿也误了陛下的大事,微臣实在惶恐。” 裴鸿轩担心她,虽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开口触怒皇帝,还是忍不住道:“微臣愿代卫侍中前去。她不过一介女流,哪里见过这些生死打杀的事,请陛下准臣前去。” 李玄胤久久无言,就这么望着他。 殿内本就安静,此刻更是落针可闻,有种莫名诡异的死寂。 裴鸿轩一直低着头,但不知为何,总感觉皇帝冰凉的视线如有实质般定格在他身上。 有股寒意从脚底徐徐升起,难以控制地传递到四肢百骸。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皇帝道:“你三人同去。” 此事才算是定下,不日就要前往。 舒梵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住处,还未进门,脚下已突兀地刹住。 不远处的窗前,一道修长高挺的身影负手而立,淡然望着远处的湖心亭。岸边景致凋零,唯有一枝杏花斜斜穿过窗前,点缀在他身侧,一身玄衣的他更显空旷寂寥,形影相吊。 舒梵不知道他为何到来,犹豫了会儿才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李玄胤没有回应,过了会儿才转身看向她:“你没什么想和朕说的?” 他的目光就这样落在她脸上,一错不错,分明是淡然的,却让她抬不起头来,如盛夏午后的烈日般灼人,光芒万丈。 舒梵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当时只是感觉他来者不善。 看似平和松弛,一个眼神都给她说不出的压力。 她未开口气势上就输了三分。 舒梵其实很讨厌这种处处受制的感觉,思及方才大殿上的种种,总感觉他是故意的。 方才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有湿润的凉意,雨丝携着冷风徐徐扑到她面上,像倏然刮过的冰棱子。她有点痒,却不敢伸手去拂,站久了连脚踝都有些酸累。 “江照被围已有一月有余,知道朕为什么不即刻下令杀了他吗?是因为你。”李玄胤的声音包裹在沙沙的细雨中,像风声飘过中庭时的旷远回音,既遥远,又好像就在耳边。 日光透过层层云霭已变得稀薄而黯淡,映照在他身上,那眉眼,乌黑如墨染,肤白而沉静,愈发衬得人眉目分明。 可有那么一瞬,舒梵却觉得他非常陌生。 “你是他师兄,就去好好劝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微微一笑,擦肩而过时手掌按在她肩头,分明不是很重的力道,却好似如有千斤。 舒梵望着他离开,那日一个人待在宫里时想了很久他的话。 显然他没有真的要弄死江照的打算,所以才派她去招纳。 田阳山依山傍水,位于皇城北部,呈东西纵向分布。山间多鸟兽,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得很。 舒梵走进驿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江照喝了口温水,稀奇地看她:“你还真的做了朝廷鹰犬?” 舒梵:“你和你的人都被包围了,就算能躲,能在这山里躲一辈子吗?总有物资断绝的一天。外面的宿卫却能轮流值守,你拼不过的。我早跟你说过,反瑨行不通,连师父都不同意,你何必一意孤行?” 江照不为所动:“就这些,没别的话了?” 舒梵:“要不是看在其他兄弟的份上,我才懒得跟你废话。你自己要死就去死了,别成天蛊惑别人拖别人下水。” 江照施施然一笑,全无愧色:“他们都是自愿的,我什么时候蛊惑过他们?” 舒梵:“陈师兄呢?你天天怂恿利用他拿他当枪使,还敢说自己没有?” 他耸耸肩,浑不在意。 舒梵没话和他说了,谈判破裂,正准备离开。 原本她打算让李玄胤换个人来谈判,身后缓步走进一人,戍守在四周的将士都是一愣,继而齐刷刷跪倒在地。 “都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和往常一般,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 护卫们才站回原位。 驿站中的气氛却愈加肃穆,好似紧绷的筝弦,即将崩断,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李玄胤?”江照隔着一张木桌盯着他,目光炯炯,微微眯起眼睛。 “大胆!天子面前,竟然无礼!”李玄风喝道,铿锵一声拔出了佩剑,却被李玄胤摆手制止。 他面上倒无愠色,只望着江照笑道:“你和你的人已经被团团包围,还打算负隅顽抗吗?” 江照:“不然呢,投降朝廷?你怕不是脑子出毛病了吧?!” 李玄胤也不在意他的出言不逊,对舒梵道:“舒儿,你先出去,我和他说两句话。” 舒梵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欠身行礼后躬身退了出去。 其余守卫也都守在外侧。 驿站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江照冰冷的目光一寸一寸在他脸上割过,又觉得不可思议得很,啧啧称奇:“你真的不怕我宰了你。” “你要杀朕,无非是因为褚家之死。可褚家之所以会死,根源并不在朕,也不在大瑨,而在于你的义父周寅。” “你胡说!” “信不信在你。”李玄胤随手取出一封密函,丢他面前。 江照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那封信,红着眼看完了,看完后将之捏在手里,久久不言。 李玄胤这才道:“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今天你走出这道门,回头回到漕帮,可以继续做你的漕帮舵主,但你要替朕收服那些反对朝廷的武林人士。” “如果我不答应呢?” 李玄胤娶他一眼,眼底无波无澜:“你觉得你还能走出这道门吗?” 舒梵在半山腰上等了很久也不见李玄胤出来,不知道他们聊得怎么样了,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妄动。 “喝点儿水吧。”李玄风笑着递给她一个水壶。 舒梵:“多谢晋王爷。” 第30节 抬头就看到李玄胤在众侍卫的拱卫中下了山,江照就跟在他身后,神色是那种她熟悉的眼高于顶中带着漠然的恣意,她心里便定下来。 想必他们是谈妥了。 就在她快走几步上前要说什么时,李玄胤忽的停下步子,眉眼冷沉,吩咐谭邵:“动手。” 舒梵怔了下,没有反应过来,谭邵已经高声喊道:“动手——” 几个山头的背阴处忽然出现了无数箭手,有序地半伏在山头,只听得这一声令下便齐齐张弓,直对山坳处。 那一支支羽箭赫然是京畿营亲用的玄铁箭,更骇然的是,箭上都燃着熊熊油火。 电光石火之间,舒梵忽然就明白过来,李玄胤是早有预谋。否则,哪里能临时调来这么多的箭手?收服江照是真,将这群以江照为首的反瑨的漕帮中人尽数歼灭也是真。 “你在干什么?!”果见江照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李玄胤却笑道:“江先生稍安勿躁。被围困山中这么多些时日,若是您和您的手下全都安然无恙地回去,岂不是惹人怀疑?朕知你不忍,这便代劳了。” 回头淡道,“放箭。” 在江照难以置信和怒不可遏的瞪视中,众箭手齐齐松手,一轮轮箭矢如密密麻麻的蝗虫般从头顶飞掠而过,一轮过去下一轮立刻补上。山中本就多灌木丛林,如此密集的箭雨火弩攻势下,火光冲天如熊熊烈焰,很快就将底下的人尽数吞噬。 李玄风早命人把手在各个口子上,火烧了一天一夜,幸免的人十不存一。 这点儿残兵败将倒没有赶尽杀绝,而是被还给了江照。只是,这些人看着江照和舒梵的眼神鄙夷有之,愤怒更甚,只是敢怒不敢言。俨然,在他们眼里,他们二人已经成了朝廷走狗。 舒梵算是明白了李玄胤的阴毒之处。 这样,她和江照就完全和他绑在了一条船上,不投靠朝廷也回不去漕帮。 要是这帮人回头揭发他们,就算他们是被逼的,死了这么多人,又有谁会信呢?骑虎难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原来他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她,不过在他看来她只是他手掌心里的小玩偶,怎么都飞不出他的五指山,所以也不屑跟她计较。 如今死了这么多人,还要她听他的和江照去漕帮做内应?! 那天回去后舒梵就发了烧,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分明是大夏天,她却裹着厚厚的被子缩在床上不愿起来。 那几天她一直做噩梦,梦里看到有漕帮死去之人的脸,有惨白色半睁着眼睛的,也有不住吐血死死瞪着她的,无数尸骨堆成的白骨山把她包围,四周都是冤魂,要跟她索命。 她解释说她事先不知道,她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没有人相信她。 画面一转又到了漕帮某个分舵的堂会上,她的大师父费远坐在上首默然不语,二师父、三师父和几个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师长都冷冷瞪着她,有人说她是朝廷鹰犬故意害死钟兄弟,要处死她,有的人说处死她太便宜她了,要把她凌迟…… 不,她不要这样! 光是想想那个情景就觉得可怕得很,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明明没有背叛! 睡梦中,她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身上全是冷汗,怎么都散不去。 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人将她抱起,珍而重之地搂在怀里,又听见他冷冷训斥道:“她烧成这样你们就没半点儿法子?身为太医却没办法医人,留你们有什么用?” 下面噤若寒蝉,半晌,只有一个苍老年迈的声音颤巍巍道:“药物可以医身病,但医不了心病啊。陛下……”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只觉得意识模糊得很。 后来有人掰开她的嘴巴强行喂了点药进去,苦涩的药液从喉管滑入肺腑,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好在又被喂了点清水,这股苦涩的味道才压下去。 舒梵清醒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为了防风,窗户一应是合上的,日光透过米色的窗纸洒落在室内,朦胧而柔和。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丝毫声响,一切好似仍在睡梦中。 李玄胤伏在床前,沉静的睡颜侧对着她,只单臂在下颌枕着,一双修长的手,十指分明,轻握成拳。绣着繁复章纹的袖口挺括而立体,露出杏黄色的内衫。 那颜色平日看来倒也无谓,如今却莫名刺目起来。 她盯着他静若处子的面孔端看了会儿,心里空空的,又不知道要往里填什么,极致的怨恨和不可思议之后,只剩下茫然。 舒梵双手抱膝坐在床上许久,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幽黑的睫毛动了动,继而睁开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你醒了?”他握住她的手,语气里含着关切,“怎么这么凉?”一面起身要去唤太医,话出口前却顿住,回头看她。 舒梵没有看他,仍是垂着头不发一言,娇柔明丽的脸上只有疏离和漠然,好像他这人不存在似的。 他也不生气,也不唤太医了,在一旁复又坐下,平静道:“我知道你怨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舒梵看向他没有说话,眼里有血丝。 细看,嘴唇都是微微颤抖的。 她的面色苍白失血,小巧的脸孔埋在乌黑披散的发丝中,瘦骨伶仃。 两只手从雪白的寝衣中滑出,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是一个防备的姿态,好似绝望受伤濒临绝境的小兽,却愈发艳极夺目。 只是,眼底噙着泪,勉力压制着没有挂落下来。 这般倔强姿态,实在令人生怜。 李玄胤本取了帕子擦手,见此一幕,手里的帕子攥着默了会儿,到底是不忍:“朕的本意只是为了钳制江照,为朕所用,并不是针对你。” 她仍是抱着膝盖坐在那边,没有说话。 “那些人是反瑨的逆贼,既然费先生不主张反对朝廷,杀了他们,正好替他肃清障碍,方便他整顿漕帮,你日后在帮内也好说话得多。”他难得这样耐着性子解释,“只要你不背叛朕,不会有人编排欺辱你的。” 他握住她的手,“留在朕身边不好吗?” 舒梵嘴唇嗫嚅,眼眶终于渐渐红透,连身体都在微微晃动,想要哭又哭不出来,想笑又只扯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到后来,她竟低低地在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气音。 “你这样做,无非是要断我所有后路,不让我有回到漕帮的可能罢了。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离开,你就会将那日的事散播出去,让我成为江湖上千夫所指、背信弃义的‘朝廷走狗’。” 他没有回答,声音平和地反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假设?你会离开朕吗?你舍得团儿吗?朕会封你为后,立他为太子。” 舒梵扯了下嘴角,没有喜悦,面上只有嘲讽之色。 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剿匪倒也能理解,立场不同,没什么可说的,但她厌极了别人利用她、欺骗她、算计她。 她觉得自己在他眼里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或者说,在他眼里旁人都没有任何不同,这天下所有人所有物都是他的,没有说不的权利。 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东西,只需要乖乖听话待在他身边就好。 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这样僵持,也不是他所愿。 他俊美的容颜雍容而平静,只是皱起眉宇,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无话可说。只是,别再想着回漕帮。” 这场谈话到底还是无疾而终,他不是个腆着脸小意讨好的人,加上还有政务要处理,这两天实在耽搁了太多,丢下句“你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李玄胤政务繁忙,虽心里牵挂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件事,只让刘全多派了几个宫人照看她、太医院轮流看护便不再过问。 “姑姑,您多少吃一点。”新来的小宫女捧着碗站在床前道。 舒梵把头别开,柳眉蹙起:“拿走。” 小宫女为难地看向身后的刘全。 刘全叹着气,接过碗上前道:“您跟什么过不去都行,只是,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这样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吃得消?要是有个好歹,小殿下怎么办?” 提起团宝,舒梵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有了动容。 刘全忙又道:“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你可怜一下这些伺候的宫人吧。陛下说了,你若是再不吃,你饿一顿便要他们跟着挨饿。” 她又惊又怒,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李、玄、胤!” 一字一句,真是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方可解恨。 四周的宫人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地弓着身,这一刻只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敢众目睽睽下直呼陛下名讳,恐怕也只有舒儿姑娘了。 后来她到底还是把那粥和小菜都吃了,她不是个喜欢牵累他人的人,哪怕再不愿再难受。 她吃完,刘全捧着吃空的碗箸回紫宸殿复命。 皇帝正看折子,听说她当着众人面骂自己的事儿也只是一笑置之,波澜不惊地问他:“她都吃完了?” “是的。”刘全忙不迭回禀道,“奴婢将陛下说的话都跟她说了,舒儿姑娘是个明白事理的。” 李玄胤笑了笑:“只要身体无恙,旁的都随她。” 他这话说得随意,似乎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刘全垂着头半晌才大着胆子道:“若是她执意要离宫呢?” 李玄胤皱眉,转了转手里的佛珠凝神片刻道:“让萧凛派人跟着。若是跟丢了,就提头来见。” 刘全浑身被一层寒意包裹,屏息应是。 待他离开,李玄胤扔了佛珠缓步走到窗前。冰冷的气息毫无预兆地灌入殿内,他皱了皱眉,深吸口气,无意识地抬头望去。 夜空中星光寂寥,只挂着一轮凄清的月钩。说不清什么滋味,心底有种北风穿堂而过的冰凉。 余光里扫到墨紫色一角,他走回案几前,随手将之从底下抽出。原是她送的袖筒,做工粗浅,白瞎了这好料子。 他提了下唇角,不知怎么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第26章 恋爱 舒梵去太皇太后宫里看望了团宝后就自请出宫了。 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便去了周府。 周青棠和刘善婚后便搬去了太白街那边的一处宅子里居住,鲜少来这边。 周思敏平日更在官署居住颇多,郑芷兰一个人难免寂寞无趣, 见了她可谓喜出望外, 又是让人上冰果又是询问她在宫里如何,舒梵都笑着一一应答了。 只是, 明眼人都瞧得出她兴致不高,何况是郑芷兰这样的人精。 郑芷兰犹豫再三还是道:“听闻你失宠于圣上,是否确有其事?” 舒梵没想到宫里的事儿她也知道, 但一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六局也通前朝,侍中又可参政, 宫里人多眼杂,有些话流传开来也不奇怪。 “是我办事不利, 触怒了陛下。”舒梵不无嘲讽地提了提嘴角。 郑芷兰不疑有他,拉着她规劝道:“伴君如伴虎, 御前侍奉更要警醒着。若是实在做不来, 你还不如辞了官回家吧,我真担心你这个脾气真出了事,我怎么向姐姐交代啊?”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舒梵又宽慰了她两句。 回宫的路上下雨了, 甬道上水漫金山,不知是哪里的排水道堵了。 第31节 几个宫人正着急忙慌围在墙角处费力疏通, 有些连伞都顾不得打上, 一个个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有个小宫女不堪重负倒在地上, 有人说要去请太医,还有人帮着打伞, 顿时乱做一团。 这时有个衣着清雅的女子在丫鬟簇拥下上前,先是叫人查看了小宫女的情况,又做主让人开了旁边一所废弃的偏殿把人先抬进去,等太医过来再行诊治,很快就解决了乱象。 几个宫人都对她感激涕零,目送她袅袅婷婷的身影离去。 舒梵正好奇这人是谁有这样大的能力,便有人给她解惑:“这是安华乡君,太后的远房侄女,进宫来拜见太后的。” 舒梵顿时了然。 说起来这人在京中也是个名人,素有才名,且据说她十二岁那年在普陀山太后主持的观音法会上被观音上身,称太后的善举感动了上苍,之后便天降甘霖,有“小观音”之称。 她向来乐善好施,惠泽平民,名声颇为不错。 舒梵是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的,但可以确定,安华乡君深得太后宠信,在京中民众中也很有威望。 “听闻太后有意抬举她,要将她进献给陛下呢。”春蝉小声嘟哝,又看向她。 舒梵神色如常,似乎不为所动。 春蝉犹豫道:“这宫里要是有了主子娘娘,咱们这些人的日子恐怕就没有以前那么惬意了。” “做好自己的差事吧。”舒梵道。 她起初并没有把安华乡君放在心上,那与她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直到那段时间在宫里经常能听到她的消息。 “她是太后的侄女,听说是未来的皇后人选呢。”这日,春蝉小声跟她嘀咕。 舒梵本在廊下给团宝缝补衣袖,闻言手抖了一下,不慎刺到了手指。 一颗血珠从指尖冒出,像凝结的暗红色宝石。 她怔怔看了好久,还是春蝉反应过来,忙用帕子替她按住:“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没事儿。”她笑了一下,笑容却很渺茫,一直垂着头。 春蝉欲言又止,总感觉她有心事,像是丢了魂似的。 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不断扑在窗子上、廊柱上、甬道上,混着杂乱的风声,吹得窗架框框作响。随风潜入夜里的不止细雨,还有侵入骨髓的潮意,宫殿内的寝被都一股霉味。 皇帝合上折子,不动声色地看向沉沉的黑夜。 刘全站在几步外大气也不敢出,只压低了声音吩咐小夏子把漏水的殿宇堵上。可这样大的雨,堵了又堵还是堵不上,还有个小太监上房梁修缮时不慎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刘全拿拂尘狠狠往他头上拍了两下,大声叱骂道:“叫你做事不当心!急着给陛下修补屋顶就这样毛手毛脚的,还摔断了腿!惊扰了陛下休息该当何罪……” “行了,都下去吧,朕去偏殿歇息。”李玄胤心绪难平,按了下眉心。 刘全忙把人都摒退,只留了两人在地上放置了几个木桶来盛水。 “陛下,安华乡君求见。”过了会儿,有人过来禀告。 李玄胤皱眉。 这人惶恐,忙将安华乡君后面的话复述了一遍:“乡君说,她游历江南时偶然得到了雩娄灌区的样式图,特来呈给陛下。” 皇帝果然多云转晴,让宣其进殿。 雩娄灌区是古时非常有名的治水案例,如今渭河一带水灾泛滥,民不聊生,皇帝派人三次南下都是堵了东边漏西边,一直得不到很好的根治,加上这段日子连日暴雨,有几处河堤松动甚至坍塌,情况非常危急。安华乡君这图,算是献到点子上了。 “陛下。”姜舒华进殿后盈盈一拜,很是得体。 听到上方那人让她起来,她才起身。 虽然她家中世代勋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位后一家人都非常低调。她平日也是深居简出,因知新帝不喜奢华,今日献图穿的是一身湖绿色襦裙,很是素净,只挽了一个较为别致的灵蛇髻,在鬓边插了一支七宝玲珑流苏簪,稍稍点亮姿容,端丽不失典雅。 年轻的帝王站在御阶之上,高挺落拓,气质潇潇,凛冽之余不失威严,与她想象中有些出入,却也在情理中。 比她想象中要年轻,也更英俊。 有习武之人的英武体格,气质却并不粗犷,内敛如寒玉。 目光甫一对上那双冷厉淡漠的眸子,她忙垂下,不敢对视,在脑中飞快转过父亲教她的话,清了清嗓子大方道:“臣女知道陛下忧心于治水之事,能力有限,虽不能为陛下分忧,也愿尽绵薄之力。偶然得到的这副古图,原以为不值什么钱,只是臣女喜好书法,便当古物珍藏着,谁知那日参加交流会时有墨客辨认指出,这才不敢藏私,特来献给陛下。” 若是说这是千方百计去寻访得来的,未免太过刻意。 父亲说,这位皇帝生性多疑,这样反而弄巧成拙,倒不如说是意外得到。 因为父亲是前朝重臣,在夺嫡中一直称病持中立的缘故,新帝继位后一直不得重用,这才出此下策。 余光里瞥到绣着火龙章纹的玄衣,原是皇帝下了台阶,她忙更恭敬地伏低了些,双手高捧着举过样式图。 皇帝从她手里取过了图纸,因袖口绣花繁复而挺括,刮过她掌心,略带硬而冰凉的质感,她心里跳了下,面颊微红。 她垂着头跪在那边半晌,皇帝将细细看过的图卷好:“赏。” “听说了吗?那安华乡君因为进献水利图而得陛下嘉奖,封了安华县主呢,其父本早就告老还乡,如今也重得任用,封了个水利使派到渭南治水去了。”两个宫人从廊下走过,笑谈声传递过来。 另一人笑道:“就献了个图,就封了县主?还不是因为她是陛下的表妹,太后的侄女?听说生得极为貌美。” 舒梵深吸口气,只当自己没有听见,快步绕过了廊道。 之后几日没什么事,她将库房清点了一番,重新整理了账目。到了汇报的时候,拖拖拉拉到了月底,左右躲不过去,这日她才换了身衣裳去了御前。 舒梵到了紫宸殿殿门口时,远远就瞧见安华县主姜舒华正和刘全说话。 “刘公公,臣女奉太后之命给陛下送汤,还请通报一声。”安华县主客气地欠了欠身,笑意盈盈道。 刘全忙道不敢当,只是面露难色,说皇帝在处理政务,不便这个时候进去打扰。 “自然不能让公公为难,只是,臣女也不敢违背太后之命,还请公公代为通传一声。”她用袍袖作为遮挡,悄悄地往对方手里塞了一块银锭子。 “县主言重了,还请稍候。”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全无法,只好进殿禀告。 安华县主无意识转身便瞧见了舒梵,出于礼节,欠了欠身跟她见了礼,礼貌微笑。 本朝县主按品阶来算,要比她这个侍中高上一等,且她是太后侄女,又深得太后信任,舒梵自然不想得罪她,也客气地回了礼。 二人到底不熟,微微寒暄过后便不再说什么,各自站在廊下等着刘全出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刘全从殿内出来了,让她们二人进去。 紫宸殿前殿是内朝议政之处,这会儿没有大臣来汇报,路过时殿内寂静得很,到了内殿,再由守门的太监进去通传,两人才进入。 李玄胤垂眸站在御案前写字,边上堆叠了几份批阅过的奏疏。 他素来尚节俭,今日穿的也是一身素净的常服,只在袖口绣有同色的革丝龙纹。为了觐见太后,姜舒华特地挑了一身绣了金莲的素衣,倒是和他极为相配,一个内敛沉静一个端丽娇艳,倒是相得映彰。 她比舒梵要靠前些,但还是站在御阶之下,丝毫不敢逾越,只是,笑声跟银铃似的,说着一些家常话也不见皇帝冷脸。 两人似乎挺相熟,也许,并不因为治水献图的缘故。 姜舒华笑吟吟地说着,过一会儿,抬手从身后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香囊,伸手拆开,抖出了一些摊在掌心道:“听说陛下忧心国事,日夜难安,这是决明子、薰衣草等物混合制成的香囊,有安神的功效,臣女和臣女母亲一直都用着,特来献给陛下。” “你有心了。”皇帝淡道。 刘全唤来了御医检查,确定无毒后才叫人收起。 舒梵被晾在一旁许久,直到姜舒华欠身离殿。 “刘全说你有账册要汇报,还不快拿来?”李玄胤望向她,朝她伸出手掌。 舒梵这才惊醒,忙将准备好的册子呈上去。 李玄胤低头翻了几页,问了她几个问题。 舒梵一一回答。 “你到这边来。”他叩了叩身侧的位置,语气倒是温和。 舒梵犹豫了会儿才上了御阶,俯身侯在他身侧。 离得近了,偏头就能瞧见他一角侧脸,棱角分明,模样依稀俊美,垂着眼帘翻动书册时,眸底光芒尽敛,瞧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眉弓骨高,整张脸立体分明,不说话时便显得冷峻。 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气息,驱散了殿内夏日的潮热和沉闷的熏香,一丝一缕从她毛孔中渗入,避无可避。 舒梵屏住呼吸,站久了有些头脑昏沉。 这个距离已经是逾越,心里又乱,连日来种种乱象在脑海里剪不断理还乱,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殿内陷入更深的寂静,唯有他手指翻过书页发出的声音。 舒梵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乱瞄,但这姿势实在难受,站久了脊背酸累,忍不住慌乱,目光就忍不住乱转。 忽然觉得他可能就是故意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郁郁,公事公办地说:“微臣有事请奏。” “说。” “微臣待在宫中也是无用,听闻渭南一带灾情严重,微臣想自请前去赈灾。” 李玄胤长眉一挑,手里的折子已经搁下。 见他漠然半晌没作答,舒梵迟疑地望到他脸上。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淡然,只是剑眉微蹙,迟迟没有回应。 舒梵见他手里的毛笔都搁了,神色严肃不似方才那样随意,便知他的态度,但她实在不愿放弃:“微臣想为社稷尽点心力,还请陛下成全。” “为了社稷?”皇帝眼底的眸光如烛火跳跃般闪烁了一下,重复了一下这句话,脑中一闪而过裴鸿轩请旨一道南下治水的事。 理智很快回笼,知道这不太可能。 只是,心里仍有种难以说清的怅然,他敛着眸子漠然不语。 此刻他的神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但舒梵脑海里仍是他方才眼底那抹那转瞬即逝的幽光。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更多的还是茫然,猜不透皇帝的思量。 半晌,她屏声静气道:“微臣想去赈灾。” 李玄胤:“你想清楚,赈灾绝不是领了朝廷款项拨下去这么简单。地方乡绅地主勾结,官官相护,层层盘剥,赈灾绝非易事。” 舒梵惊讶于他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还要拨款赈灾,而不是直接处理那些贪污受贿的人。 好似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李玄胤轻嗤一声道:“士族乡绅在地方的势力根深蒂固,官员贪腐也绝非一日之风,哪怕重罚之下,也不可能将所有人连根拔起。” 舒梵脸颊微红,垂下头没有吭声。 她知道他是借题发挥,嘲笑她幼稚天真。 可就算这件事是她犯蠢了,那田阳山一事呢? 见她绷着小脸杵在那边不吭声,咬着唇,眼底俱是委屈之色,李玄胤神色稍缓:“你先回去,赈灾之事朕自有定夺。” 舒梵敷衍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第32节 李玄胤到底没有同意让她去赈灾。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事看似简单实则实施起来非常困难,稍有不慎就要得罪一大片权贵士绅。 舒梵知道他是在保护自己,心里仍有些戚戚。 她拿了些银两给陈钊辉,让他发给那些田阳山一役中活下来的人。 陈钊辉问她不自己去吗? 他是个神经大条的,问这话时显然也没经过大脑,舒梵苦笑,只说自己没有时间。 心里却清楚,自己是因为心虚。 虽然不是她的本意,那些人最后可能也难逃一个死字,可她心里还是难受。几百条人命,尽皆被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到了八月份,天气愈发炎热,连着几场夏雨降下也没有带走几分暑气。 太皇太后年事高了,极为畏热,舒梵参考了一下古籍,亲自改良了一下冰鉴,又叫人依样画葫芦打造了几个,一个送到长乐宫,两个送到永安宫给太后和刘太妃,剩下的一个送到了紫宸殿。 “这卫舒梵倒是有点儿本事,太后您瞧,这冰鉴不但能盛冰果,这边还能出冷气呢。”刘太妃惊异地指着镂空雕花的青铜门一侧道,将手置于上方,能感受到冷气徐徐拂面。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往年的冰鉴都只能用来盛放冰果,如此一来,殿宇内倒也凉快了不少。 太后接过福姑姑剥好的葡萄尝了口,抿了丝笑。 “雕虫小技罢了,不过是仿照前人发明,拾人牙慧。”孟娉婷哼声道。 安华县主却是笑而不语,只捻了一颗葡萄细细品尝着,也不知是在思量着什么。 两人走出永安宫时,孟娉婷不住摇着手里团扇,不屑道:“不过就是个五品小官之女,成天在后宫招摇!听说她未嫁生子,平日里得乱成什么样啊?陛下怎么选了这样的人做女官?” “她倒也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与她说过两句话,她为人谦和,很知礼呢。”安华县主笑道。 “你可别被她骗了,瞧她那一脸狐媚样儿。陛下后宫空置,她是唯一近身侍奉的……也不知是否被陛下召幸过?” 安华县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低声斥道:“不可妄议陛下。” 孟娉婷忙不迭拍了下嘴巴,做贼似的四处张望,尔后才拉着她小声道:“我瞎猜的。不过,你还别说,她生得是极好看的。可咱们这位陛下跟神仙似的,心里只有政务,待谁都是那副冷淡模样,也说不好。” 安华县主已经没有心情跟她废话,只淡淡道:“别说了。” 舒梵复完命回到宫内,天色已经暗下来。 她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两口粥就歇下了。谁知夏毅这会儿来传信,说皇帝要召见她。 舒梵累了一天只想躺下,但也绝对不敢直接忤逆皇帝,只好应下,憋着一肚子气去了西暖阁:“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闭目靠在榻上,眉目倦懒而冷淡:“你的脾气是愈发大了,朕无事就不能召见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卫舒梵,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是很平和的,可其中暗藏的杀机却叫人胆寒。越是这样波澜不惊,越叫人真切地明白——眼前这人随意一句话就能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叫人万劫不复。 舒梵觉得有寒意从脚底升起,分明是大热天,身上却沁出了冷汗。 有那么会儿,手脚好似不是自己的。 半晌,李玄胤倏然睁开眼睛,微微侧身注视着她,那双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愈发深邃夺目。天家威严,叫人不敢直视。 他此刻的怒意虽是内敛的,倒也真切得很。 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浑然天成。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却很是端正,垂感极佳的袍服勾勒出高大精壮的身形,薄绸下胸肌微微隆起。他缓步下了台阶,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脸上,似是忖度。 却跟打量着什么物件似的,让人不忿的同时,又有些畏惧,那种冷然笃定的眼神只让人感觉到难以言喻的霸道和压迫。有那么一瞬,只觉得自己格外渺小,心里胆怯。 舒梵虽不服,也不敢直面他的锋芒,垂着头更伏低了些。 李玄胤笑望着她,盯着她好一会儿,嗤了声:“就这点出息。” 舒梵因羞恼而面颊涨红,倔强地不肯吭声。 “你心里不忿,可又不敢真的跟朕翻脸。”他淡然一笑,轻而易举就道出了事情。 舒梵被戳中心事,面上不觉显出一丝尴尬,更是羞恼。 李玄胤朗声笑起来,宽阔的肩膀都被牵动。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下来,片刻就踱到了她面前,抬手就将她捞到怀里,手里的力道是这样不容置疑。 舒梵睫毛微颤,白皙的面孔有些苍白,抬头时,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他伸手抚过她的面颊,叹了口气,语气却是温和了许多,倒像是求和:“你还要跟朕置气到什么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气也该消了吧?” 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他这样说,她下意识要怼的话便咽在了喉咙里,一时怔忡无言。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恁般游刃有余的男人,这会儿倒是一副无可奈何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半晌,他松开她,没好气:“比我这个皇帝还要倔,什么脾气?” 舒梵不敢应答,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垂着头当一只鹌鹑。 “别以为装傻朕就拿你没办法。”他剜她一眼。这会儿实是被她气到了,没人能把他逼成这样。 舒梵觉得他好没道理,但是转念一想,他是皇帝,自然不用跟她讲什么道理。实话往往最戳人心窝子,想到这里,她心里更是难平,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 气氛又有朝无可回转的余地发展,李玄胤皱眉,适时敛了神色,转移了话题:“为什么想去赈灾?” “躲朕?”他端起茶盏悠然抿了口。 舒梵屏住呼吸,头也不敢抬,声音稚弱:“天灾连年,我忝居高位享此等奉养,实在受之有愧,想为黎民百姓做点事情。” 他不置可否,只低头徐徐饮着茶,右手略抵着桌面。 人端端站在那边,便是如圭如璋的谦谦君子。 舒梵只瞧一眼便飞快垂下头,实在不敢跟他对视。 “回去吧。”他闭了闭眼,将茶盏搁回御案前。 舒梵有点不甘心,但也知道他不让自己去,她在这儿站到天亮都没用,只得躬身退下。 七八月天气最是炎热,因冰鉴在宫内流行开,吃冰果便成了皇城权贵圈子里的时兴事儿。团宝贪凉,更是一天要吃好多冰果子。 舒梵不让他吃他就开始撒泼,趴在地上不理睬她。 “吃这么多冰果子,你不怕拉肚子吗?你忘了你上次拉肚子拉到虚脱的事儿了?”舒梵在他身旁蹲下,拿手指戳了戳他圆滚滚的小屁股。 他不理睬她,噘着嘴别开头。 舒梵换了个方向,站到他正对面,蹲在地上跟他大眼瞪小眼:“不是不让你吃,只是每日吃的不能太多,拉肚子可不是小事情。” 他压根不听,嘴里嗷嗷地喊起来,又是啊啊啊啊地吵嚷着,后来干脆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耍无赖。 舒梵实在是气急了,干脆不理他,在旁边喝起了红豆汤。 其余人要去搀他她也不让:“由着他,别管他。” 宫人见状都退下了。 舒梵喝着热乎乎的红豆汤,不时叹息一声,嘴里说着“真好喝”。 余光里看到小家伙时不时朝她张望,她假意不搭理他,盛了一碗温热的搁在一旁,走了出去。其实她没走远,躲在门外静静等着。 果然,刚出殿门没多久就看到团宝从地上爬了起来,爬到桌上把碗扒拉到面前,喝了一口红豆汤。 他眼睛亮亮的,又喝了一口。 “好啊,你竟然偷吃!”她一副捉住了他的模样,俏生生站到了他面前。 团宝被当场抓了个正着,眨巴了两下眼睛,懵懂地看着她。 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呢,这会儿已经全然忘了刚才撒泼的事情了,咯咯笑着冲进她怀里非要她抱,还死命扒拉着她的大腿喊“阿娘”。 舒梵无奈地把他抱起来,在怀里掂量了一下:“重了。” 团宝一直笑着,趴在她肩膀上耸动着屁股,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之后舒梵又喂了他一些红豆汤,却也不敢让他吃多了,怕不消化,帮他揉了揉小肚子就哄着他去睡觉了。 团宝睡觉时要人在旁边陪着,舒梵将两侧垂帘都放了下来,待室内光线暗沉后才拍着他哄睡。 他一开始还没什么睡意,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她,笑嘻嘻的,被她瞪一眼还咯咯地笑,手舞足蹈在薄被里翻滚。 过一会儿他觉得无聊了,眼皮开始耷拉着睡了过去。 舒梵帮他掖好被子,拄着头靠在一旁休憩。 她原本替他打着扇子,打着打着自己也困得不行,阖上了眼帘。 春蝉进来收果盘,见她靠在床榻边睡着,要替她盖捡衣服,身后覆下一道高大的阴影。 她诧异回头,目光对上来人的脸,吓得差点扔了手里的果盘。 李玄胤将竖起的食指点在唇上,让她噤声。 春蝉惶恐地点了点头,脑袋乱糟糟地退了出去。 李玄胤走到塌旁,将一旁的毯子拾起,细心地替她披上了。 她手里的扇子也早就遗落在一旁,他捡起,亲坐一旁慢慢替她打着。 舒梵睡梦里蹙起眉,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细长漂亮的眉毛紧紧的皱起来。 他伸手要替她抚平,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做到,她后来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扔下扇子将她抱到怀里,用帕子替她拭去额头的细汗。 八月底是去南苑避暑行围的日子,舒梵早就命人准备起来。一应事宜都需要她统筹调度,连着几日累得合不了眼,终于没出什么乱子。 但由于此次出行人数众多,加之几位藩王进京朝见,随行的队伍比往年壮大了无数倍。 为了调度和管理,舒梵给不同队伍都编了号,多少招致了底下人不满,尤其是信王和惠王的队伍,好在皇帝坐镇,倒没闹出什么乱子。 几个藩王常年坐镇边关在外打仗,体格大多魁伟,京畿营更个个都是好手,一路随着圣驾沿定河疾驰,不过半日就抵达了南苑行宫。 这是前朝就留下的皇家园林,依山傍水,占地极广,远远望去皆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葱郁林木。到了苑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廊腰缦回无不穷极技巧,一花一木皆是风景。 舒梵安顿了皇帝到华清台下榻后,又去下面处理一应事务。 几个藩王不是皇帝的叔伯就是有功之臣,不少都骄横得很,极难伺候,轻视女子的也比比皆是。 但公然找她麻烦的也就只有信王。 “这潇湘馆一听就是女人住的,位置又偏僻,你给本王安排这么个鬼地方,是瞧不起本王吗?”信王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舒梵不卑不亢地笑道:“王爷此言差矣。‘潇湘’一词始于上古时期,《山海经·中次十二经》中便说,“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代指湘水,后延伸为湘南一带,更有美好情谊的意思。[1]若说位置偏僻,您就大大地误解了,从后殿出去便是水台,从那边乘坐竹筏一路往下漂流可通往各殿,实在是便捷得很。” 信王没读过什么书,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想反驳肚子里又实在没什么墨水,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 舒梵松一口气,打发了这个家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第33节 到了门口见一个护卫打扮的男人抱剑站在廊下,她怔了一下,记忆里似乎没有这么一号人。迟疑间便见那人悠然抬起脸,帽檐下一张英俊的面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笑意宛然,可不就是江照? “瞧你这模样,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怎么,怕我杀了你替弟兄们报仇吗?”江照徐徐一笑。 那一刻,舒梵心头真的狠狠跳了跳,真怕他下一秒拔剑架到她脖子上。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冷冷道:“如今你我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何必再说这些话吓我。你我二人都被人设计,是难兄难弟,你何苦再苦苦相逼?再者,我们现在同在一个阵营,杀了我你能走出这南苑?” 江照本也就是随口一说,听她这么说,微微一笑也不再跟她废话,靠在廊下开始闭目养神。 舒梵:“我这边不用你守着,你下去吧。” 江照:“我是奉命行事,护你周全。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浪费这个时间跟你在这儿墨迹?” 舒梵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进了门,不再搭理他。 话不投机半句多!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脆就归降了李玄胤,如今两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话是不假的。江照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不会为了泄愤做一些无谓的事。 且她事先也不知道李玄胤会那样做,他怪不到她头上。 累了一天,她脑袋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 到了下午她才醒来,春蝉将南苑的一应琐事都禀告给她,舒梵一一点头,便让她下去歇息了。 春蝉都要走了,忽然附到她耳边小声道:“守门的那个侍卫是京畿营的吗?长得可真俊啊。听说京畿营的侍卫都是贵胄世家子弟,想必也是位王侯公子吧?” 她边说边笑,脸颊红扑扑的,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舒梵愣住,手里的刺绣都放下来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江照那个冷面煞神。 舒梵看着她面泛桃花的面颊,欲言又止。 她与江照认识十多年了,对他的臭脾气可谓了解得极为透彻。别看长得唇红齿白气质俊雅,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张嘴巴又贱又毒,笑眯眯不动声色地蹦出几句话就能把人给气死。 因两人政见不合,他从小就瞧她不顺眼。 一开始师父费远是持中立态度的,江照便与他们日渐疏远,在外招兵买马,在内不断瓦解笼络漕帮内部势力,排除异己,渐渐架空费远。 但他在漕帮内部并不是只手遮天的,仍有不少反对他的分舵,舒梵才能在夹缝中保全自己。否则,他恐怕早就宰了她了吧? 不知道那日李玄胤跟他说了什么,他竟然归降了瑨朝。只是不知是真归降,还是卧薪尝胆? 舒梵心里沉甸甸的,左右为难。 尽管心里不愿意承认,李玄胤对她而言实在是极为重要的人。 与团宝、她师父一样重要。 舒梵翌日一早就去向太皇太后请了安。 太后和刘太妃住在行宫的西边,是南苑中最避暑热的地方,四周的宫殿亭阁便都占满了,几乎是人挤人。太皇太后不喜热闹,便在东边选了个偏僻的地儿。 舒梵见日头毒辣便让人在殿宇上方张了避荫帘,用废弃的竹竿打下桩子支撑着,人在底下行走,如在浓荫下乘凉,与西边一般无二。 “卫姑娘真是巧思,太皇太后畏热,又不便跟那些年轻人争抢,多亏了姑娘的细心安排。”孙姑姑笑着唤人去把团宝抱来。 “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姑姑谬赞了。” 团宝每日都要午睡,这个点儿已经睡着了,昏沉沉地趴在宫女的肩上,两只小手扒拉着对方是肩膀,似乎生怕被甩下去似的。 舒梵连忙将他抱到怀里。 太皇太后问她:“你若实在想孩子,就把人带回去吧。在南苑的这些日子,活儿应该没有那么重。” 舒梵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谢恩。 春蝉和阿弥在路上一左一右替她打着伞,走了段路才把团宝抱回住处。 团宝睡得很香,趴在她肩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脑袋歪着和她蹭到了一起。 舒梵笑着揉揉他的小脑袋。 春蝉怕她累着,建议她把孩子放回榻上。 被她拒了。 “我平日都不能日日去见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抱着团宝在屋子里轻轻走动,四周竹帘都放了下来,几个宫人对视一眼便都退了出去。 团宝这段日子又重了,舒梵只抱了会儿就觉得手臂酸软,但她舍不得放下,抱着他又走了会儿。 屋子里太安静了,所以她对细微的声音都很敏锐。 听到身后竹帘微响时便转过身,脱口而出:“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要进来……” 声音戛然而止。 她实在没想到李玄胤会来这边,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拢,满是惊讶。 不得不说,舒梵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眸子,眸光清澈,却极有动人情态,流转间仿佛能摄人魂魄。 有那么一瞬,李玄胤想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用这样的眼神去看旁人。 “这边天气炎热,住得还习惯吗?”他没解释自己的来意,而是这样问她。 有段日子没见了,舒梵竟觉得有些陌生,犹豫了会儿才对他笑道:“多谢陛下关怀,微臣住得很好。” 许是室内太过沉寂的缘故,舒梵觉得尴尬得很,两两相望,唯有相顾无言的沉默。 何况是他这样毫无预兆的到访。 她更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室内实在闷热,李玄胤脱了外套丢在榻上,从她手里接过了团宝。 余光里瞥到她下意识按了下胳膊,似是酸麻所致。 他微蹙了下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抱着孩子轻声哄着。 许是他较她更为高大有力的缘故,团宝在他怀里似乎睡得更安稳了,白嫩的小脸因热意而泛红,李玄胤伸手替他解开了领口的一颗扣子。 “会不会凉?”舒梵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东边。 微风扬起纱幔,带来几丝难得的沁凉。 “无妨。”李玄胤给团宝脱了最外面的衣服,又给披上了一层轻薄的毯子。 “你坐这边吧。”舒梵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床榻。 他略一侧身目光便顿了一下。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又是在自己住处,她只穿了件乳白色的纱衣,红色的肚兜系带在脖颈后打了个蝴蝶结,让人有将之解开的冲动。 雪白肌肤晶莹如玉,微覆着香汗,胸脯高耸,又轻软形状又美好,如粽子尖尖几乎要呼之欲出,精巧的锁骨之下便是动人的沟壑。 舒梵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手捂住胸口。 他本来没笑的,这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舒梵有点儿泄气。 怀里没了团宝确实轻松了些,可不抱着什么她倒显得局促不安,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室内只有他们二人。 当然她还是尴尬更多一些,其实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相处。 “他每日午休都要人这样抱着吗?”李玄胤巧妙地避过了一些敏感的话题。 舒梵在心里松一口气:“有时候也不用,不过他不舒服的时候就比较娇气,这样热的天,身体不痛快便要人抱着才能入睡。” 李玄胤笑了声:“兔崽子。” 语气里更多的是宠溺。 舒梵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他回望她,眼中蕴着笑意。 她忙又收回了目光,垂着头不吭声了。 夏日的午后容易滋生困意,何况室内封闭光线昏沉,舒梵僵在那边坐了会儿,百无聊赖地转开目光。 这屋子靠东边的墙上并列有一排窗,却都是焊死的,只有最末的那扇可以打开,风只从那一处缝隙中泄进,室内越发的闷热,她身上渐渐沁出了汗。 她想擦一下,又想起身侧还有一位帝王,一时抉择不下,旁边人却递来一块帕子。 舒梵微怔,手已经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帕子是很简约的方巾,却沾染了幽秘的暗香,原是皇帝寝殿中常年熏染的龙涎香。此香附着强,他的衣物上多少沾染了些气味。 四周本就安静,又这样燠热,这一缕香在鼻尖愈发突兀,连带着她的心跳都快起来。 “还在生气?”李玄胤温声问她。 舒梵没想到他会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口,僵了下:“……” 他笑了一声:“不说话,那就是还在生气。” 他语气里含着几分调侃,舒梵不争气地红了脸,好在很快就恢复过来,梗着脖子没承认。 他点到即止没再打趣她,只在离开后叫人只会她晚上去侍膳。 舒梵在心里吐槽,她一个女官还要干宫女的事儿,也不见得他多派一份俸禄给她。 心里这么想,该去的时候她丝毫也不敢含糊。 舒梵叩门而入时,案几上已经摆了几碟菜肴。 皇帝素来节俭,来南苑也不例外,桌上的几道菜肴都是长安城中常见的平常菜式,唯有一碗刀削面有点特别,面条薄如蝉翼,如雪如云,上面洒着嫩绿的葱花,还盖了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 “尝尝。”他含笑望她,关节轻叩桌面。 舒梵犹豫着不敢坐。 李玄胤何等人,一下子就猜出七八分,淡扫其余宫人,不动声色道:“都下去。” 一群人鱼贯而出,室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他对她淡笑:“现在可以坐了吗?” 他此刻的笑容多少带着几分揶揄,舒梵被他笑得半边身子都有些酥软。他都替她抻开椅子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在他身边坐下。 男人举箸给她夹菜,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陪朕吃个饭而已,用得着摆出一副哭丧的表情吗?” 舒梵正低头吃呢,差点噎住。 李玄胤噙着笑,大发慈悲地给她倒了一杯清水。 舒梵捧着接过来抿了口,对他说“谢谢”。 第34节 他坐得不若平时那样周正,修长的手臂松松搭在她身后的胡椅上,倒有些像是把她圈在怀抱里。 舒梵有些发慌,只得默默低头吃着。 “这是你们云州的刀削面,朕特地让刘全寻了个云州的厨子,味儿怎么样?” 舒梵道:“还好。” 李玄胤:“那就是不太好吃。” 他向来如此直接,倒让她不知道怎么说了。 许是她讷讷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模样逗乐了他,李玄胤笑起来,心情颇为不错:“团宝最近重了吗?” “重了些。” “愿意吃就好,小孩子不爱吃饭才愁人。” 没想到他也会跟她讨论这种事情。 有那么会儿,他似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只是一个丈夫、一个关心孩子的父亲。 但这种想法只是转瞬即逝,舒梵努力忽略他随和的笑容,在心里告诫自己,他首先是一个帝王,其次才是其他的身份。 有风拂过,微微扬起竹帘,原本只剩一线的缝隙突然裂开了一大条,光影错落中,他半张面孔陷入了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风华难掩。 他自然是极好看的,这种好看总是不经意就攫取别人的眼球,有时候俊美到甚至能让人忽略他先是一个帝王,忽略他的威严,而兀自沉浸在那份光风霁月的华贵气度中。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可他不经意间已经从一侧靠近她,灼热的呼吸徐徐拂过她耳际。 “晚上不走了好吗?”他含了下她的耳垂,舌尖轻卷。 舒梵半边耳垂尽数红透,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可手刚一抬起就被他捉了。 他揽着她的腰,将她整个儿抱起搁到了腿上。 “……要回去看团宝。”她意志薄弱,但还在努力挣扎。 “有宫人看他。”李玄胤手指轻挑,轻易就解开了她的系带。夏日衣裳本就轻薄,不过两层,很快就被剥开,如剥粽子一般。 她脸更红,这到底不是熟悉的地方,他要去解肚兜时她给按住了,怎么都不肯了。 “要回去看的。”她固执道。 李玄胤眯了眯眼,宽大的掌心抚过她的腰肢,舒梵战栗,只觉得肌肤被摩擦过的地方好似带起一阵热浪,灼人得很。 她心里实在惴惴不安,目光时不时朝虚掩着的殿门口打量,时刻防备着万一有人进来怎么样,人也更加紧绷。 “这么紧张?那换换,你在下面。”他拍拍她的屁股,笑声不明显,但仔细听,隐约含某种恶趣味。 舒梵不搭理他,攥着自己的衣服。 这样不情不愿他倒也没有继续的打算了,松开她,替她披上衣衫。 她忙掩好,甚至来不及整理好就奔了出去。 李玄胤望着她慌不择路的柔美背影,轻嗤一声。 第27章 养崽 “阿娘——”回到住处团宝就急不可待地扑进她怀里。 舒梵爱怜地把他抱起, 用脸颊蹭了蹭他粉嫩的小脸。 “醒来看不到你就开始闹了。”归雁无奈地笑了笑,拍了下团宝的屁股,“这屁股弹性真好。” 团宝生气地回头, 瞪了她一眼。 可是, 奶团子肉乎乎的脸毫无威慑力,室内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团宝扒拉着舒梵的手, 小手往东边的小厨房指。 舒梵问其他人:“他下午醒来没吃东西吗?” 阿弥很无语:“吃了,醒来吃了两块荷花酥呢,有手掌这么大。” 不忘张开掌心给她比划。 舒梵噗嗤一声笑了, 拍了拍团宝的屁股。 因为团宝闹着,晚膳她还是给喂了些,但也不敢让他吃多了, 免得撑着。 之前年节时有次吃团子,她一个不留神他就吃了整个, 结果消化不良开始拉肚子,拉了整整两天, 可把她给吓坏了。 “不能再吃了。”舒梵义正词严地把东西盖好, “你已经吃了很多了。” 团宝怏怏不乐地看着她,手里的筷子不满地在碗里戳着。 “撒泼也没用,不能再吃了。”舒梵非常有原则,一面命人将碗碟都收起来。 团宝忘性很大, 一开始还很不乐意,踢蹬着腿儿撒泼, 过一会儿看不到吃的就忘了, 跳下地趴到草丛里捉虫子玩去了。 傍晚时开始下雨了, 殿宇前的青砖地被雨水冲刷得非常洁净。阿弥和春蝉一左一右打着伞,嘴里劝着该回去了, 团宝当没听见继续蹲在草丛中捉蛐蛐。 “你这样是捉不到的,等雨停了就好捉了。”阿弥蹲到他旁边,认真地跟他说。 团宝这才搭理她,只是,望着她的目光将信将疑。 “相信我,我捉过的蛐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阿弥拍着胸脯道。 团宝这才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迈进了屋。 回去后他就困了,来不及捉蛐蛐就趴在舒梵腿上睡着了,睡觉时粉嘟嘟的小嘴微张着,吧唧一下就流下一团口水。 舒梵眼疾手快地用帕子拭去,又在他嘴边垫了一块小绸巾。 睡梦里团宝蹭了蹭,肥短的四肢扒拉着她的大腿,像某种喜欢抱着树干睡觉的小动物。 舒梵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指尖捏了捏他的鼻子。 怕吵醒他,她不敢乱动,打算等他睡着了再把他抱回床上,就这样一坐就坐了很久。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听到竹帘晃动的伶仃碰撞之声,抬头,昏寐的视野里衣袂拂动,如迎风招展的杏黄色旗帜。 这本就是鲜亮的颜色,昏暗中愈发醒目,舒梵一下子就清醒了:“陛下……” “免了。”皇帝略抬手,在她身边寻了个空位坐下。 寂静空旷的室内唯有他们二人,桌案上,鎏金簋式香炉内飘出袅袅香雾,在四周萦绕不散,空气里俱是诱人昏沉的檀香味。 月光从覆着软烟罗的窗牖外洒进,落在地上,是双交四椀菱花的图样,偶尔风拂动窗纱,那阴影便随之摇曳,忽明忽暗地晃动,水波一般。 他不说话,她心里就愈发慌乱。 这个点儿皇帝不该来这儿。 舒梵迟疑了许久才抬眸望向他,谁知皇帝也在看她,一双玄黑无底的眼,眼尾勾挑,眸底含细细的打量,仿佛要把她看穿。 舒梵呼吸快了几拍,正不知所措,他温和地失笑了一声:“你不用紧张,朕只是来看看团宝。” 被戳中心事,舒梵面颊飞红。 她强装镇定,当自己根本没有听懂,低头继续拍着团宝。 李玄胤盯着她倔强的小脸,在心底笑了笑。 月华如洗,檀香盘桓着缓缓消散,一切好似都放缓了,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慢。 舒梵的腿坐得有些僵直,但她也不敢开口让皇帝离开,只能咬牙忍着。 “你不舒服吗?”李玄胤看她。 “没有。” “那屁股上怎么跟长了虱子似的动来动去?”他口吻清淡,一本正经。 舒梵怔楞地看着他,圆圆的眼睛眨了眨。 他笑了,不再逗她,欠身将团宝从她手里接了过去。 舒梵还愣在那边,想活动一下又有些犹豫的样子,直到他没好气道:“准你起来。” 她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夏夜里有些凉了,她随手扯了件外套把自己裹上,两只手缩在外套里,只就着前面的系带,落旁人眼里就是窝窝囊囊的。 李玄胤多看她两眼,勾了下嘴角,到底是没说什么。 后来问起团宝做了什么,她说他下午除了睡觉用膳就是捉蛐蛐。 他又问他捉了几只。 舒梵:“一只都没捉到。” 李玄胤挑了下眉,哼笑。 舒梵本来不必不好意思的,可总觉得他这一声中多少含着几分轻蔑,把她这个当娘的一并给骂了进去。 潜台词是小孩抓不到一只就算了,你个大人也抓不到?干什么吃的? 她抓着被子酝酿了会儿,还是没有吭声。 到了后半夜皇帝也没从寝殿里出来,阿弥和春蝉守在殿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压着的旖旎和坏笑。 显然她们想岔了,李玄胤留在殿中只是帮着做了个捉蛐蛐的竹筒。 “这能抓到吗?”舒梵猫着腰挨在他旁边,不解道。 她离得近,一绺幽香无声无息地萦绕在他鼻息间。李玄胤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喉结微滚,声音却很平淡:“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朕又不是木匠,抓不到也正常。” 舒梵没想到有人能把失败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不由瞟了他一眼,在心里轻哼。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李玄胤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舒梵忙摆正神色,懵懂地回望他。 他无声地冷笑,收回了目光。 那一刻只是转瞬即逝,但她的心跳得还是快到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再不敢胡乱作表情了。 李玄胤对作木工这种东西自然没什么兴趣,随手拿竹筒做的小机关叫人摆到了中庭。谁知,只过了一刻钟就有小太监捧着竹筒喜出望外地奔回来,说抓到蛐蛐了。 不止舒梵惊讶,李玄胤都觉得不可思议,接过那竹筒摇了摇。 里面果然发出蛐蛐的叫声。 第35节 “好厉害。”舒梵情不自禁。 李玄胤心情不错,虽没说什么,眉宇较平时更为舒展。 他命人去取了器皿,将蛐蛐放到了里面。 “团宝明日起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捉了一下午都没捉到呢。”舒梵眉梢扬起,唇边不由浮出了一个小梨涡。 她本就生得貌美,冰肌玉骨,鼻骨薄翘,笑起来仿佛天地间都为之失色。 那种平日装出来的端庄持重,卸下心房时便不复存在了,俨然一个娇俏明丽的小姑娘。 李玄胤端看她半晌,不由靠近她。 那种幽暗的香气更加浓郁,好似要从他身体的毛孔中钻入,诱人堕落。 舒梵从沉浸的情绪中惊醒过来,惊觉皇帝离她太近了,刚要说点儿什么,手腕已叫他一把抓住,强劲的力道扣得她有些生疼。 她柳眉蹙起,示弱地看向他:“疼……” “忍着。”他低笑,往日高高在上的凛冽威仪已经不复存在,道貌岸然的假面也再难维持。 她的手腕柔滑无骨,他宽大的手掌轻易就攥紧了,继而是那一截细软的腰肢,在他掌心里轻轻地扭动了一下,他的眼神变了。 舒梵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不敢再乱动。 仔细看他,他波澜不惊的眼底似乎蕴藏着汹涌的风暴,因眸色暗沉,姿态平静,不那么明显罢了。 他手里的力道就这样一分分收紧,她不由往前,跌跪在席面上。 膝盖的地方被磨得微微发疼,因为前倾的姿势,她纤细的十指不由撑住席面,是纤柔美丽的,也是脆弱的,仿佛一折即断。 不断诱使人心底的恶念滋生。有那么会儿,他心里竟生出别样的破坏欲,把她弄哭,弄坏。 淡淡的檀香在四周蔓延,浸入空气里。不知不觉间,他已把她拽到面前,他高挺的鼻子就隔着毫厘将将要抵上她的,甫一低头便能看到她雪白而脆弱的脖颈,柔嫩娇艳的唇瓣,幽黑蜷曲的睫毛脆弱而轻微地颤动。 他不由屏息,抬手就捂住了她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他近乎凶狠地吻着她,将她的唇瓣含在唇间。她清瘦的身躯轻轻晃了一下,到底是顺从地屏住了呼吸。 感觉到她放弃了挣扎,他的动作渐渐趋于柔缓,握着她腰肢的手里卸了两分力道,唇齿辗转,改而缓慢品尝她的味道。 她被吻得几近窒息,柔嫩的膝盖被凉席摩擦得泛了红,只能抓着他劲瘦的小臂微微抬起,借着减轻几分下坠的力道。 “怎么不出声儿?”他含住她的耳垂,声音喑哑,指尖恶意地捻那颤巍巍的小珍珠。因这分外物刺激,尖儿微微撑起了襟前的绸面,如夏日里河面上刚刚冒头的荷花尖儿,惹人怜爱得很。 舒梵受不住这种刺激,指甲不慎刺入他皮肉中。 他看了她一眼。 “微臣有罪。”她忙松手,下一刻却被他捞进了怀里,牢牢禁锢着。 他在头顶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眸漆黑沉静,瞧不清情绪。 舒梵心里却是一紧,很害怕他这样深沉的注视。 乍一看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仿佛下一秒就要掀起滔天巨浪将她尽数吞灭。 她躺在他怀里,被他挑起下巴,被迫跟他对视,不免露出示弱的神情。 看外表,她是这样乖软可爱,一张尖尖的小脸只有他手掌大,可惜一身反骨,所有的柔顺乖觉都是表面上的。 李玄胤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眼神晦暗,看得舒梵浑身起鸡皮疙瘩。 长久不见他开口,她心里不免发怯:“陛下……” “叫朕的名字。” 舒梵没有开口,怎么都开不了口。 “不敢?” 她继续缄默。 他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讽她还是在自嘲,手里的力道终究是松了。 舒梵忙从榻上起身,胡乱找了个借口:“陛下饿吗?微臣去给您准备点心。” “朕不饿。大晚上的吃什么点心?” 舒梵抿了下唇:“那您喝茶吗?” “坐下!”他已看穿她的心思,见她仍这样极力找着借口要走,他眼底的神色愈加晦暗,如窗外夜色般化不开。 舒梵只好硬着头皮复又坐下。 她坐得迟疑,膝盖弯到一半便被人不耐烦地拉跌回他腿上,她僵了一下,脊背都挺直了。 皇帝的目光富含深意地落到她脸上,强烈的气息将她包裹,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 “这么紧绷?”他轻易就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看着她。 她乌黑的发丝已经散乱下来,如瀑般披在肩上,和雪白的肌肤想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掌心的热意在她腰际游移往下,手背上有微微凸起的青筋。 指腹上也有些粗糙,约莫是平日骑射时留下的茧子,以往并没有这样深刻地体会过。舒梵此刻的心情犹如荡秋千,极致的高抛后又是空荡荡的坠落,不由瑟缩轻颤。 皮肤上有微微的凉意,被夜风吹得更忍不住抱紧了肩膀,锁骨突出。 也不知道衣襟是何时散开的,露出圆润的香肩,月色下清凌凌,雪白无暇如上好的羊脂美玉。 她像是桃枝上熟透的那棵水蜜桃,关节每一寸的逼近都能带出晶莹的润滑,她忍不住勾住他脖颈,要去抓他的手。当然是徒劳,她只能搂着他脖颈,指尖在他背脊处留下痕迹。 微微的痛感,却让人愈加沉迷,她的柔嫩紧致、细腻和热烫,像一团火一样包裹着他。恁般自持,他额头也有青筋凸起。 月华如水一般流动,金砖地上,隐约又有阴影晃动,是风吹动竹帘,窗外的叶片在扑簌簌摇曳。 舒梵提不起一丝力气了,坐在那边没办法起来。 他替她捏了捏小腿:“就这点儿出息。” 她红着脸没吭一声,只觉得汗津津的黏腻又难受,又实在不愿意去再洗一遍,便坐在那边没有动弹。 “还不起来,要这样坐在朕身上坐到天亮吗?”他没好气,敛眸盯着她红艳艳的唇瓣。 刚才吻得太忘我,嘴唇都有些破皮了,娇艳得好似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遐思。 他没有多想,按着她的脖颈又深吻住她。 舒梵呼吸又是一乱,原本已经累到有些昏沉了,这会儿被这么一刺激,忽然又清醒了。他粗糙的掌心肆意揉捏着她的小手,她心脏跳得更快,整个人好似被闷在火炉中,热得喘不过气来。 偏偏连出声好似都成了奢侈。 这种压抑沉闷中的疯狂,渐渐将她带离原本的轨迹,她一颗心乱得不像话,感觉脸颊也很烫,根本不敢去看自己,只能像只鸵鸟一样埋在他坚实的臂膀中。 到后来,不知是生理反应还是心理反应,她声音里都带出了哭腔。 舌尖已经被吻到发麻,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他的眼神愈加幽暗沉静,就这么看着她慌不择路地从榻上起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去哪儿?”他淡声问,拽了她便将她拉了回来,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再次狠狠地吻住她。 舒梵迷迷糊糊的,被他抱起来放到了榻上。 她忍不住拍他,手被他捉了,像捉小鸡一样按在头顶。 她被迫贴上他的胸膛,忍不住战栗,皮肤相接的地方好似有电流蹿过。 “团宝还在呢……”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朕让人把他抱出去。”他是带着笑说出这句话的,戏弄居多,假意要唤人进来。 舒梵忙拉住他,脸上都是急色:“不用了,看不到他我不放心。” 他将她拎回来按在榻上,这一次动作放缓了许多,只单臂撑在她上方细细吻着她。她受不住翻了个身,趴在那边喘气,人往前面爬,一截腰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掐着:“躲哪儿去?” “你好过分……” 男人伏低了,滚烫的呼吸喷在她娇嫩的脖颈处,激起一阵战栗:“缠这么紧,是谁过分?” 她的背脊线纤薄而漂亮,形状优美,往下更是如山丘般圆润饱满,通体雪白。他被缠得实在无法,平日那样自持也有些呼吸微乱,忍不住给了她一巴掌。 力道不是很大,羞辱性很强。舒梵不肯再出声了,眼泪从眼角渗出来。 过一会儿他觉得不对劲,把她捞起来看,小姑娘委委屈屈地咬着唇。他笑了一声,将她锁到怀里:“打疼了?” 她不吭声,闷了会儿才道:“我不喜欢这样。” 他轻柔地吻去她的眼泪:“没别的意思,别想那么多。” 小姑娘自尊心忒强。 团宝夜间醒了两次,踢了好几次被子。 舒梵不敢睡实,好几次强撑着撑开眼皮替他掖好。后来李玄胤拍拍她,让她睡外面,自己睡在了团宝身边。 舒梵有点不放心:“陛下可以吗?” “照看个小孩而已。”他语气疏淡,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彼时于他而言,家国大事他都一一处理过来了,每天日理万机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一个小孩子。 后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团宝睡相极差,经常翻来滚去,一不留神脚就踩到他脸上了。 他期间醒了无数次,后来忍无可忍,翻身坐了起来。 回头望去,团宝丝毫没有打扰别人的感觉,仍旧睡得香甜,白嫩嫩的脸颊吹弹可破,让人想要戳两下。 李玄胤盯着他看了很久,到底是泄了气。 翌日起来,舒梵发现李玄胤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迟疑问他:“陛下昨晚没睡好吗?” “何以见得?”他坐在那边静静品茶,眉眼间被氤氲的水汽笼罩。 分明看不清,舒梵就是有这种感觉。 犹豫了一下她说:“我的床小,陛下还是回去歇息吧。” 天可怜见,她说这话时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却不知道戳到了他哪处肺管子。他侧目注视着她,神色平淡却叫人发寒。 她忙转圜:“团宝睡醒不好,晚上会影响陛下休息的。” “李玄胤。”他冷冷道。 舒梵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之前让她唤他名字的事儿。 第36节 她虽不是忸怩之人,直呼天子姓名,仍是心惊肉跳,好几次嘴唇翕张眼皮都在狂跳,后来,到底是艰难开口:“玄……玄胤。” 他冁然,心情不错:“日后记住了。” “没有旁人时,就这么喊。” 她岂敢应答,却也不敢不答,声音细若蚊讷:“……是。” 团宝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皇帝的眉宇已经皱得很紧:“他平时都睡这么晚?” “他还是孩子呀,长大些就好了。” 桌案上,舒梵慈爱地替团宝系上油布围兜,替他的小碗里慢慢添着菜。 团宝的嘴巴没停过,她一口都没吃,还乐颠颠的。 李玄胤忍了很久,替她碗里夹了一块鱼:“你吃自己的,让宫人喂他吧。快三岁的人了,还不会自己吃饭?” “每个孩子发育有迟缓,三岁不会吃饭的宝宝很多啊。”舒梵笑道。 李玄胤无话可说。 大概在当娘的心里,自家的孩子永远是最好的。 他吃了两口就没兴致了,舒梵也没有理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团宝身上,她喂一口,团宝吃一口,母子俩其乐融融,他好像一个局外人。 皇帝丢了筷子起身。 “陛下?”舒梵这才注意到他,疑惑抬头。 “朕回勤政殿。”皇帝冷淡离开。 舒梵抱着团宝送他到门口,让人将李玄胤做的竹筒机关拿来,手把手教团宝捉蛐蛐。 团宝当然不会,懵懵懂懂蹲在那边看她操作,一番操作后捉到了几只蛐蛐。 他抱着竹筒咯咯笑,兴奋地迈着小短腿在院子里冲来冲去。 “慢点儿——”舒梵唤他。 团宝根本不听她的,兀自跑个不停。 归雁这时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商量的口吻:“团宝,把蛐蛐装到罐子里吧,不然一会儿它被你摇死了,团宝就没蛐蛐玩了。” 团宝看了看她手里的器皿,犹豫着不肯给。 归雁又道:“一直装在竹筒里会闷死的。” 团宝这才恋恋不舍地举起竹筒递给她。 “乖,团宝真懂事。”归雁将装了蛐蛐的竹筒拿过,回头就装到了器皿中。 团宝中午吃了几口胡饼,肚皮撑得圆圆的才睡去,舒梵照例拿着扇子在一旁替他打凉风。 今日他睡得很沉,快到日昳时还未醒来。 舒梵正犹豫着要不要唤醒他,太后宫里就传来了懿旨,叫她离开行苑一趟,去替太后采办龙井。这样一来一回,起码要三日行程。 舒梵放心不下团宝,正不知所措,御前来了人,将团宝接了过去。 “陛下说了,您尽管放心去。”来传旨的小太监极尽谄媚道。 “多谢公公。”舒梵悄悄给递了一块银子。 小太监更是喜不自胜,忙口称不敢。 那几日,来勤政殿或议事或奏请的大臣都发现,皇帝寝殿里多了一个奶白色的团子,肤白脸圆,眼睛滴溜溜像黑葡萄似的,一刻不停在殿内跑来跑去。 随侍的宫人却像是没看见似的,任由他上蹿下跳,哪怕是爬到御阶上打扰皇帝办事,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舒舒……”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台阶下传来。 李玄胤搁了朱笔朝下方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圆滚滚的那一颗团子。 团宝趴在台阶上仰头望着他,肉乎乎的小脸让人很有掐一把的冲动。天热了,奶娘给他换了一件肚兜,为了防痱,屁股还是光着的。 “舒舒……”他又喊,噘着嘴巴委委屈屈的。 “你娘出去采办了,明日就能回来。”李玄胤道。 他不太会哄孩子,但语气还算和颜悦色。 因为之前有过一段相处的时间,团宝又不怕生,虽然委屈倒也没有哭。 “阿耶要忙,你去自己玩。”李玄胤说。 团宝听懂了,又爬了下去。 李玄胤将折子都批改完,低头去看时,他坐在那边玩一个布娃娃,圆溜溜的后脑勺看着格外惹人。 李玄胤心里柔软,下了台阶将他抱起来。 团宝的身子软乎乎的,让人不敢使劲,皮肤跟他娘一样白,还特别容易招蚊子。 第一天来的时候,一眨眼他身上就被叮了两个红包,李玄胤忙叫人点了驱蚊虫的熏香,又给他涂了清凉膏,团宝才红着眼睛止住了哭声。 脑海里不由想起舒梵临行前对他说的话:“团宝每天要吃五顿,晚上睡觉前也要稍微吃一点,不然半夜会饿醒的。吃完后,陛下可以揉一下他的小肚子,帮助消化,他每日还要喝水……” 大大小小的琐事事无巨细,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却说了一遍又一遍,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怀里的团子拱了拱屁股,拉回了他的思绪。 “饿了?”李玄胤抬手招来宫人,从瓷盘里取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 团宝一口就吞了下去。 桂花糕很大,将他的嘴巴撑得满满当当的,咀嚼都成了艰难的事。 李玄胤有些无语,将桂花糕从他嘴里抠了出来,让人切成小碎块再喂给他。 “这么大的糕点,是想噎死他吗?”他睨了眼一旁的宫人。 小宫女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还不滚下去!”刘全把人轰走,对皇帝笑道,“陛下息怒,这小宫女做事毛手毛脚的,以后这些事儿还是奴婢来做吧。” 李玄胤不置可否,盯着怀里不断抓着桂花糕吃的粉团子,欲言又止。 他眼睁睁看着他吃了一块又一块,小小的肚子好像一个无底洞,可以容纳万物。 “不能再吃了。”他皱着眉让人撤了糕点。 团宝顿时不干了,在他怀里哭闹着,手还掸他,把龙袍都给揉皱了。 李玄胤:“……” 但怎么也不好跟一个孩子计较。 刘全连忙把孩子抢了过来,低声安慰起来。 “奴婢带他去外面的花园玩一下吧,小孩子就是喜欢在外面逛,日日闷在寝殿中难免会脾气暴躁。”刘全小心端看他的神色。 李玄胤已经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淡漠,挥挥手让他把人抱走。 约莫是想娘亲了,团宝这次闹得比较厉害,远不似之前和他相处时那样乖,时不时地哭闹起来,他在殿中都能听见外面震天的哭喊。 这折子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李玄胤无奈,只好让人快马加鞭去找卫舒梵。 回头他又抱着团宝哄了会儿,几乎是使尽浑身解数,可一点用没有。 团宝闹起来简直就是混世魔王,又砸东西又哭闹,把个勤政殿变成了垃圾场,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几个大臣进来时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看到皇帝阴沉的脸色,忙垂下头不敢乱看。 这个团子来这儿两天了,几乎是无法无天,有时候连折子都敢撕,偏偏皇帝这样放纵,实在是匪夷所思——不少人都在猜测他的身份。 当然没人敢问,皇帝的脸色虽然看不出什么,总感觉他这两天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这两天议事汇报都是小心翼翼的。 团宝闹了会儿终于不闹了,趴在刘全怀里扁着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刘全抱着他不住地哄着。 几个大臣虽都垂着头,目光却下意识扫过满地的狼藉,不做评价。 李玄胤今天也没什么心情议事,把主要的问题探讨完就把人打发走了。 几个宫人奉命在地上打扫,五六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殿内整理如新了。 始作俑者闹累了,趴在刘全怀里睡着了。 李玄胤盯着他粉白的脸看了会儿,心里压抑着火气。可团宝压根无知无觉,兀自睡得香甜,他看了会儿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 “快想个办法,他这么闹朕每日都没办法处理政事了。”李玄胤按了按眉心,声音沉冷。 刘全额头都冒汗了,犹豫许久道:“孩子喜欢新奇的东西,不如奴婢让木匠给他做点儿玩具。” 说完又觉得不妥,等做完得猴年马月了。 “罢了。”左右也就这两天。 午后,李玄胤靠在藤椅中休憩了片刻,醒来时一瞬就对上了一双乌溜溜如黑曜石一样的大眼睛。 团宝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抱着只大圆碗,正咕噜咕噜饮着水。 李玄胤好奇之下,问他:“在吃什么?” 团宝不搭理他,腮帮子鼓鼓,忘我地喝着。 李玄胤失笑,也不在意,欠身朝他碗里看了眼。他哪里是在喝水,原来是在喝羊奶。 也不知道这小肚子怎么就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吃完后,团宝将空碗往他面前一摆。 他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想吃?” 团宝点头:“奶——” 李玄胤将他软软的身子抱起来,略抬下巴:“去给他续上。” 宫人得令忙双手接过碗,很快就端来了新的一碗。 他单臂抱着他喂了一些,团宝这次可再也吃不下了,摇了摇头。 第37节 李玄胤轻轻揉了揉他圆滚滚的肚子,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等你娘回来就会发现,团宝胖了好多。” 团宝对他的话不感兴趣,脑袋转来转去压根不搭理他。 李玄胤:“你就对吃感兴趣。” 晚上吃鱼,团宝果然食指大动,装着鱼的盘子甫一上桌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够。 “急什么?”李玄胤拍了他的手背。 团宝不开心地瞪了他一眼,倒是一点儿不怕他。 李玄胤体会到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之处,细心地给剔了鱼骨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 团宝脸上没有感激之色,只觉得理所当然,他喂得慢了他还要拍桌子,完全没有在舒梵面前的乖顺可爱。 李玄胤冷着脸喂完了一碗鱼,真觉得带孩子这种事比处理国家大事还难,谁爱干谁干。 一两天还能忍,卫舒梵再不回来他真的受不了了。 偏偏这崽子不能说不能骂,还不能丢。 舒梵是翌日清晨回来的,比预计的要早。 晨起时天光晦暗,云层中依稀透着曦光,似乎晌午有雨。 她站在御案下,低眉敛眉,神色谦恭,李玄胤却注意到她的衣襟上沾有水渍,还未来得及擦去。 想必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赶回来的。 他将笔搁置,道:“给太后的差事办妥了?” 舒梵忙答:“微臣已经去回禀太后了,除却路上折损的,得上好的龙井约六斤2两,已经呈给太后。” 皇帝本就是随口一问,并不细究:“你先去换件衣裳。” 见她犹豫又补充道,“团宝让刘全抱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她这才欠身离去。 果真下雨了,舒梵前脚一走,檐下便淅淅沥沥降下雨幕,庭前的几株茉莉花被敲打地七零八落。 水流漫过,刻有莲花图案的青砖地愈发光亮如新,似洗去心中尘埃。 皇帝负手在廊下站了许久,眉眼似乎也被雨意浸染,漆黑分明,更添几分肃杀之色。 他在想事情,刘全自然不敢打扰,垂着头只当自己是个隐形人似的缩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很慢。 李玄胤却幽幽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对弘策的关怀远在对朕之上?” 刘全额头顿时冷汗涔涔。 这话他怎么敢应? 否认就是欺君,可要是说实话——刘全心惊胆战地将皇帝冷淡的面容纳入眼里,深吸口气,清了清嗓子道:“若是舒儿姑娘不喜欢您,又怎么会喜欢孩子呢?自古以来,父母对于子女的喜爱,大多是源于对爱人的,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李玄胤微不可察地低笑了一声,推开窗户,垂着眼帘缓缓道:“出去吧。” 刘全一颗心才落回去,知道自己躲过一劫了。 舒梵抱着团宝在住处说了会儿话,虽然他说话还不利索,面对她时很能表达,两只小手紧紧扒拉着她,生怕她立刻就会消失。 “阿娘不走,阿娘不走。”她揉着她的脑袋轻声哄道,又问他这几天吃了什么。 团宝自己不会说,她一件件列举,说到他认得的他就兴奋地嗷嗷叫。 舒梵亲了亲他的脸颊:“团宝真乖。” 在南苑的这段日子,还有一件事让舒梵特别难忘,也让她深感懊悔,那是八月底快进入初秋的时候了。 团宝畏热又招蚊子,平时很喜欢吃冰果,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发现了她藏在殿中的冰鉴,天天蹲守在冰鉴旁边等着吃。 “你吃了不少了,不能再吃了,再吃会拉肚子的。” 他不听,又哭又闹嗷嗷叫唤着要吃。 舒梵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只能让他吃了。他吃了几口还不算,后来干脆自己抱了个罐头,往里塞满了葡萄,就这么边捧边吃着。 几个宫人追在他屁股后面,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个大跟头。 也难怪他们如此担心,他走路从来不看路,只专注盯着罐头里的葡萄。 舒梵喊了他几次他也不搭理,正乐颠颠跑得兴起,小胖手一个劲儿往瓦罐里掏葡萄吃。就这样,吃了大把的冰葡萄,后半夜就开始拉稀了。 舒梵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正常排泄,可过了半小时她闻着味儿不对,点灯一看,衣服上都沾上了。 他还哇哇大哭起来。 几个宫人一块儿帮忙,又是换衣服又是给他换尿布,终于给伺候好了。 但舒梵很快就发现,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拉,这情形一看就是吃坏了,她忙叫人去把随驾的江太医请了过来。 江太医先给探了脉搏,又要按他的肚子,可团宝怎么都不愿意,后来只能由舒梵抱着哄着才勉强给按了。 老太医经验高超,虽这样不配合也验了个大概,只是为了保守起见,又问了她很多话,包括今日团宝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舒梵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 “一串冰葡萄?呦,大人都受不住别说是小孩子了,以后可万万不能如此了。” 舒梵忙道:“这是自然,他再闹我们也不给他吃了。” 江太医又给开了药方,详细地跟她说了该如何用药,又叮嘱这几日饮食要清淡,千万不能再吃这么冰的东西了。 舒梵连声应答又道了谢,一直将他送到殿门外。 江太医刚要她留步,就见远处甬道上过来一銮驾,宫人侍卫恭维在两侧,步调齐整,片刻就到了近前,浓阴遮盖下,愈发显得四周寂静无声。 江太医大气不敢出,手忙脚乱地跪了下去,高呼万岁。 怎么都没想到,过来给个团子看病都能撞见皇帝。 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位陛下早年待宗亲大臣向来严苛,宗亲敢怒不敢言,都说他刻薄寡恩,绝情绝义,但他在民间的名声却相当不错,待手底下伺候的人也颇为宽厚。 这两年朝局渐稳,他御下的手段也不似继位之初那样严酷,和宗亲之间的矛盾也缓和了不少。 在江太医的印象里,他已经很少下令处死或贬谪宗亲了。 来南苑这些日子,江太医也没给皇帝看过病,乍然一见,心里自然紧张。只是,他没想到皇帝下了銮驾后在他面前驻足,问他:“孩子怎么样了?” 皇帝问话,哪怕真只是个寻常拉肚子,江太医也不敢这么敷衍,斟酌道:“回陛下的话,孩子吃多了冰果子,闹肚子呢。” “可无大碍?” “目前来看情况不是很严重,只要按时吃药、调理几日就能好转。”天子威严,岂是儿戏,何况这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少时便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是太-祖最倚重的孙儿。 只是,太-祖称帝后在和梁朝的拉锯中身死,先帝继位后他便失势,还被刘贵妃牵累被幽禁起来,这样大起大落,非一般人可以承受。 那时候,也没人认为他还能登上帝位,当真是世事无常。 李玄胤问清原委便进了屋,抬眼一瞧,舒梵侧坐在塌边看着团宝。室内只点着一盏灯,朦胧的橘光映照在她优美的侧脸上,半明半昧,清丽难言。 只眉宇间像是笼着青烟似的忧愁,叫人不忍打断。 团宝睡得香甜,白脸的小脸安静乖觉,全无白日大闹天宫的顽劣劲儿。 只是,他睡姿不好,半个身子横在床中间,毫无横竖章法。 他翻身时就露出了一条腿,舒梵欠身小心地替他掖好薄毯。 “你这样总不是办法,他过一会儿动一下,你就要起身给他盖一次吗?你自己不睡了?”李玄胤缓步走近。 舒梵诧异回头,就见他一言不发伫在她身后,英俊的面上微覆着一层寒霜。 可能是太晚了她又照顾了团宝半宿,脑袋这会儿有些混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李玄胤神色更冷,上前将她拽起,勒令她去休息。 舒梵这时回神了,眼底满满的都是抗拒,可甫一抬头对上他冷然的神情,忽然又像泄了气的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憋了半晌,垂头丧气地说:“我不该让团宝吃那么多冰葡萄的,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都随他,我应该看着他的……” 他原本眸光锋利,见她情绪低落至此,眼中蓄了泪,心里好似被什么叮咬了一下,到嘴边的话蓦然压了下去。 半晌,他握住了她的肩膀。 舒梵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却很有力量,骨节微微突出,就这么贴着她消瘦的肩膀,看似是握着,似乎也是给她支撑的力量。 她心里好似被注入了什么暖流,眼泪也憋了回去。 “小孩子哪个没有个小病小痛的?怪你自己作什么?朕小时候还从台阶上摔下来过,母后也没责怪乳母。意外而已,以后注意便罢,别太苛责自己。”他循循善诱。 舒梵久久无言,良久才抿唇一笑,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了,谢谢你。” “谢什么?”他失笑,松开了她。 团宝吃了药后就不怎么拉了,但也有肚子拉空、舒梵没给他吃东西的缘故,翌日她又观察了他大半日,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别担心了,朕已经让刘太医过来照看了。” 舒梵回头,皇帝负手站在她身后,神色淡然。 舒梵行了礼,正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皇帝已经走到她面前,轻易就握住了她一只手。他握得稳稳当当,掌心的温度似乎比盛夏的日光还要烫人。 舒梵的手微微颤抖,不知该抽回来还是任由他握着。 廊下不远处约莫还有宫人,俄而帘子叫人打起,旋即又放下,竹帘碰撞声本是非常悦耳的,如今传到她耳中却像是急鼓似的。 有人过来了,她到底是飞快将手抽了回来:“我去看看团宝。” 说完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李玄胤忍不住一笑,略提了下袍襟,跨过积水深深的台阶,进到屋内。 第28章 恋爱 团宝腹泻严重, 舒梵一直抱着哄到后半夜他才睡着,眼角还挂着委屈的泪珠。 “自己非要吃,吃多了, 还好意思哭?”李玄胤不可思议的语气。 第38节 “他还是小孩子啊。”舒梵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李玄胤哑然。 在她眼里, 团宝似乎做什么都是对的。 见他没什么大碍他便回去了,临走前叮嘱了她两句别吃太多冰果。 “我又不是团宝, 怎么会多吃?”她一副被踩到尾巴的表情,让李玄胤不禁失笑。 他点点头,似模似样地“嗯”了一声:“是的, 都当娘的人了,你绝对不会吃多,也绝对不会贪嘴。” 卫舒梵:“……” 她回头就把冰鉴藏了起来, 以防团宝再贪嘴。 到了九月,一行人已经回到宫内, 天气逐渐转凉,宫人新一批的衣服也都分发了下去。 为了节约库银, 舒梵将早春的吉服稍稍改换了制式、熨烫一二便充当了新衣, 省下来不少钱,但宫内有不少人对她不满,甚至传出了她中饱私囊、故意克扣的流言。 这日经过浣衣局便听到有人在闲言碎语: “这卫侍中也太抠门了,竟拿早春穿过的衣裳充当新衣!” “瞧瞧人家安华县主多大方, 前些日子来看太后还给我们发了不少银钱。” “安华县主如此大方吗?” “是啊,浣衣局的宫人都发了呢, 说是我们洗衣辛苦。” …… “胡说八道, 娘子你分明是为了减轻国库负担。且这早春的吉服和秋季的常服样式相差不大, 又只穿过一次,难道就这么不要了吗?”阿弥气呼呼的就要过去跟她们理论。 被舒梵给拦下了。 “娘子!” “嘴长在别人身上, 你过去跟人家吵有什么用?” 她表情平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瞧着并不是很在意。 寻常这个年纪的闺阁女子少有这样沉稳的,崔陵兴致颇浓地瞧了她几眼,难得含几分欣赏:“卫侍中才貌双全,持重有度,怪不得陛下如此看重。” “崔大人谬赞。”舒梵对此人始终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只礼节性地笑笑。 崔陵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两人在夹道上就分别了,一人去往紫宸殿,一人去往太后宫中。 永安宫内常年焚着安神香,一踏入这片殿宇,心也跟着往下坠了坠。缭绕的烟雾中,太后的面孔安详而沉静,舒梵只一眼便垂下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行礼,道了一声“太后万福”。 “不必多礼,赐座。”太后倒是挺和气。 安华县主坐在她右边,伏低了身子不住说着笑话逗她。太后只微微抿着一丝笑意,慵懒靠在榻上,倒是刘太妃笑得前仰后合。 “太后不觉得好笑吗,我都快笑死了。这个安华,鬼点子真是多。”刘太妃用帕子掩面,不至于太失态。 安华县主笑道:“太后什么场面没见过?我这点儿雕虫小技,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刘太妃道:“你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不像我这个老太婆,大字都不识得几个。” 她们你来我往说得非常热络,舒梵插不进话,杵在一旁安静等着。 安华县主好几次用眼角的余光瞟她,希望在她面上看到焦躁、不忿、迟疑的神色,但都失望了。卫舒梵神情自若,站姿都没有乱一下。 她泄了气,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县主。”临出门时,舒梵却从后面叫住了她,声音柔婉。 安华县主诧异至极地回头,先柔柔一笑,问她有什么事,眸光不动声色在对方身上打量。 有太后撑腰,她自然不惧,且她也没做什么,流言能查到她头上?卫舒梵自己不言行有过,苛待宫人,谁会议论她? 这么想,她神色愈发镇定,渐渐的甚至生出一丝戏谑,静静打量着面前人。 她倒是想看看她能跟她说出什么话来。 舒梵先与她寒暄了一番,继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听闻县主慷慨解囊,惠及浣衣局众人,微臣听后,很是感佩,想代表六局给您立个功德碑。” 她手往东边一指,那是通往六局官署的必经之路,“就立在那儿,让大家都能知道县主的善心。” 安华县主的脸色不太好了,差点就要绷不住。 那岂不是后宫所有人都得知道? 只浣衣局一家,支出不多,若是惠及后宫所有人,她恐怕非倾家荡产不可。可要是不一视同仁,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以往必然招致其他人对她的怨怼。 安华县主忙道:“不必了,施恩莫忘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且这立碑还得上报,多麻烦?” “县主放心,小事而已,微臣已经奏明陛下。” 一句话就把安华县主的话给堵死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卫舒梵已经上报了皇帝。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陛下几乎没过问就准了,没两日,她经过那处宫墙时就瞧见了硕大的一块功德碑,丑不说,她的名字还特别大,引得经过的六局宫人都争相围观,犹如菜市场看热闹。 她向来自诩高雅,顿时像是被人往脸上唾了几口似的恶心。 可这仅仅只是开始,很快,六局再也没有议论卫舒梵的宫人了,而是集中火力在议论她,说她伪善,只赏了浣衣局而不赏其他几局,又说分明他们其他几局更加辛苦,还说她根本就是作秀,演戏给人看的。 安华县主气得回头就砸了一面梳妆镜。 舒梵出了一口恶气,那个九月都神清气爽的。 安华县主识相,没再敢招惹她。 可她心里始终像是扎了一根刺似的,有时候半夜独睡时还恨得牙痒痒。她一开始很不理解这种超出常理的情绪,分明安华县主威胁不到她,也没真的伤害到她,可她就是耿耿于怀。 直到那日她去中庭给那几株杜鹃花浇水才明白。 廊下围了两个小丫鬟,干完活儿在叨嗑,人手一把葵花籽。一人道:“陛下是不是有意纳安华县主为妃?” “为什么这么说?” “安华县主进宫频繁,还经常出入紫宸殿,她父亲又因治水屡立奇功,陛下多番嘉奖,照这个趋势,可不就是要封妃吗?” “也是,陛下和太后的关系那么差,要是对她不感兴趣,干嘛让她进紫宸殿?让人把她轰走不就行了?旁的贵女哪有这种待遇?连靠近陛下都不敢呢。” 舒梵没收住力气,把手里的一截花枝折断了。 这日晚上她也没怎么睡好,抱着枕头揪来拧去,好似这个枕头已经变成了某个人,只觉得面目可憎。 可转念一想,他是皇帝,富有四海,谁能左右他? 她手里的力道松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好似徐徐凉风吹过心坎里。 不算很寒冷,却叫人清醒。 她坐起来抱着膝盖发了会儿呆,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理智和情感在激烈交战,偏偏像是走进了死胡同,万般纠结,兜兜转转,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她发泄似的狠狠将枕头掷了出去。 身后没有落地声,她还没来得及诧异,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已经响起:“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惹到我们卫侍中了?大半夜的发这么大的火?” 她好一会儿才回头,讷讷地望着他。 一双纤细的胳膊还圈着膝盖,坐姿虽然不算不雅观,也绝对和“大家闺秀”毫无关系。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无形无状的撒泼样儿,她还是有点脸烧。 尤其是对上他那双漾着笑意的眸子。 他将刚才手里接到的枕头闲闲搁到她身侧,在塌边寻了处地方坐了,目光温柔:“谁惹你生气了?嗯?” 若说方才的语气还是调侃,此刻分明带着诚挚的征询。 尤其是他望着她的目光,丝毫也不像一个冷酷决绝的帝王,满满的包容。 舒梵鼻尖一酸,声音不免糯糯的:“你。” 他眉梢轻佻,这声音何止糯,甚至有些嗲,无形间便有把人的骨头都给酥了那种劲儿。 男人默了会儿,喉结微滚,避开了她控诉中带着茫然的目光:“朕怎么惹到你了?” 许是他这会儿瞧着挺温和的,不似平日那样冷着脸、给人十足的压迫感;又许是他温柔里带着宠溺的语气,让她卸下了心房……总之,她那时竟就那样说了:“陛下要纳妃怎么不早点儿告诉微臣,微臣好准备起来啊。” “纳妃?”他强忍着笑意。 “是啊,因为您不和微臣说,微臣差点得罪了未来的准娘娘,可是吃了好大一挂落。”她不阴不阳道。 当然又在心里补充一句——未遂。 可欺负她未遂也是欺负她,省略一下也没差,大体意思相近。 她这眼药上得很是拙劣,李玄胤自然一眼看穿,可他并不打算追究,甚至颇为受用。他敛着眉眼轻轻按了下一边的太阳穴,轻笑道:“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你这场戏就唱了一半,未免太不努力了。” 舒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连日来的郁气都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甚至忘了他是皇帝。 他笑着微微后仰,单手就将她揽到了怀里,不容置疑。 他宽大的手掌抚开她额前的发丝,狂热地吻住她。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唇齿间好似都是他的热意,似乎还含着淡淡的酒香。 她呜咽了一下把脸转开,气愤地说:“你喝酒了!” 她讨厌酒味他不是不知道。 “抱歉。”他嘴里说着没什么诚意的话,只觉得口干得很,而她就是那生津止渴的果子。 舒梵被他幽黑的眸子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推拒了他一下:“别这样看着我。” 他攥了她的手,就这么按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敢推皇帝?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舒梵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实在没忍住:“你对旁人都那样宽容威严,怎么偏偏对我就……” “就怎么样?” “厚脸皮,跟无赖一样!”她都佩服自己,还真敢说。 可她说也说了,还能怎么样? 她扬了扬下巴还真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 李玄胤瞥她一眼,一言难尽:“换了旁人,十个脑袋也给朕摘了。光是你勾结漕帮,和叛党不清不楚这件事,就够诛你九族了。” “您是团宝的父亲,也是我的亲人啊。您确定要诛九族?”她眨了下眼睛,一脸的无辜。 第39节 李玄胤被气笑,又好气又好笑,偏偏无法反驳。 舒梵有点儿得意,细长的眉毛轻轻地挑飞起来。她平日都是谨慎的、淡淡的,如今是这样鲜活、骄傲,可又是柔软的、可爱的,叫人一步步沉沦,不能不喜欢她。 舒梵正不解他的沉默,甫一抬头又被他狠狠吻住了。 他跟发了疯似的,将她抵在床榻上,就这么在上方压着她索取,她乌黑的发丝凌乱地铺满床褥,衣襟都被撕开了,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朦胧而柔美,娇艳得叫人心旌动荡。 她被吻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双颊泛红,小拳头捶打在他肩上,也没能将他推开。 他心里好似埋着把火,越烧越旺,手往下便按住了她不安分的腿。 她哭起来其实很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爪牙这时候尽数收起,也露出了柔软可欺的一面。他不禁掐了一下她的腰,感觉怀里人抖了一下,咬着唇不肯出声。 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含羞带恨地剜了他一眼。 换来他低沉无所谓的笑声。 不好意思的反而成了她,舒梵愈加懊恼,在他俯身时轻轻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他吃痛下略皱了下眉,垂眸,捕捉到她心虚的眼神,嗤了一声:“属狗的吗?还咬人?” 他这样说她又不乐意了,巧言善辩道:“你先弄疼的我,这是应激反应。” 一开始她还有点心虚,话说完就一点儿也不心虚了,还跟他大眼瞪小眼。 他笑而不语,沿着她脖颈慢条斯理地往上吮吻,指尖捻到她最脆弱的地方,舒梵抖得不像话,实在受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混蛋!混蛋!” “你这样怎么能算一个明君?!” “朕这会儿不想当明君,只想当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缓缓游移,激起她一阵阵的战栗。 她被弄得不堪,勉力翻过身去想要逃离,偏偏腰肢被完全掌控。 他两根手指就掰过了她的脸,轻笑着啄了一下她的唇。 蜻蜓点水,不像是吻,这次是戏弄。 舒梵气得说不出话,但与此同时脸颊满是红晕,眼眸里惧是欲语还休化不开的春意。 四目相对,他眼底也满是笑意。 那一瞬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给看穿了,羞得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半晌,李玄胤侧坐在塌边敲了敲背面,示意她出来。 舒梵不肯,被他揭了被子。 她面颊连带着脖颈处都泛着一层淡淡的桃粉色,发丝汗津津的,有一些还弄到了她头发上,便有几绺乌发堪堪黏在雪白的脖颈处,凌乱不堪,可见方才是何等乱象。 他忽然想起后来她脖颈仰起时,呜咽着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破碎吟哦的情形,口有些干。 他避开她清澈带怨的目光,忽觉得自己挺禽兽挺过分的。 见他坐在那边闷了半晌也不说话,眸色深敛,不知道在想什么,舒梵有些吃不准:“我累了,要休息。” 这样理直气壮颐指气使,放眼举国上下,谁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李玄胤失笑,扬手就在她脑壳上敲了一记。 舒梵吃痛下捂着脑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打人?” 他散漫的目光时刻传递出“朕是皇帝,想打就打”的味儿,连解释都懒得跟她解释一句,气得她胸腔里闷了一团火。 “别噘嘴了,快去洗洗吧,满身的汗。” 她还坐在那边呢,他已笑开:“怎么,等着朕来抱你?” 没有没有,她可没有这种意思! 她一个激灵就从神游中清醒,心里疯狂呐喊,但到底晚了一步——他欠身便将她一团儿抱起,臂膀纹丝不动,轻松得像是抱什么布偶娃娃,脚下的步子也若闲庭信步。 舒梵被他抱到内室,吩咐下去不过片刻,宫人就将浴桶和热水备好了。 “都下去吧。”李玄胤道。 一帮宫人忙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热气氤氲,一切好似都在蒸腾,她的脸颊也红扑扑的。 舒梵垂着头不敢看他,只觉得他替她除去衣物时指尖的热度好似能烫伤她,她动了一下,水声便哗哗溅起,半透的屏风濡湿了一片,视野里清晰了那么一块区域。 虽外面房门紧闭,舒梵的脸还是涨得通红,本能地伏低了将自己浸入浴桶中,只露出一颗圆润的小脑袋。 李玄胤俯身时正好遮挡住了她的视线,手掬起她的一绺发丝,黏连的地方在水中浸了会儿也不得散开,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似的。 他单手支在浴桶边,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可这闲适的架势,让舒梵觉得他是在故意调侃她。 “要用皂角!”她羞愤地抢回了自己的头发。头发上一股栗子味儿,清水搓了好久都洗不掉。 李玄胤憋着笑,歉意地递过去一方四四方方的皂角块,示意她用这个。 舒梵抢了过来开始擦拭,可怎么都洗不干净,总感觉黏黏糊糊的,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衣冠楚楚地站在浴桶外,她心里不免生出怨怼。情.潮退去,之前的事儿又浮上心间。 “怎么,有话要跟我说?”皇帝看出她神色有异,抬了抬眉。 其实那一刻舒梵是有犹豫的,他是九五之尊,不容人质疑和违逆,虽这两年一改登基之初杀伐决断、严苛驭下的作风,但他始终是帝王,帝王的权威不容人挑衅。 但她还是说了,她不想一直带着疑问就这么下去:“陛下是否有意纳安华县主为妃?” 李玄胤神色微敛,眯了眯眼睛。 那一瞬的肃穆让舒梵心惊,几乎要打退堂鼓。 可她问也问了,绝没有讲话收回去的道理。 李玄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他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新奇,很多年没有人这样质问他了。她不但敢,还敢这样直视他,询问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明明很害怕,望着他的目光并没有退缩,比那些迂腐文臣还有胆量,不枉他如此提拔她来架空太后、制衡内阁。 他要前朝后宫都统一一张嘴巴,只是,挑中的这位颇有才干,但脾气也比他想象中要大。 李玄胤思及此处便笑了笑,道:“吃醋?” 他还是那副淡静表情,甚至看不出喜怒,这让舒梵颇为挫败。 可又有些不甘心,抬头直视他:“是你先招惹我的!” 这么孩子气的话,好似三人恋情中无理取闹的那一句“我先喜欢他的”一样。 可感情这种东西,从来不讲道理。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舒儿?”他任由她盯着,一双狭长美目,眼波流转间颇有狡黠之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那一刻的神色很是柔和,甚至不含什么陷阱。 可这话本身就带着陷阱,感情中,先直言喜欢的那一个总是输得彻底。 且如今横亘在那儿的还有一个安华县主。 “你先告诉我,会不会封安华县主为妃?”她执拗得寻一个答案。 李玄胤深看了她一眼,不禁失笑:“不会。” 轻描淡写两个字,却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她心里紧绷的那根神经似乎也松缓了,可不知道自己又哪根筋搭错了,她又追问:“皇后呢?” “朕说过,会封你为后,一朝怎可有两位皇后?” 舒梵觉得他的表情已经有些无语凝噎了,抿了抿唇,见好就收:“多谢陛下解惑。” 他捞起一旁的水瓢往她身上浇了些温水,把她浇得差点惊呼出声。 “质问君王,在寝殿里好好反省。”他丢了水瓢转身离开。 舒梵盯着他挺括利落的背影,气得不行。 一开始她不是很清楚他为什么对安华县主听之任之,后来便渐渐明白。 九月中旬,她有次去给太后殿内置换香炉,有一个香炉不慎洒出了些许香灰,她便弯下腰费力擦拭。 因太后不喜殿内人多,只让她一人做这事儿。 舒梵觉得太后大抵是在整她,可这种小事,怎可公然质问太后,且又不是什么费劲的事儿,也就听命了。 她在屏风后趴了会儿,忽听得外间有人踏进来,三两脚步声有些嘈杂,但很快就安静了,想是摒退了下人。太后慵懒地靠在贵妃塌上休憩,手虚虚按着额头:“皇帝怎么有闲心来哀家这儿?这一年到头也不见登门几次,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皇帝平静地在木椅中坐下,随手接过一宫人递来的茶盏,低头轻轻地吹着,氤氲的茶气化作水雾袅袅升起,将他的面容模糊得瞧不真切。 他似乎也笑了一声:“咱们难得聚上一次,母后何必这么阴阳怪气的,要是叫下人瞧见了多不好,还以为朕苛待您这位母亲呢?” 太后冷笑,快按捺不住了,目光炯炯盯着他:“你任用姜茂,如此破格拔擢,甚至压了姜谦、姜堰一头,引得下面人猜测纷纷,意欲为何?是要将他置于死地吗?” “我朝官员选拔向来是选贤举能,姜谦、姜堰虽是母后娘家人,朕也不能不酌情考量,以免朝中猜忌母后外戚干政,和诸位藩王狼狈为奸。儿臣的一切行事,皆为母后贤明考量,还请母后谅解。” 太后气得险些发作,心里更是门儿清。 姜茂升什么职不好,偏要往内阁升,内阁就那么大,皇帝越是重用他越给他加官进爵,其余人更是坐不住。 涉及切身利益,怎能不起内讧? 加之皇帝对安华县主的暧昧态度,朝中不少人都在猜测皇帝可能会封安华县主为妃,甚至为后。 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姜茂的上位是踩在姜家其余人的切身利益之上,其他人怎可坐以待毙?何况姜茂原本就是个不受重用的二流货色,如今靠着女儿献图得这样的荣宠,实在德不配位! 人心经不起考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怕看穿了皇帝的意图,这些人为了自己手里的权柄都会乖乖往里跳。 就算姜谦、姜堰这些人能忍,他们手底下的人也忍不了。 所谓祸起萧墙,不过如此。 皇帝这招不算多高明,但够毒,精准地拿捏到了人心,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他们自己乱成了一锅粥,此消彼长,他甚至都不用费力气再去打压姜家便可坐收渔利。 这也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好比任用卫氏女逐步渗透后宫,架空她,也利用她牵制前朝几个机构,将权柄分而细之,绝不让任何人独大。 几个文官酸腐看不惯也没法,根本左右不了皇帝。 皇帝心情好了就随他们去狗吠,心情不好了了就如前些年被处死的周启祥一般,仅仅因为在奏表中写错了一个字便被皇帝捏住把柄,借题发挥,一家人都被一同治罪。 这人是她的亲儿子,她却觉得他陌生得很。 分明一副凤眼修眉、端严沉肃的好相貌,谈笑间便能取人性命,尤其是侧眸看来紧紧盯着一人时,英气尽敛,霸道凛冽到叫人胆寒。 第40节 “我知道你做事向来不留余地,但你七弟可是你嫡亲的弟弟,你将他流放边关这么多年,让他在那种苦寒之地戍守,成日和匈奴、羌人打交道,你的心也太狠了。”太后说着心如刀绞,难得如此示弱,“你就不能放他回来吗?他都二十二了,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 皇帝已经没有兴趣听她叨唠,掸了下蔽膝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母后好好休息吧,万望保重凤体。” 太后冷笑连连,一直静默着,在他走出殿门时才幽幽如叹息般开口道:“老二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身体虽不好,可向来病情稳定,御医都说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怎么无缘无故就没了?” 她灼灼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如火炬一般,“你跟娘说句实话,是不是你动的手?” 舒梵手抖了一下,为自己听到这样惊天的秘密惊惧不已。 她当时脑袋一片混乱,没来得及细想,只记得皇帝离去时的话。 他说:“太后病了,还是在长乐宫好好休养吧。” 第29章 养崽 过几日便是中秋了, 舒梵一早就叫人安排下去。 因为之前的风波,虽她设计用安华县主的事儿压了下去,仍有人对她不满。 这日在永辉堂, 她便把六局的人都叫了过来, 当众宣布了一件事,说日后各局多出的衣物器皿都要统一上缴, 如之前用了一次就闲置的吉服等,多出的银钱统一调度。 这话一出,下面立刻议论纷纷, 窃窃声不断。 “安静。”舒梵冷冷喝止,“多出的银钱也会分发下去,我并不会藏私, 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如何分发?” 舒梵望去,开口的是针工局的一个女官。 她笑一笑道:“设立奖惩制度, 有功劳者赏,有过失者罚, 具体如何请看册表。” 她让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小册子分发下去, 几人一一传阅,发现上面条目非常清晰,如何奖励如何罚都非常清楚,且是能者多得, 便没有异议了。 话虽如此,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功, 除了日常调度还是节约了很大一笔钱, 她便将之清点, 收入库房,一改之前库银短缺的现象, 之后在宫中举办中秋庆典的银两也绰绰有余了。 舒梵很喜欢算账,每日闲着无事就要拨弄两下算盘。 这日,团宝坐在旁边看她飞快拨弄算盘珠子,托着下巴看得目不转睛。 舒梵笑着扒拉过他的小手要教他,结果他像弹琴似的胡乱拨弄一气,气得她横眉怒目:“不教你了!” “不教什么?”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的笑声,伴着竹帘起落相撞的伶仃之声传来。 舒梵回头,果见是李玄胤,碰了下眼睛,手里的算盘已经搁了:“陛下怎么有空过来?” 李玄胤身上还穿着朝服,腰束乌犀带,玄色冕服上细致绣着山、龙、华虫等章纹,衣摆处辅以藻纹、粉米等图样,比往日看着更加庄重。 他抬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算盘,随意拨弄了两下。 这算盘还是特质的,用的上好花梨木,雕着精致的海棠富贵花纹样,每一颗珠子晶莹剔透,用的也是玻璃种玉石。 舒梵有些不好意思地抢了回来,知他不喜奢靡,小声辩解:“别人送的。” “官儿大了,反而不老实了。说,是谁行的贿?”他在一旁坐下,略拂了下蔽膝,“朕要将他重重治罪。” 听他语气如此舒梵就知道他没有生气,扑上去窝在他怀里,双手揽着他的脖颈,整个人如水蛇一般,软得不像话,也娇得不像话。她还笑,没心没肺地笑,眉眼间都是春意。 偏偏不让人觉得不得体,这张脸,宜动宜静,宜喜宜嗔,实实在在长在了他心坎里。 李玄胤静静注视着她,情绪翻涌,大手已经握住她的腰肢,将她往上提了提。 舒梵趴倒在他身上。 他手掌缓缓游移,触感跟嫩豆腐似的,所过之处,她微微颤抖。 舒梵按住他危险的手,下巴朝一旁努一努。 团宝正新奇地望着他们,一副懵懂的样子。 “没事,他又不懂。” “他三岁了!”舒梵红着脸提醒他,按着他不让他寸进。 无法,皇帝只好唤人进来把团宝抱走。 团宝原本还不乐意,那小宫女不知道打哪儿掏出一块山楂糕塞他嘴里,他就不吭声了,便吃边趴在小宫女的肩上任由她抱着出去了。 “这么贪吃,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李玄胤没好气。 “团宝还小嘛,小孩子哪有不贪吃的。”舒梵在他怀里挪了挪,碰到勃发的地方就不动了。耳边听到他嗤笑了一声,挑起她下巴:“怎么不继续动了?” “现在可是大白天。”舒梵红着脸嘀咕。 李玄胤什么人,一听就懂了,骂了句什么就将她抱起。 舒梵双手勾住他脖子,被推到榻上时缠得更紧。 日光明晃晃地从帘子的缝隙中落进,被绣花窗纱一隔,投影到地上便是斑斑驳驳的,如流动的碎金一般。她呼吸紊乱,只觉得他落在肩上的吻如火燎原,缓缓移动便带起升高的温度。 秋日的衣衫不算轻薄,但也仅比夏日多套了件褙子罢了,衣料滑下时肌肤便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尖尖儿如花蕊般扑簌簌地颤动着,真如雪白茉莉中的红艳花蕊,娇俏惹人得很。 “冷。”舒梵红着脸别开脑袋。 下一刻又被他捞了回来,唇被吮吸着,力道过大,弄得她都有些痛了,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可这副乖软可怜、任人欺凌的模样,反倒更加惹人摧残,有些不好的念头猝然而生。 “别这样,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强忍着不太过火,免得下次不配合不让碰。这种事儿,一方不配合便少了许多乐趣。 可手里的力道还是忍不住一点点加重。 她皮肤嫩白,稍微重一点便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了红痕,痕迹斑斑,触目惊心。 “好过分。”舒梵脖颈上仰着,又被他翻了个面儿,如溺水的鱼儿般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又想要往前爬,艰难求生,可怎么都没办法摆脱。 腰上握着的那双手如烙铁般滚烫,她的脑袋埋入了被褥中,腹下被垫了个枕头,脊背的曲线便愈发弯折,整个人像是一张软弓一般,可以随意地翻折。她呜呜咽咽哭着,觉得酸得很。 日光逐渐西斜,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约莫是值班的人换了。 可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方才被凿得通体酥软,半梦半醒趴在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里他推了推她,用帕子替她擦拭,她颤了一下烦躁地将脑袋换了个方向枕着,随他去了。 这一觉睡得实在是时长,醒来时日头都坠到地平线上了。 舒梵忙不迭起来穿衣,手忙脚乱的,不慎撕破了纱衣一角,身后忽的传来一声沉闷的笑声。 她气不打一处来地回头,踹了他一下。 却叫他一双粗粝大手握住了脚,她挣了两下都没挣脱,雪白的脚丫在他掌心被衬得愈发小巧,还被揉捏着把玩。 她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说,松开! 这细声细气的娇羞样儿,不免叫人想起方才床.笫间的愉悦欢合,纵情声色。 李玄胤没有松手,反握得更紧了。 她的敏感,她的娇怯,她的欲拒还迎都恰到好处。 风从窗外吹进,扬起帘子一角,室内光影错落,让人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更添上几分暧昧朦胧。 舒梵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下一秒,他已经欺身而上,捂住了她的眼睛。 因为黑暗,她有些不安地仰起头,红唇翕张,雪白的粉面上多了几分不安,惹人怜爱。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绵长地宛如渡过漫长的历史长河,好似永远也无法抵达彼岸。 舒梵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仿佛被他掠夺走了,心脏怦怦乱跳,呜咽地想要发出声音,但是被堵得严实,眼角甚至渗出了泪水。 她轻微地挣扎起来,手不慎刮在他背脊上,留下两道细微的红痕。他停下来,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看得她浑身发冷,下一刻却是如疾风骤雨般更猛烈的侵略。 她忍不住扬起修长雪白的脖颈,如天鹅濒死前发出的哀鸣,一声一声,娇啼入耳。 李玄胤此生,开疆拓土所向披靡,不管是前朝还是安外,此刻却有异常艰难的感觉,没一次寸进都蹙着眉,需极力忍耐方不至于破功。她是盘丝洞,是诱人堕落的锁骨菩萨,逼仄湿滑如火焰一般将他的理智吊起来炙烤。 舒梵也不比他好多少,一直呜呜咽咽,平日都不会想到的样子这会儿全都不堪地展现在他面前,事后回想起来都怄死了。 但是,又好像不是那么讨厌。 晚膳舒梵吃了不少,不住往盘子里夹菜。 “这么饿?”李玄胤在一旁看她,“消耗太过?” 舒梵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差点呛到,她瞪了他会儿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什么。 这人有时候就是喜欢打趣她,真吵起来可是着了他的道。 舒梵不搭理她,继续吃她的饭。 团宝吃饭向来很乖,套上围兜就拿着自己的小勺子一口一口地挖起来,虽然吃得满桌都是,地上、围兜上也沾了不少,总体还算有进步。 “朕记得,上次来时他还要人喂的。”皇帝的语气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他没带过孩子,自然不知道小孩子的习性,只觉得这孩子一天一个样儿,新奇得很。 “小孩子学得很快的,这两天他已经学会自己用勺子了。”舒梵得意地说,语气里满满的骄傲。 李玄胤低笑:“有进步。” 舒梵看他一眼,总感觉他是在笑话自己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她家团宝就是很厉害学东西很快啊! 一顿饭吃饭,团宝就让阿弥抱着去院子里玩小木马了。 他骑在小木马上摇摇晃晃,嘴里还哼着小调,也不知道是哪儿学来的,曲不成调,不伦不类的。 “改天朕让几个木匠给他做些好玩的玩具吧。”李玄胤道,“等再过两年就能去国子监上学了。” “这么小就要去上学了吗?”舒梵有点舍不得。 “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惯着他了。” 舒梵也就不吭声了。 “中秋节想怎么过?”李玄胤将她揽到怀里,捏起她的下巴。 她圆润的杏眼定定地望着他,饱含情义,滴溜溜乱转,好似还有些狡黠,只压着笑不吭声。 每每她露出这种表情,李玄胤就知道她又有鬼点子了。 “憋着什么坏呢?快说。”他轻笑。 第41节 “没什么,就是在想庆典怎么办,邀请哪些人。陛下,往年中秋庆典都是怎么办的?” 皇帝说无非是在宫内摆上宴席,邀请宗亲以及亲眷赴宴。 舒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臣女斗胆,想将此次庆典摆在瑶台,一来那儿视野开阔,可以边用膳边看节目,二来秋高气爽,这样的时节闷在殿内未免可惜了。且中秋中秋,自是要赏月的。” “准。”皇帝淡笑。 这样的小事,他当然不会驳她的意。 卫舒梵做事稳妥,之后关于中秋的安排事宜他便不多过问,交由她全权处理。 中秋前两日,舒梵按例回了卫府一趟。 她如今是皇帝近臣,有封诰在身,又执掌六局,自是今非昔比,府上几个熟人见了她都不太自在。 尤其是柳氏,她和卫舒梵早有龃龉,之前又因为朱妈妈的事儿彻底开罪了她,虽事后让卫敬恒帮忙修复,到底是收效甚微。 卫舒梵性格刚烈,油盐不进,还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清高模样,把她派去的人阴阳怪气奚落一番给打发了回来,一来二去她心里也有了火气。 不过是个替皇帝打杂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妃娘娘了,拿着鸡毛当令箭。且历朝女官大多还要替皇帝暖床侍寝,说难听的就是当个又能干活又能睡的通房使,皇帝碰过的女人以后谁敢要? 就是年纪到了出了宫,也没人敢娶啊。 且她一无父兄撑腰,二无家族傍依,还带着个拖油瓶儿子,能寻到什么好婚事?女子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理,她的日后一眼就能望到头了。 不过就是当下风光点,还敢蹬鼻子上脸给她脸色看。 柳氏在心里轻哼一声,面上却柔婉地笑了笑,对卫敬恒道:“梵娘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可见宫里的风水的养人。只是,你这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啊?” 卫敬恒岂能听不出她的挑拨离间,只是他心里也对卫舒梵不满,懒得辩驳。 这个女儿得势后越发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年都不回来几次,完全不知道“孝道”两个字怎么写。 她就算再厉害又怎么样,不还是他的女儿?做人子女的就该本分孝顺,以父为天。 她呢?桀骜不驯忤逆不孝,和家里人稍微闹了点矛盾就负气出走,完全不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柳氏怎么说也是她长辈,只是被那个刁奴蒙骗做了错事,又没对她造成什么实际影响。 她就这么不管不顾,闹成这样,完全是把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脸往地上踩! 当然,最让他不爽的还是她对他的忽视。 她如今官居侍中,掌百司奏表,却一点儿便利都不许给他。岂是为人子女之道? 一开始知道他家中有女发迹时,几个同僚都不住吹捧恭喜,说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一开始也有些飘飘然。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别说飞黄腾达了,连半点儿优待特权都没有替他谋取。她眼里根本没他这个父亲! 养这个女儿有什么用?! 第30章 恋爱 舒梵懒得搭理他们的阴阳怪气, 瑨朝重孝道,未嫁女有封诰者暂记本族族谱上。 所以只要她还在卫氏一族的族谱上,逢年过节就得回来拜祭省亲, 免得叫人拿住把柄, 那些看她不爽的谏官正愁没由头参她呢。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再恶心他们她也是言笑晏晏道:“宫中事务繁忙,我虽思念父亲祖母,恨不能常伴左右、事事躬亲, 实在抽不开时间。若因父亲耽误了圣上交代的差事,岂不是让父亲背上一个不忠君的佞称?那就是女儿的不孝了。我是您的亲女儿,血脉相连, 我自然事事为您着想。” 说完不忘意有所指地瞟了柳氏一样。 柳氏:“……” 被恶心到的还有卫敬恒,偏偏他无法反驳, 张了张嘴还是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论打嘴炮,他是比不过这个女儿的。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口才这么好呢? 这么一思量, 忽然觉得她从前的乖顺乖觉都是不耐烦应付他来着。 后知后觉的, 卫敬恒的脸涨得如猪肝色般难看,偏偏不能发作,憋得快背过气去了。 他这人向来自信,觉得为人子女就该绝对服从他这个家主。 以前这个女儿虽然做了很多错事, 但对他还算谦恭顺从,他也一直以为她只是不那么聪明, 不懂得变通, 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原来她都是装的, 她根本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跟她那个桀骜不驯的娘一个样儿! 当年他不过是纳了两房侍妾,且是在她不在时纳的, 她就作天作地非要跑去云州。现在呢,人死在哪儿都不知道了!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的?他又没要休她,真是死脑筋! 打过招呼就算是尽到礼仪了,舒梵也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随后就去了祠堂拜祭祖先,然后就去了周府。 “这是宫里织染的绫罗绸布,共二十匹,我特地带来给您和青棠的,裁成衣服特别好看。”舒梵命人将几十匹布都端了上来。 “这不好吧,宫里的东西且说我能不能用,你这样拿来给我,不会叫人拿住把柄吗?”郑芷兰道。 “不会,这是从我自己的份例里匀出来的,我一个人本也用不了那么多,压着也是浪费。这又不是御用之物,寻常布匹罢了,有什么不能用的?” 郑芷兰这才打消疑虑,愉快地叫人收了下来,又让人去库房寻了些玩偶给她。 “团宝一定喜欢。”舒梵笑着收下。 周青棠跟刘善闹得不太愉快,但她性子要强,也不愿回娘家来现眼,舒梵没瞧见她,便叮嘱郑芷兰中秋那天一定要去瑶台赴宴。 作为高官亲眷,他们自然也能赴宴,只是位置不会太居中罢了。 舒梵将这次的中秋庆典定在瑶台,也有瑶台占地宽广,不至于像往年一样拥挤的缘故。 中秋是皇城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往年这日也是隆重举办的,今年由新晋的女侍中卫氏一力操持,宫内宫外不少双眼睛都看着。观望的有,乐见纰漏的也多得是。 舒梵自然深知这点,三天前就叫人准备起来。 到了节日这天,一早便让宫人在瑶台东西各门守着,按名册允准入内,又按宗亲大臣的权位高低安排位次,一应处理得井井有条。 前朝挑不出错漏,后宫自然也看在眼里。 永安宫。 “这个卫舒梵,倒是有些本事的。”刘太妃笑着剥一颗松子。 “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孟娉婷哼一声,不服气地看向太后,“太后你说!” 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笑而不语,又指了指安华县主,“安华,你说。” 安华县主笑一笑,点评道:“看着是小事,实则不然。宗亲大臣那么多,爵位高低这些还是明面上的,可位次高低怎可只凭这些明面上的东西?实职权势、陛下的倚重宠信、家族是鼎盛还是式微……林林总总,需得综合来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稍有不慎排错了便会得罪人,这不是简单的差事。做这件事的人,需要对朝中局势颇为了解,且深谙帝心,这个卫舒梵绝非等闲之辈。” 太后笑了,嘉许道:“你得多向安华学学,多思考,多动脑,不要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孟娉婷心里有些堵,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索性不吭声了。 待她们两人跪安离开,太后面上疏懒的神色才渐渐收起,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福姑姑小心地伏在她耳边:“县主说的不错,太后,这个卫舒梵绝非泛泛之辈,绵里藏针,心思缜密,我们派去六宫的人都被她无声无息地给处置了。若是任由她在后宫坐大,总揽大权,我们日后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况且这两年我们在前朝的势力也逐渐衰微……” “哀家知道。”太后阴晴不定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却比冷笑更加渗人。 福姑姑不由打心底里寒战了一下。 下一刻听得太后声音平缓道:“告诉安华,着手准备去吧。” “是。”福姑姑忙道。 这日太阳不到酉时三刻便已落山,宴会设在瑶台,距离紫宸殿很近,往东步行二里便到了,若是乘坐辇车还要更快些。 宫苑内丹桂飘香,视野颇为广阔,入门便是一大片的桂花林,更远处的柿子树上已经结满累累果实。 更有意趣是,每棵柿子树上都挂了祈福条和密封的灯谜条,还悬挂着特质的小灯笼,远远望去灯笼隐隐发光,和大大小小的柿子混杂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些是灯笼哪些是果实。 “太漂亮了!”一贵女忍不住发出惊叹。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挂这么多灯笼在树上,也不怕着火。”孟娉婷冷哼一声道。 旁边另一贵女指着树梢上的灯笼笑道:“还真不会呢,你们看,卫侍中装在灯笼里面的不是火,是夜明珠,只是在外面用灯笼罩着,瞧起来像灯笼罢了。” 几人凑近一看,果真如此。 孟娉婷顿时哑火了,联系她之前的话,更像是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她脸色更难看了。 舒梵自然不管这些命妇贵女私底下怎么议论,只要宴会办得体面,事无纰漏,统筹得宜就行。 和往常一样的寒暄慰问过后,很快就到了节目环节,事先安排好的歌舞表演一一上场。 舞女都经过精心彩排,歌喉如莺啭,舞姿如蝶翩跹,一举一动尽态极妍。 “美则美矣,只是这些我们都看过了,实在没什么新意。”开口的又是孟娉婷。 她没有封诰,但因父亲位列三公,坐在右上首的前排,和几个夫婿显赫的命妇坐在一起,身旁就是安华县主。 安华县主笑着:“中秋佳节意在团圆,重要的是君臣齐乐,要什么新意?不出错就是极好的了。” 看似是在为卫舒梵开脱,实则一句话就定性了这表演就是“没新意”。 场中不少命妇都听出来了,有看好戏的,也有同情的,但大多都是当个乐子,没有打算为卫舒梵出头的。 说到底,卫舒梵虽然颇得盛宠,却只是个五品小官之女,出身实在一般,就算日后被扶为后妃,封个贵人就顶天了,哪能和安华县主相比? 她不但是太后的侄女,父亲如今也深得陛下倚重,若是入宫最起码也是个妃位。且皇帝最近许她出入紫宸殿,似乎已经有将她纳入后宫的苗头了。 二人起步线就完全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没人会为了卫舒梵去得罪安华县主。 众人目光齐齐聚焦在卫舒梵身上,似乎想看她如何应对。 舒梵从席位上起身,双手交叠,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诸位稍安勿躁,这些只是小把戏,压轴的表演还在后头。” “你说的压轴表演不会是挂在那柿子树上的灯谜条吧?”孟娉婷不屑地撇撇嘴。 舒梵笑道:“孟娘子别急,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故弄玄虚。”孟娉婷小声嘀咕,又哼了一声。 舒梵也不在意她的挤兑,节目到后面时还亲自上场,表演了一场编钟舞。 “这舞失传已久,相传是战国时期荆楚一带的祭祀舞,想不到她会跳,我瞧着倒是跳得有模有样的,端庄优美,寓意也好。”安华县主身旁的一个命妇掩唇笑道,言语间倒是颇为欣赏。 安华县主笑得勉强,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孟娉婷却道:“能有什么寓意?跟跳大神似的。” “孟娘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啊。”那贵妇忙压低了声音道,“这编钟舞不仅仅是祭祀所用,更是当时的王公贵族用来祈求上苍降雨、免于灾祸的。陛下向来重视民生,你这样说,有亵渎神灵之嫌。也不怕陛下怪罪?” 孟娉婷这下不敢胡言乱语了,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第42节 她只是杠,并不是傻。 舒梵跳完向皇帝行礼复命,以示礼毕。 “卫侍中恭俭勤勉,爱国忧民,心系百姓,此乃社稷之福,也堪为尔等楷模。”皇帝威严平和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 底下众人立刻纷纷起身,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又在跪拜:“谨遵陛下教诲,我等必然铭记于心。” 宴会继续,也到了最后的表演环节。 “左右不过就是一些歌舞啊、杂技什么的,千篇一律,无聊得很。”孟娉婷又道。 “都没开始,你就知道了?”旁边一贵女却扇笑道。 孟娉婷不以为然,身边另一贵女却“咦”了一声,指着正前方道,“她这是在干嘛?为什么要搭那么高的台子啊?” 说是高台,其实也没有很高,只是用竹竿搭了个约莫一丈高的四角棚,棚顶铺着柳树枝,扎上了一些彩带和祈福条,很快就搭建完毕,花棚旁边还架了一口正烧着的大铁锅。 到这里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她在做什么了,只是仍非常好奇。 打铁花相传已久,是豫晋地带的民俗,后来才引入宫禁内,如今虽也在某些地方流传,但长安并不多见。前些年战乱频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何况是举办这样大型的盛典了。 今晚齐聚在这儿的命妇贵女,绝大多数并没有见过。 “看看她能鼓捣出什么花样。”嘴里这么说,孟娉婷已经伸长了脖子。 “注意你的仪态。”安华县主绢帕掩唇,轻嗽了一声。 孟娉婷“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坐端正了。 很快就正式开始了,只是,大家没想到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卫舒梵。她穿一身短打,戴着个斗笠,将手里盛满了铁汁的木棒奋力朝高空击打,顿时铁花喷溅到高空,如漫天星子迸溅开来,原本昏暗的夜空中顿时绚烂一片,光彩夺目到将整个瑶台上空都照亮了。 就在众人纷纷起身惊叹时,舒梵已经退下来,后面的师傅接连上去击打,一次又一次不绝。 这会儿已经没有人关注她了,所有人都在看漫天火树银花的奇景。 “你心思倒是挺巧的。”皇帝忍着气道。 舒梵还以为是在夸她,喜笑颜开:“陛下也觉得这个节目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只是——”皇帝面色一冷,“这也太危险了,要是失误烫到怎么办?下次不许这么鲁莽。” “我小时候跟着我师父在广州那边练过无数次,怎么会失误……” 被皇帝冷冰冰的眸子一盯,后面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是瞧表情,显然还是不服。 中秋佳宴算是圆满落幕,皇帝赏了她六十金,不少人都觉得赏得少了。倒不是钱少,而是皇帝赏赐金银是其次,价值才是最重要的,金银反而瞧着最不上心像是随手一赏。 平心而论,这宴会确实办得不错,哪怕是和卫舒梵不对付的孟娉婷也挑不出什么错漏。 中秋过后,天气逐渐转凉,御花园的枫叶红了一片,远远望去如火如荼,酸枣挂在沉甸甸的枝头,橙黄鲜亮,是晦暗天色里一抹亮丽的景色,瞧了让人心旷神怡。 这日一早,晋王便被皇帝召进宫,在御花园南苑陪着下了几盘棋。 李玄风将手里的棋子一丢,嘻嘻笑道:“皇兄棋艺高超,臣弟实在不是对手,还望皇兄绕过臣弟。” “这话不老实。”李玄胤捻着棋子转了转,手一指棋盘上的东南北角两处,“方才朕落子时,你明明可以在这两处围困,却视而不见,处处谦让。是觉得朕输不起?” 李玄风笑着,面上一概不知:“皇兄太瞧得起臣弟了,臣弟真没注意到。” 李玄胤丢了棋子起身,懒得再理会他。 自打他登基后,这个弟弟平日说话也是愈发油滑,尽学些溜须拍马的勾当,不见从前半点儿率真,只觉得无趣得很。 站在高阔的殿宇庑顶下深吸了一口冷气,他心里默然无语。 “宣卫舒梵。”半晌,皇帝道。 舒梵前脚刚处理完针工局库存积压的事,后脚夏毅就上门了,她连口茶都没喝就被拖了出去:“姑娘快别耽搁了,赶紧的,陛下召见。” “你总得先让我喝口茶啊!”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御花园,皇帝却微微抬手道:“坐,陪朕下盘棋。” 舒梵:“……” 她到底还是坐下,只是,众目睽睽的,屁股只敢沾着石凳子一点,垂眸不言语,倒很是乖觉。 皇帝似乎很喜欢她这副和私底下截然不同的模样,眼中多有戏谑之色。 舒梵的棋艺实在算不上高超,不过三两下就败下阵来。 “就你这水准,还敢说自己会下棋?”皇帝冷淡不屑的声音随着棋子被丢入棋盒的声音一道响起。 舒梵忙起身请罪:“微臣献丑了。” 皇帝道:“坐下,陪朕再下两局。” 舒梵:“……” 皇命难违,她只好硬着头皮又坐下,舍命陪君子。 可惜棋艺这种需要常年浸淫钻营的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她陪着下了几局,无一例外都是惨败,可以用片甲不留来形容,实在凄惨。 李玄胤朗声笑起来,颇为开怀。 舒梵觉得他的快乐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上,着实过分。 可她又不敢公然和他叫嚣,只能低眉顺目当没听见。 可皇帝好像玩上瘾了,一时三刻没有收手的意思。舒梵好几次偷偷看他,见他面色淡静,落子优雅,心里的疑窦便想要打消。 可刚刚按捺下去,又觉得自己猜想的没有错,他就是在逗弄她…… 心里憋了口气,就见夏毅躬身过来禀告:“陛下,东阁大学士姜茂和文渊阁大学士陈一亮在宣德殿外求见。” “让他们稍候,朕去御书房见他们。”皇帝站起来。 除了舒梵随侍,其余人都在原地恭送皇帝离开。 御书房。 “两位爱卿急着请见,可有什么要事?”皇帝在御案后虚抬了一把,示意跪伏的两人起身,又让赐座。 两人忙躬身称不敢。 这位新帝登基之初以雷霆血腥的手段镇压内外,很快就稳固了朝局,可见不是什么善茬。虽然这两年随着朝局稳固,手段趋于温和,对几个朝臣也算客气,两人可不敢拿着客气当福气。 “陛下,关于臣日前上奏的变法一事,不知陛下可否允准?我朝虽朝局稳固,但各地士绅豪强侵占良田、放贷者趁隙盘剥,积贫积弱日盛,国库愈渐空虚,变法刻不容缓。”姜茂言辞恳切,深深一揖。 “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总领变法的人选——”皇帝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似乎是在沉吟,深邃的目光徐徐落到他身上,“不如就由——” 姜茂连忙抢在他开口前高声道:“不如就由陈一亮陈大人总领此事。陈大人能力出众,德隆望尊,实在是总领变法的绝佳人选啊!” 原本站在下面静静垂听的陈一亮听了,登时不干了,心里顿时骂出了声。 好你个姜茂,你这是要害死我! 变法触动的是广大士绅豪强地主阶级的利益,那些人或在地方为官,或在京都任要职,或家族强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啊! 不说变法之艰难,就算成功,也是得罪了一大片人,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绝对不能揽下这阎王差事! 当下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又极力给姜茂戴高帽:“姜大人德才兼备,超群出众,又年高德勋,才是变法的不二人选啊!” 两人在御前竟争执起来,皇帝脸色难看,喝止道:“够了!法子是你们提出来的,让你们去办实事了又诸多推诿,贪生怕死,个个都是嘴皮子功夫厉害,只会纸上谈兵!” 两人都悻悻地垂下了头。 姜茂却忽的想起女儿安华跟他说过的事,又道:“陛下,臣倒是可以举荐一人。” “说。”皇帝冷冷道。 “都察院都事卫敬恒。此人虽有些夜郎自大,颇具才干,不失为变法的好人选啊。” 皇帝面上波澜不惊,瞧不出什么。 姜茂愈发不敢抬头,刚想斟酌着再次开口,就听见上方传来一道清冷女声:“家父有何才干?若是他真有才干,也不至于为官多年还只是个从五品都事?姜大人此言,是在暗指皇上不会选贤举能吗?” “还是不愿担此变法重任,所以随便拉了个庸碌之人出来垫背?也不怕耽误了社稷大事,实在是居心叵测。”舒梵又道。 姜茂被她怼得气煞:“胡言乱语!你一介女流懂什么国家大事?你……” “行了。”皇帝喝住他,“变法人选朕自有道理。” 又命他们跪安。 见皇帝动了怒,姜茂也不敢再多说,瞟了卫舒梵一眼才和陈一亮一道离去。 “别气了,朕早晚会收拾他,只是还不到时候。”皇帝将手边的一盏清茶递给她,示意她润润嗓子。 舒梵接过来却没喝,皇帝抬眸看来,清清淡淡的一眼,她才掀开茶盏抿了一口。 只是,心里余怒未消。 卫敬恒再混账也是她父亲,轮不到旁人陷害算计。 他有几斤几两她还不知道吗?接了这差事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 “说起来,你真的不希望自己父亲的官职能升上一升吗?朕不是说这件事,但朕可以给他派一些别的活儿。”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他有些能力但无大才,多谢陛下美意。” 李玄胤笑了,自此确认她和卫敬恒的关系确实不睦。 也不知道卫敬恒打哪儿知道了她在御前反驳他接差的事儿,特地找到她这儿质问她。 “变法,你要去?”舒梵如同看着一个傻子,“你要去的话,我回头就帮你向陛下请奏。” 卫敬恒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揽这种要命的差事,他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我好歹也是你父亲,你如今官居侍中,就不能替我谋个好点儿的差事?”他总算是说了出来,脸色还有些不自然的涨红。 说到底,这并不是什么光彩事。 尤其是卫舒梵下一刻挑了下眉,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一个父亲竟然跟女儿索要官职? 卫敬恒老脸更红,更有恼羞成怒的迹象。 舒梵已经懒得再搭理他:“陛下寻我有事,父亲回吧,耽误了差事,岂是你可以担当得起的?” 卫敬恒只能眼睁睁望着她离去,气得七窍生烟。 他气了整整一个月,到了十一月初都没消气,心里怄得很,偏偏拿这个死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跟旁人提起这个女儿时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 第43节 几个同僚还以为他是在故意明贬暗抬地炫耀呢,心里鄙视不已。 卫敬恒看他们的眼神,心里更怄了。 他此生的目标就是为了升入内阁,官居一品! 可他这些年毫无寸进,连他的学生裴鸿轩如今都是中书侍郎了,他这个老师,都在自己徒弟面前抬不起头来,过得实在窝囊! 这种怨气在官署中倒罢了,回家那是藏都藏不住。 卫府众人这些日子也都躲着他,免得一不小心被殃及池鱼。 过了几日他才冷静下来,决定还是要和卫舒梵修好关系,且得让她回心转意和裴鸿轩定亲。 他知道卫舒梵不缺金银器物,月底时叫人捎了些孩子喜欢的蜜饯果子给她。 舒梵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给他回了信,和他约在月底见面。 地点就是她在朱雀巷的那座宅邸中。 那日天气不错,秋高气爽,天空中难得没有几绺云彩,蓝澄澄的格外通透。他乘坐的马车在门外一停他便下了车,早有人侯着,恭迎他一路往里。 舒梵在前厅见他,只是,他没想到厅内还有一个年轻男人。 那人穿一件紫青色交领暗纹常服,腰盘绅带,身形高挺,正端着一盏茶坐在上首,低头吹着茶面,水汽将他的面孔笼罩在一片氤氲中。 卫敬恒的脚步登时刹住。 第31章 养崽 兴师问罪的话还未出口, 对方已抬起眼帘,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问的却是舒梵:“这就是你父亲——都察院都事卫敬恒?” 简单一句话却听得他心惊肉跳, 大脑顿时高速运转中。 这目空一切的气度和谈吐, 必是出身大族的王侯公子无疑。 且他点出自己官职时如此云淡风轻不以为意,全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必不是他可以得罪的人。 那一瞬他的脑中也只够转过这些,只是觉得这人的声音极为耳熟,像是在哪儿听过似的, 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注:女主爹官职不高,不需要每天去上朝,每次上朝都是站最后面, 也不敢抬头看皇帝所以不认识) “鄙人确是卫敬恒,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卫敬恒笑着作了揖, 颇为客气。 别看他面上镇定,其实心里颇为忐忑。 这人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自信潇洒的气度, 是他生平仅见, 哪怕是他见过的一些王公大臣之子,也没有这份气度。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别样的不安,却说不清这种不安来源于什么。 只觉得被他这双深邃淡漠的眸子一望双腿发软, 忍不住想要跪下去顶礼膜拜。 舒梵将他这一系列表情收入眼底,真的很想翻一个白眼。 见风使舵惯是卫敬恒的的习性。 李玄胤根本没有搭理卫敬恒的问话, 而是起身对卫舒梵告辞:“我还有事, 回见。” 他这趟过来本就是为了去宁远侯府上, 途径这儿便顺道来看她一下,实在没有心情和卫敬恒废话。 卫敬恒见他连招呼都不跟自己打, 直接无视自己,都楞了一下,望着他的背影怔愣了会儿才觉得一口郁气涌上心头——太目中无人了! 偏偏对方如此傲慢,神情却平和自然到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叫他兴不起丝毫不忿。 其实从他见到李玄胤直到李玄胤离开,卫敬恒都是处于一个蒙圈的状态的。 这会儿他才有点回过神来,问卫舒梵:“这是你好友?我怎么不认识?他是谁家儿郎?倒是仪表堂堂。” 就是没什么礼数,他在心里道。 舒梵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问他:“父亲找我有何要事?” 说起正事,卫敬恒也不再谈及李玄胤,而是在身旁寻了个位置坐下。 “你的亲事,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他这会儿倒没有和她吵架的意思,容色平和,颇有些语重心长循循善诱的味道。 可惜面对的是卫舒梵。 舒梵就知道他找自己没什么好事:“我说过,我不会嫁给裴鸿轩的。” 卫敬恒点点头,竟然也没有恼怒:“那你想嫁给谁?总不能不嫁了了吧?做女人哪有不嫁人的?父亲其实也是为了你好,再蹉跎下去,你的终身大事恐怕是没有着落了。” 还以为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能让她动容,谁知她淡淡一笑道:“那就不劳父亲操心了。” 气得卫敬恒差点跳起来,当下也忍不了了,冷笑道:“怎么,裴鸿轩你看不上,难不成你还想嫁入皇家不成?人贵自知,梵娘,你是什么出身你自己清楚吗?真是心比天高,跟你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娘一个样儿。” 他冷冷起身,拂袖而去,唯独留下脸色苍白的舒梵。 是的,有一点他说的不错,以她的身份就算入了宫也不过是个品阶不高的后妃罢了。 “你最近怎么闷闷不乐的,怎么,你那个爹又给你气受了?”皇帝这日在写字时忽而搁了笔,侧头问她,眸光很是温和。 舒梵微愕,不知道他怎么看出自己不开心的。 但转念一想,自己在她面前可不就跟小女孩一样,再自以为不错的伪装都是惘然,他都能一眼看穿。 舒梵心里五味杂陈,望着他眨了下眼睛,有那么会儿的放空,竟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 许是他过于宽厚温和的沉静眸光,给予了她某种安抚,她心里好似被什么搡了一下,有一些酸酸涩涩的滋味缓缓升起,可过一会儿又倔强地别开头,硬邦邦地说“没有”。 “那是朕眼瞎?”他笑。 舒梵心惊肉跳,但见他面上仍微微含着笑,又吃不准他的意思。 时间如此流逝,她到底是消受不住他这样灼灼的盯视,把头垂下:“他虽是我父亲,但也仅仅有生恩罢了,他对我如何,我既不会难受也不会欣喜。” 李玄胤竟有些哑然,她哀莫大于心死的面容映入眼底,竟有股难言的痛楚缓缓淌过他心间。 他不由握住了她的手,手里的力道一丝一缕收紧,偶尔将她拉到了怀里。 他低头望着怀里人,莹白小巧的面孔,可怜又可爱,睫毛如羽扇一般轻轻地扑动着,皮肤上透着馨柔美好的气息。 他似乎能透过那层坚硬的外壳窥探到柔软易碎的内在。 有那么一瞬,真想打死卫敬恒。 “舒儿,我们才是一家人。”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怀里的人似乎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脸贴在他的胸口,没有再说什么,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他衣襟上有种让人心神安宁的墨香,如龙卷风般要将她卷入。 她伏在他怀里渐渐地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舒梵发现自己躺在御床上,身上还盖着御用的寝被,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她连忙爬起来,动作不慎牵动了身后的人。 李玄胤笑得很是无奈,眉眼却很柔和:“你着急忙慌的要去哪儿?赶集吗?” 舒梵脸上火辣辣的,竟想不到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喝了酒。”皇帝给了她台阶。 舒梵眼珠子转了转,顺势而下:“陛下恕罪。” “要真计较,你早被拉出去凌迟不知道几次了。”他掀了寝被坐起来,高大健壮的身体顿时暴露在她视线中,竟也不避讳,当着她的面儿光着上身弯腰开始穿靴。 他的身材自然是极好,肩宽腰窄,纤长有型,连脊柱往下都是顺畅性感的弧线。 她讷了半晌移开目光,过一会儿又不自觉朝那边望去。 正对一双噙着笑意的眸子,他对她挑了下眉。 被抓包的舒梵面颊微红,徒劳找补:“我是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穿衣裳。” 李玄胤无声地哂了一声,没戳穿她。 她这次是真的落荒而逃了,随便寻了理由就捞了自己的衣服往外面赶。边穿边想,昨晚到底是谁给她脱的衣服啊?越想越不对劲,再不敢乱想了。有点羞恼又有点气愤,心情复杂。 李玄胤静看着她小碎步逃离,跟只奔跑的小麋鹿似的,动作很是敏捷。微风扬起裙裾,衣袂翩跹,但更吸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一截不堪一握的细腰。 他不觉摩挲了一下指尖,仿佛昨晚掐握着的时候,温度还残留着。 以及握着时,她嘴里不觉泄出的轻微哼唧声,面若桃粉。 李玄胤是十一月底通知她要去静源寺上香的。 舒梵却知道此行不止是上香那么简单。 那里住的可是…… 舒梵眼皮不自觉跳了跳,又想起那日不慎偷听到的话。皇帝此番公然要去看望养母贵太妃,恐怕不止是看望那么简单,这是公然地打太后的脸。 他和太后的关系日益恶化,似乎都不打算隐藏了。 身后传来清冷的墨香,一只修长的手随意撩起她颊畔的一绺发丝,缠在指尖微微把玩。 舒梵心头狂跳,甫一转身就对上了李玄胤俊朗的面孔。 他已经换了出行的衣衫,就站在她身后望着她,一只手稳稳搭在她肩头,似是握着,也像是扶着她。 她慌乱地收回目光,垂下头道:“臣女没有想什么,只是在想路上应该准备什么。” “都有下面人帮忙准备,你担心什么?”皇帝淡笑着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随意擦了擦手,又换了一方新拧的递给她,示意她擦一擦。 这么多人看着,虽一个个目不斜视没露出什么别样的表情,舒梵脸上还是有些滚烫。 她闷闷地接过来,低声道:“多谢陛下。” 指尖接触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是如火般的热度,她面上更热,更不敢抬头了。 总有种这么多人都知道他俩关系的感觉,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不应该乱想,他们不过都是奉旨办事,不会多想,但心里就是控制不住觉得尴尬。 她真想扯块布把自己遮起来。 好在很快就出发了。 御驾空间极大,明黄色的车厢内悬着精致的流苏坠子,随马车轻晃而微微摇曳。 她盯着这一绺流苏,视线里好似也在摇晃,一颗心有些不安。 安静更加加剧了这种不安感。 第44节 “不问问朕要带你去见谁?”李玄胤在寂静中开口。 舒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难道不是去见贵太妃吗?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考量,微臣不敢揣测。” 李玄胤笑了,语气很温和:“舒儿,你见到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舒梵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久后,车便在静源寺门前停下,主持和一众方丈亲迎。 舒梵随李玄胤一道在主持的指引下穿过重重塔院,拾级而上,步行沿着山路往上,一直抵达一处院门紧闭的灰色院墙前。 门前落了不少枯叶,上方悬挂的朱红色匾额也掉了漆,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个禅院。 还未上前叩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一个穿鸦青色菖蒲纹寿字夹袍的妇人站在门口,对他们行了一礼:“陛下,贵太妃已经恭候多时了。” 舒梵没想到传闻中曾艳冠后宫的刘贵妃竟住在这么不起眼的破落禅院中。 李玄胤没解释什么,朝她递来手。 舒梵迟疑了一下才将小手递入他宽厚的掌心,被他轻轻握着拉着往里走。那一刻,竟有些要见长辈的羞怯。 贵太妃刘氏虽然年华已逝,面容端庄而慈祥,手里转着一串佛珠,笑起来很给人好感。但是,出乎舒梵意料的是她身边那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 “师父——”舒梵挣脱李玄胤的手扑上去,径直扑到他怀里。 费远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舒儿,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在师父面前,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啊。”舒梵沉浸在和师父重逢的喜悦中,一张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费远苦笑不到,连连摇头。 “费先生,士别多年别来无恙。”李玄胤一直等着她说完,可她一副停不下来的样儿,他只好开口打断她。 在舒梵惊诧的目光下,费远拱手和他见礼:“陛下,别来无恙。” 两人似乎颇为熟识,笑着说了会儿话,竟是平辈论交之感。 舒梵讷讷看着他们二人走远,杵在中庭理不清思绪。 “有什么疑问,回头你问玄胤就是。”贵太妃笑着劝慰道。 舒梵连忙躬身称谢。 “不必多礼,吃斋念佛的人,哪里还计较这些虚礼。” 快日落前,李玄胤和费远才回到禅院,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费远交代了她两句便离开了。 他这次来长安,似乎主要是为了见李玄胤而不是见她。 舒梵感到失落的同时,也很是不解:“你和我师父认识吗?” 她清澈而纯真的杏眼一瞬不瞬望着他,乍一看很可爱,再一看让人心里郁结。 李玄胤真说不清自己是生气多一点,还是别扭更多一点。 可他还是问了一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卫舒梵。” 舒梵眼睛睁得更大,全然一副无辜无害的样子。 他脸上转瞬即逝的无奈,后来才像是认了命:“我们以前见过的。那时候,我被幽禁在掖台清修,你和费先生路过,为了采药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费先生觉得我是好苗子,便教我武功,他也救过我的性命。” 何止如此,那段时间算是他最迷茫最颓废的时候,费远悉心开导他,和他讲述了很多人生的哲学,而她是他唯一的朋友。 那确实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光,有些事情她都不太记得了。 不过,有些事儿倒是记得很清晰。 她那会儿年少轻狂,特别喜欢捉弄人,见他整天冷冰冰跟个冰雕似的就忍不住想逗逗他,手段还挺龌龊。 有一次她还特地带了一副竹简做成的春宫图,装在盒子里送给他,谎称是书法。 他打开后,脸都黑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陈年旧事一股脑儿涌上心间,她脸上麻麻的,有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尴尬和羞耻感。她那会儿,是真的虎啊。 李玄胤本来也有些尴尬,见她面颊涨红、比他还窘迫的样子,忽然就释然了。 “还以为我演技很好呢,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和漕帮的关系,也知道我和江照的关系,怪不得之前那么能容忍,害我还担惊受怕好久。” 他笑了笑,神色毫不动摇:“也不全是如此。你和费先生自然是我的朋友,但漕帮其他人,反对朝廷的人,我一样要杀。” 舒梵默然,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淡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他略过了这个破坏气氛的话题,转而牵住了她的手,“还没用晚膳吧?这边的素斋还不错,我让人给你准备了。” 说罢便牵着她往禅房走,动作很自然,好像还是在小时候。 舒梵不由回头看他一眼。 她很难说清两人之间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尴尬感,只能任由他牵着。 微风扬起她颊边的发丝,拂过柔嫩的脸颊有些发痒。 日落前林中下了一场雨,天空成了半透不透的灰色,遥远的地方水汽弥漫,仿佛升起了一片巨大的幕布。 禅房前的泥土地被雨浇打得坑坑洼洼的,不少地方都积了脚踝高的水坑。 舒梵站在廊庑下看了会儿,想伸手去接雨,结果手心就被冰冷的雨滴狠狠砸了几下。 她忙缩回来。 身后传来李玄胤幸灾乐祸的笑声。 她回头,他眉眼虽是淡淡的,负手悠然站在那边,可唇角微扬的弧度分明昭示着是在看她的笑话。 舒梵努了努嘴,心道有什么好笑的。 “下这么大的雨,陛下怎么不进屋?” “你呢,怎么不进来?” 舒梵不是个喜欢闷在屋子里的人,他这样说等于没事找事。 她刚要回嘴,就见他笑了下,从刘全手里接过一只削好的苹果递过来。 舒梵迟疑着接过来,咬了一口,嘎嘣脆。 “好吃吗?”李玄胤淡笑。 舒梵点头:“甜。” “我下了毒。”他轻描淡写地说。 舒梵咬苹果的动作登时停住,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腮帮子鼓鼓的,一口苹果还没咽下去。 李玄胤从她手里拿回了缺了一口的苹果,漾着笑意,咬了口。 舒梵始知他在逗自己:“……很好玩?” 她垂下羽睫,瞪了他一眼回了房。 晚膳用的素斋,李玄胤摒退闲杂人等,脱下大氅搭在一旁,问她:“没胃口?” “还好。” 他亲替她舀一碗白粥,搁她手边。 这粥熬得浓浓的,如羊奶一般,不知用的是什么米,扑面而来的米香味。 舒梵犹豫着舀起来喝了口,眼睛微亮,又低头喝了两三口。 她吃东西时喜欢先浅尝一口,尝尝味道如何,若是喜欢才会笑着继续吃第二口、第三口。 李玄胤望着她灵巧的模样,还有唇角上扬时那种淡淡的喜悦,笑意在眼底蔓延。 “喜欢就多吃一点,这个素馒头也不错。” 舒梵一口一口吃下去,吃了很多,吃完后下意识揉了揉肚子。 “吃饱了?” “嗯。”她点一下头,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总感觉像是某种确认的仪式。 吃饱了可以宰了? 她的眼神颇为警惕起来。 李玄胤读懂了她的眼神,但笑不语,低头吃自己碗里的东西。 见他没有找自己麻烦,舒梵才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不解,他不像是这么无聊的人。 这个答案在半个时辰后就得到了解答。 他这个人耐心好到什么程度呢?问完她之后,自己又慢条斯理吃完后,叫人将东西全都撤走,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舒梵正站在窗前思考,身后贴上一具热烫的身躯。 他就这么,半搂着将她圈在了臂弯里。 “干嘛?”她干巴巴地开口。 窗外风雨交加,能见度很低,云层像雾霭一样漫漫地压在连绵起伏的山岗间。 已经入夜,却丝毫瞧不见月色,空气里满是潮湿阴晦的气息。 有雨丝往屋内飘,总有飘打在她脸上的。 舒梵觉得冷,打了个哆嗦。 李玄胤单手拨下窗托子,闲闲地一拨,窗便关上了。 他附耳在她耳畔喃喃:“这样热了吗?” 舒梵的耳朵不争气地红了,总感觉他意有所指。 她瞧不见他的脸,自然也不好意思回头,这一切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连动作都不可控了,空气里像是被掺了胶似的。 她咬了下唇,觉得自己有些昏沉。 因为背脊太过绷直,她整个人当时是有些弯腰驼背的,可他掌心游移着往上,在她腰背处轻轻推了一下,她就下意识站直了。 可能是太冷了,她反而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逼人的热意。 窗外雨声滴答作响,原是房檐瓦片上不堪重负滚落下来的雨珠。 第45节 她就这么僵站着,都不知道站了多久。耳边听到闷笑了一声,微微用力就将她掰了过来。 舒梵望着他,眼睫颤了颤,在他虚张双臂时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颈,轻易就被他抱上了桌子。舒梵已经不敢看他的表情,木木地坐在那边,他单手支在桌边,就这么望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笑了,冷峻的眼底带着疏懒的笑意。 以前总觉得他眼神犀利,威严又冷漠,这会儿却觉得,他看人的眼神实在是不清白得很。尤其此刻这副松弛宛然的模样,矜贵清隽,说不出的游刃有余和可恶。 她勾得手都有些酸了,抽回来不是,继续挂着也觉得尴尬,不由觉得这人可恶得很。 “弄不弄?”她忍了好久,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红晕登时涨到耳后根。 “弄什么?”他低笑。 明知故问! 舒梵气得牙痒痒,他终于不再逗她,低头就封住了她的嘴巴。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舒梵微微睁大了眼睛,直到唇上辗转微痛的感觉传来。 她皱着眉,瞧见他眼底一闪即逝的冷笑才回过神来。 “专心。”他松开她,继而用更深的力道再次深深地吻住她,舌尖直抵入深处,她窄小的口腔瞬间便被填满,连呼吸都困难了。 舒梵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奈何力量悬殊,被按在桌板上狠狠蹂着。 外面雨势转大,很快就电闪雷鸣,舒梵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就像是在案板上翻滚的一条鱼,被翻来覆去,一点点剖开,他冷锐的充满占欲的眼神更叫她战栗。 外衫被拽了下来,她伸手去跟他抢,结果连中单也被剥了,她还有些蒙蒙的,脸颊已经被他又捞起来,捻着唇又吻上。 鼻息间都是他身上强烈的气息,这个濡湿的吻一直持续到很久,她都快失去呼吸了。 视野里一片昏暗,原来是天暗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 窗外仍下着雨,院子里的花草零落成泥,泥泞一片。这样不堪,偏偏花瓣还被人剥开,露珠好似是一霎风雨后飘零的水雾,随着巍巍的颤动颇为可怜地擎在空气里。 每一次雷鸣,她的心都跟着狠狠震了震,就缠得更紧些。很快,连双臂都快失去力道了,无力地垂在桌边。 她向来是不肯服输的,这次却呜呜咽咽泣不成声,除了会喊轻一点就是不要。 “舒儿还会不会说点儿别的?”他抽出手将脱力的她抱起来,她抖得更厉害了,白皙的肌肤在昏暗中反而更亮,好似一种反光。 他是笑着的,可那种压迫感还是绞得她呼吸滞塞,人好似腾飞在云层间,飘飘然忘乎所以。 她挣扎着要下地,脚尖刚沾地便又被捞住。 她不觉往前倾倒,身子都有些软了,双手抓着木沿时纤细的手指不由绷出发白的颜色。像白玉,也像羊脂,惹人摧残又叫人怜惜不已。 他第一次知道她可以如此柔软,往前伏倒时背脊与桌板紧密贴合,一张雪白的小脸歪在一边,汗津津的,眼角还挂着可怜巴巴的泪珠。恁是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也狠不下心来。 他却愈发不能辙止,好似被下了蛊。 舒梵骨头酥酥的,好似有什么渗入了她的骨髓中,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她此时还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要命的事情?如此令人着迷又如此叫人羞赧,好似处于冰火两重天。 “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后来她实在是受不住了,小拳头小腿齐上阵。 他把她按住,又抱到怀里哄了会儿,可她还是抽抽噎噎个没完,面上如桃粉一般娇艳,眸子如泣如诉,那一副委屈又控诉的表情把他都看怔了。 他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才稳住:“你别这样。” 又叹了口气,“你这样,我真的会忍不住兽性大发的。” 他嘴里这么说手里可一点儿没客气,一边按着她一边单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又吻又吮,她的嘴巴都有些肿了。 外面电闪雷鸣,似乎雷公都看不过去。 如此——如此禽兽行径! 毕竟是陌生的地方,舒梵自问还是有点羞耻心的,明明被他揉得很舒服,还是左躲右闪,磕磕绊绊道:“我们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他把她逃开的小脸又掰回来。 一开始她嘤嘤啜泣着不肯吭声,后来咬着唇小声说:“把人家的桌子都弄湿了。” 他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在她耳边道:“所以一开始我没有抱你去床上啊。桌子的话,一会儿擦擦便是了。” 舒梵憋了好久,咬着牙道:“你好有先见之明哦……” 呸! 她还要反抗,虽然也知道反抗也没什么用,他已经堵住了她的嘴巴。 他摁着她的腰,吻得实在太用力了,她后来只能拼命呼吸,小手紧紧缠着他想要夺回那口气,脸都憋红了。 “舒儿,你怎么这么可爱?”他这次是真的笑场了。 夜半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舒梵翻了个身,仔细听了会儿,在心底叹了口气。 “睡不着?”李玄胤拍拍她光裸挺翘的小屁股,抽了抽被她夹在腿间的被子,“你这样只盖半边会着凉的。” “要你管?!”她心里还有火呢,为他之前的趁人之危。 他也不生气,压着胸腔里沉闷的笑声,将自己的被子盖在了她身上。 结果被她一脚踢掉了,她还真一副要发泄跟他作对的样子。 身后没有动静了,安静到诡异。 舒梵原本还有些得意,渐渐的感觉到危险和不对劲了,尤其是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贴近,那温热的身体贴着她光滑的背脊时。 “睡不着是吗?”他叹息一般伏在她耳边,“那做点儿别的。” 她把被子一拉一扯,已经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里沉闷传来:“我要睡觉啦——” 耳边没动静了。 但其实她真的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过一会儿,耳边都是静悄悄的,他似乎是睡了。她犹豫一下,悄悄掀开棉被朝外面看了眼。 李玄胤只穿了条裤子,背对着她坐在床边,手里慢慢翻转着一把匕首。 他就这么大剌剌岔开腿坐着,匕首上的冷光映照在他脸上,分明是肃穆的,又别样的英俊潇洒,风流不羁。 有那么一瞬,她好似看到他笑了一下。 很笃定的那种笑容,可惜转瞬即逝,很快就瞧不见了。 舒梵:“你翻我包袱干嘛?” 他一点儿也没有被抓包的自觉,转身把匕首在手里转了个漂亮的旋儿:“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拿出来看看有什么问题?” “可你当你已经送给我了!”她气呼呼的。 当然,这么凶神恶煞更多的还是被踩到了痛脚,赧颜得很。 “贴身带着我送的东西,当初还说认不出我吹的曲子?小丫头,你是不是故意的?”他的脸带着热息凑到她面前,眸光里带着逼视。 舒梵不去看他,移开眸光:“我不同音律啊……曲子这种东西,我听来都差不多。” 这倒不是假话。 她虽然算不上一窍不通,但对这些古曲、琴曲,确实不太擅长。这种雅乐都是需要从小练习培养的,需要长年累月的浸淫,她儿时便跟着她娘、她师父东奔西走,哪有那个时间? 且她也不是很喜欢这些,会跳舞也是因为舞蹈和舞剑相似的缘故。 李玄胤将她重新揽到怀里,就这么半圈着她跟她交流一些往事,很多舒梵都不大记得请的事被他一点,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有吗,我们那时候还一起放过风筝?”她是真不记得有这件事了。 “有,你还喜欢自己做,当然,每一次成功过。” “怎么在你嘴里,小时候的我很像话本里那种好大喜功、人菜瘾大、干啥啥不成的丑角啊?”她不太开心地说。 他笑而不语。 她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又说她要睡觉了。 他不紧不慢地将被子从她脸上揭下来,嘴里说着抱歉,又并不客气地把她往怀里捞了捞,大手揉着她的细腰,掌心往下探,摩挲她的脚踝。 她痒得很,可眼皮沉,身上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 整个人都像虾子一样蜷曲起来了。 “舒儿,亲亲你好不好?”他这么说,并没有真的和她商量,带着热意的唇已经裹住了她的耳垂。 有些湿润的触感,有点儿腻人的讨厌,可似乎又并不是那么讨厌。 她原本昏昏沉沉的,如今一颗心又被强行抛了起来。 想睡又睡不着,想清醒似乎又清醒不了。 这一刻她真是烦死他了。 “李、玄、胤!”她咬着牙,呼哧呼哧喘着气,“你这个混蛋!” 翌日难得是大晴天,舒梵的心情却不太美妙。 用早膳时,贵太妃的目光在她和李玄胤之间逡巡,微不可查地敛眸笑了一下,却是什么都没说。 “儿臣打算接母后回宫。母后整日待在这荒山野岭,实在不像话。”皇帝道。 “这……”贵太妃神色为难,“陛下与太后本就关系不睦,若是再如此,恐嫌隙更甚,陛下三思啊。” “太后端修自持,自然能理解。”皇帝的语气理所当然。 室内的气氛更加凝滞,无人敢吭声。 这顿饭如芒刺背地吃完,舒梵寻了个由头就和皇帝走了。 贵太妃一直在门口恭送他们离开,这才敛了笑意,回到室内。 “陛下此举是什么意思?太后岂能容得下娘娘?”慧姑姑掺了贵太妃的手,忧心忡忡道。 贵太妃微笑不语,只摩挲了一下手中镂空雕刻的五蝶捧寿手炉:“皇帝与太后那个老妖妇的关系越来越差了,连面上的关系都不愿维持了。” “话虽如此,太后到底是皇帝的亲娘,亲生母子哪有隔夜仇?这会儿需要打压太后将娘娘接回去,来日若是他们母子修和,太后岂不是成了里外不是人了?照奴婢来看,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为好。” “天天在这儿念佛,那老妖妇就会放过我了?当年若非将计就计避到这寺中,那老妖妇和端淑贵妃又分身乏术要对付老三和老五,她岂会放过我?如今她独霸后宫再无敌手,若是我再龟缩不出,岂不是更加沦为鱼肉,死无葬身之地了?慧缇,机会是要去争取的,命运需得掌握在自己手里。” 慧姑姑不吭声了。 第46节 “既来之则安之。何况皇帝都发话了,哀家岂能抗旨?” 慧姑姑叹了口气:“太后可不是什么善茬,娘娘还是要万事小心。” 贵太妃头也不抬,只噙了一丝冷淡的蔑笑。 卫敬恒最近诸事不顺,为官之事就不必说了,干的活儿最多却落不了什么好,天天不是被这个差遣就是被那个拿捏,偏偏他官职微末,属于人人都能拿捏的类型。 之前一次和舒梵谈判再次谈崩,和这个女儿的关系算是撕破了。 想起那个忤逆的女儿他就胸口疼。 好尤其他最近被踢皮球似的塞了一桩头疼的差事——纠劾渭河治水之事。 这案子本是闲置的,后来皇帝任命姜茂为水利使总领负责此事。 姜茂是谁? 安华县主的父亲,太后的小舅子,如今的东阁大学士,还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让他去纠察他?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嘛。 没人愿意去,这差事踢来踢去又被安到了他头上,卫敬恒简直气到吐血。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死丫头不向着他的缘故,害他至此! 于是他连着修书几封送去了内宫,一开始只是言辞恳切,希望舒梵能够施以援手。后来见她理都不理自己,顿时气上心头,话里也没多客气了,最后一封信更是直言她“不孝、忤逆”。 舒梵对此早就无动于衷,这日午后,甚至坐在窗边慢悠悠品读着,边嗑瓜子边翻。 可能真是被她给气到了,卫敬恒这一封家书洋洋洒洒几大张,当真是把文笔发挥到了极致。 不愧是做纠察的谏官,这笔下还是有些墨水的。 “在看什么?”李玄胤笑着在她身后落座。 舒梵将手里的家书叠好,信手递给她,纤纤玉手,柔软而舒缓,花瓣一样朝他张开,端的是赏心悦目。 李玄胤最喜欢她眉宇间那种荣辱不惊的气度,仔细看,还有那么点儿焉儿坏。 他随手接过来翻了翻,越看唇角的弧度越是加深。 “他是你亲爹?” “陛下何出此言?”舒梵嗔怪道。 皇帝扬了扬手里的家书,调侃道:“‘悖逆不孝,枉顾纲常……’,如此疾言厉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做了什么呢。” 关于她和卫敬恒的龃龉,他虽知之甚少,但几次冲突都看在眼里。 在他看来,全是卫敬恒自己的不是。 这天底下倒也真有这种人,错全不在他自己,全在别人身上,也是稀奇得很。 由于太过奇葩,皇帝和舒梵一样并不生气,倒有些像在看猴耍。 “小殿下您不能进去……”宫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急匆匆奔到廊下,声音就止住了。 显然,不敢再往里了。 只一会儿,团宝就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舒梵和李玄胤面前。 他最近吃了不好,脸蛋红润,身上也多长了不少肉。 时近隆冬,他身上换了一件宝蓝色紫蒲纹对襟双色夹袄,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贵气。身上还斜背着一个红色的小布兜,周围围了一圈狐皮毛,挂着两个毛茸茸的小球,随着他奔跑的动作一甩一晃的,别提多可爱了。 “阿耶,阿娘——”他迈着小短腿奔过来。 李玄胤起身将他抱起,见他嘴边还沾着糖丝,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在哪儿偷吃了?” “没有偷吃。”团宝奶声奶气道,“是阿玉姐姐给的。” 阿玉是带团宝的宫人之一,日常复杂团宝的膳食起居。 李玄胤笑着朝他小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 门口的小宫女当即诚惶诚恐地跑进来,在皇帝面前跪下。 “起来吧。”皇帝手臂虚抬,将团宝递还给她。 小宫女连忙站起来将孩子接了过去,又报了出去。 用过膳后,李玄胤照例要午休,舒梵将床榻仔细铺过后便退到了一边。 他脱了外衣扔挂到一侧,上了榻。 “微臣出去守着……” “过来。”他拧了拧眉心,声音又沉又哑。 日光只能透过竹帘间微小的缝隙照进来,室内昏暗一片,空气里好似有暗香浮沉,像是栀子香,也像是馥郁腻人的丹桂味。 他高大挺阔的身形就在那边,不动如山,却是无形的压迫。 舒梵过了会儿才羞红着脸过去,还未靠近就被他拽到了怀里。他不由分说就要去解系带,被她按住,有些着恼道:“你每日来找我,就想着这事儿?” 他静望她一眼,眼神轻蔑:“日思夜想,处处为你考虑,只想着早日立你为后。怎么就成了色欲熏心了?你这话叫人心里难受啊。” 说着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舒梵狐疑看他。 他神色端端的,没有丝毫不自在,反倒控诉起她来了:“喜欢一个人,自然喜欢和她做喜欢的事,此乃人之本性也。若是不喜欢,朕才没有那个兴趣日日和她待在一起呢。” 她神色松缓,只是片刻愣神的功夫已叫他寻了间隙,修长的指尖精准地挑开外衫和中单,薄薄的纱衣欲挂不挂,半遮半掩着雪腻滑润的肌肤,叫人心里的欲念呼之欲出。 他眼底好似蕴着化不开墨的浓稠,浪潮翻滚,看得她脸颊都烧红了。 “不行。”箭在弦上了她还搂着他脖颈,小声拒绝。 李玄胤捏一下她的下巴,将她的话吞没在一个漫长的吮吻中。他唇瓣往下,舌尖勾挑到在冷风里微微战栗的凸起,如风中摇曳的花蕊一般惹人怜爱。 舒梵浑身抖若筛糠,双腿完全虚软,根本撑不起一点儿力气,被他提起来又摆好,人还蒙蒙的,回头去看他。 他高大的身影如一尊石塑,肌肉线条流畅,她惊呼一声捂住脸。 过一会儿又悄悄半开两指,从指缝里偷看。 李玄胤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根本不躲不闪,撑在一侧逼近她。 她忙又转过了脸,可他不让她逃开,将她的小脸掰过来,凶狠地吻住她,带着碾压的力道。与吻她的力道相比,另一边却是舒缓很多,像是入巷般缓缓破开,舒梵根本不敢回头。 她就像枝头迎风招展的嫩芽,簌簌颤动,声音都破碎了。 她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身上不住冒着虚汗,酣畅淋漓得每一根毛孔都舒张开了。 李玄胤又将她翻了过来,缓慢地黏着她的唇,她眼睛红红的,都快哭出来了,但是倔强地不肯吭声。 他恶意地捏着她的耳垂,她终于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也不知道蹉跎了多久,她都觉得快太阳落山了,急匆匆掩好衣衫就从塌上爬起来:“都怪你!” 却见他笑着端坐在案边,手里慢慢摩挲着凹凸的杯纹:“我的不是。” 舒梵都懒得理他了,手忙脚乱地出去推开门。 日光乍然落到面上时,她都皱紧了眉头,感觉有刹那的刺目。 几个宫人似乎知道室内发生着什么,自觉站得很远。 舒梵面上红了一红,轻嗽一声将一人叫过来,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宫人毕恭毕敬地道:“寅时了。” 舒梵在心里哀呼一声,对李玄胤更气,回身唤他:“陛下,寅时了。” 李玄胤这才自若地跨过门口,抬头望了眼即将西斜的太阳,笑道:“是有些晚了。” 舒梵眼睁睁望着他离开,无语凝噎。 卫敬恒怎么都没想到,此次下朝后被召到紫宸殿的大臣名单中也有自己。 作为都察院一个近乎编外人员的五品小官,别说是这等荣宠,上朝时他都没进入过前列。 “卫大人,恭喜啊。”夹道上,几个身着官服的同僚一改往日眼高于顶的神色,恍若至交好友般纷纷拱手道贺。 卫敬恒在心里暗啐,面上却淡淡道:“陛下不过是例行问话。何喜之有啊?” 一人忙道:“自古以来,能被陛下召入内殿者,无一不是肱股之臣啊。” 另一人也附和道:“此次被召入内殿的,除了大人也就是中书省和内阁的几位大学士了。这可是上上荣宠啊,恭喜恭喜——” 卫敬恒被他们夸得都有些飘飘然了,走路仿佛都踩在云端上。 一路上嘴角的笑意都没落下过,直到跟着内阁几个大学士一道进入紫宸殿内殿。 殿内很安静,其余人都在下方站着。 卫敬恒垂着头粗略一扫,在左边稍远些的位置站好,一颗心仍有些激荡。 虽是内殿,却也不比外朝大殿小,几根巨大的赭红色石柱稳稳立在殿中,柱身盘桓着几条铜色金龙,巨大的龙目从高处俯视下来,好似要飞扑而下,气势磅礴。人站在底下,只觉得自己非常渺小。 日光透过米色的纱窗漫漫均匀地铺洒在金砖地上,殿中阒静无声,唯有两侧角落里的鎏金鼎里焚着檀香,如雾里看花,袅袅不散,连带着人的呼吸都是滞塞的。 卫敬恒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他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好像无形中有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的呼吸都不那么顺畅。 皇帝还穿着朝服,玄衣纁裳,广袖垂落,凛然清绝,只是静静立在那边便有帝王之仪。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天子,忐忑之中又带着几分紧张,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余光里去瞥身旁的内阁大学士姜茂,姜茂神色凛凛,颇为恭敬。 卫敬恒撇撇嘴,其实也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个靠女儿上位的家伙。 这才几日不见就混上了内阁大学士,靠的能是功绩?肚子里根本没什么真才实学,完全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家伙!竟然忝居如此高位!世道不公啊! “关于渭南治水期间发生动乱之事,诸卿有何见解?”正胡思乱想,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冷淡威严,瞬间让卫敬恒一个激灵回神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皇帝的声音有些耳熟。 当然,往常他虽没有近距离恭听过皇帝说话,不是很确定。不过有时皇帝在朝堂上震怒,声音也会传得比较远些,他也有一些模糊印象。 只是这会儿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直觉,这个声音……不像是在朝堂上远距离听过的那样,倒像是…… 他觉得自己最近肯定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卫爱卿,你有何高见?”冷不防皇帝忽然点到他的名字。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落到他身上。 显然,殿中几人怎么都没想到皇帝会忽然发问,问的还是卫敬恒。 第47节 卫敬恒这样的无名小卒,平日在朝廷上都没资格跟他们站在一起,这会儿不但进了内殿议事,竟然还被皇帝当众点问,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众人不免疑窦丛生,带着探究地望着卫敬恒。 还有人甚至猜测他可能是犯了什么事,皇帝要拿他当筏子,杀一敬猴,这才让他进了内殿。 加上皇帝此刻毫无预兆地问起渭南治水的事,就更佐证了这一猜想。 卫敬恒本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有些不祥的预感,后背都渗出了凛凛冷汗。 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什么平步青云了,只觉得紧张。 渭南治水的事之前一直都是姜茂负责的,可他升任内阁大学士后交给了旁人。皇帝此举难道是要问责姜茂?可若要问责,何必问他? 联想到他最近被塞的纠察姜茂的差事,卫敬恒觉得自己是不是触犯到了皇帝的禁忌。 卫敬恒两股战战,“微臣”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越紧张越要坏事,关键他对治水一窍不通,又是第一次这么直面天颜,磕磕绊绊竟连句场面话都编不出来。 四周万籁俱寂,都觉得卫敬恒要完蛋了,连卫敬恒自己都这么认为,额头密布着一层细汗。 谁知,皇帝竟突兀笑了一声,尔后平声道:“卫卿,你且抬起头来。” 第32章 恋爱 卫敬恒心里更加忐忑, 更不明白皇帝此举是为了什么:“……微……微臣不敢。” 他这会儿脑袋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皇帝又唤了他一次,身边同僚都扯他衣袖提醒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一句“微臣”刚要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事后回想起来, 他此刻的表情肯定非常滑稽。 人讷讷地站在那边,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皇帝就这么端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张平静雍容的面孔, 和那日他在卫舒梵庄子上见到的那人如出一撤。 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卫爱卿,朕问你有何见解?”皇帝的话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再震惊再混乱卫敬恒也赶忙收拾好了情绪, 绞尽脑汁胡扯了一通:“所谓治水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堵不如疏, 臣觉得还是要以疏导为主,对当地的河流道路加以……” 周边人无一不是鄙夷的目光投来。 废话一堆, 看似有道理, 实际上等于什么都没说。 道理谁不知道?办法呢。 现在的水利使没办好这事儿,就是因为实施的过程中出了问题,再道路河流疏通改造时侵占了良田,损害了民众的利益, 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出乎他们的意料,皇帝竟然没有生气, 只淡淡地颔首。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连姜茂都觉得不可思议, 离开时多看了卫敬恒一眼。 卫敬恒此刻哪里还能管得了姜茂看他是什么眼神? 他此刻心里满满都是卫舒梵竟然和皇帝认识, 看着关系还不错的样子。 当然,她官居侍中, 常在帝身侧侍奉,和皇帝相熟是自然的。 但是,皇帝竟然微服到她府上,两人的相处也不太像寻常的君臣相处之态,倒像是……卫敬恒不敢往下想了。 觉得不可思议又魔幻。 这日都月上中天了,他仍是只穿着一件单衫站在窗前遥望明月,神色怔松。 说实话他这会儿还是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以后要拿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女儿。 “主君,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柳姨娘挽着一件披风从屋内出来,体贴地替他披到肩上,仔细拢好。 卫敬恒叹了口气,捏着披风的两端默然不语,表情有点像是苦瓜。 柳氏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感觉出他心情欠佳了:“……您有心事?不妨和我说说。我虽帮不上忙,也能替您解忧啊。” “你能替我解什么忧?”卫敬恒瞟她一眼,心道你个大字不识的,不给我添堵就不错了。 她之前就因为几亩田产和卫舒梵搞得不愉快,虽事后亡羊补牢也晚了,连带着他和这个女儿的关系也日益淡漠。 卫敬恒想起她那时旁若无人、无所谓的态度,心里想的是:是不是她那时候便与皇帝有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不错。 再一想,皇帝什么人?怎会接纳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除非团宝就是皇帝的…… 思及此处,卫敬恒好似被雷给劈了,表情惊愕,嘴巴张了半天都合不拢。 柳姨娘在旁边喊了他半天他才回神,勒令她闭嘴。 他这会儿正心烦呢,觉得她叽叽喳喳像只鸟一样没完没了。 柳氏乖乖闭上了嘴巴,神情哀怨地望着他。 卫敬恒这会儿丝毫没有安慰她的兴趣,挥挥手就独自一人回了房间。 卫敬恒最近频繁写书信来宫中,却也不说什么事,只问她最近饮食如何,是否顺心云云云云。 舒梵觉得他吃错药了。 一开始还回信两封,后来就懒得搭理他了。 这日在整理书信时,有人从后面俯身靠近,拍了下她的肩膀。 舒梵吓了一跳,回身却发现是李玄胤,她斜着瞟了他一眼,复又坐回去:“陛下怎么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来瞧瞧你。”他翩然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俨然当是自己宫殿中一般。 茶香扑鼻,水声在杯中碰撞出伶仃作响之声。 舒梵瞪了他一眼,为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可转念一想,确实这天底下的所有东西都是他的。 李玄胤对上她不忿的目光,笑了:“又在心里骂我?” 他说着便欠身吻住了她,将她软软清瘦的身子隔着桌子按在怀里。 这个姿势,她都双脚离地了,一边膝盖艰难地压在凳面上,被弄得都有些发酸了。 她双臂不自觉揽住他,软软勾着,却好似溺水之人抱住一块浮木。 李玄胤吮着她被磨得发烫的唇,有些忘情,好一会儿见她面颊泛红、都有些奄奄一息了才放开她,没好气:“换气。” 她委委屈屈地瞅着他:“不会。” “朕教你。”他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 舒梵登时意识到自己又中了他的计,摇着头就要跳下去,结果又被他拉回来,打横抱到桌子上亲起来。 一遍又一遍,名曰“练习教导”。 “假公济私!”好不容易趁着他松开她的间隙,她忍不住控诉道,“嘴巴都肿了!” “哪儿?朕瞧瞧。”李玄胤将她的脸掰过来,悠然捏了下唇瓣。 还有那颤巍巍的唇珠,很是性感。 她的模样是看似端庄实则眉眼间透着妩媚,又纯又欲,鲜艳灵动,叫人欲罢不能。 李玄胤按住她阻挡的手,襟前布帛随着指尖的剥挑半露不露,精准地捏住了那一颗峭立的蕊珠,肆意亵玩中勾得她膝盖都不稳了。 舒梵受不了了,哭得泣不成声。好在白日时间短暂,他只是戏弄了她一番就放过了她。 “朕先去处理政务,晚上再来看你。”他的声音较平日更为慵懒磁性,听得舒梵脸颊涨红。 她没应声,把头扭开,直到身后关门声响起,又探头探脑地转了回来。 他真的走了,她心里又有些怅然若失。 对于卫敬恒最近的频频示好,舒梵倒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两人毕竟是父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入仕后她便只将他视作伙伴,倒不奢望他忆起往日稀薄的亲情了。 但她也没有和他促膝长谈的兴趣,只让人传了话给他,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卫敬恒见她不肯见自己,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无奈,更害怕她会在皇帝耳边吹风,又叫人送了好些金银器物到她的庄子上,舒梵都一一笑纳了。 卫敬恒不过是个小插曲,最让舒梵头疼的还是裴鸿轩。 因为日前她负责的一桩差事需频繁和中书省打交道,日常和她交接的人便是裴鸿轩,两人不免多见。 “想不到多日不见,你的官职已在我之上。”这日在官署外的夹道上遇见,裴鸿轩对她点头致意,目光里透着关切,并无嫉恨之色。 显然,是真心为她高兴。 舒梵也笑着跟他聊了会儿,两人边说边沿着甬道朝前面走去。 在中书省历练了一段时间后,舒梵分明能感觉到他性子沉稳了不少,说话也更为圆滑世故。 不过他以前倒有些软弱,过于平易近人,如今倒是多了几分刚硬,说话也颇有尺度,舒梵有些刮目相看。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裴鸿轩轻笑,还有些不好意思。 舒梵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成熟了。” “我以前很幼稚吗?”她说得他都苦笑了。 她敢拍着胸脯保证,这日她真的只是偶遇裴鸿轩且和他闲谈了两句,绝无半点儿逾越。 可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瞧见了,回头还给李玄胤打了小报告。 那日她从中书省官署回去后便明显察觉到他不对劲。 一开始他只是不搭理她,低头坐在案几前批阅着奏疏,她还没察觉出什么异样。过一会儿,她渐渐地感觉出来了:“……你有心事?” 李玄胤搁了笔,闭眼按一按眉心,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卫舒梵,你是什么身份?” 舒梵一怔,见他神色冷然,下意识站直了:“微臣失礼了。” 又低头请罪。 乖觉到他后面的话根本没有机会说出来。 第48节 他的脸色更差,几乎是一副被气绝的样子,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怒极反笑”。 他都笑着点头了:“很好,很好。” 舒梵此刻已经知道他在生气了,但他不说他因为什么生气,她当然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了,只能像只小鹌鹑似的杵在那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于是,李玄胤就更气了。 半个时辰前,他去寿安宫看望贵太妃时路过御花园,听见两个宫人在碎语,声音还挺大。一人说:“卫大人与裴大人是旧识吧,听说以前还有婚约,怪不得如此亲近。” “这日我去中书省置换文房时还瞧见他们二人并肩而行,很是亲密。” “他们是不是……” 一人嬉笑着回头时瞧见了他,吓得忙跪倒在地,高呼万岁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李玄胤彼时已面罩寒霜,脸色铁青。 周边都跪了一片,唯有刘全小声道:“下人都是胡说八道的。再说了,怎么就这么凑巧叫他们瞧见了,还在这御花园大肆宣扬。” 李玄胤自然也知道事有蹊跷,但无论如何,心里这口气也是不顺了。 他当即让人仗责了这几个嘴碎的宫人,勒令不准议论内官,可回到宫内时,仍是耿耿于怀。 理性上知道这事儿不实,多半是有人指使挑唆,感性上又实在烦闷。 无论如何,她这日和裴鸿轩在一起是真的,相谈甚欢也是真的,这点旁人可没冤枉她。 见他半晌不说话,眸色跟淬了冰似的,舒梵也意识到情况不对,柔柔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的声音娇软柔媚,还带点儿不谙世事的天真,双手无措地叠在身前,就这么望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审判,无辜极了。只是,仔细看神色可没有半点儿意识到错误的意思。 都是套路。 李玄胤冷眼望她,不为所动:“你今天去哪儿了?” 他这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着实惊到舒梵了,可思来想去自己今天实在没做什么啊,怎么又惹到他了? 她笑眼弯弯地伏低了,柔软的双手搭在他膝盖上,仰起脸颊:“办差啊,还能干什么?” 舒梵皮肤白,脸颊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清亮通透,白生生的,雪白的脖颈纤细修长,仰起的弧度也是极为优美的,仿佛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她给人的感觉就是香香软软的,让人想要揉一把。 等了半晌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因他坐在逆光里,她有些分辨不清他的情绪,舒梵眨了下眼睛。 头顶一道沉甸甸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脸上,人却是不动的。 舒梵吃不准他的意思,迟疑着准备起身:“陛下要是不想看到我,我出去便是了……” “坐下。”李玄胤往后侧了侧身,刚毅冷峻的面孔在日光里隐现。 他起身点了一盏油灯,用手虚拢着。 将暮未暮的黄昏时分,室内门窗紧闭,本是一片沉寂的昏暗,这会儿却倏然亮堂起来。 舒梵忽然有种无所遁形的局促感。 她迟疑地转回去,干巴巴站在那边,目光正对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他此刻倒看不出有什么生气的迹象了,只是如常般淡漠,信手将那盏油灯搁到了案几上。 但舒梵直觉自己刚才察觉到的不是假的,他确实是心情不佳。 她这会儿是真的有些紧张了,在他审度般的目光下极力维持微笑,可笑久了,脸颊就有些绷紧僵硬,看起来颇为滑稽。 李玄胤冷眼看着她耍宝:“别笑了,像个傻子。” 舒梵:“……” 她深吸一口气都没有绷住:“陛下因何生气?” “你还好意思问朕?”他捏起她的下巴就是一记深吻,快到没有什么预兆,舒梵被带得扑倒在他怀里,唇上一片火辣辣的热烫。 因为身高差距,她被带得踮起脚尖,整个人都像是挂在他身上。 李玄胤不知餍足地狠狠吻着她,不像是吻,倒像是发泄。 她呜呜咽咽了会儿,趁着他松开的功夫抓着他的衣襟道:“轻一点,嘴唇都磨破了!” “活该。”他冷冷道。 她委屈地嘟起嘴巴:“怎么就活该了?” “成天拈花惹草,能不该吗?” 舒梵这会儿终于回过味儿来,可今日她见的男人无非是三个。 一个是崔陵,只路上见面打了声招呼,一个是卫敬恒,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裴鸿轩了…… 她和裴鸿轩那段都过去多久了?她都不怎么记得了。 且她对他如今只是朋友之谊,交流中也能明显感觉到裴鸿轩也不似从前那般对她炙热,两人只是聊了些家常话罢了。 他不会是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吧? 她震惊憋笑的目光落入李玄胤眼里,只觉得更加怒火中烧,他冷着脸将她抱到了桌案上,好整以暇地撑在她一侧。 高大的身影,一瞬间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舒梵笑不出来了。 “笑啊,怎么不继续笑了?”男人沉黑的眼底泛着淡淡的嘲讽。 桌案是那种长条的,特别窄,她只能挨着那么点儿,不由挺直背脊。 双腿悬空,一颗心也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 “给你个辩解的机会。”他单手支在她一侧,闲闲的,手背上有青筋微微凸起,优雅又性感。 这会儿他似乎已经不生气了,冷静又斯文,但比方才生气的样子还要让她害怕。 “还不开口?”他身体下沉,双目炯炯。 两人间的距离瞬间无限拉近,舒梵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没办法开口,平时的伶牙俐齿丝毫不见,嘴巴好似被胶水封住了。 “真不开口?” 她咬着唇,被他大力捞了过去,双手已经软绵绵地攀上了他的肩膀。这会儿,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好像是被灌了药似的,没骨头似的黏在他身上。 他的呼吸温热的拂在她面上,下一刻捏着她的下巴发了疯似的吮含住。 她缩起身子想要动,手被他扣握住,好像被捏住了命脉一样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软在他怀里。 不然怎么说温柔乡催人命呢?舒梵觉得这会儿就像是被闷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脸颊红扑扑的,脚下是虚浮的,好像没什么地方可以着力,身体里有什么正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地冒出来。 意识是模糊的,人又是很清醒的,她怔然地望着他,忍不住伸手扶住他刚毅的面庞。 李玄胤怔了一下,敛眸望着她。 她白皙的面孔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桃粉色,欲语还休,娇艳欲滴。 白嫩的手如葱段一般,柔柔地贴着他的脸颊。 她以前没这么仔细地近距离看他,阴影里,他的轮廓更加立体,鼻梁如峭峰,侧面一条笔直的线,眼眸幽深而冷峻,瞧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的脾气,确实是不太好。 “想什么?”李玄胤喝问。 她撇撇嘴,很小声地嘀咕:“你能别这么凶吗?” 他笑了,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抱了起来,转眼便绕过了屏风,搁到了高案上。 这是练字的案几,较吃饭的桌案要宽敞些,可人坐在上面还是有些逼仄。她还愣愣的不知道他想干嘛,已经被架了起来。 舒梵此刻终于回过神,面颊不由通红,勉力撑住身后的木板才能维持住。 “干嘛啊?”她明知故问。 “干嘛?你说干嘛?”他拉着她的手微微施力,借着这份力道,半倚着后靠的她又被拉了起来,双手不觉搭在了他肩上。 他的吻带着强烈的侵占,深入浅出,舌尖好似在探寻她口腔里那点儿尺寸大小的地方。 她被吻得面颊绯红,好似在激流中跌宕,双腿都有些打摆子了。 舒梵垂着头默然不语,雪白的腿就这样搁在了他腰的两侧,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她不敢抬头去看他,脸颊红红的,垂着头埋在他怀里。 这会儿,她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出口。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让一切都变得鲜明,她退无可退,被困在这不足二尺的窄案上,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 舒梵呜呜的发不出什么声音,心里满是饱胀,视野里烛影都在明晃晃地晃动,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 她闭上眼睛,捧着他的脸颊迎接他滚烫的唇。 随着这个长吻的结束,她身上也是密密的一层湿汗,哭着要下地。可像是被钉住了似的,根本没办法动弹。 他顿了顿,凌乱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含住她的耳垂。 她差点儿跳起来:“不带这样的!” “再来。”他低笑,忽然觉得她这副受惊的模样格外可爱,宽大的掌心贴着她的腰际,捕捉到那一条系带。 衣襟半敞,红色的肚兜上绣的是海棠花图案,鲜艳夺目,映衬着她雪白的肌肤。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有耐心过,心跳像是奏琴的节律,带起她一丝丝的战栗,她一双水汪汪的眼好似蕴着春水。 就这么可怜又无助地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心坎里去。 他背脊僵硬,受到这样的刺激,吻她更没有道理,接下来的动作可以说是毫无章法。 舒梵左右躲闪想要避开,但她就这样被钉在了那边,怎么逃得掉?像落入悬崖时身上还缠着一根绳,一次次往下坠落却偏偏无法坠底。 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热了,冰冷的木板都被她磨得发烫,他掌心的热度更垫着她,将她往上微微托了一下。她便整个人吊到了他身上,更加泣不成声。 舒梵咬着唇,只觉得头皮都是一阵阵的发麻,再没有这样惊心动魄过。 她眼睛里积聚了越来越多的水汽,已经不能遏制,后来成了生理性的泪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搁到塌上的,人还有些懵懵的,又再次跌入无边的漩涡里。 她被猛地翻过去,背对着他趴在那边,后来哭也哭不出来了,只是习惯性地呜呜着,头往下深深地埋入了被褥里。 真的是太过分了…… 她累得倒头就睡,可没一会儿就感觉天光大亮了,眼皮沉沉的根本支不起来。 他还喊她:“舒儿,起来用膳了。” 第49节 真是烦不胜烦。 她根本不耐烦搭理他,翻了个身想继续睡,结果像是被打了一顿似的,差点惊呼出声。 这么一翻身反倒是清醒了,有些地方实在是不容忽视,隐隐还有些酸乏胀痛,连带着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她伸手去捞衣服,结果却根本没摸到什么,这才想起昨晚从案边到塌上又到琴桌上,衣裳丢了一地,乱七八糟满屋都是。 空气里好似都弥漫着味道,她睡不着了,爬起来坐在那边愣愣发着呆。 李玄胤衣冠楚楚地坐到塌边,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舒梵白了他一眼,结果一眼瞧见他手里攥着的红色一团,脸颊登时涨红,连忙抢了回来。 丝滑如肌肤的面料时刻提醒着她发生的事情,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我给你穿?”见她半晌没动作,他作势要起身。 舒梵忙抱着肚兜钻到了被子里,让他出去。 他无声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离开前不忘给她关上门。 假模假式的斯文风度,若是真有风度,就不该那样欺辱她。 舒梵心里道。 贵太妃的回宫到底还是掀起了不少的风波。 太后虽没说什么,但称病紧闭宫门就能看出大概了。且后宫虽一片风平浪静,朝中大臣的折子可是跟雪片似的一封封不断往上呈,都说贵太妃乃是先帝废妃,不宜入宫。 这样接连不断集中发作,难保不是太后的授意。 就算与太后无关,多半也是姜家指使的。 “让父亲别掺和这事儿。”这日从永安宫看完太后出来,安华县主就对身边的花蕊道。 “恕奴婢愚钝,娘子这是何意?不怕太后怪罪吗?”花蕊不解道。 安华县主冷笑:“说贵太妃是先帝废妃,那陛下成什么了?这不是在往陛下的脸上扇耳光吗?我看他们这帮人是活得不耐烦了,嫌死得不够快。不说贵太妃能入宫乃是陛下的意思,如此闹事,公然打陛下的脸是在和陛下叫板,且他们这样声势浩大一同发难,难保陛下不觉得他们早有勾连,结党营私。父亲不但不能掺和,还要坚决反对此事。” 这件事她看得很透,皇帝此举就是和太后较劲,太后自己都不敢出面反倒让这帮人在前面无脑冲锋,无非是试探皇帝的底线罢了。 事情能不能成全看皇帝的态度,什么废妃什么先帝厌弃都是废话,只看陛下怎么看怎么定性。 “可若是这样,太后会不会觉得咱们不向着她?”花蕊忧心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不会真的以为她拿咱们当自己人吧?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只要我能当上皇后,还用得着看她的脸色吗?”她眸光深远,不觉轻轻地笑了一下。 时近年关,舒梵最近又忙碌了起来,六局大大小小的事务积压在一起,比往日还要难处理。 但舒梵还是决定抽空回去一趟。 “你弟弟是羽林卫?”李玄胤在她身后道。 宽大修长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背影挺括,笼下一道高大的阴影,静静映在桌面上。 “你挡到我的光了。”舒梵烦闷道,将算盘打得啪啪响。 李玄胤失笑,好脾气地往后退了退,给她让出光亮。 舒梵利落地将剩下的账本整理好,这才转身看他。 得他一句悠然的打趣:“现在可以陪朕了吧?” 舒梵将整理好的账本搁到一边,勾住他的脖子挨过去,粉嘟嘟的嘴唇印在他脸上:“可以了吧?” 他的掌心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也不说话。 舒梵眉毛都快挑飞起来了:“陛下,你干嘛?” 他瞧得她心里毛毛的。 李玄胤仍是没说什么,只是捉了她的手在唇下吻了吻。 他冰凉的唇就这样贴在她手背上,好久好久,久到舒梵都看他了。虽是什么都没说,她觉得他有心事儿。 窗外细细密密地织起了雨,丝丝缕缕如网般将天地间覆盖,到了日暮时分,头顶的天空像是被一口巨大的缸压住了,暗沉沉的透不过光线。 舒梵任他握得久了,站得有些酸乏,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陛下……” 李玄胤好似此刻才恍然回神,对她歉意一笑:“朕分神了。” 舒梵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那样直言不讳,问他是不是有心事。 皇帝怔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舒梵后来回忆起来,觉得这会儿的他有些像是在发呆。 这个词和他是不怎么搭的,甚至觉得摆在一起都不可思议。印象里他向来是高高在上、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但此刻的他,确实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好在只是一瞬罢了,他笑着说“没什么”,她便知道他不想说,也就不问了。 可就在这件事过去没两天,正月前的那个晚上,他却喝得醉醺醺来找她。 那天她都睡下了,听到凌乱的叩门声紧急披了件衣服奔出来,门一开,他一个踉跄差点扑到她身上。 舒梵忙搀着他往里走,又给他倒水又要唤人去寻太医。 “别喊人,我休息会儿就好。”他扣着她的腕子把她拽了回去。 舒梵欲言又止。 李玄胤这时瞟她一眼,没好气:“是不是又怪我扰了你的清梦?” “你要听实话吗?”许是这会儿真的和他混熟了,她并不怕他;许是觉得他那晚喝多了,而她是清醒的,欺负一个醉鬼而已,毫无心理负担。 她这回答者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他竟被噎了一下。 舒梵看着他滑稽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陛下有心事不妨和我说说。”赶在他发作前,她连忙转移他的注意。 本也是随口一句,谁知他扶额苦笑:“朕能有什么心事?” 可他越是这样说,眉宇间的落寞就越是分明。 有那么一瞬,舒梵竟从他眼底看出浓雾一般化不开的哀伤。 可他唇角还是挂着微笑的,烟笼寒水,寂静分明,隐隐还带着那么几分自嘲。 他如此的反应实在反常,她后面的话有些不敢往下问了,此刻甚至有些后悔之前为什么要开口询问。 伴君如伴虎,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 但那晚她也是反常的,看着他难受,心里也酸涩难言,沉甸甸的像是被灌了铅。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捧住了脸,他眉眼微动,就这样定定望着她半晌,尔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也将她后面的问题都堵了回去。 他吻得太激烈,舒梵不由往后弯折,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又闷了回去,唇上酥酥麻麻的,鼻息间还有他唇齿间带着的酒气,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月上树梢,李玄胤从房内出来,反手将门阖上。 抬头看了眼暗沉沉的天色,他神色惘然,有那么会儿没说话。 有些事儿不是他不愿意说,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其实他何尝想要和太后闹到如此地步。可她连一句软话也不愿意说,宁愿避宫不出,十几封家书连着送往北疆,慰问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儿子,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心里好似缺了一个口子,被刀锋划过般尖利疼痛。 耳边寒风呼啸,他心底更凉,无声地冷笑了一声,大步离开了这座殿宇。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是朝内朝外众人都没有想到的。 皇帝竟然赶在正月里处置太傅一党,不但太傅孟垚本人被判监侯斩,连带着内阁多名官员也被指党羽,一同革职查办。内阁一下子空出很多职位,新贵姜茂总揽大权,俨然成了炙手可热的新星。 朝外不少人都在猜测,皇帝可能要封安华县主为后,这是提前给姜茂这个老丈人铺路。 卫敬恒这几日也受了姜茂不少气。 但他心里却冷笑连连。 想起卫舒梵和皇帝的关系,总感觉这里面的门道没那么简单。 大年夜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所谓瑞雪兆丰年,阖家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窗外大雪如扯絮一般飞扬,厅内却是暖意融融,一家人围着圆桌吃着涮锅,另有菜肴不断往上端。 “大年夜的怎么吃涮锅啊?”卫文漪小声抱怨。 “天气这么冷,吃涮锅暖和啊。”柳氏小声提醒她,“不过你怀了身孕,还是吃清淡点吧。”说着往她盘里夹了几片青菜。 卫文漪的眉毛就差竖起来了,不情不愿道:“那我还是吃涮锅吧。” 说着把盘子里的青菜倒在了柳氏碗里,自己夹了好几片肉。 “都嫁人了,还是这么没规矩?!”柳氏气炸。 卫文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虽没反驳,心里仍憋着一口气。 这个时候,外面庭院里却传来动静,众人循着望去,就见白茫茫的雪夜里由远及近飘来几盏羊角宫灯,簇拥着一个系着水红色宝瓶纹大氅的女子迤逦而来。 这些人步伐齐整划一,落地无声极有秩序,看服饰,似乎是宫里的人。 厅里几人原本还在说笑,这会儿纷纷搁下了手里的筷子纷纷起身。 “我来迟了。”舒梵跨上台阶后摘下了帽兜,露出帽下一张明媚娇俏的面孔,抬手轻轻抖了下大氅上沾染着的雪。 后面一个宫女连忙躬身,双手捧着接过了她解下的大氅。 “需要这么大阵仗吗?大过年的明火执仗,还带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抄家的呢。”方才被柳氏教训了一顿,卫文漪本就心情欠佳,此刻更是没有忍住,直接呛道。 舒梵倒觉得没什么,只笑笑,卫敬恒却冷了脸:“怎么这么跟你长姐说话?有没有规矩?!” 卫文漪都愣住了,实在没想到卫敬恒竟然会出声维护卫舒梵,且是为这么点儿小事教训她。 众目睽睽的,她又气又恼,脸都涨红了,拍了筷子站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当了个三品女官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进宫当娘娘了呢?你们一个个的,用得着这么狗腿吗?是不是还要我给她磕一个啊?!” 卫敬恒脸都绿了,手指着她抖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字。 雪下得更大了,卷着旋儿飘到厅内、落到瓦檐上,叮叮咚咚如落珠,北风呼啸,更衬得周遭万籁俱寂。这时却有人从外面踏进,声音沉冷如窗外簌簌雪声:“卫大人好教养。” 侍卫鱼贯而入,肃静无声,若众星捧月。 来人玄衣大氅下露出一角龙纹,皂靴踏过干燥的地面,落地无声,残留的雪融化后留下了淡淡的水渍。 第50节 刹那间,厅内寂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直挺挺站在那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卫敬恒反应最快,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跪倒在地:“微臣罪该万死,有失远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高喝宏亮而短促,他面上泛红,紧张急切之色溢于言表。 如打破僵局的炸雷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紧跟着乱糟糟地跪了一地。 皇帝神色如常地越过,握着卫舒梵的手上了座。 第33章 养崽 皇帝落座后便松了舒梵的手, 见这一厅乌泱泱跪着的人,眼也未抬,也不叫起来, 只声音徐徐又问卫敬恒:“这是你女儿?” 一面说着, 目光一边扫过卫文漪。 卫文漪早就吓呆了,甚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呆呆地跪在那边,甚至忘了垂下头去。 一旁的柳氏也是六神无主,不住打着摆子。 她在内宅还能如鱼得水, 但一遇到自己招架不了的大场面时,脑袋就是一团浆糊了。 她没读过什么吗书,连大点儿的官都没见过, 何况是皇帝。 她对“天子”甚至没有具体的概念,只知道是天下之主, 和天一样大的人,看周遭那些叔伯长辈都诚惶诚恐地跪着, 她心里不免也惶恐起来, 情绪完全被这种氛围浸染。 一开始的木讷过后,迟来的惊惧蔓延了全身。 尤其是回忆起刚才女儿卫文漪说的话,以及皇帝后来的举动,后背已经布满冷汗。 卫敬恒并不比她好多少, 想伸手擦一下汗又不敢动弹,只能干巴巴地舔了舔嘴唇:“微臣教女无方, 骄纵出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回头一定严加管教。” “子不教父之过, 如此目无尊长,想必你平日的教育也不怎么样。”皇帝显然没有轻轻揭过的意思。 卫敬恒心里愈加惶恐, 磕磕绊绊道:“是……陛下教训得是,是微臣疏于管教。” “你方才说她不过是一个三品女官?”李玄胤的目光落到卫文漪身上。 卫文漪面色发白,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好似完全失语了。 李玄胤冷笑,声音清朗响彻大堂:“那你听着,朕不日便会迎她入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从卫府出来,李玄胤回身牵住了她的手。 舒梵本来在走神,猝不及防被他这样握住,冰凉的手被纳入宽厚火热的掌心,不由抬眸,正对他温和含笑的眸子:“手这么凉,也不多穿一点。” 刘全眼疾手快,忙将玄黑的龙纹大氅递来。 李玄胤接过,替她披上,将那丝绦在她脖颈下缓缓打了一个蝴蝶结。 他身上有一种干燥温暖的气息,仿佛只要靠近,身边就置着一个小火炉,给人无限安心的感觉。 舒梵不觉靠近了他一些,双手柔柔地环住他的腰身。 李玄胤微怔了一下,伸手捻住她的唇。 舒梵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即逝的笑意,翘起嘴巴啄了他一下。 温软的触感,让暴露在寒冷冬夜里冰寒的皮肤忽然有了温热的感觉,迟钝麻木的神经渐渐复苏,他眸光转为深暗,就这么垂眸望着她。 刘全向来是个有眼力见的,早屏退了其余人,只远远守在车马旁等着。过一会儿,听得靴声踏在雪里嘎吱作声,抬头望去,就见皇帝将那小小的人影用披风紧紧裹在怀里,打横抱着走了过来。 刘全忙亲自打开车厢门:“陛下,快请上车。” 李玄胤大步踏了上去。 车门一闭,风雪和严寒都被阻隔在了车厢外。 他笑着剥开披风,她正望着他,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莹白如玉,眉眼安静却生动,白狐一般,幽黑的睫毛不时地颤动一下,实在是娇美到了极点。 她穿的厚,层层叠叠却掩不住曼妙身段,一截纤腰柔嫩细软,不堪盈握,水红色的衣襟下是杏黄色单衣。 在瑨朝,杏黄色和紫色都是贵色,不是一般人有资格穿的,杏黄色因接近明黄色,除非天子准许,一般的王公大臣也不可僭越。 可她在他面前有这种特权,可以随时随地穿,衣襟上还绣有吉祥纹和蟒纹,脖子上戴着的赤金和合如意长命锁也是他少时的随身之物,是太-祖皇帝送给他的满月礼。 车内熏笼不住扑出热气,舒梵身上也越来越热,轻轻扯了下衣襟:“好热。” 李玄胤将她的手捏在掌心,只觉得触手温软滑腻,忍不住揽她入怀,更觉得幽香袭人,心旌动摇。 舒梵身上本就热意融融,他抱得这样紧,更觉得燥热难纾,忍不住挣扎起来,却似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登时坐着不动了。 “怎么不继续动了?”耳边,他低沉的笑声徐徐传来,就像是扑在她耳边似的。 她面颊飞红,抿着唇不言不语。 他低看她一眼,见她面红如血不愿吭声的样子,似是羞赧到了极点,思及是在外边,也不再作弄她,只是轻嗅着她发丝间幽静的芳香,任由一颗心徜徉在温柔乡里。 这样安静而快慰的时刻,一生之中不多见。 有那么一瞬,只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瞬,不要离去。 因为贵太妃和太后之事,加上皇帝刚刚处理了太傅一党,牵扯出了前朝后宫不少隐患,几乎说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个年过得也算相应简单。 除了分发下去的例钱外,舒梵还叫人多添了几件厚袄给六宫的宫人。 到了三月里,西北的战事总算是平定了,皇帝龙心大悦,颁旨下去大赦天下,又叫舒梵拟定了新的赏赐名单,分到六局,一时之间宫内皆是洋洋喜气。 这日一早她便去六局传旨分赏了,巳时三刻才回宣德殿谢恩。 还未进殿便在殿外遇到了安华县主,她手里提着个小食盒,正被刘全拦在廊下。 刘全一脸为难:“陛下忙于朝政,实在无暇见姑娘。” 安华县主面上有些尴尬,却仍是道:“陛下勤勉,何日不忙于朝政?还请总管帮忙通报一声,我确实是有要事要见陛下。” 言下之意,先前还让见为何如今不让见了,多少存了几丝质问。 她向来稳重,如此失态已是颇为反常。 舒梵正犹豫着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过去,安华县主回身便瞧见了她,面色变了又变,拽起食盒便冷着脸离开了,似也是不愿在她面前失了颜面。 “哎呦娘娘您来了,快请进来。”刘全见了她忙打着拂尘上前迎接。 舒梵被这个称呼弄得怔然,干笑道:“公公你说什么呢?” “陛下那日在府上已经说了,不日便会接您入宫。您忘了?您如今可是准娘娘,老奴可不敢叫错了。”刘全颇为殷勤地迎她入殿。 声音不大,可也没刻意避讳着旁人。 不远处的安华县主背脊僵硬了一瞬,忍着没有回头,只加快了步子穿过甬道。 李玄胤在看折子,手边的瓷盘里搁置着一盘酥糖糕,只用了半块。 舒梵过去,非常娴熟地欠身捻了一块,吃完后不忘舔了一下手指,斜倚在桌案边瞧着他。 李玄胤抬眸看她时,眼中透着不可思议。 她也不避讳,笑着任由他审度着。 他手里的帛书卷起,不偏不倚飞快敲在她头上。 “干嘛打我?”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往后躲开,还有那么点儿不服气。 他勾了勾唇角,信手扔了帛书:“该。” 她还瞪着他,他将手边的碟子推给她:“吃吧。” 她又不动了,就这么瞧着他。 “怎么,又不敢了?刚刚不还挺能的?”他手臂势力便将她抱到了桌案上,俯身撑在她两侧,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舒梵面颊慢慢爬红,抵在桌上的手不觉往里缩了一下。 刘全见这情形,忙不迭将外殿的人都悄无声息地摒退了。 殿内又陷入沉静,唯有熏笼中缓缓透出的沉香,在殿中萦绕不散,丝丝缕缕如烟雾一般缠绕在她心尖上。舒梵垂着头,余光里见那烟徐徐升到高空,直往彩色的琉璃穹顶处升去。 本是料峭时节,她穿的多,殿内还有地龙,热意一熏她身上便蒙出汗来。 李玄胤握了一下她的手,粗粝的掌心揉得她颤了一下,不免挪动身子,底下的桌案也变得火热起来,好似坐在炭盆上。 她颇有骑虎难下之感:“陛下……” “怎么穿这么多?”他剥了两下没有剥开,发现外衣里面是一件中单,中单里面还有两件里衣,那刺绣漂亮繁复,摩在指尖有微凸的质感,让人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舒梵红着脸没有吭声,听他又问了一遍,尾音还带点儿上扬,只好道:“外面还冷。” 系带缠得麻烦,里衣又多,他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 舒梵从案几上跳了下去,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见他还有折子要批阅,躬身伏在那边替他研墨。磨了没一会儿身子便是一僵,侧眸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神色如常,低头仍翻着书册,嘴里闲闲道:“继续啊,怎么不磨了?” 她咬着唇,只好忍着难受继续研墨,手里墨条起先还抖了几下。 他神色是一派的淡然平静,身姿端正,只手中没有闲着。一开始倒也没有别的,只存了几分作弄的心思,渐渐的感觉有滑意洇来,甚有津津之声,颇为诧异地多看了她一眼。 舒梵脸颊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并拢膝盖。 这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他的目光叫她无地自容,可偏偏无法反驳。 他挑眉,一本正经地问她今日是不是喝多了茶。 舒梵没办法解释,事实实打实地在这里。 可不解释又显得她心虚,她快怄极了,可也只能被他这样调戏而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失笑,取了帕子缓缓擦拭抽出的手指,修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细密的阴影。 舒梵挣脱桎梏后才有闲心干别的,只一眼就瞥到了翻了一半搁在一旁的折子,目光便顿住了。 他望过来时,她飞快缩回,不敢乱看了。 李玄胤却并不避讳地将之从一堆折子里抽出,就搁她面前,指尖滑过最后的那一行:“如何?” “什么?”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封你为后的诏书,已让礼部拟定,还有相应的仪式、要准备的册宝、礼单,等一应筹备齐全,朕再让礼部去颁旨,昭告天下。” 虽然一早就知道他有此意,但是事情真的到头又是另一番感受。 第51节 见她讷讷抿着唇不言不语,李玄胤笑道:“哑巴了?” 舒梵忐忑道:“太突然了,还不是很适应。” 李玄胤揽住她的腰身:“那就好好适应。” 微微施力她便跌坐下去,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正了腰肢。舒梵屏息,感觉呼吸都滞塞了。 他的指尖探过她的脖颈,衣襟半敞,香肩半露,好似抚过柔软的丝绸锦缎,让人情不自禁地流连,也让她战栗。 她失了力气一半依偎在他怀里,下一刻便被他用力按住,就按在椅背上狠狠吻着,舌尖亟不可待地探入了她的口腔,和她紧紧纠缠,不分彼此。 这个吻带着强烈的侵占欲,霸道地攫取,好似压抑了许久一般。 舒梵过好一会儿才跟上他的节奏,手去捉他不安分的手,捉一下又松开了,红着脸咬着唇。 他嗤笑一声:“真抓还是假抓?” 引来她粉拳狠狠锤击胸口。 又在惊呼声中被他捞起,推到了案几上。只听得哗啦哗啦的一阵阵连响,桌上册子、折子、奏表一股脑儿推到了地上,乱糟糟犹如垃圾堆。舒梵咬着唇,别开头,双手软软地捧住他的脸颊。 不知道是太热了还是太冷了,身上一冷一热的她自己也分不清,如生着一场大病一般,不住出着汗。 两条纤细雪白的腿就像风中的苇草,扑簌簌地颤抖,想要踩住案几却又被架起,无力地垂在他两侧,跟着动作一晃一晃的,连带着放下的竹帘阴影也在晃动。 仔细一瞧,原来是窗外的风扬起了帘幔,阳光透过缝隙筛下的阴影在地砖上如水波般摇曳。 鼻息间好似闻到了青草的香气,微微带着青涩的苦味,潮湿酥软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舒梵咬住唇不愿发出太难堪的声音。视野里昏暗到迷蒙,后来竟分不清是她太累了还是光线昏暗的缘故。 不知不觉,人已沉沉睡去。 封后是天下大事,不止涉及后宫,也是朝政大事,因是秘密筹备,待一切准备妥当已经是四月初了。 舒梵这日被刘全领着去确认了最后的礼单,福一福道她没有异议,全听凭陛下安排。 刘全笑得喜上眉梢:“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了。” 又与她商议好了待诏书一下便去卫府传旨,这才离开。 这日舒梵回到住处时却发现殿内围了不少人,领头正的是总管太监李贽,板着脸喝道:“还不手脚麻利着点儿搜——” 这李贽是管库房的,平日鲜少来御前听差,所以舒梵和他不熟,但他手握权柄,又是太后的远亲,便也存着几分客气,上前跟他见礼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李贽笑一笑道:“杂家收到告密,说有人在后宫行巫蛊之术,不敢怠慢,领了太后的旨意就来搜查了。” 此言一出,四周瞬间寂静下来,众人无不骇然。 宫中严禁巫蛊之术,前朝有此行径的无一不被处以极刑。 谁敢如此? 李贽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敛了笑意,冷冷道:“还不快搜——” 几个小太监忙屏声静气加快了动作,一间间屋子都叫蝗虫过境般搜查干净,翻箱倒柜自不在话下,连那床底、桌椅都不曾放过,很快就到了春蝉和舒梵的屋檐下。 春蝉气不过:“我们的屋子也要搜吗?这是什么规矩?” 李贽四平八稳地抄着手,笑道:“巫蛊之事乃是大逆,自然要彻查,还请姑姑担待。”嘴里说着客气,一扬手吩咐下去,那帮人可一点儿也没耽搁,直气得春蝉跺脚。 春蝉赶忙道:“仔细着点儿,别给我的东西砸了!不然仔细你们的皮!” 事态发展到此地步,舒梵已觉不妙,但尚且来不及应对就听见一个小太监在屋内嚷道:“搜到了!搜到了——” 然后捧着个小盒子跑出来,叫李贽来看。 李贽只扫一眼便道:“大胆!竟敢诅咒太后!” 舒梵只瞥见一个挂着生辰八字的小人躺在盒中,再要看,李贽已经阴沉着脸将盒子“啪”一声合上了,举着盒子道:“这是何人之物?” 舒梵冷着脸上前:“是我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有备而来,目的就是为了栽赃。 李贽冷笑道:“将她给我拿下。” “谁敢?!”舒梵目光如炬,冷冷扫过几个欲要上前的小太监,“我是陛下亲封的侍中,就算有罪,也该陛下定夺。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是要谋反吗?” 几人都刹住步子,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李贽,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李贽脸色难看,也有些后怕,但一想到家人的性命都被人捏在手里,且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发道:“怕什么?我们是奉太后旨意,将她拿下!先押到庑房!” 话虽如此,他并不敢私自处决卫舒梵,只叫人将她绑了关押起来。 此处本是存放宫内不用器物的,地处偏僻,经年累月下来潮湿阴暗,四处都透着霉味。 李贽站在墙角不由忧心如焚,东看西看,见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从侧门进来,忙不迭迎上去:“县主,事儿我已经替您办了,万望您高抬贵手,快放了我家中老母妻儿吧。” 安华县主揭下帽兜,拂了拂衣摆下的穗子,笑道:“你怕什么?你奉的是太后旨意,就算出什么差错也不会拿你问责。” 李贽心里叫苦不迭,心道真出了事还不是他第一个顶包,若不是家中亲眷被捏着,他可不敢干这种掉脑袋的大事。 只是不知这县主和卫侍中有什么仇怨,要如此害人。 “她人呢?”安华县主问道。 “在里面关着呢。” “你可真是糊涂,若是这事儿闹大,还能有你我的好果子吃吗?” “这……” 安华县主冷冷瞥他一眼:“如此瞻前顾后,怎能成事?你现在带人进去,先将她勒死,就说她畏罪自裁,然后我带着她的尸身去向太后复命。到时候死无对证,你怕什么?” 人都死了,谁还会细查? 卫舒梵又无母家傍身,不过是个五品小官之女,皇帝怎会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和太后再次交恶?太后更需要姜家和姜茂的支持,也不会跟她撕破脸。 到了房内,光线阴惨惨的,更加渗人。 卫舒梵坐在角落里,听到动静抬起头。被这清亮的目光一望,李贽更加心虚,不由去看安华县主。 她一颗心跳得快从胸腔里出来了,却是怎么也不敢,手里捏着条白绫像是赶赴刑场。 安华县主冷冷道:“你再不动手,小心你一家老小的性命!” 第34章 恋爱 李玄胤是日中时回的紫宸殿, 解了外袍丢给刘全,道:“让卫舒梵过来。” 刘全刚要叫小夏子去找人,就见小夏子支支吾吾的似乎有难言之隐。 刘全骂道:“让你去找人你愣着干嘛?” 小夏子跪倒在地嗑了个响头, 诚惶诚恐道:“师父……师父……” 刘全察觉到他神色有异, 端肃了面色正要细问,却听得皇帝“啪嗒”一声搁了笔, 语气已严厉了几分:“卫舒梵出什么事儿了?” “奴婢不知。”小夏子冷汗涔涔,磕磕绊绊地说,“只是方才春蝉姑娘过来禀告, 说姑姑犯了事,叫李贽给拿住了。奴婢不敢惊扰圣驾,所以没有马上叫人去宣德殿禀告。” 他没有这个权限, 做的也不算错。 但皇帝此刻脸色难看,显然是动了真怒, 刘全忙大声叱骂道:“糊涂东西!卫娘子是御前女官,没有陛下旨意, 岂容一个宦官随意关押?你也是糊涂, 这样的大事怎么不早点来禀告?!” 小夏子如今哪里还有不明白自己闯了大祸的道理?跪在哪里瑟瑟发抖,不敢还嘴。 好在李玄胤此刻没有闲心跟他计较,吩咐刘全先去将人领出来。 刘全自然知道卫舒梵的要紧,虽封后的事还未昭告前朝后宫, 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因嫌那轿辇误事, 紧赶慢赶带着人奔了过去, 见房门紧闭气得大骂, 上前就是一脚。 他只觉得腿上剧痛难忍,像是踢到了铁板上, 可也顾不得其他。 好在连着踹了两脚这门终于被人给踹开了。 待看到屋里情形,他焦急的神色就僵住了,犹自不敢置信。 鼻青脸肿的安华县主和李贽正被人五花大绑在地上,嘴里还塞了鞋袜堵住嘴巴,卫舒梵一脸镇定地端坐在角落里歇息。 “姑娘没事就好,可吓死奴婢了。”刘全提着的一口气也算是落了下去。 舒梵柔柔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这事本就腌臜且疑点重重,那些下人都不是傻子,自然不敢动御前的人,安华县主只好带着李贽一人进来,想着两人合力总算可以制住她,岂料一个照面就被她给打趴下了。 舒梵回到紫宸殿,先拜倒在地叩谢皇帝,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禀告了。 “巫蛊之术?诅咒太后?”李玄胤很轻地笑了一下,“所以,这是太后的意思?把她带上来,朕要亲自问她。” 这“她”指的自然是安华县主,刘全不敢怠慢忙唤人将她押上来。 安华县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里已是惧怕到极点,但好在还能维持理智:“陛下,臣女是冤枉的!臣女是奉了太后旨意啊!” 李玄胤眼也未抬,道:“带上来。” 浑身是血、皮开肉绽的李贽便被两个内侍拖了上来,死狗一样扔在地上。 他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但还是气若游丝地道:“是……是安华县主指使我的,说若是事发,就推到太后头上!她说卫姑娘没有家世,就算死了,陛下也不会大动干戈。她父亲可是内阁大学士,陛下不会为了一个女官兴师动众,这样会影响前朝大局的……” 他越说,安华县主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经是面如金纸。 她如烂泥一样瘫软在地。 “姜氏,你还有何话可说?”李玄胤道。 皇帝缓缓从龙椅上起身,在上方凝视着她灰败的脸,英俊的面孔阴云密布。 他每下台阶一步,都像是一柄锤子敲在她心上。安华县主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卫舒梵于皇帝而言绝非一个只是取乐的玩意。 她失算了。 这一步险棋,走错了。 刘全却非常诧异,皇帝对于安华县主如何他最清楚,照理说,既拿下处置便是了,断没有跟她废话这么多的道理。 但这些想法也只敢再心里过一遍,面上敛息垂眸,不敢露出丝毫讶色。 “你父亲在朝中造势,结党营私,你在后宫奔走,拉拢牵线,无非是想要入主中宫。”皇帝说到这儿轻嗤一声,毫无感情色彩的目光由上至下碾过她的脸颊。 后面的他不用说,安华县主已然明白,跪伏在地上的娇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联想到连日来皇帝种种的放任,不过是引他们夜郎自大居功自傲犯错的谋算罢了。原来,皇帝只是缺个由头发落他们,她却亲手递上了这把刀。 若是没有今日巫蛊之事,恐怕皇帝还要费些功夫才会处置他们父女。 第52节 竟是如此…… 自知大势已去,她肩膀微耸,竟忍不住笑起来,眼中含泪。 皇帝跟她废话这么多,显然不止是为了说这些。他俯视她,阴影里的脸好似淬着毒刃:“舒儿乃朕挚爱,贱婢,安敢如此?!” 安华县主抖如筛糠,脱了力似的趴在那边。 至此,李玄胤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然,只是,出口的话却更叫人胆寒:“传朕旨意,姜氏谋逆犯上,行巫蛊之术祸乱内廷,即刻处死;其父在朝内朋党比周,不恭不敬,藐视君上,敢悖伦常,枭其首,夷三族。” 安华县主已经愣住,她料想此事无法善了,却没法会如此严酷。 而且谋反这种大事一般会交由刑部审理,从未有直接定性判刑的先例。 刘全此刻却上前征询道:“陛下,夷三族是否株连到三服之内?其余人等是否按例流放、亦或者是……” 按照瑨朝律例,犯十恶重罪者会被株连三族,但具体株连到几服还是要看皇帝的衡量,其余不在这个范围内的亲属则被流放,或处以鞭笞之类的轻刑。 李玄胤却没答,只是道:“让裴鸿轩去主审此案。” 刘全明白了,忙躬身应是。 姜氏和姜茂是非死不可了,但其亲属被株连到几服要看审理结果。 此事如此尘埃落定,舒梵心里却没有开心的感觉,离开时都觉得殿内阴恻恻的,浑身被一股森寒之气笼罩。 “姑娘,可不能苦着脸啊,很快就是您与陛下的大喜日子了。”刘全笑着从殿内赶出来。 舒梵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道:“公公,夷三族是要株连三族在内的所有亲属吗?” 刘全面露尴尬:“这……裴大人负责主审此案,结果未出之前,杂家也说不好啊。” 心里却是明白的,株连范围只会比三族三服更广。 姜茂得势后一直骄矜自大,在朝内兴风作浪,又仗着和太后是姻亲关系,一再踩到皇帝底线。帝既然要立卫舒梵为后,就要扫平一切障碍,不管是要遏制外戚当政还是打压姜氏一族,姜茂都非死不可。 而且,皇长子年幼,若是放任姜茂和太后坐大,难保太后日后不会借此东山再起,和姜茂勾连连同其余藩王作乱,皇帝是为了先下手为强。 夷其三族,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 或者,帝要借此诛杀与太后相关的前朝势力也不一定,处置姜茂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具体被牵连到谁,谁参与其中,全看皇帝意思。 这个案子耗时长久,接连审理了一个月,期间朝中人人自危,不少和姜茂关系好的官员纷纷反水揭发姜茂各种罪状,生怕自己被牵连。 姜茂的罪状逐渐升级,到最后,已经从擅专谋反到了内通党项、勾结柔然,可谓罪大恶极。 四月初旬,皇帝颁布了《逆臣录》昭告天下,诛杀了姜茂亲属、朋党在内的数几十人,太后在前朝残余的羽翼几乎被剪除干净。 除了姜茂被处以夷三族三服的极刑,其余人只诛己身及其父族直系血亲,妻族、母族不受株连。 此次受到株连的不下于数千人,包括牵涉其中的一些武将及其亲眷,朝中可谓风声鹤唳。 这还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大开杀戒,哪怕是太傅一党,也不过是查办了太傅孟垚本人和几个他在内阁的学生,并不株连亲属。 经此一役,姜氏一族青壮子弟几乎被屠戮殆尽。 彼时封后诏书还未下达,朝中官员只知皇帝与太后交恶,竟恨到如此地步,唯有刘全、崔陵等少数几人知晓内情,皇帝这是在给皇长子李弘策铺路。 为了彻底压制姜氏一族,不让外戚专权,不惜大开杀戒以绝后患。 也因为这件事,四月下旬的封后诏书一出,谏院的几个言官纷纷哑火,竟没一人上奏阻止,好像集体成了哑巴。 圣旨翌日就颁布到卫府,由御前总管大太监刘全亲自颁旨,仪式非常隆重,聘礼一直从朱雀街排到曲水亭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封后是国本大事,皇帝下令大赦天下,长安城内一时喜气洋洋的,因姜孟之案连日来笼罩在都城头顶的阴影总算消散了些。 下聘这日,由九门提督和京兆尹合力办理,管制肃清长安城内的主干街道,确保送聘队伍一路畅通无阻。 街道上虽然不见一人,铺肆闭门,偶尔还是有人半开一丝窗户缝隙朝外观望,或在家中嗑一小碟瓜子,议论这位新后究竟是怎样的仙姿佚貌,以五品小官之女的出身得以母仪天下。 下聘仪式足足持续了一日,卫府因占地不广搁置不下,只能在旁边另租赁了一处宅子来安放。 现下里,长安城内上到皇亲贵戚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了,卫家长女即将入宫为妃,谁敢不租?巴结都来不及呢。 卫敬恒这几日难免春风得意,走路都是脚下带风的。 那日雪夜皇帝造访时留下了一句话,说会迎卫舒梵进宫,当时他并未细想,以为顶天了就是封个妃位,谁知这个女儿竟摇身一变成了皇后,简直像是做梦似的。 来主持下聘的仍是刘公公,手持礼单站在堂前清了清嗓子,卫家一堆人在中庭拜倒,口呼“万岁”。 这位刘公公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又被提拔为新成立的监察司司首,掌监察百冠之职,深得皇帝信任,在座的没有人敢不恭敬,都跪在那边仔细聆听着。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朝中重臣中书令崔陵和国戚晋王李玄风,可见陛下对此次封后大典的重视。 礼单也是十分丰厚,金银器物之类的不必说,光是赏赐的十斛东珠就够骇人了。 按照瑨朝律法,东珠不但珍贵,唯有皇贵妃以上的品阶才可佩戴,否则视为大不敬。东珠的产量非常稀少,别说是一斛,就是一斗也要倾一省之产量才可凑出。 另有绫罗绸缎千匹,嘉禾、阿胶、香炮、海味等若干,宅子都被堆得满满当当的,推开便是阵阵香风。 舒梵这几日都住在卫府的宅院中,免了往来恭贺。 “娘子之前落魄时他们瞧都不瞧咱们一眼,后来做了女官他们还酸言酸语不断,说您日后嫁不到好的人家,如今算是把他们的脸都给打肿了。”阿弥得意地抓着把瓜子在廊下嗑着。 “收收你嘴角的得意,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是娘子封后又不是你封后,瞧你这股劲儿。”归雁笑话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娘子成了皇后,我日后就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婢女,还愁找不到好人家嫁了?”她眉飞色舞。 归雁哭笑不得:“搞了半天你打的是这主意呢。” 阿弥羞涩地笑笑:“也不全是,我是真心为姑娘高兴啊。咱们陛下后宫空置,娘子入宫就是皇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这可是上上荣宠。以后主君和太夫人见了娘子都要行叩拜大礼,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归雁笑而不语,显然也极为认同她的话。 过一会儿,宫里来教导礼仪的张嬷嬷过来了,先躬身向舒梵行大礼。 舒梵忙将她扶起:“姑姑身份贵重,不必多礼,快请坐。” 又回头叫人看座上茶,奉上了瓜果点心。 张嬷嬷有些受宠若惊:“娘娘太客气了。” 教导规矩时可谓倾囊相授,包括宫中局势,太后和贵太妃的龃龉也点到了。 舒梵是个聪明人,虽然她只是点到即止大抵也明白了。 到了晚间舒梵留了她吃饭,张嬷嬷便回去了,翌日叫人搬了两个箱子到她房中,还摒退了其余下人。 舒梵不解为何要摒退旁人,就见张嬷嬷微妙地笑了笑,转身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亲自将里面的书籍、竹简一一取出递与她。 舒梵一看脸就涨红了,这哪里是什么书籍古籍?分明就是春*宫*图。 张嬷嬷却表现地非常淡定,接过她手里的图册指给她瞧:“这是常规的姿势,女子面朝天卧于地,男子则覆于上,行推耸前后之势,姑娘仔细看……” “其二,男子面朝天卧于地……” 张嬷嬷娓娓道来,神态都不带变一下的,唯有舒梵又尴尬又不得不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偏偏张嬷嬷每次说完还要询问她是否听懂。 舒梵只好更尴尬地点一下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场教习足足持续了半日,张嬷嬷才在舒梵好奇的目光下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里面居然都是一些玉势,尺寸由小到大,形状不一,一看就是为了行*房时用的,埋在底下的也不止是玉质的,还有一些象牙质地和角先生。 除此之外,还有缅铃、悬玉环、相思套等物,看得舒梵大开眼界。 张嬷嬷可谓倾囊相授,事无巨细都教给了她。 学成后的舒梵觉得自己强到可怕。 待告庙册后的仪式过后,很快到了五月初,也就是大婚的日子。 这日,宫里的迎亲队伍一早就到了,卫府的人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到了正式的迎亲时刻。 舒梵按照礼制,由四位王妃和八位高阶命妇服侍穿上凤衣礼服、戴上朝冠后才出门,收了礼部派来的使者册宝后坐上凤辇,随仪仗从正阳门入宫。 经过繁琐的祭天、谒庙后又到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才算是礼毕。 舒梵回到皇后所居的重华宫时,夜已经深了,几名宫人伺候她上了榻,又将室内的摆设更换过,退到了一旁。 殿内燃着两根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又置有夜明珠若干,床榻上置八床喜被,殿中红袖翩飞,金碧辉煌,亮如白昼一般。 时辰到时,两名女官上前叩拜,请皇后接受众命妇入殿朝拜恭贺。 “准。”舒梵在上首淡道。 众命妇依次入殿,恭敬地对她行叩拜大礼,齐声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陛下与娘娘大婚,喜结连理,臣等感沐恩泽,与天同庆。” 第二拜,又恭贺帝后早日诞下皇子,多子多福。 第三拜则是恭贺社稷安康之类的祝词。 皇帝穿的也是玄衣纁裳的礼服,接受完朝拜后回到了重华宫。 女官服侍他净手、持节后递与了他一个龙凤吉祥喜秤,他手腕微抬,新娘面前的垂帘便被揭开。 烛火下,舒梵羞涩地对他笑了一下,长眉如黛,秋水为瞳,明艳中不失端严之态,好似褪去了青涩,与他昔年认识的张扬狡黠的女孩不是一个人了。 皇帝手里的喜称顿了下,一时竟忘了收起。 满屋也是寂静无声。 后来还是主持礼仪的女官轻嗽一声,小声提醒:“陛下,该喝合卺酒了。” 皇帝这才不动声色地搁了喜称,接过甜酒与她交颈饮了。 礼毕都深夜了,女官将烛芯剪了,在角落的地灯上罩上一层纱罩缓步退出,室内才彻底安静。 舒梵在床榻上坐了会儿,不确定地回头去看他。 室内光线昏暗,他的面孔在烛火下瞧不清晰,竟有几分陌生之感。 此时此刻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直到他笑了一下,长眉微挑:“哑巴了?接受百官命妇朝拜,母仪天下的感觉怎么样?” 第35章 养崽 舒梵蹙眉想了想, 道:“还可以。” 他哼笑一声,抬手就捉住了她藏在凤袍里的小手。 火热的感觉瞬间袭来,舒梵颤了下, 想要缩回, 却被攥得极紧,根本无力挣脱。 第53节 她象征性地挣脱了一下就不挣了。 “你身上怎么这么热?”李玄胤问她。 “礼服多重啊, 那么多层,穿得这么厚走这么多仪式,能不闷汗吗?”她小声道。 李玄胤道:“那朕帮你。” 说罢毫不客气地剥掉了她的外衣, 她猝不及防的,怔怔望着他,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里写满了震惊。 他笑了一下:“你这是什么表情?新婚之夜, 春宵一刻值千金。” 她没动,脸颊绯红, 像是喝醉了似的。 许是方才那杯甜酒的酒劲儿上来的,她的脑袋有些昏沉, 身上泛着湿润的潮气, 好似有什么从心底跃出。 她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对劲,更不敢去看他,默默转着自己的指尖。 其实她也知道,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这会儿脑袋麻麻的, 已顾不得周全那么多。 李玄胤见她久坐不动,便看出她的拘谨, 起身去一旁给她倒了一杯水:“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又要穿这么重的衣服, 难为你了。还未进过东西吧?” 舒梵接过来抿了口,双手捧着茶杯, 小声道:“我吃了。” 他笑了,回身望她:“什么时候偷吃的?” “才没有偷吃!是张嬷嬷给我垫肚子的。”舒梵急道。 甫一抬头瞧见他眼底沉静漾开的笑意,又知晓自己被他捉弄了,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他又从一个珐琅烧蓝盒子里取了块酥糖糕,递与她。 舒梵接过来时又多看了他一眼,满眼狐疑。 “干嘛这么看着我?”他除去外衣,信手挂到了一旁,挨着她复又坐下。 舒梵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实话,眨巴了一下眼睛。 李玄胤却笑道:“说吧,不让你说,你还憋得慌呢。” 舒梵这才开口:“你每次做坏事之前都会对我特别好……” 说完脸就涨红了,掩饰似的啃了一口酥糖糕。 这糖糕太甜了,甜到她舌尖发麻,甚至有些迷茫的苦味,吮到后来竟然什么都尝不出了。 李玄胤静静望着她,等她将糖糕吃完了,弯腰将她抱在怀里,吻住了她的脸颊。 舒梵猝不及防下怔了一下,心尖上也麻麻的,好似被浇了一罐蜜糖。 他略松了几分,她还以为他要放开她呢,结果他只是虚晃一枪,紧接着就含住了她两瓣唇。在她渐渐睁大的杏仁眼中,他忘情地吻着她。 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喑哑的笑意:“好甜。” 舒梵这时的脸才腾的一下红了。 烛火下,他的五官棱角分明,俊美深刻,有别于平日冷漠寒峭的样子。 他的掌心里好像有一团火,把她像揉面团似的捏来揉去,她浑身酥软使不上力气,连平日瞪他的劲儿都没有了,倒是格外安静。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啊?” 室内太安静了,两人的耳语声像是在说悄悄话。好好的大婚,弄得像是偷情似的。 舒梵脸更红,可偏偏大声不起来,跟中了魔咒似的。 这样混乱不堪,还是他替她解的衣襟,层层叠叠倒是颇费些功夫,如拆礼物似的。后来他都气笑了:“朕日后定要勒令织造局整改服饰。” 舒梵在他怀里被摆来弄去,终于剥干净了,她挣脱他的怀抱钻入了寝被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 多余的几床寝被早叫人撤了下去,这床蚕丝被清凉滑润,质地细腻又透气,这样的时节盖在身上非常舒服。尤其是□□躺在里面时,像是身体的第二层肌肤。 她抓起被角闻了闻:“好香。” 不是熏香,是一种很自然的香气。 “喜欢让他们多准备几条。”他在塌边坐下,伸手要去揭被角。 舒梵下意识揪住了被角,头往里缩。 他笑了:“不让看?” “冷。”她撇开脑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在说什么,就是觉得脑袋一团浆糊,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混乱的。 他难得这么有耐心,俯身挨近了吻她,吻得她面颊发烫,很快瘫软在床褥里,手里的力道也松了。 那被子终究是被他抽开,他除去衣服,也坐进来了。 她脑袋更乱,过一会儿唇上又是一热,原来是他又吻住了她。这次吻得更深,舌尖和她紧紧交缠在一起,将她抵在那儿按住了手。 十指交扣,握得她甚至有些疼。 他又撬开她的唇,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她难耐的影子。舒梵承受不住,浑身出着汗,别开了视线不敢再看他。 却又叫他狠狠掰回了脸颊,他非要她看着她,一下又一下的抵着她辗转,她泣不成声,声音渐渐的变得她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尖细又奇怪,娇滴滴的,是她平日从来不会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你欺负人。”她哭泣着控诉。 “哪有?”他可太喜欢她的声儿了,变着法子非要她出声,可重了她又要哭,让轻点,泪洇洇的样子实在招人疼,可更招人欺负。 到了后半夜愈发冷了,舒梵往外挤了挤,躲进一个火炉般的怀抱,双手八爪鱼似的缠上去。 昏暗中听到他闷笑了一声,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肢。 宫人夜间来换过一次纱灯,意外瞧见床上情形,骇地停住了步子。 按照祖制,后妃是不能睡在里面的,应该睡在外间,方便随时伺候皇帝,可两人位置完全颠倒了。 可后来到底还是没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这位娘娘以五品小官之女的出身一跃封后,可见圣眷颇浓,只要陛下不觉得僭越,那便不是僭越罢。 舒梵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手却被他握住了慢慢磋磨。 她本就酸痛得快要碎掉了,不满地嘟哝:“睡觉了。” “睡吧。”话虽如此,她躺了会儿便觉得被一股力翻了过去,双腿不免弯曲着,睡梦里皱起眉。腰侧被火热的力道握住了,轻轻挪着调整了一下。 夜里实在冷,舒梵攥着被子往里缩了缩,却又被拉回去,伴随着酸楚的感觉睡意再次深深袭来。 纱罩力透出的烛火昏暗又暧昧,灯下看美人,更觉迷离魅惑。 他墨色沉沉的眼底已没了笑意,转而是一种更加炽热的即将焚毁一切的东西。 他低头亲吻她,手扶着她的腰往上抵,她吃痛下侧转过身来,汗湿的一张小脸埋在凌乱乌黑的发丝里,愈发痛楚似的皱起一对细眉。 所谓病如西子胜三分,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美得惊心动魄,叫人忍不住想要摧残。 他复又狠狠含住她的唇,一头墨发沿着颈侧滑落,与她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很紧,裹得他发狂,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叮叮当当急促地敲着瓦檐。 那声音极富韵律,一声一声都像是敲在他心上,有汗液顺着颊边滑落。太难了,每寸进一分都像是垦荒般艰难,她受到刺激也睁开迷蒙的眼睛,就这么懵懂地望着他,好似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干嘛。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人头猪脑。” 舒梵反应过来了:“你怎么这样……” 舒梵细听窗外的雨声,已经分不清是雷雨还是小雨,一颗心如浪上小船,不断被抛上掉落。膝盖被顶开,就如失守的城门般再难并拢。 她愤愤地望着他,觉得这人真是过分极了。 她起身想要挣脱开,却叫他狠狠压在那边。她觉得这会儿像是在打架,可她怎么拗得过他,就连骂人都是软绵绵娇滴滴的。 他听得只想发笑,可笑意也只停留在浅层,一颗心缓慢收紧,极力克制也没办法从容。她是药,是掺了浓浓春意的蛊,叫他发狂,让他以往所有的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傲然恃物都化为泡影。 有些时候,众生众相是平等的。 她雪白的肌肤在昏暗的烛火中半明半昧,却更有一种朦胧的美,纯与媚的极致,将他的心跳拨弹到最巅峰的那个点,如急促鼓声累累,战马千钧,奔涌而来。 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卫舒梵,说你爱我。” 此刻,他也不过是红尘凡俗人。 这样的话,她实在不好意思出口。 可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她耗,漫漫长夜,非要她开口不可,千凿万凿出泉眼,深钻研转入巷口,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爱你。” “大声点儿。” “卫舒梵爱李玄胤——”她羞耻地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心里怄极了。 他满意了,将她搂在怀里细细亲吻。 她翻过去不想搭理他,还为方才的事情生气。过一会儿觉得黏腻难受,动了动,无声地转过来又望着他。红着脸看了他会儿,又转回去。 他哪里看不出来她的反常,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又怎么了:“出来了?” 舒梵红着脸咬着唇,将脑袋埋在枕头里,轻轻地点了点。 耳边听到他下去的声音,她没好意思回头,过一会儿听到脚步声,余光里看到他又回来了。 乍然的侵袭如冰面裂开一道缝隙,有些凉,她抖了一下,要去推他的手:“我自己来。” 却被他勒令别动。 殿内没有热水,自然是有些凉的,她趴在那边羞耻地恨不能把自己蜷缩起来。 老半晌,他替她掩好了小衣:“好了。” 她不想说话,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他躺回她身边,半晌,不知为何笑了一下。 舒梵侧转过来瞪他:“笑什么啊?都是因为你,弄那么多。” “你这是不讲道理,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他抓住她的手腕往下,侧过来,火热的呼吸又喷在她脸上,烧得她血液沸腾。 她像是碰到烙铁般飞快抽回了自己的小手:“混蛋!” “我看你是还欠收拾。”他眸光危险。 第54节 舒梵趴过去装死。 他拍拍她屁股,犹觉得不尽兴:“去案上好不好?” 她啐了他一声,没再搭理他。 再次醒来天光已经大亮,皇帝早就去上朝了。舒梵揉一下眼睛,茫然了会儿马上坐起,唤人进来:“几时了?” 宫人答:“回皇后娘娘的话,现下是辰时三刻。” “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舒梵忙掀了被子起身。 小宫女吓得跪倒在地:“奴婢有罪!是……是陛下临走前吩咐的,说不用叫醒娘娘……” 舒梵本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见她吓成这样,放缓了语气道:“起来吧。” 小宫女忙谢恩起身。 春蝉从外面进来禀告,面上带着喜色:“娘娘,官驿的传书到了。” 舒梵忙从塌上起身,披了件外衣就去接她手里的布帛。 是郑氏从云州传递过来的,恭贺她新婚之喜,又说云州如今战乱频繁,和党项多有摩擦,她实在没办法回来,表示遗憾。 舒梵也知道她和舅舅在云州非常不易,眼眶不由湿润,握着家书站了好一会儿。 其实之前也动过让李玄胤把她和郑勇调回这边的想法,但转念一想,那并不是母亲和舅舅喜欢的生活,还是作罢了。 京城虽富庶,远没有云州天高地广自由自在。 他们的性子,也不习惯这边围城般的日子。 虽然皇后不需要日日去向太后请按,太后和皇帝的关系也一般,舒梵还是去了永安宫。 站在巍峨磅礴的殿宇前,她不由驻足,抬头望向头顶檐下正中的竖匾。 那是一方如意云纹斗匾,和紫宸殿、宣德殿和太极殿是同一规格,庄重却不失纤巧灵动,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直耀人双目。 舒梵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永安宫时的场景,当时,太后的面都没露,只让她跪在这殿前等候。时间缓缓流逝,太后不发一言,让她在这种漫长的煎熬中诚惶诚恐。 舒梵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一下,在春蝉的搀扶下进了殿。 “儿臣给母后请按,母后万福金安。”舒梵欠身,又向一旁的刘太妃福了一福。 刘太妃忙虚抬一把让她快快请起。 太后和往常一样雍容平静:“皇后和以前相比,倒是变了很多,哀家都有些认不出了。乍然要改口叫你皇后,还真有些不适应呢。” 舒梵笑容依旧:“时移世易,儿臣唯有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跟上母后的步伐。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母后日后多加提点。” 太后唯有冷笑连连,漠然不语。 刘太妃也听出了火药味,不由如坐针毡。 姜家弄到如此田地,虽是皇帝的意思,是为了社稷稳固,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帝亦是为了皇后顺利登上后位铺路,也是为了皇长子日后能够更顺当地继位。 但皇帝心狠至此,全然不顾念母子之情,连自己的亲舅舅和外甥都斩了,实在出人意料得很。 太后对皇后能有好脸色才怪? 刘太妃不想得罪太后,也不敢开罪皇后,杵在殿中只觉得像块夹饼,忐忑极了。 好在太后实在没有兴趣和皇后废话,扯了两句便让她离开。 待皇后背影消失,太后才重重拍在扶手上,盛怒之色显见。 刘太妃忙起身:“太后,仔细手啊。” “老骨头一把了,还怕这些?”太后缓缓起身,唇边尤挂着冷笑,“皇帝如此心狠手辣,指不定哪天瞧我这个老太婆不顺眼就一条白绫赐我去见先皇了。” “怎么会呢?您可是陛下的亲娘。” “在他心里,我恐怕还不如那个妖妇!哀家真后悔,当初竟然听了端淑贵妃的话留了她一命。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想不到他们私底下还和崔家有来往。老二和端淑贵妃一死,孟家和崔家就迫不及待地倒戈相向支持皇帝,害哀家和老七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可恨!” 刘太妃当年只是一个小小贵人,又没有参与夺嫡,自然不知道这些阴私。 乍然听到这么多内幕,额头不免冒出冷汗。 舒梵离开永安宫后,又去了寿安宫看望贵太妃。 “你来了?”贵太妃一见她便言笑晏晏,拉着她的手问了好些家常话。 她常年礼佛,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面若银盘,慈眉善目,虽不是绝色却很给人好感,不似太后那般咄咄逼人锋芒毕露。 舒梵喜欢跟她待在一起,笑一笑道:“儿臣去永安宫给太后请安,在那边遇到了刘太妃,便多逗留了些日子。” “她是个好脾性的,年轻时也不容易,好不容易等新帝继位,才给封了个太妃。” 两人又聊了些话,舒梵才回到重华宫。 团宝在吃一碗水晶饺子,因饺子个头大,吃得比较艰难。 “殿下,奴婢给您剪碎吧。”一个小宫女弯腰凑在他身边,好言相劝。 团宝压根不理她,嘴巴张得大大的,举着勺子调整了几次,似乎是在比划怎么把饺子塞进嘴里才能一口一个。 可是那饺子一只就有他手掌那么大,一口怎么吞得下? 舒梵从他手里拿过勺子,让宫女去拿了小剪子来,咔嚓咔嚓几下给剪碎了:“好了,可以吃了。” 他竟然还不乐意,还哭闹起来,非要完整的。 舒梵哄了半天,无果,只好给他换了整只的。 他撇下她,自己埋着头一点点从边缘往里吃起来。 舒梵在旁边看着他,见他跟小大人一样执拗地非要自己吃,不要她帮忙布菜,心里有点儿惆怅。 “团宝长大了,不要娘亲了。” 哀怨的感慨刚刚出口,身后便传来一声轻笑。 舒梵回头,就见李玄胤在她身边坐下。 最近政事繁忙,他下朝后又在宣德殿召见了内阁和军机处的几个大臣,商议云州的战事。 几个时辰过去便到了日中,他微阖着眼,面露疲色。 舒梵见他好似有心事,迟疑道:“陛下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李玄胤淡瞟她一眼:“后宫不得干政。” 气氛沉寂下来,舒梵别开头,低头给团宝夹菜。 望着她没什么情绪的俏脸,李玄胤失笑:“随便说了你一句,就生气了?” “没有。” “还说没生气?嘴巴撅得老高。”他探手捏了一下她粉嘟嘟的脸。 舒梵怔了一下,看他。 他笑着收回手,身形后仰靠在了椅背里,半张侧脸陷入昏暗中。 舒梵的目光停留在他唇角,那是微扬的弧度,只是,她并不觉得他在笑。 “……因为云州的战事?” 李玄胤默了会儿,接过小太监递来的茶盏,拿茶盖微微撇着茶叶沫儿:“谁告诉你的?” 舒梵望着他高挺的鼻梁,眼睫垂落在眼下投落的阴影,迟疑着,可到底还是说:“我担心我母亲和舅舅,叫人去打听的。” 李玄胤不置可否。 舒梵道:“云州的战事很严重吗?” 李玄胤抿了口茶,沉吟道:“云州刺史杨毅得里通羌人,羌敌聚众六万,围困云、幽二州,征北军节度使顾景章按兵不动。” 舒梵手里一抖,差点打翻了碗碟。 她忙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陛下有何打算?” “顾景章拥兵自重,手中兵将已逾三十九万,在朔方、河东、陇西等地独揽大权,朕早有削减之意。” 舒梵明白了。 云、幽二州是征北军的地盘,虽是边缘地带,却是阻隔羌人和党项的第一屏障。顾景章不会放任云、幽二州落入羌人之手,但也不愿轻易损耗自身兵力去解救云、幽二州,仍处于观望状态。可皇帝迟迟不派兵也是这个道理,不想损耗中央兵力,让顾景章坐收渔利。 两方都是这个心理,谁也不愿意去解救云、幽两州。 可这样下去,郑勇和她阿娘岂不是危在旦夕? 可皇帝早有削减节度使之意,之前就曾派遣中央官员前往河西、廊坊、朔方等地,委以官职,分化节度使大权,有些成效,但也尔尔。 这些节度使在地方上总揽军政大权,怎可轻易交出?天高皇帝远,到了地方上的中央官员若无实际才干,被害者也不在少数。 其中,以这位征北军节度使最为猖獗,皇帝曾派三人先后前往,结果三人尽皆殒命,顾景章向朝廷的陈述文书中称,三人皆死于匪患,竟连个别的理由都不愿意编,可谓猖狂之极。 “怎么不开口?”半晌,李玄胤问她。 “陛下自有考量,臣妾不好置喙。”心里却极为明白他的性格,在朝政大事上,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左右他。 李玄胤在昏暗里凝视着她,幽眸灼灼,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照顾好皇后。”他起身离开。 之后几日舒梵都没有再见李玄胤,他没来找她,她也没去找他。 许是政事繁忙,许是避而不见。 直到六月中旬的时候,前线传来战报,征北军节度使顾景章派兵击退了羌人,解了幽州和云州之危。 但幽、云二州因损兵折将严重,城门已破两扇,顾景章不得已派兵相助固守,以防羌敌再犯。 无声无息的就占据了两座并不属于他辖地的城池。 不过,征北军也损失惨重,折损了将近两万精锐。别看两万不多,屯兵之中真正能上战场厮杀的也不过十万之众,除却这些精锐新兵,其余人不是运送粮草之类的杂兵,就是他从其他地区收编来的新兵。 舒梵心里的一颗大石头悄然落地,只是,心里仍有些龃龉,不愿去见李玄胤。 她在重华宫闭宫不出,一待就是半月之久,整日除了和团宝嬉戏就是教导六局宫人,日子还算惬意。 这日周青棠进宫觐见,给她带了些宫外的蜜饯。 “这果脯的味道倒是不错。”舒梵捻了一块吃着,用帕子擦了擦手。 “娘娘喜欢的话,臣妇下次还给您带。”周青棠笑道,手下意识抚在肚子上。 第55节 舒梵这才发现,她衣着宽松,肚子微微凸起,眉梢眼角都带着喜色。 “你有身孕了?”她着实是惊讶的。 周青棠羞涩地点了点头:“臣妇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因最近有些害喜,格外喜欢这些酸味浓郁的果脯。” 舒梵笑道:“恭喜。” 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怎么生养孩子,叮咛了她不少,又让人开了库房,赏赐了她一些珠宝器物,这才叫人送她回去。 紫宸殿。 夜已深沉,廊下吹来的风不似白日那般炎热,反倒有几分沁凉。 李玄胤凭栏站了会儿,手虚扶在栏杆上,神色冷寂。 晚间他饮了两杯薄酒,俊脸微红,眼神却很清明,只漠然站在那边。 崔陵在旁边陪着他:“云、幽两州已经解围,你还不将曹诚的兵马调回?东都关口空虚,恐有蠕蠕之乱。” 远处有人在放孔明灯,隔得太远了,若繁星闪烁。李玄胤收回目光,道:“不会,蠕蠕不善水战,留守东都关的刘良茂是洛川人。” 崔陵其实想问的是另一件事,忽的笑了一下:“若是顾景章真的不救援云、幽两州,你会让曹诚率兵去救吗?” 李玄胤只是微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他才一字一顿道:“云、幽两州绝对不能落入羌人之手。” 崔陵也笑了一下,没有戳穿他。 舒梵将周青棠送到殿门口时,周青棠又停住了步子。 见她欲言又止,舒梵笑了:“有话直说。” 周青棠反而笑了一下,面上褪去尴尬之色,反倒坦诚地问她:“感觉你做了皇后以后,比以前更加沉静了。” 舒梵却多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安静了不少。” 周青棠苦笑,神色却豁达了许多,远不似之前那几次见她时那样,一说到刘善和小梁氏就满腔怨愤。她柔柔抚摸着肚子,道:“有这个孩子就够了,我总算有了依托。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能相敬如宾已是极好,何况再强求情爱?” 舒梵眸光微闪,似乎被她无意间点到心事。 周青棠笑了笑说:“你和陛下是不是吵架了?” “为什么这么问?”舒梵徐徐一笑。 她神色虽是淡然,但周青棠已从她下意识别开目光的神态中看出端倪:“陛下是九五之尊,他是君,我们是臣,舒儿,你要永远记得这一点。” “姜氏一族乃是前车之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的性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可千万不要触怒他。” 舒梵知她是好心,心中却仍觉得冰凉,寒意彻骨。 第36章 恋爱 李玄胤离开紫宸殿后, 独自一人在宫苑中走了会儿。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熟悉的殿宇前。 他驻足抬头,见头顶正中的竖匾中方方正正地书写着“重华宫”三个字,不由怔然。 他在殿门口站了会儿, 转身又离开。刘全在远处提着一盏羊角宫灯一直望着他, 不敢太靠近,也不敢真的跟丢了, 见他折返忙迎上去。 谁知他走到甬道上时又蓦的刹住,转身回望,目光落到殿内仍亮着的烛火中。 “陛下……”刘全小声道, “听说皇后娘娘这几日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多嘴!”皇帝冷冷道。 刘全忙告罪了一声,垂眸不语了。 李玄胤静静望着殿中微弱的火光,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烛火熄灭,这才抬步走进殿中。 宫内很安静, 廊下只有两个小宫女在值夜班,一人还强撑着, 一人已经坐在地上靠着廊柱呼呼大睡了。 还醒着的小宫女打了个哈欠, 目光散漫地四处望,忽的站直了,惊恐地要开口:“陛……” 李玄胤竖起的食指按在唇上,摇了摇头。 小宫女忙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战战兢兢地杵在那边。 李玄胤无声地朝烛火尽灭的室内看了眼,问她:“皇后这几日都这么晚睡?” “今日刘夫人过来觐见, 娘娘留她说了会儿话, 这才晚了些, 平日戌时便睡下了。” 李玄胤不置可否,挥手让她退下。 殿内很安静, 借着东边半开窗牖外照进的黯淡月光,李玄胤看清了床榻上熟睡的人。她睡得不安稳,秀气的眉毛下意识蹙着。 他悄无声息地在床边坐下,伸手想替她抚平眉宇,可手悬到半空又停住了,终究是收回。 “阿娘——”舒梵猛地睁开眼睛,抬头就看到李玄胤坐在床边。 她怔了下,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清冷的月色下,他容色淡漠,只是,向来宽阔的肩膀却显得有些落寞单薄。 空气有些沉闷,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听宫人说你这两天睡不好,叫太医来瞧过吗?”后来还是他先说道,说完看向她,眸中有深深的隐忧,欲言又止。 舒梵故意不去看他的神色,怕自己一个不慎就要心软。 她冷冷道:“我没有睡不好。” 李玄胤有些语塞。 对于她的拒绝交流,他显然也无能为力。 他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大多时候他不用跟人解释什么,他只需要吩咐别人去做什么,从来只有他命令别人的份儿。 习惯了发号施令,一时之间竟有些窘迫,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我没有打算看着云州和幽州陷落,你不要再跟我置气了好吗?” 舒梵心头一震,迟疑地看向他。 她眼神中分明透露着狐疑,李玄胤苦笑,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早该说明白,可那日她的话又实在伤人。 两人不欢而散后的第二日他就来看过她,往常那个点儿她都在午睡,他便没让宫人禀告,谁知刚到门口便听到她冷然的声音:“不知道。” 继而是周青棠的声音响起:“你已经嫁给了陛下,母仪天下,怎么会……” “以前我倾慕他,又害怕他,可谓又敬又怕,但我心里一直都觉得他是个明君。”她平淡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茫然,“可是,我现在觉得他和我想象中有些差别。” 周青棠:“他还是一个明君的,我们能过上这样安定的生活,多亏了他。先帝在时,战乱频繁,外敌肆虐,百姓民不聊生。你不知道,那些割让的城池百姓过得有多苦,简直猪狗不如……” “我也不清楚,我对他的情感有几分是因为团宝,有几分是出自慕孺崇敬,有几分是……” 李玄胤隔着一扇殿门静静站着,背脊僵硬,良久都无法动弹一下。 “你若想念你的父母和舅舅,朕准许你回云州一趟。”李玄胤收回思绪,眸光微闪,沉吟道。 舒梵惊讶之极地望着他,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立刻应答。 其实她的内心远不似表面上这样平静冷漠。 她也想要让步,她很清楚作为一个帝王的难处,也能明白他的各种权衡和考量,但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俗人,她的母亲和舅舅险些罹难,又怎能云淡风轻? “不必了。”云州现在是顾景章的地盘,她虽担心母亲,也怕贸然过去被扣影响朝中大势。 她是皇后,不能这么任性。 且她若是前往,必然要劳师动众,派遣大堆人马贴身保护她。 “天色晚了,我要睡了。”她抿了下唇,背对着他躺下。 四周安静下来,耳边似乎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 但她也没有听见关门声,不确定他走了没有。 过了会儿,她到底是耐不住又翻转过来,却发现他仍坐在原处,漆黑的眉宇在夜色下更加深邃,就这么笃笃地望着她,眼神很复杂。 哀怨、情浓、探究……更多的是还是她读不懂的情绪。可千般辗转,万般柔肠,最后也只化为一如既往的精明冷漠。 舒梵心头狂乱地跳动起来,手肘撑着床榻想要起身说点儿什么,却倏的被他按住。 在她不可置信睁大的眼睛里,他不带什么犹豫地吻住她。 这个吻倒还算温存,只是浅浅品尝,只是,他手里禁锢她的力道可半点儿不松。她僵硬了会儿便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推拒他。 好似遇到了油的火,在她奋力挣扎的刹那,他瞳孔微缩,轰然爆发,下一刻以更强硬的力道把她狠狠抵在榻上。 这个吻便带了几分血腥的味道,舒梵甚至觉得,他有那么一瞬是恨着她的。 就连他平静望着她的眸子,都像是某种冰冷的器物,带着金属的光泽,叫人不寒而栗。 她退伍可退,只能被迫迎接他,捶打他,眼神愤怒。 他全然不顾,就这么单膝半跪在榻上弯腰吻着她,将她完全笼罩在这无边暗夜般的阴影中。舌头长驱直入,攻城略地,好似要将她完全占有。 冰冷的手从布帛间隙中探入,准确地向上游走,摸到她腿侧,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她的皮肤。 舒梵头皮发麻:“李玄胤,你疯了!” 情急中她咬了他一下。 他身形微顿,撑起身子,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晦暗。 但舒梵从他的眼底看不到情*欲,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情愫,这种审度般的目光让她战栗。 半晌,他似乎恢复了冷静,坐回塌边和她保持了距离,微垂着眼帘,黑眸沉静。 舒梵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声音柔缓下来:“你怎么了?” 他却慢慢起身,淡道:“你好好休息。” 他走了,舒梵心里却并没有轻松的感觉,总觉得今晚的他格外反常。 舒梵又写了几封家书禁忌送往云州,得到回信已是半月后。 郑氏在信中对她多加宽慰,说她和郑勇一切安好,让她珍重自己,不用来云州探望。 信中更提到了征北军节度使顾景章此人。 第56节 说他是她的故旧,让她不用担心她的安危,此人不会害她性命。 以舒梵对郑文君的了解,一般人她不会这样着重点出,想必此人与她颇有渊源。可若是至交,她提到此人时并没有什么好的语气,称他“奸诈狡猾,阴险善谋算”,好像也不是什么至交好友。 舒梵有些迷茫,但也没多想,只回信让她和舅舅万望珍重,何愁没有相聚之日? 到了八月上旬,舒梵整顿了后宫纲纪,列出了更为完善的奖惩条例,且将六局职务更加细化,提拔了有用之臣,顺便将太后姜氏的人进一步剪除,后宫如今都是她的人。 将自己全身心沉浸在这样的忙碌中,她才能静下心来。 其实偶尔闲下来时心里很空虚,她内心远不似她表面上这样平静。 这日用过午膳,刘全便紧赶慢赶地过来了:“皇后娘娘,陛下有要事相商,请您移驾紫宸殿。” 舒梵手里的筷子不由搁下:“要事?什么要事?” 就算有事商量也该是他过来找她,怎么还要她大老远赶过去? 照理说她应该生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而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明朗,并无丝毫不虞。 可她面上还是绷着,冷淡地看着刘全。 刘全干笑:“这……杂家岂能知道啊?陛下吩咐,咱们做奴婢的只有听令的份儿,哪里敢多问啊?” 他说的也在理,可舒梵心里清楚,刘全说的根本不是真话。 可浸淫内庭多年的人,就是有本事把假话说得像真话。 “摆驾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殿门口,早有宫人迎着她往内。 舒梵见了他们如此殷勤的架势,忽然有种中了计的感觉,一腔憋闷无处宣泄,心情复杂地走进殿内。 李玄胤在写字,听到脚步声侧眸望来,眸光幽深隐约含笑。他搁了笔,将写好的书法晾到一旁:“皇后比朕这个皇帝还忙,日理万机,想见你一面难如登天。” 舒梵稀奇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他清冷的面上犹带三分笑意,如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哪怕一身玄色仍让人觉得俊美非凡。 舒梵狼狈地移开目光,到底是不敌他的镇定。 她绷着脸,气势上已经弱了很多:“你到底要和我商议什么?” 李玄胤不动声色地在台阶上望着她,敛了笑,缓步走下台阶。 室内光线晦暗,好似与窗外浓雾般的夜色融为一体。舒梵垂着头,余光里却瞧见他的皂靴停在了她面前。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紧张,沉着脸抬起头,想要先发制人,却在惊呼声中被他抱了起来。 他坚实的臂膀环着她,打横抱着她转瞬就进了内殿。 舒梵怔了下才拼命挣扎起来,在他怀里像泥鳅一样扭动,不肯就范。 她的指甲都刮到他脸上了,多了一条血痕,他怔了下低头盯住她,微眯着眼,面罩寒霜般冷漠。 她也愣住了,后怕地眼神闪烁。 两相对视了会儿,他将她慢慢放到了床榻上,支在她一侧压低,高大的影子如山岳一样完全将她笼罩在这片阴影里。 舒梵被他无声无息的盯视弄得头皮发麻,不由攥紧掌心。 可渐渐的她心里就有些烦躁,眸底又升起怒意:“你到底要……唔……”她的话没有出口,被他悉数给堵了回去,他低头吮着她两瓣唇,将她压在了塌上。 夜色越来越浓重,视野里只有一盏地纱灯,淡淡的黄光将室内晕染得格外温情。 舒梵呼吸急促,被吻得六神无主,大脑都失去了转动能力。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弄得半生不死,松开她。她在这间隙瞬间跳起来,想要控诉,却见他眸底升起淡淡的笑意,悠然和她拉开了距离,就这么安静坐在了塌边。 微垂的眼睑覆住了眼底的神色,一张昳丽端严的面孔在朦胧的光影里光华流转,俊极无惆,不可方物。 舒梵茫然地望着他,忽然就语塞了。 “你诓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她努力摆出凶恶的样子。 但是,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 她气恼急了,真是恨自己这样容易心软,恨铁不成钢。 当然,更恨的还是他。 李玄胤也不生气,淡淡地笑了笑:“你都说是诓你过来了,还能有什么事?” 舒梵气得差点升天。什么人啊?! 她冷冷瞪着他,出口的话又快又厉,跟小鞭炮似的:“你害得我母亲和我舅舅差点身死,还有脸在这儿大放厥词?!” 她又噼里啪啦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好似要把这几日积压在心里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骂完了,小脸微红,胸腔急促起伏,仍有些不解气地瞪着他。 他没有生气,只是笑着问:“骂完了?” 她还瞪着他呢,他张开双臂将她软软的身子搂在了怀里,低头将唇贴在她的额头。 微微的痒,舒梵怔了下,不确定地抬头。 他垂着眼帘就这么抱着她,笑意了也没有了,眼底有倦色。 “已经说过了,朕并没有不救援云州的意思。” 多的他也不在说了,似乎信与不信都在她,舒梵像一只憋了的球,忽然也生不起气来,闷闷地杵在那边。 她身子软软的,像云团一样,实在叫人搞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脾气。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她的鬓角。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痒……” 耳边听得他笑了一声:“忍着。” 舒梵咬牙切齿:“混蛋!” 他不在意地笑一笑:“那准备一下,混蛋马上就要亲你了。” 舒梵睁大眼睛,天旋地转,又被他按在了塌上。 雨丝不断飘进室内,窗前的金石砖地上有些湿润了,秋夜的长安沁凉如水,浑身的毛孔好似都被洗涤过,泛着冰冰凉凉的潮气。 她不由抱住自己的胳膊,不肯去看他。 头顶是他高大的影子,还有一双漆黑沉静的眼。 她心神不宁,在他无声的审度中更加难过,又羞又窘迫,恶声恶气的:“看什么看?!” 李玄胤除去外袍,随手扔在地上。 冰凉的绸缎滑过她细嫩的皮肤,双腿如玉,被那浓黑如墨的袍色一衬,更加莹白,细骨伶仃地摆在那边。 好像待宰的羔羊,我见犹怜,惹人心旌摇曳。 可她一双圆润的杏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不甘示弱,好像准备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李玄胤缓缓伏低盯着她,微眯着眼,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有些吓人。 舒梵屏着呼吸严阵以待,谁知他蓦的笑了一下,“啵”的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你……”她的脸涨红。 他又亲了亲她的脖颈,沿着颈子往下,牙尖咬开了那一条束缚白玉的系带,顿时乱花渐欲迷人眼,红色的肚兜和雪白的皮肤相映成趣,上面绣的是海棠花的图案。 他指尖摩挲着这一点儿娇嫩中的硬茬,评价:“绣的不错。” 舒梵胸口剧烈起伏,面红如血:“下流!” “我在评价刺绣,怎么骂人呢?”他笃笃地望着她,挑了下眉,语气有些嗔怪。 但仔细听,舒梵觉得他是在笑话自己。 “遮着干什么,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他又笑。 舒梵的脸涨得更红,双手还是死死捂着胸口的刺绣。 她在心里咒骂他,表情还有些委屈。李玄胤的神色软化下来,俯身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湿润的触感,她脑袋里好像炸开了烟花,他的唇舌又往下,隔着薄薄布帛挑逗她,她攥着寝被的手更紧了,不知过了多久又松了。 后来发出嘤嘤的啜泣之声,脸蛋被他掰过去,强势地撬开唇。 窗外细雨淅沥,倒不似方才那样疾风骤雨,可滴落的雨声在暗夜里听来还是那样触目惊心。舒梵攥着寝被,迷蒙地望着他,双眼好似氤氲着水汽,勾出了泪意。 “傻瓜,别忍着。”他精壮的身子压着她,撬开她紧攥着的小手,十指滑入她的指尖,紧紧握住了她的。 十指相扣,骨节相抵,握得紧了甚至有些疼。 她这下是真的哭了,身上汗津津的格外难受,像是快要被大水淹没。 舒梵背过去,他就这么侧搂着她,撩开她的发丝细致地亲吻,衣裳层层叠叠堆叠到了腰间,火热的掌心握住了那一截细腰,她动了下没有挣脱,想回头去看他又不敢回头,只好咬着牙。 他吻了吻她的后脖颈,激起她更多的战栗。 窗外风声倒是息了,雨声却好似大起来,噼里啪啦敲打着头顶的瓦片,好似要水滴石穿,愈发显得室内寂静无声。推进缓慢而有力,应着一声一声急奏的雨声。 明黄色的宫绦静静垂落在地,纱幔层层叠覆,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拖曳。 金色的烛台上,巨烛已经熄灭,徒留下红色的蜡油,干涸了,凝结成红色的泪珠。 “李玄胤……”她声音细若游丝,哀哀戚戚,去按他下抵的胸膛。 却叫他捉了手,放在唇上忘情地吻了吻:“不急。” 她欲哭无泪,只能咬着一口编贝般的牙齿隐忍。他亦不好受,额头均是细汗,险些在层层迭迭的逼仄中迷失了自我,强忍着,吻了吻她皙白腻人的脖颈,引起她更多的瑟瑟战栗。 他把瘫软的她抱起来,搂到怀里。 “你真是……太过分了。”她想要生气,奈何又生不起来,只能咬着牙自己生着闷气。 李玄胤又亲了亲她的脸蛋,一只手压住她不安分的手,交叠着扣在怀里,一只手捧过她的脸继续亲吻,温热的舌尖卷住她细嫩的耳垂,手里还在不客气地捏她。 “你还有完没完了?!”她呜呜地啜泣起来,往里面爬。 “别哭了。”他抓住她的脚踝,转眼又拉到了身下,任凭她怎么扭都没办法挣脱。 她实在没力气了,趴在那边生着闷气。 李玄胤无声地笑了,将她更紧地揽在怀里。舒梵累得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感觉他又撑在上方轻柔地吻了吻她的眉眼,将她的小手攥在手心里。 第57节 翌日醒来,舒梵发现身边已没了李玄胤的身影。 他向来勤勉,日日早朝从不懈怠,可昨夜那样翻来覆去今早竟然还能起个大早,舒梵实在佩服他。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了一身石青色的交领海棠花常服,让阿弥简单给自己挽了个发髻。 过几日就是中秋节了,舒梵召见了周尚仪,询问她节日安排的事宜,周尚仪都回答妥当,舒梵便让她回去了。 午膳吃得简单,唯有一道蜜糖南瓜格外合她的胃口,她一连夹了很多次。 “娘娘,老祖宗的规矩,不过三啊。”归雁在旁边小声劝诫。 舒梵跃跃欲试的筷子停住了,想再夹一口又不好再夹,表情郁闷。 她刚嘀咕了一句“这是谁定下的鬼规矩”,身后便有人掀了帘子迈进来,淡淡一笑:“老祖宗也敢议论?你这皇后是当到头了?” 舒梵:“……” 她实在不明白,怎么每次说坏话都被他抓包。 她又夹了一块南瓜塞进嘴里,心想着反正他也瞧见了。 李玄胤坐在对面,神色柔和地望着她。 舒梵故作粗鲁的咀嚼便无法继续了,动作慢下来,有些局促地将南瓜咽了下去。 李玄胤无声地笑了笑,抬箸又往她的小碗里夹了一块南瓜:“想吃就吃吧,不用顾忌那些,关起殿门又没人瞧见。” 舒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懵懂的眼神清澈无波,李玄胤忍不住又抿了下唇。 愉悦的气氛真的能感染人,舒梵心里柔软,低头默默吃起来。 “等天气再冷些,朕带你去上江行宫住,那边地方僻静,草木葳蕤,冬日下雪时尤其美,还有很多小动物出没。” “真的吗?” “朕骗过你吗?”他微微前倾俯向她,好整以暇。 舒梵努努嘴,眼角斜到了天上去,不做评价。 晚间,宫人进来换过一次水,繁琐的洗漱仪式过去后,宫人悉数退出,不忘将几层明黄色的帐幔一一放下,关闭了殿门。 舒梵坐在铜镜前照了照,柔软的小手摸了摸额角。 “在看什么?”李玄胤在镜子里望着她,俯下身,单手支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已经熟练地抚上她的腰。 他换了身玄色的锦缎寝衣,丝滑如绸,没有冠发,乌黑的发丝随意地散在肩上,这样看,比往日要多几分慵懒和随和。 “我这里好像长了一颗小痘痘……你摸摸,有些凸起。”她抓了他的大手去摸额角。 李玄胤瘦长的手指嶙峋微凸,骨节粗大,手背上还有明显凸起的经脉,被她的小手牵着格外滑稽,好像她是一个小孩一样。 她看一眼,抓着他的手在掌心翻了翻,语气里有一点儿嫌弃:“怎么你的手这么大?” 这话很孩子气,她很难得这样不设防的撒娇。 他低头,用唇碰一下她的额头:“大才能舒服啊。” 她耳尖通红,松开不是,不松开也不是,只能佯装镇定地拿起梳子顺头发。 余光里瞥见他微敞的领口,下颌骨骼分明,喉结微微凸起,不免叫人浮想联翩。以前觉得他穿朝服好看,端严肃穆,凛然难犯,现在觉得这样随行也挺勾人的。 “是不是在偷看我?”他在她耳边吹气,问的倒是一本正经。 不过,得忽略问话的内容。 她没想到会被他看穿,死不承认:“才没有!” “真没有?” “当然!”她信誓旦旦。 他漆黑的眸子在头顶静静盯着她,看得她心惊肉跳,觉得这个谎言有随时被戳穿的风险。 可他漫长地审度了她一番后,又平静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她本来想吃一块糖,可想着可能要蛀牙还是算了,刚掏出来的搪瓷罐头又塞了回去。 李玄胤看到了:“藏的什么呢?” “没什么。”她护犊子似的捂好,不给他看。 他好像失去了兴趣,目光落到别处。 舒梵松一口气,刚松开手,抽屉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开了。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有装着糖糕的五颜六色的罐头,也有写着各种野史的话本,还有…… 他拿起一沓用红绳串联的竹简翻阅起来,半晌,挑了下眉看向她。 舒梵脸颊涨红,忙不迭给夺了回来。 “……你平日闲暇时都看这些?”他的语气还有些惊讶。 可恰恰是这几分惊讶,让她的脸颊烧得更红。 她有点恼羞成怒:“宫里的生活那么无聊,每日不是请安、逛花园、规训宫人就是做女红,找点儿乐子怎么了?”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眼底的笑意总觉得很微妙。 舒梵有种有气没地撒的憋屈。 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她觉得羞臊,迁怒于他。 见她坐在那边生着闷气,他从后面抱住她,将她整个人都搂在怀里,唇贴一贴她的耳垂。怀里的人僵直了,像是过电似的。 她这样的反应实在是很可爱,他情不自禁地捧过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她被抵抱在梳妆台上,腿不自觉架起,踩在了有些硬棱子的边缘。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双手软软地被摆布,就这么搭在他脖颈上。 亲了会儿感觉到她的紧绷,他笑了笑:“紧张?” “去床上吧。”她别过头,声音像撒娇。 他笑而不语,将她打横抱到了床上。 一到床上她就往里滚,像只小球似的,很快就躲到了最里面。可他是最富有经验的球手,很快就捞到了她,手里用力就将她捞了回来。 她低低地吟叫了一声,还带点儿哭腔。 “怎么了,弄疼了?”他嘴里是万般的怜惜,手已经自若地摸到裙摆,边缘往上堆叠而去,顺利地探了进去。 舒梵的脸红彤彤一片,拿手去拉他:“干嘛?” 他低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自己也笑了,觉得明知故问。黑暗里他的面孔看不真切,但彼此紧密贴合的温度却是真实的,她被揉得浑身酥软,不消一刻就如水般软化在他怀里。 他掰过她的脸,微微抬头,月光下她杏眼迷蒙,媚眼如丝,有些慵懒的样子,没骨头一样腻在他怀里。 李玄胤啄了啄她的嘴巴,一边搓揉着她一边吻着她,将她的发丝尽数拨到一边,看她衣襟散乱、发丝铺满枕头的娇柔模样。 实在是勾人到了极点。 四周安安静静的,他身上的墨香味让人安心,她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鼻尖,白生生的面孔像一只小狐狸,满满的依赖。 她的喜欢和讨厌其实是非常具象的,可以很明显地表现在行动中。 比如此刻,她全身心放松的眼神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箭在弦上他却推开了她,在她迷蒙的目光里转回方才站着的地方,回来时,手里多了几个盒子。 舒梵眼睁睁看着他打开那几个被她刚才藏好的盒子,脸上的热意已经快要透出来。 “藏了这么多宝贝,不让我看?”他取出了一个象牙质地的,在掌心翻了翻。 她急吼吼抢了过去,捂在被窝里,解释道:“是下聘那时候教习姑姑送的,不是我自己的。” “是吗?”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快让她的脸颊烧起来:“当然!” 下一刻他有力的臂膀便揽过来,将她搂在怀里,柔软的能一手环住。他身上硬邦邦的,但这样被他抱着感觉很有安全感。 不然怎么说阴阳调和呢?这实在是奇妙的感觉。 舒梵红着脸没吭声,过一会儿又主动搂住他,舌尖舔一下他的唇。有点儿干燥,和她的很不一样,她半眯着眼吮着他,他的眼神变了,抓着她的掌心有些收紧。 舒梵小小声:“疼。” “对不起。”他又松了,却见她狡黠地弯起嘴角,眉眼也弯弯的,痴痴地笑。 他眼眸微微眯起,重重地捏了她一下。他捏的地方实在微妙,她浑身都软了,又忍不住在他怀里仰起头,去舔舐他的喉结,手贴着他的背脊往上游走,感受到他背脊的僵硬。 因为情动,她脸蛋红红的,禁不住双腿夹紧了他的腰腹,眼中如蕴着一汪春水,柔媚得好似要将人溺毙。 “还勾引我?”他的声音都喑哑了,说,有本事自己坐上来。 她嬉笑着翻了个身,压到了他胸膛上。 “皇后这么不端庄,怎么母仪天下?”他的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 “彼此彼此,陛下也不见得多正经。” 他轻笑着捉了她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那你与我,岂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手里微微施力她便往前倒去,双腿不经意地岔开了。她往上挣扎着要爬起,被他按住腰:“别乱动,你这是要我的命。” 她脸颊更红了,绯红如醉人的晚霞。 李玄胤的眼神变得幽暗而深邃,指尖不由捻着她的唇,微微用了点劲儿,感觉到她缩紧了微微抖了一下,实在是要了他的命。 他仰头要吻她,她却调皮地躲开,在上方欲吻不吻地挑逗他,每每唇瓣快要碰上时便抽离。 “故意的?”他冷笑。 她的表情看上去还有些得意,可惜这份得意没持续一会儿。 他便拍在了她臀上。 舒梵惊呼一声,重力作用,腿心酸麻一片,只得撑着抵住了他的胸膛。好一会儿她才稳住身形,不得已便趴在了她肩头。 适应是个漫长的过程,她缓缓地往下坐,纤细的腰肢轻轻地摆动起来,实在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李玄胤伸手捧住她的面颊,便见她如猫儿一样眯起了眼,侧头熨帖在他掌心,香软的削肩若白玉豆腐,生嫩得不像话,唇边好似抿着笑意,两蹙柳叶弯眉似蹙非蹙,宜喜宜嗔,实是娇美到骨子里,叫人的骨筋酥软,怎能不喜? 视野里明晃晃地骤亮了一瞬,她眯着眼儿半睁半闭,忽觉得身上有些冷,抬眼朝东边望去,原是竹帘被窗牖外的斜风扬起了一角。 舒梵拉过寝被,将自己严严实实掩好,这才发现昨夜踢蹬掉了被子,一条腿露在外面,这会儿已经有些冰凉发麻了。 第58节 身边已没了李玄胤的身影,她也没什么奇怪,他每日不到五更天便去上朝,从未有一日落下。 外头的日光还有些天青色的灰蒙,许是没有大亮,她身子一翻又睡了过去,待到卯时三刻,实在无法拖延,才在归雁和阿弥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起来洗漱,换上吉服。 今日要去奉天殿祈福,穿的也是比较隆重的衣裳,头上凤冠沉重,压得她脖子生疼。 鬓边两支步摇轻轻摇曳,珠玉伶仃脆响,隐有碰撞之声。 因是主持祈福庆典,她穿得是较为严肃端庄的石青色对襟褂服,为了相配,归雁替她多抹了两层水粉,将容色绘得更浓重些,嘴里感慨:“娘子娇艳,这身衣裳衬得倒是老成了些。” “皇后应以端庄持重为先,要什么娇艳?你再替我鬓发,将这几绺收进些。”舒梵指了指鬓边的两绺碎发。 归雁听她的,又替她梳拢了一番,确保无误才搀着她出行。 参与庆典的皆为三品以上命妇,个个衣着端淑,礼仪周全,见了她齐齐下拜,口称皇后娘娘千岁。 舒梵站在金石台阶上,两侧的云龙纹镂空巨鼎里飘出袅袅檀香,衬得她容色愈发雍容沉静,不见什么情绪,只虚抬手道:“平身”。 几十名命妇方才起身,接过宫人递来的香烛、簪花,依次上前祷告、听训。 “参见娘娘。”一名身形清瘦、容貌秀美的女子到了近前,朝她盈盈下摆,恭敬垂首。 “你是……”舒梵有些记不起来。 对方显然也不甚在意,朝中命妇众多,得以进宫觐见的实在是少数。 “外子是中书令崔陵。”乔氏道。 这是舒梵第一次见崔陵的正妻,听闻乔氏素有才名,只是身体欠佳,果见她面色苍白,哪怕施着脂粉眼下难掩清灰之色,双目黯淡,脚步虚浮,显然病得不轻。 舒梵忙令她坐下,说了几句便令她回去歇息了,连上香之类的环节都只挑了要紧的,没让她和其他人一样站着听训。 送走她时,舒梵站在原地,远远瞧见身着紫色官袍的崔陵静候在马车边,见了她便上前搀扶,亲送她上车,很是伉俪情深。可一同前来的安氏却垂眉耷眼地缩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小姑娘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圆润,两颊绯红,手里捏着个鼓囊囊的荷包,不时朝两人张望,见他们说得专注便悄悄从里面掏块云片糕吃,又怕被发现,嚼三两下便囫囵吞下去。许是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又不敢出声,瞧着孩子气又可爱。 舒梵觉得她面善,想起她父亲安靖被革职查办又斩首的事,心生几分怜惜,让一旁的归雁送去了一些吃食。 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周思敏三日后给她递来信笺,舒梵拿着在烛火下细细阅读,看到“那安氏本是安靖收养,原就是荥阳人士……三番核实,确认令妹”,眉梢染上喜色,连手都在不觉发抖。 “什么事儿,娘娘这么开心?”归雁笑着替她端茶。 舒梵舔了下唇,伸手去够那茶盏,谁知没握稳碰落在地。 “砰”的一声碎裂声,端茶的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请罪。谁知她笑着让她起来,面上没有丝毫愠色,过一会儿又拿过那信笺看了好久,忍不住将之贴在胸口。 岂料翌日便传来了她的死讯。 “说是误食了什么芽果,这孩子贪吃,可惜了,安家就剩这么一个独苗苗了,听说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崔大人膝下无子,不知该有多伤心呢。”这日,归雁替她梳头时道。 舒梵捏着枚冰冷的簪子,手不慎抚过上面的花纹,却是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因死的是个妾室,崔府的丧事办得挺低调。 虽不必戴孝,崔陵还是着素衣,晦暗的天光里负手站在廊下,背影清拔,身边只有潇潇落叶。 两个丫鬟跪在地上烧火盆,夜风吹起几片纸钱,苍白寥落,洋洋洒洒像飞絮。小声的啜泣声混杂在灵堂中,加上这等光景,不免叫人心里悲戚。 “节哀。”舒梵和李玄胤上前,李玄胤拍了下他的肩膀。 他恍然回神,忙躬身行礼:“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无需多礼。” 他们似有要事相商,舒梵不便跟着,本应离去,可她目光深深静静望着厅中黑沉沉的棺椁,心里好似破开一个洞墟,不住地灌进冷风。 人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耳边的诵经声如同紧箍咒,一声一声朝她脑海里蜂拥而来,她僵硬着身体向前,周边好似有人喊她“娘娘——”,不解又惊恐地劝止,她却浑然未闻,直到走到近前,猛地一把推开了棺盖。 小姑娘躺在棺中,很明显施过脂粉,面色红润,像是睡过去了。 舒梵想起那日初见她的情形,难怪当时觉得她面善。 她心中追悔莫及,心口好似压了一块巨石,怎么呼吸都喘不过气来。踉跄了两步,她扶住棺椁,竟似愣住了似的。 “娘娘……”有人小心翼翼地唤她。 舒梵如梦初醒,不能接受,不能相信,蓦的像是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似的飞快朝厅外奔去。 崔陵戌时三刻才回到书房,室内无旁人,唯有幕僚沈敬辞在侧,将手边的帕子递给他。 崔陵默不作声地接过擦了擦手,沉着脸,并无什么二话,似还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之中,眉眼间都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沈敬辞叹了口气,道:“她也是命苦,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查出有了身孕?” “恕属下直言。”沈敬辞略顿,话锋一转道,“大人,其实她不死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且她还怀了大人的骨肉,何苦……” 崔陵抬手遏制了他后面的话,冷冷道:“就因为她有了身孕,才非死不可。太后失势,姜家羽翼折损殆尽,看陛下对安靖的态度,恐心中仍有刺,不知何时就要发作,我怎能留下安家血脉的孩子?我与陛下一同长大,他是什么性子,我还不了解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留着她在身边终究是个隐患。” 沈敬辞默了会儿,压低声音道:“太傅和姜茂一死,内阁群龙无首,您便是百官之首,首当其冲。陛下如此重用裴鸿轩,恐来者不善,许会将他调往内阁,我们也要早做打算啊。” “他还要用我制衡河北士族,不会那么轻易动我的。裴鸿轩是个人才,陛下也不放心完全放权给他。再者我与阿沅同生共死,又有何惧?只恐连累家中老幼,稍有行差踏错,便如那姜茂一般,家中老少无长幼,尽皆身死。届时我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崔家的列祖列宗?” 他纵横官场数十年,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与李玄胤的感情自然深笃,但一个人当了皇帝,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他不能用崔家上百人的身家性命去赌。 哪怕只是微小的猜忌,日后也会成为催命符、导火索。 深吸一口气,崔陵静声吩咐道:“取百两银子给她母亲,安置好她的家人,她和孩子若是要找我索命,尽管来找,我也无话可说。” 沈敬辞好几次想要开口,到底还是只低声应了一句,垂首出去了。 只余空气里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第37章 养崽 那年皇城进入凛冬之前, 舒梵生了一场大病,身上忽冷忽热,浑身都是汗, 梦里还在不停呓语。 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来了, 轮流会诊却瞧不上什么病因。 皇帝的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第一次失控到口不择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平日拿着丰厚俸禄作威作福,到了关键时候竟然连病因都瞧不出来?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皇后若有差池,朕要太医院一同陪葬。” 一帮太医吓得齐齐跪倒在地, 抖得地跟筛糠似的。 刘全忙劝道:“陛下且放宽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既无外因, 空是邪崇冲撞,不若让宝华寺为娘娘诵经祈福, 以保安康?” 李玄胤也知自己忧心心切了,不该迁怒旁人, 摆摆手:“都下去吧。” 一众太医如蒙大赦, 忙齐齐退了出去。 刘全见他一颗心全系在皇后身上,神魂不属的样子,知道自己再劝也没什么用,屏退其余下人, 自己也悄悄退了出去。 李玄胤就这么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许久之后才觉得坐姿僵直, 甚至都难以动弹。他略动了下身形, 更紧地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 他一日一夜未合眼,见她虽面色苍白, 已不似先前那样青白难看,一颗心才不似之前那样如烈火烹油般灼烧。 稍有松懈,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他阖上了眼帘…… 也不知睡了多久,视野里泛起些微的亮光,他蹙着眉睁开眼睛,却见东边的窗牖外透一绺青白色的光线,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略移动了一下身姿,方觉得脖颈酸痛,想必是在床边趴卧着坐姿不当的缘故。 可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 他又回头去看她,见她睫毛颤了颤,忙趋身去探看,又低头用唇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确定没有热度心里才放松一些。 她睡不安稳,似乎是在做噩梦,紧紧握着他的手,梦呓中还带着哭腔。 他一颗心仿佛要碎了,弯腰将她搂在怀里,声音很轻:“没事了。” 不知多了多久,舒梵才迷蒙地睁开一双眼,只是人也不动,静默地盯着头顶发呆,虚弱得好似要哈一口气就化去了。 李玄胤心如刀绞,虽有万千疑问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问她:“饿吗舒儿?朕让人传膳。” 她闭了闭眼睛,像是累到了极致,不愿意说话。 李玄胤叫来宫人,很快,御膳房就送来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和一碟清粥。 “朕来吧。”他从宫人手里接过清粥,低头舀一勺轻轻吹到温凉,这才递到她唇边。 舒梵没有张口。 他笑了笑,柔声劝哄:“吃点儿吧,你这两日都没吃什么东西。” 舒梵实在没有胃口,歉疚和悲恸之情如沉甸甸的石头塞满她的心房,连喘气的间隙都没有,何况是别的?她闭上眼睛,又开始无声流泪。 李玄胤忙搁下碗碟,屏退下人,将她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舒梵像是如梦惊醒般张开双臂投入他怀里,双手紧紧揽着他,仿佛溺水之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玄胤,你可知道……安氏是我妹妹,她竟然是我嫡亲的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还没有来得及叫我一声姐姐……” 她很少在他面前这么失控,大多时候,她是鲜妍灵动的古灵精怪的,主意很多。 李玄胤知道此刻说再多都是徒劳,只是抱着她轻拍着她后背抚慰。 后来喂了她吃了点粥他才走出殿门,谭邵在殿门口等着,见了他面恭敬行礼,待到御书房,递来一封用火油密封过的密函。 李玄胤取一盏油灯,将那密函微微竖起,就着火舌子舔舐了会儿,方将其展开。 谭邵道:“刘德龙来信,他的手下陈彪行已将庆国公的大公子、手下幕僚三人制住,就控制在晋阳府,缴获递往凉州的密函三封,只等陛下诏令。” 李玄胤冷笑:“既拿下了乱臣贼子,何不就地诛杀?他就这点儿胆子,朕真是高看他了。” 谭邵微微一笑,却道:“晋阳乃是庆国公的老家,庆国公的党羽势力遍布,且他和陇右军节度使关系颇厚,若是贸然动手处置了他儿子,刘德龙恐性命休矣。届时就算陛下派兵来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李玄胤道:“此人做事谨慎,奈何瞻前顾后太过惜命,以致延误最佳时机。传书来回已逾半月,庆国公奸险狡诈,恐早有察觉。还未贸然举事,不过是忌惮朝廷以及周边几个藩王。” “那……陛下的意思是……”谭邵屏息望向他。 “决不能让他联络到周边几个藩王,酿成大患。”李玄胤微斜着将手中信纸贴上火舌,看其静静焚毁,“让陈彪行和周彦清即刻动手,若是刘德龙阻拦,格杀勿论。” 今日是除夕,宫内布置地颇为喜庆,遥遥望去殿宇间银装素裹,瓦檐上皆是霜白一片。洁白静谧的雪景中,几条红色的宫绦便成了点睛之笔。 “这边也挂一点。还有这边,这边——”阿弥在廊下指使几个小宫女挂灯笼。 归雁搀着舒梵出来,见了就笑了:“差不多就可以了,过犹不及,你瞧瞧这一团团一簇簇的,跟摆摊似的。” 阿弥撅着嘴巴跳到舒梵身边:“哪有啊,皇后娘娘评评理!” 舒梵病了这些日子,现在还未大好,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便打了个哆嗦。 第59节 归雁忙接过宫人递来的狐裘大氅替她披上:“外面这么冷,娘娘还是回去吧,殿里有地龙,可比外面暖和。” “我知道,可我就想出来走走。”她语气淡淡的,可出口的话叫一众宫人都愣住。 再看她绷着的脸,虽喜怒难辨,总感觉有几分意气在。 宫人诚惶诚恐,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俱面面相觑。 “你跟几个小丫头置什么气?”李玄胤握住她的腰,顺势将她揽在了怀里。 “你不用上朝吗?”舒梵没想到他这个点儿会来重华宫,人还有些懵懵的,垂眸望他。 他眉眼温柔,一身玄色伫立在皑皑雪景中,身姿如劲松,实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只是神色静谧沉郁,好似有满腹心事。 舒梵自己就有心事,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有说不尽的委屈,想要跟他吐露,但目光一落到他脸上,怔了下,又生生咽了回去。 想到他日理万机,家国大事都处理不完,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安慰她帮她参谋这等小事? 且她病了的这些日子,他衣不解带地照拂她,喂饭侍衣事必躬亲,实在不想再劳烦他了,抿了下唇,对他露出个笑容。 她瘦了不少,下巴都削尖了,李玄胤看她半晌,忽的将她搂到怀里,用力抵在胸膛上。 舒梵从他怀里抬起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笑,不愿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带给她,转而道,“今日是除夕了,舒儿,不如朕陪你出去走走吧?” “……可以吗?” 李玄胤朝她递来手,宽大的掌心,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展示在她面前。 舒梵觑一眼,稍微忸怩——其实也没有很忸怩地将小手递了上去。 被他握住后,她红着脸小声:“我们换身衣裳再出去。” 到了未时,雪下得反而更大了,扑簌簌地敲打着马车,盖顶上蓬蓬有声。旧雪未除,街道上又覆上了一层新雪,马车穿过寂静的长街到了内坊市,视野里才瞧见莹莹灯火。 街道上铺肆林立,只有三两家关阖着店门,除了几个巡逻的兵士,到处都是叫卖吆喝的小商贩。 舒梵听到有叫卖榆钱糕的,遂撩了车帘朝外面望去。迎面一捧雪扑到她面上,激灵灵的,她打了个冷颤。 李玄胤将她拉回怀里,用温暖宽厚的掌心揉着她的小手,一面吩咐刘全去买些。 很快刘全捧来了一个布包,李玄胤接在手里,一层层揭开,热气扑面,最里面是裹得严实的翠绿色糕块,一看就是新鲜出炉的。 舒梵迫不及待去拿,被烫了一下,她缩回手指捏住耳垂。 耳边传来低笑,她抬头,他唇角略勾了一下,笑意转瞬即逝。 她盯着他不服气地看了会儿,嘴唇微抿着,莹白的肌肤在晦暗的天光里恰如黑夜中的明珠,反而愈加明亮。 马车颠簸了一下,她在他腿上晃了一下,有一绺碎发从颊畔垂落。 她伸手捋好,低头去吃榆钱糕,一小口一小口捧着吃,吃了会儿察觉到他在看他,抬头望来:“你要吃吗?” 眸光清澈而安静,让人联想到冬雪覆盖下的山林。 “我不吃,你吃吧。”他收回了目光,唇角不经意地弯了一下,抬头望向马车外。 帘子偶尔被风雪扬起,灌进些雪粒,洋洋洒洒像洒霰子。 有一些细白的点落在她乌黑如樵的发梢上,他伸手替她轻柔地掸去。 她又朝他望来,眨了下眼睛:“陛下……” “叫玄胤。” 她怔了一下,一开始抿着唇不愿意,后来被他灼灼盯着,小声地唤了一声。 他笑着将她往怀里捞了捞,吻一下她的脸颊。 “刘全和羽林卫的人在外面!”她可是听他说过的,这些人耳聪目明,个个都是好手。 “没事,他们不敢,听见也只会当做没听见。”他淡道。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实在开心,心里好似拢了一个小火炉,将寒意渐渐驱散,连日来那种愁苦抑郁的感觉好似散去了一些。 她放松地趴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 他们是便衣出行,先去的是城东的一家酒坊。 刘全和两个便衣打扮的羽林卫在前面弓着身子开路,帘子一掀,扑面而来的酒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一楼大堂不大,零散坐着几个客人,桌上置花生米、炸鸡、鱼脍、汤饼等物,混着店小二的吆喝声、酒客的说笑声,有一种温馨的烟火气。 不知为何,舒梵的眼眶有些湿润。 “怎么哭了?”李玄胤握了握她的手,抬手替她拭去。 舒梵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幸福。” 李玄胤失笑,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带她坐下,让刘全点了几碟小菜。 他难得出宫一趟,虽是陪她散散心,多少也存了几分体察民情的意思,一路观察与自己想象中倒也大差不差。 只是,他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舒梵看出来:“民风淳朴,官员恪守法度,陛下不开心吗?” 李玄胤执酒盅亲替她倒了一杯甜酒,语声不无嘲讽:“长安是天子脚下,自然法度严格,并无官吏敢公然欺压平民。可到了地方上,天高皇帝远,无人制约,可就不一定了,不然各地怎么会有那么多乱臣贼子?虽然百姓愚昧,兼之受奸佞蛊惑,何尝没有官吏欺压的缘故?若非被逼到绝境,老百姓怎么会反?这帮贪官污吏、士绅豪强,一个个在地方上胡作非为,专横跋扈,还打着朝廷的旗号,实在可恨。” “只一昧镇压,是治标不治本的。”他最后道。 舒梵明白了,只觉得前路遥遥漫漫无期,托着腮跟他一道作沉思状。 李玄胤偶尔侧头瞥见,禁不住笑起来。 他沉静醇厚的嗓音在夜色里格外动人:“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国家大事?” “你还别瞧不起我,能替你分忧呢。”她拿手指蘸了酒水,在桌面上轻轻书写。 他原是笑着的,看到后面神色微凝,若有所思。 “设立更好的监管制度,两者制衡,分化地方大员大权,徐徐图之。” 他轮廓深邃,此刻隐在逆光里,瞧不真切,却更添几分深沉难辨。 舒梵心里一惊,酒醒了两分,忙胡乱将字抹去:“我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 李玄胤笑了笑,给她添酒水:“再喝些。” 舒梵:“……你不是要灌醉我吧?” 她狐疑警惕的目光叫他发笑,他悠然靠进椅背里,手搁在桌上,闲闲道:“呀——被你看穿了。” 语调一叹三扬,偏生带着几分慵懒劲儿。 舒梵还没反应过来呢,怔怔望着他。 他平时多正经一个人啊,竟然也有这样不着调的时候。 她琢磨着难得的机会,要怎么打趣他,他已经起身离开:“走吧。” 她连忙跟上去,亦步亦趋的:“还去哪儿啊?” “去卖了你。”他淡淡。 “才不信。”她眉毛一扬望着他,得意道,“你舍得吗?” 他低头看她,她小脸被灯火映得红彤彤的,眼睛里都是狡黠的笑意。 他不觉笑了下,手拢住她的肩膀。 舒梵微怔,人已经被他揽抱到怀里了,他低头抵着她的额发,贪婪地亲吻她眉眼。 雪还在下,烛火映照着皑皑雪地,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回去时已是夜半,岂料已经睡去的团宝竟然醒了,一觉醒来看不到阿耶阿娘,这会儿正在重华宫闹呢。 团宝四岁以后舒梵就让他自己一个人睡了,现下里住在和她相邻的偏殿里。 团宝的哭声震天响,整个重华宫鸡飞狗跳。 “看来鞭炮不用放了。”李玄胤笑道,没好气。 “他还小。”舒梵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内疚,“要不还是把他接回来睡吧,他一个人睡一个宫殿,那么大一张床,肯定会害怕的。” “不方便。”李玄胤道。 “怎么会不方便……”她边说边狐疑地看向他,却见他唇角微扬,意有所指。 舒梵忽的想起他夜半时看完奏疏来看她,有时候就要干那事儿,脸不由慢慢爬红,低啐了一声,没有应答,却也不提把团宝接回来睡的事了。 抱着团宝重新哄睡后,舒梵才回到自己宫内。 李玄胤坐在案几前,手里拿着一卷书,英俊的眉眼在灯影里明灭不定,瞧不真切。 舒梵蹑手蹑脚上前,从后面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他只是轻笑,却也不去揭她的手:“皇后。” “不对。”她粗声粗气地说,“再猜,猜错了就把你赶出去。” “这是朕的皇宫,谁能把朕赶走?” 舒梵仍捂着他的眼睛,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背上。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多少重量,反而有种被依赖的感觉。 陌生,但并不讨厌。 李玄胤怔然坐在那边,很久都没有开口。舒梵迟疑之下松开手,去看他,却见他表情怔松,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情颇有些放空。 “陛下,你怎么了?”舒梵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 李玄胤回神,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笑一笑说“没什么”。 翌日雪下得更大,宫苑内的甬道上覆满了厚厚一层积雪,团宝不顾几个宫人的劝阻在雪里玩,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小铲子,一挥一挥玩得起劲。 舒梵拢着大氅站在台阶上:“团宝,别玩太久了,鞋袜都湿了。” 他走路横冲直撞的,几个宫人时刻在旁边圈围着,就怕他一个不留神摔倒,紧张极了。 团宝却压根不理会他们,兀自玩得起劲。 舒梵也拿他无可奈何。 “他玩了多久了?”李玄胤下朝后过来看他们,将袍子解下递给了刘全。 第60节 “陛下,使不得啊,您会着凉的。”刘全满脸焦色。 “啰嗦,朕一路走来浑身都热。” 皇帝向来沉稳,鲜少这样不讲道理不管不顾,尤其是见他还下了台阶卷起袖子,一副要和团宝一起捏雪团的样子,刘全急得差点跳脚。 “陛下,您穿上吧,奴婢求您了。”刘全急得六神无主,求助似的看向舒梵。 舒梵只好接过他手里的大氅,跟着下了台阶:“陛下还是穿上吧,您得为天下百姓保重身体。作为天子,不能这么任性,您的身体不是您自个儿一个人的。” 李玄胤被她怼得结结实实,不由哭笑不得,无奈道:“朕就不能有一天松快?” 舒梵将大氅替他披上,来个先斩后奏。 难得看他吃瘪,她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玄胤更无奈了:“朕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还要看你这个皇后的脸色。” 舒梵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下他的脸颊:“现在还窝囊吗?” 他笑而不语。 周边几个宫人都看呆了,却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就垂下了头,都贴着墙根站着,当自己没看见。 忽的脚边有些动静,好似有拉扯的感觉,李玄胤诧然低头,发现团宝正仰着头使劲扯他的袍脚,一个劲儿把他往雪地里扯:“阿耶,雪人——” “你要朕给你堆雪人?”李玄胤笑。 团宝眼睛亮晶晶的:“雪人——要雪人——” 舒梵已经弯腰替他堆了起来:“阿娘帮你,来——” 她很快就堆起了雪人圆滚滚的肚皮,可堆了会儿发现不对,尺寸有些小、 她苦恼地站远了一些,双手在半空中比划,回头看向李玄胤:“……堆小了,怎么办啊?” 她眼神里带着委屈,和一丝求助。在孩子面前,她还是挺重视作为娘的尊严的。毕竟,在团宝眼里她可厉害了,几乎是无所不能。 李玄胤没忍住笑,望着她巴掌大小娇嫩的脸颊,却仍是负手慵懒地站在那边,并没有出手帮忙的打算。 意思也很明白,自己揽的活儿,自己干。 舒梵的眉毛皱起来,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眼神跟他较劲。 李玄胤淡笑着,岿然不动。 舒梵背对着他蹲下去,负气地重新堆起来。 “生气了?”他走到她身后俯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有。”声音闷闷的。 他从团宝手里接过小铲子,又朝廊下招招手。 刘全忙不迭躬身过来:“陛下有什么吩咐?” “去找点儿趁手的工具来。”他把那小铲子在手里随意挥舞了一下,显然不是很得心应手。 刘全连忙应下,不一会儿就捧来了一堆工具,不过都是木质的,显然是怕铁铲团宝操作不当可能弄伤自己。 舒梵埋着头在那边堆了会儿,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大功告成。” 回头一看,李玄胤已经堆起半人高的一个雪人,雪人白白胖胖的,头上还戴着一个木桶帽子,还有用胡萝卜做成的鼻子、桃子做成的眼睛…… “好厉害。”她又看了眼自己堆的,不但没有人家堆的一半大小,还歪歪扭扭的,心里有些自卑。 她微微侧身挡在了雪人面前。 团宝却绕到了她身后,满眼稀奇,又跑到李玄胤堆的雪人面前,蹦蹦跳跳格外兴奋的样子。 他拉住舒梵的手,一直拖到李玄胤身边,又去牵住他的手,把他们的手重重叠在一起,咯咯地笑。 李玄胤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到她脸上,舒梵的脸涨红了,方才的龃龉不得已只能烟消云散。 他兴之所至,又叫人搬来案几,取来笔墨纸砚,即兴作画。 舒梵只知他精通音律,却不知道他画技也如此高超,只站着执笔略屈身于御案前,寥寥几笔,那雪白的宣纸上便有黑白二色跃然而生。 虽是素色勾勒,却将她和团宝画得栩栩如生,构图轻盈而灵动,人物的神态格外传神,有着澎湃的生命力。 舒梵看得都有些愣住。 李玄胤淡瞥她一眼,搁下笔:“朕这画作还能入眼吗?” “陛下技艺高超,舒梵叹服。”这话倒是出自内心。 她抬头,却发现他也在看她,高大的身影给人安定安全的感觉。 舒梵心跳微乱,却舍不得移开视线,仍与他对视着。 手被他握住了,他并不避讳地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里,递给她源源不断的温暖。 舒梵余光里看到团宝好奇地朝他们张望,小脸懵懂的样子,脸更加涨红,将手又从他掌心抽了回来。 李玄胤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了眼好奇的团宝,失笑:“把太子抱回去吧,天色不早了,让他早点歇息。” 太子? 舒梵一怔,看向他。 何止她愣怔,几个宫人也是震惊的神色。 虽然陛下膝下只有这一个皇子,可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居然这么早就打算立太子了? 如此恩宠,可见对皇长子寄予厚望。 “朕不日就会让礼部去准备册宝、册书,将弘策立为太子。”李玄胤拉着她的手道。 舒梵知道他一直有这个意思,不过听他亲口这样说还是有些惶恐:“……他还年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三思。” 她的担忧也没错,这么小就被立为太子,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而且权力斗争是个漩涡,会将人卷入吞噬,他还那么小。 李玄胤却道:“朕意已决。如果连这点儿小小的压力和小小的辛苦都承受不了,怎么配做朕的儿子?” 舒梵哑然,再没有别的话来反驳了。 心里也明白他就是通知自己一声,没有和她商量的意思。 在政事上,他向来是一意孤行,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你这个人,真是好霸道……”她小声嘀咕。 余光里见他挑了下眉,眸色幽深,后面的话连忙咽了下去。 “看来皇后对朕多有不满。”他轻笑。 “陛下多虑了。”她声音低得如蚊呐。 李玄胤不着痕迹逼近了一步,伟岸的身躯将她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舒梵不安地抬头,脸就被他捧住了。 火热的掌心里,是她巴掌大小的脸颊,娇滴滴的,眼神无辜。 李玄胤轻哂,手里用力揉了下:“皇后别摆出这副做作表情,朕还不了解你吗?” 舒梵被他揉得脸颊都鼓起了,柳眉倒竖,还真气恼了:“我又怎么招你惹你了?分明是你欺负我。” “朕是皇帝,欺负你怎么了?”他淡淡,语气理所当然。 舒梵:“……” 看她吃瘪,他朗声笑起来,终是松开了她。 地龙将室内熏得很温暖,从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回到殿内,好似从凛冬回到春日,暖风习习,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舒梵换了身丝质的寝衣,蹑手蹑脚地踩着温暖的地砖踏进来。 案台上的烛火已经燃尽了,只余残存干涸的红色蜡油,明黄色的帷帐完全放了下来,掩映着床榻,几颗镂空银香熏球悬吊在账上,内中放置着安息香,正袅袅飘出淡白色的轻烟。 鼻息间嗅到这股甜腻的香气,她的脚步都不免有些虚浮。 “还愣着干嘛?上来啊。”皇帝低沉的笑声从账内传来,舒梵面上腾的烧红。 这可是她的重华宫,怎么他倒像是在自己宫里似的。 舒梵垂着头快步踏过油润的砖地,从侧边爬上了塌,谁知这帷账尽数放下后实在拖曳累赘,她不慎踩到,不受控制地朝前跌去。 就这样趴碰到他身上,他是拄着头斜倚在那边的,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不至于让她的直接撞到他脸上。 他还未喊疼,她先低低地喊上了,声音娇娇的,很是委屈。 李玄胤气笑,幽幽闲散道:“该喊的是我。” 说着略拍了拍她的屁股。 她骨架纤细但身上肉嘟嘟的,摸起来手感特别好,满手的滑腻,如凝脂一般,还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李玄胤不重欲,或者说非常克制,作为一个帝王,最重要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不以一己好恶影响自己的判断。可这些理智,在她面前经常坍塌。 她的脸颊白生生的,如窗外新雪般洁白美丽,细长弯弯的眉毛也如月牙一般温婉动人。 李玄胤略微失神,伸手轻柔地抚摸她的眉眼。 舒梵很大方地让他摸着,还抿了下唇,露出狡黠的笑容。 “笑什么?”温情的气氛被她破坏,他没好气,将她反身压在了下面。 她勾了他的脖子欲吻他,他却往下,吻落在她纤弱的脖颈上。 落下点点殷红的梅花,如在她身上作画。 “痒——”她不免发出嘤咛。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只是略曲着动作时身上都感觉到凉意,她不觉缩紧了,细眉蹙起,月色下香肩半露,纤细洁白的小腿踩在明黄色的寝被里,实在受不住了又去拉他的手。 他却封住了她的唇,将她狠狠抵在锦被中。 如窗外急促敲在房檐上的雪,扑簌簌的,他明显感觉到她在颤抖,才松了几分力道。 不知是窗外的雪声太密集,还是室内太安静的缘故,四周寂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冷风卷着雪粒子飘进来,舒梵搐动了一下,忽然更紧地将双臂死死缠在他肩上,不知多了多久又松了,脱力般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室内再无声响。 她似乎也是累极了,静静地躺在寝被中,一截玉腿在丝缎中若隐若现,明黄色的绸缎上有些凸起的刺绣,在方才的动静中摩擦,她的腿根有些发红。 她似乎又动了一下,略翻了个身,像是沉沉睡去了,额发被浸润地湿透,也不管不顾地埋在了枕头里,似乎再也爬不起来了,一切等明日再说。 第61节 可动作难免牵动什么,他僵了一下,回头望去,明黄色和素白的衣衫混在一起,凌乱地纠缠着,从床角一直拖曳到地上。 窗外冷风过境,吹乱了墙角的几株红梅。 落英点点,洁白的雪地里绽开了几朵殷红。好似又吐出了一抔春水,他收了手,指尖掌心都是水汪汪的。 晨起时天光还未大亮,舒梵一摸,身边已经没了李玄胤的身影,便知道他已经去上朝了。 她动了动酸痛的腿,唤来阿弥替她打水。 洗漱完毕去偏殿一看,团宝还睡着。随着年岁增长,雪白的粉团子倒没有小时候那样肉嘟嘟的了,多下巴变成了双下巴,但还是莹润可爱得紧。 团宝喜欢趴着睡,说几遍都没用,肥嘟嘟的脸被枕头压得像一张面饼,鼻尖却是俏俏的,嘴唇嫣红,睫毛长长得像小扇子似的。 看容貌,他倒是和李玄胤挺像的,不过五官还要更柔和一些,有些雌雄莫辨的样子。 约莫巳时,礼部的人便来传旨了,说秉陛下之意 ,册立皇长子李弘策为太子,授太子玺,即日起迁居东宫。 舒梵心里实在舍不得,又不得不遵守,与团宝一同叩拜谢恩。 “恭喜娘娘,贺喜太子殿下。”杨琛达和一帮手下递交了诏书、册宝等物才离去。 一开始迁居东宫的时候,团宝经常哭,虽然舒梵日常去看他,他还是哭,说害怕自己一个人住。 舒梵好几次和李玄胤提,他都没有松口的意思,甚至有一次还说:“朕幼时不过4岁便已独居,他都快5岁了,还这么娇气?作为未来的储君,怎可如此任性?”还说她慈母多败儿,她平日对太子过于放纵,以致学业荒废,每日都不能早起,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如此下去怎能成材? 气得她好几天都没搭理他。 “娘娘也不要太埋怨陛下,陛下雄才伟略,务政躬亲,对太子殿下自然也是寄予厚望。”归雁这日给她篦发时劝道,“昨日陛下都到门口了,您都不让他进,陛下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那是他该!”舒梵犹觉得气愤。 哪有人这样教育孩子的? 一昧的强迫压制,还要他这么小就独居,实在太没有人情味。 而且他还不让她每日去看他,只许她每周去三次。 舒梵实在忍无可忍,这日不顾东宫宫人的阻拦就要进去,东宫门口跪了一大片,都求她饶命。 “咱们陛下是只看重结果的,他们奉命在此,您若是执意进去,他们自然不好再拦,可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归雁在她耳边劝道。 舒梵心口一堵,冷静下来后,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实在不想牵累无辜,只能忍痛回到重华宫。 李玄胤过来看她时,宫墙内正下雪。 黄昏时分,夕阳像被咬了一半的莲蓉月饼,淌出的金色晕染着半边天。细雪纷纷,视野里白茫茫一片,甬道上的石板结着厚厚的一层冰。 他跨进殿内,舒梵背对着他靠在塌上,归雁在一旁侍奉。 “朕知道你对朕有怨气,不过,为了弘策的将来,请恕朕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他撩起袍角在塌边坐下。 舒梵一听就加来气,倏然转身:“他才四岁,你不能再等两年吗?”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1]。” 舒梵:“……可他才四岁!”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给气的,她觉得肚子疼,眉头不由皱起,露出痛苦的神色。 李玄胤忙趋身去看,一面急唤道:“传太医——” 第38章 恋爱 “恭喜陛下, 贺喜陛下,皇后娘娘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沈太医躬身禀告道。 李玄胤怔了下,不由喜上眉梢, 追问道:“真的吗?” 沈太医忙又躬身, 道:“微臣怎敢在这种大事上弄虚作假?微臣行医数十载,这点把握还是有的。陛下若不信, 也可召集其他太医问诊。” 为了稳妥起见,李玄胤几乎把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找了来,得出的结论都一样。 其余人离开后, 他将舒梵抱到怀里:“是朕不好,不该和你置气。” 舒梵知道有了身孕忌讳大喜大怒,也懒得跟他吵架, 只是道:“我要随时都能见到团宝。” “你这样他怎能安心念书?”见她柳眉倒竖他忙妥协道,“一周五次, 这样可以了吧?” 后来双方各退一步,就此敲定。 与此同时, 周青棠进宫觐见, 给舒梵带来了一个四岁大的男孩子。 “这孩子真是可怜,不但父亲没了,母亲也过世了。” 舒梵听她说了一通才知道这孩子是安氏弟弟的遗腹子。 虽然和她没有血亲关系,舒梵想起对安氏的亏欠, 心里仍如刀绞似的。她握住孩子的手:“我是你的姑妈,日后, 你便留在重华宫吧。” 舒梵将他收为义子, 招来宗正江敢, 将其上了玉碟,改名为李居胥。 瑨朝皇后玺印也有六枚, 与帝同,可颁诏盖印,虽说后宫不能干政,其实皇后也有莫大权利。 太*祖皇帝早年北上平定蜀国叛乱时,丞相丁斯年勾结金吾大将军周德荣在京中谋反,意图戕害太子和姜皇后,姜后先下手为强,持玺印伙同骠骑将军刘宪调动卫戍三军将二人及其党羽擒拿,尽诛三族。 也因为这次擅自颁诏事件,承平四年年底就有三个大臣参她。 不过皇帝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说了一句“禁内小事,诸卿勿怪”,算是将这件事定性为家事,压了下来。 李居胥一开始在重华宫里居住时很认生,几乎不怎么说话,舒梵亲自带了他一段时间才稍微好转。 不过,她更多的时间还是放在养胎和看望团宝上。 得知她收养了一个孩子,团宝闹了好久的脾气,她去找他他都不见她。 舒梵无奈,只好把李居胥寄养在太皇太后膝下。 “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孩子。”舒梵摸着肚子,和归雁说。 “殿下是在乎娘娘。” “他就是小孩子气,小心眼。”舒梵说着无奈笑了笑,“不过他确实还是个孩子,难为他了,这么小就要入主东宫,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舒梵皱了皱眉,有些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换了个坐姿。 归雁吓了一跳,连忙要去请太医。 舒梵摆了摆手道:“我没事,你给我再拿个炭盆来。” 怀孕后她就变得更加畏寒,手脚还有些浮肿,特别难看,倒是头发和皮肤更好了,容色较孕前更加娇艳,光可照人,简直不可思议。 她之前还会掉发,现在头发都不掉了,变得乌黑浓密又有光泽。 太医来看过,说是正常现象,孕期会改变人的体质,每个阶段都会有一些变化。 舒梵也就放下心来了。 只是,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行走坐卧都变得不太方便了。 相比于第一胎其实还好,至少没有一直吐,只吐了开头那两月,后面进食就正常了,只是也不敢多吃,太医千叮万嘱不可吃太多,否则胎儿过大容易难产。 “娘娘,喝点儿稀粥吧,您今日都没怎么吃。”晚膳的时候,归雁端来一碗清粥。 虽然她现在不呕吐了,还是吃不下太腻的东西,平日都以汤水为主。 “我来吧。”身后一只大手稳稳接过了她手里的碗。 归雁抬头就看见了一身玄衣的帝王,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参见陛下。” 其余宫人也都跪了下来。 “无妨,起来吧。”李玄胤将宫人都屏退,在她身边坐下,低头舀了勺粥仔细吹凉,递到她唇边。 舒梵别开头,面上冷淡着。 “还在跟朕置气?”李玄胤垂眸,亲尝了一口粥,修长深邃的凤眸光华尽敛。 但眼神是清冷的。 舒梵其实很害怕他严肃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格外冷酷。他大多数时候会哄着她,唯有在政事和教育团宝的事情上,不会让步。 她三番两次的不驯似乎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她想起了周青棠的话,他们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夫妻。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酸胀,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这样想,他对团宝的一系列举措似乎也没那么难理解了。他是以一个君王的角度来要求继承人,而不是父亲的角度来要求儿子。 皇室父子,本就不同于一般的家庭。 “先把粥喝了。”他又舀一勺递到她唇边。 舒梵到底还是张口将粥吃了下去。 只是,有点味同嚼蜡。 李玄胤抬眸多看了她一眼,语气略缓:“虽然瑨朝如今一统,北有匈奴蠕蠕,南有党项羌敌,藩王节度使割据为政,内又有士族门阀倾轧,作为天子,若没有强劲的能力,如何稳固朝局、掸压平衡?别说身家性命,瑨朝这百年基业恐怕都要毁于他手。舒儿,你对他过于爱纵,反是害了他。” 他自小生活在群狼环伺的宫廷中,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是常态,比她更明白权力斗争的残酷。一个没有能力的君王,下场不必说。 夺嫡等于养蛊,他的父皇便是这样做的,看着诸皇子斗得你死我活而自己作壁上观,可以说是一种历练,只是,他没有想到笑到最后的是他最不看好的儿子。 一个没有能力的帝王,轻则被外戚裹挟,重则被废被杀,妻子儿女乃至后人皆不可保全。 “也许你觉得朕对他过于严厉,其实不然。正是因为爱他,朕才不能听之任之任由他如此荒废学业、懒怠成性。”他将勺子重新递到她唇边,“再进些,乖。”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舒梵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只是,理智和情感是两码事。 “不了,我实在吃不下。”只是,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尖锐了。 李玄胤将碗搁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宽厚,给人镇定心神的力量,舒梵抬头望向他,他起身半屈着将她揽到了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眼帘。 舒梵不由闭上眼睛,眼帘颤了颤。 “别生气了,对孩子不好,明日朕和你一同去见弘策。好吗?”他语气里满满的诱哄。 有点像是把她当小孩子哄。 舒梵没好气,但也没再跟他争吵,将那碗粥喝了,由他抱着上了榻。 第62节 “怀孕了,干不了别的。”她侧过身去道。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朕在你心里就是这种毫无节制只知纵欲的人?朕只想陪陪你,说说话也好。” 他从后面揽住她,清冷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她心跳不由漏了一拍。 窗外暗沉沉的,夜已深沉,只偶尔传来两三声鸟雀声。 舒梵忽然颤了一下。 “怎么了?”李玄胤忙掀被起身。 “没什么。”她声音挺弱,也有些懊恼,“孩子踢我呢。” “是吗?”李玄胤轻笑,伏在她肚皮上听了听,“奇怪,朕怎么听不到?” 舒梵心情还郁闷着,不知道和怀孕有没有关系,她不想搭理他了,翻过去继续睡自己的。 偏偏他还要从后面抱着她,亲吻她的脖颈,弄得她特别痒,睡得睡不好。 在她烦躁发火之前,李玄胤松开了她,只是虚虚地握着她的手:“睡吧,朕明日陪你去看弘策。” 团宝在东宫独居了几个月,如今算是安定下来了。 只是,见到舒梵的那一刻他还是泪眼汪汪,一个健步就冲上来扎入了她怀里。 太子少师裴少宇在旁边提醒道:“夫贵人之相,立如马,坐如山[1],殿下,身为太子应行卧有度,不该喜怒形于色,奔跑疾步……” 团宝的小脸都皱起来了。 舒梵笑了,将他抱到怀里亲了亲。 “你小心点儿,他毛手毛脚的,别把你碰到了。”李玄胤长臂一捞就将团宝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坚实伟岸,抱着孩子非常轻松。 可是,虽然他此刻是微笑着的,团宝还是很紧张,到了他怀里就不敢乱动了,神情不安,远不似在舒梵怀里那么自在爱捣乱。 团宝四岁了,已经有些懂事了,不像小时候那样无法无天。 他很怕自己的父皇,所以只是很小声地唤了一声“父皇”就没有别的话了。 李玄胤难得温和地问了他几句,不过除了日常起居就是问功课。 舒梵把团宝从他怀里抢回来:“除了功课你不能问点儿别的吗?把他都吓得不爱说话了!整天就知道功课功课!我儿子的小命都快被你吓没了!” 李玄胤:“……” 用膳的时候,她都是先紧着团宝。 团宝不爱吃韭菜,看向舒梵,嘟起嘴巴:“阿娘,不吃韭菜——” 舒梵笑一笑,用筷子将他碗里的韭菜都捡了过来。 团宝得寸进尺:“阿娘,要吃鸡腿——” 舒梵把碗里的鸡腿夹到了他的碗里。 团宝还想要她碗里的肉丁,刚想要说,瞥到了李玄胤冷淡严肃的神情,忙垂下头,乖巧地扒起了饭。 舒梵怀到八个月的时候,走路已经有些困难了,到了最后两个月,每天睡觉也睡不好,且她的肚子格外要大些。 太医来诊断过,说可能是双生胎。 舒梵心里更加忐忑,有一次抓着李玄胤的手问会不会生不下来。 “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最后那两个月,李玄胤除了上朝议政就是在重华宫陪她。 好在生产还算顺利,舒梵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李玄胤给他们分别取名为李弘善、李思菱,封为秦王和琅嬛公主。 哪有一出生就封王赐封地的? 那段时间,谏院参舒梵的札子就跟雪片似的飞往李玄胤的案台上,有时候多到都堆不下。 有一次她抱着孩子去御书房时,李玄胤正在翻,瞧见她,随手往她面前一展,笑着让她自己看。 舒梵蹙着眉看了眼。 “……因禁中天降皇子皇女,陛下龙心甚悦,实乃人伦常情。然幼以大泽,封拜亲王,又取锦缎千匹,赏赐颇繁,如此破格拔擢,实所罕见,且有违祖制,长此以往必招天妒,臣民议谈。且娘娘素来勤俭谦恭,柔善勉嘉,如此名声岂不无辜受累?若陛下爱惜娘娘皇子,伏望三思而后行,取进止。” 这算是比较委婉的,说的不算难听。 她又翻了两本,言辞大体都算委婉,倒像是为了履行谏臣职责,唯有翰林院大学士周勉用词犀利,直说她狐媚君上、纵子奢靡,又参她父亲卫敬恒仗着她在外面作威作福,升迁过快,妹夫裴少宇鸡犬升天,以微末才能忝居太子少师之位,是祸乱朝政之举,请皇帝不要被蒙蔽了双眼。 这就差直接指着皇帝鼻子说皇帝昏庸、被她魅惑了。 “不用搭理,周勉与范直同流,沽名钓誉夸夸其谈,迂腐无能之辈。”皇帝随手推开札子,只笑了一下,也没有计较的意思。 舒梵又翻了几本札子,还有骂他的,这帮文臣损起人来是真的损,不直接指着你的鼻子骂,而是变着法子阴阳怪气。 她换位思考,觉得自己没有他这份气量。 “皇帝也没那么好当。” 李玄胤揽了她的腰,微微施力她便跌坐在了他腿上。有什么咯到了,她不免往前挺直。 可前面就是案几,根本无路可退。 她声音细弱:“这可是大白天。” 他只是笑了一声:“陪朕看折子。” “……有人进来怎么办?要是叫那帮谏臣瞧见,又要参我了。” “朕也天天被参,你怕什么?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又不会掉块肉。” 舒梵回头,他的吻落在她唇上,微扬的脖颈上,喉结微微凸起,凌厉性感。 她腿根发软,脸颊上漫起红霞,却见他笑了一下,倏然把她推开了。 她怔了下,脸更红,是羞恼的:“干嘛?” “皇后是不是忘了,你还在月内呢。”他递了块薄荷糕给她,示意她消消火。 舒梵接过来,愤愤不平地咬了口。 李玄胤眼底的笑意加深。 新的一年,辗转入夏又辗转入冬,枝叶逐渐凋零,距离庆国公叛乱兵败被杀,似乎好像还在昨日。 参她的札子照样多,久而久之舒梵也就习惯了,日常除了抚育教导三个孩子就是处理后宫事务,忙里偷闲还能传唤周青棠和卫文漪入宫聊上两句。 卫文漪如今在她面前的表现非常好玩,低眉顺目又隐隐带点儿不甘心,不甘心之中又带着三分谄媚,整个一颜料盘,偏偏她自以为演技不错。 午后,舒梵掀着茶盖缓缓吹着茶面儿,问她们一些京中的趣事。 “当数宁远侯之子娶了个三十老妪之事。那宁远侯之子风华正茂,今年不过弱冠之龄,却偏偏要娶一个二嫁守寡、还带着个拖油瓶的三十老妪,气得宁远侯头风发作,京中无不在看笑话呢。”卫文漪说得眉飞色舞,小手不忘在盘子里不住摸瓜子,“长姐你这瓜子真好吃,是什么瓜子啊?” “葵花籽,你若是喜欢,回时让嬷嬷给你捎一些。” 卫文漪的眼睛亮了,甜甜地道了好几声谢谢。 周青棠却有些心不在焉的,舒梵觉得诧异,唤了她两句,她方堪堪回神,对她挤出个微笑:“没什么,我只是挂念家中幼子的丧事。” “节哀。”舒梵又安慰了她两句。 周青棠之子不足一岁便夭折了,虽然已经发丧,她这几日一直郁郁寡欢。 舒梵本意是想让她换个心情,多跟她说说话,没想到她眉眼沉静,一副有心事的样子,说再多似乎都是惘然,也就作罢了。 时间到了,其余命妇一一进殿给舒梵问安、行礼。 出乎她的意料,小梁氏竟然也在,隔着屏风遥遥对她下摆,袅袅婷婷,眉眼间很是妩媚,不笑都像是带着三分笑意,看得出正是志得意满。 “她只是一个妾室,怎可出席娘娘主办的宴典?”卫文漪在她耳边窃窃,不满道。 舒梵看向周青棠。 她眉眼淡淡,端端坐在那边,没有什么表情。 “若她以下犯上欺辱于你,你可以和本宫说。”舒梵道。 “我没事,多谢娘娘。”她没有再久坐,在小梁氏起身时便起身和舒梵道别。 舒梵欲言又止,到底没有拦她,只让归雁送她出去,算是给她撑撑场面,以免小梁氏过于嚣张。 可是,谁知下午就出了事。 就在二人离开没有多久,归雁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向来沉稳的人,面上满是惊惧,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娘娘,不好了,梁氏她……” “她怎么了?” “过身了,尸身还在辇车上,周夫人也在殿外侯着。” 舒梵站起来:“到底怎么了?长话短说。” 归雁这才堪堪平复,一鼓作气道:“我方才在马车外,也听得不是很真切,好像是周夫人质问梁氏为何要害她的孩子?两人在车里起了争执,然后梁氏她就……” 舒梵沉着脸:“传宣平侯夫人周青棠。” 不刻,周青棠就在归雁的带领下进了殿。 她面色苍白,看上去并无什么血色,但是仔细瞧也没有什么恐惧,瞧见她反倒是平静了不少,稳稳当当地行了礼,跟她问好。 舒梵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干了什么?” “她害死我的孩子,我必须为他报仇!刘善向来维护她,之前我已闹过,也逮住了握有证据的丫鬟,可那丫鬟不日便被发卖了,叫我求告无门。他还将我软禁在房内,若非借着进宫觐见娘娘的由头,我怎可出来?我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只能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怕,娘娘无需为我担忧。” “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本宫自会为你做主。”舒梵叹了口气,也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沉声吩咐归雁,“先将梁氏尸体抬到偏殿,处理一番,宣平侯府上若是来问,就说本宫留她过夜,有事相商,明日再告知他府上,梁氏昨夜突发恶疾,暴毙而亡。” “这……”归雁额头沁出冷汗,方才她看过马车内尸体,梁氏胸口有伤,是被簪子戳死的,怎么能称是暴毙?若是宣平侯执意验尸,可不就立刻穿帮了? 皇后虽有莫大权威,也不可只手遮天,到时候宗室闹起来也不是件容易摆平的事儿。 周青棠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似乎被不被发现已经无所谓了。 舒梵心里一软,执着她的手道:“你若与他过不下去,那就与他和离,本宫替你做主。” 周青棠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一头扎进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积压了多日的郁气和苦闷,似乎都在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外臣不能擅入内宫,所以宣平侯刘善只能求见皇帝。 紫宸殿内,刘善跪伏在地:“陛下,小妇昨日与内子一同入宫,乘兴而出,至夜未归,内子也未返回家中。娘娘宫中使女遣人告知微臣,说皇后娘娘留内子和小妇在重华宫内叙旧,可到了今早,内子与小妇仍未归来,使女又至,说昨夜重华宫走水,小妇所居宫室不幸被焚毁,小妇也葬身火海。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化为焦尸,也该将尸身还给微臣吧?这番说辞,如何叫微臣信服?” 第63节 这番说辞错漏百出,李玄胤也听得大皱眉头。 他面上却淡然道:“一个妾室而已,你身为王侯勋贵,怎能如此六神无主没有章法?毫无依据却出口质问皇后,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皇帝的目光尤为犀利,咄咄刺在他面上,显然已不悦之极。 刘善不禁打了个寒噤,忙跪下告罪。 皇帝语气缓和了几分:“这样吧,你与朕一同前往重华宫,朕替你亲自询问皇后,问明缘由,各中若有什么误会,解开就好。” 刘善只能称是。 二人这便去了重华宫。 舒梵似乎早料到他们会上门,早在殿内相侯。 周青棠垂着头站在她身后,神色漠然,似乎并没有什么心虚、怖惧的神色。 刘善狐疑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得劲。 他对小梁氏的亏欠,大多源于其姐,所以也能容忍她平日的所作所为。他已让人查明,小梁氏并非有意谋害周青棠之子,且那孩子…… 想到这里,刘善脸色铁青,口气不免也差了许多:“究竟是怎么回事?文莹与你一同入宫,怎么一夜未见就葬身火海了?” 周青棠眉也未抬,只是面带讥诮地望着他,眼底的漠然让刘善愈加怒火中烧。 但是,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 梁氏之死似乎只占了微小的一部分。 他深吸一口气,面色冷淡,倒还能维持镇定,周青棠却冷笑道:“难道还是我杀了她不成?” 刘善眉心一跳,心里竟有些心慌的感觉。那一瞬脑海里竟也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周青棠真的杀了梁氏,他又该如何? 心绪翻涌,如坐秋千架般上下不住起伏,不能平静。 余光里见帝和皇后都看着这边,他目光如炬,不由沉声道:“夫人,慎言。” “慎言?”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周青棠抿了下唇,像是克制不住似的笑起来,到后来竟状似疯癫,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夫人?!”刘善心乱如麻,那一瞬竟想要上前揽住她。 谁知她蓦的抬头望定他,手指着他,眼中都是血丝,目眦欲裂:“就是我杀了她又怎么样?她害死我儿子,她死有余辜!她活该!你要是想为她报仇,你就来找我索命吧!” “刘善,我受够了,我要和你和离!”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室内陷入了死寂,唯有周青棠疯癫的笑声。 她笑得歪倒在地,眼中都沁出了泪水。 舒梵的脸色也变了,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过去将周青棠扶起,又叫归雁去倒了一杯茶。 因为早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舒梵一早就摒退了殿内所有下人,外殿也没派人看守,四周很安静,除了周青棠的笑声没有别的声响,诡异至极。 刘善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指着她,不知是在愤怒她竟擅自杀了梁氏还是因为别的。 那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但第一时间却朝皇帝下拜,语速极快:“陛下,内子早患有疯病,时不时就会发作。她方才之言都是疯言疯语,臣这就将她带回,请大夫好好医治。” 说着就上前扣住周青棠,不由分说就要把她带回家,竟绝口不提梁氏之死的事情了。 李玄胤神色始终如常,只是,至此眼底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急什么?你说她有病?可朕看你夫人目光清明,神智清醒,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他看向周青棠,“宣平侯夫人,你有病吗?” 周青棠神色冷漠,吐字清晰:“回陛下的话,臣妇没病,那梁氏确实是臣妇所杀,这与皇后娘娘无关,娘娘只是怜悯我才没有揭发。” 李玄胤哂笑,看向刘善:“听到了吗?逻辑清晰,说话颇有条理。你夫人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刘善额头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她这病确实看着与常人无异,可她确实是有病的。陛下,千万不可听她的胡言乱语,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于宫墙内杀人?两个弱女子搏斗,必然引起动静,怎能无人察觉?若是有人察觉,为何不禀告皇后娘娘?难道是皇后娘娘有意包庇内子不成?” 李玄胤挑了下眉,实在是没想到他为了包庇周青棠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宣平侯,慎言,构陷皇后可是重罪。”李玄胤道。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假设,娘娘母仪天下贤良淑德,向来公正严明,绝对不会包庇内子的,这绝对是误会一场。内子病重,我这就将内子带回府中医治,择日再向陛下和娘娘请罪。”说完就要拉着周青棠回去。 周青棠狠狠甩开他的手,死活不愿意,还对他破口大骂。 成亲之后,她的性格已经温和了很多,这一刻却像是回到了闺中的时候,如一只暴怒的小豹子,稍有不顺就要狠狠把敌人撕咬下一块肉来。 周青棠一个大男人,竟被她狠狠挠了几下,脸上都挂了彩。 李玄胤坐下,接过归雁递来的茶抿了口。 “陛下还有闲心看戏?还不快叫人把他们拉开。”舒梵沉声道。 “这是人家的家务事,皇后还是不要插手了。” “这是本宫的宫内,他们这样争吵不休,成何体统?”舒梵叫归雁唤来人,把两人一道架了出去,又安排了一下后续的处理实践,统一了梁氏之死的口径,这事儿才算是告一段落。 她事后去看过周青棠,问她是否真的要和刘善和离。 周青棠的答案非常肯定,她一定要和他和离。 可刘善不愿意,当天还当着她的面和周青棠争执起来,连“你和那个姓赵的暗通款曲,我头顶一片草原,那孽种死了就死了,你还要跟我和离”都来了。 周青棠眼底布满血丝,上去厮打他,他反制住她的双手,她却忽然像是脱了力似的萎靡坐地,似哭非笑地无声泪流。 刘善才像是慌了神似的将她从地上抱起,急急去找了太医。 舒梵只得去征求郑芷兰的意思。 “算了吧,我看刘善也不是完全对她无情,他前几日还特地来跟我请罪。英国公一家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他又封了侯,棠儿身有诰命在身,这是无上荣宠,平白还多一份食禄,跟他离了实在没什么好处。以棠儿的性格,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人嫁了。” 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世,舒梵也不好再过问了。 到了十二月,天寒地冻,日日起来都能瞧见树梢上挂着的冰棱子,墙角的几株红梅倒是开得正盛,在茫茫雪色里迎风招展,鲜艳而孤清。 弘善和思菱都一岁了,满月宴就设在十二月初,皇帝大赦天下,特地在承华殿摆宴,几乎将京中有头有脸的宗亲命妇都请了来。 这样大型的庆典,很多年没有过了,落在有些人眼里实在有些过火,何况还那么多的赏赐,重华宫都堆不下了。 连舒梵都觉得有些过了。 但皇帝当晚喝了很多酒,显然正在兴头上,听不进任何的谏议,她也只好作罢。 只是勾着他的脖子撒娇道:“臣妾又要被百官口诛笔伐了。身为皇后不但不端庄,还总是恃宠生娇,射出成性,不堪为国母。” “好,这就废了你,把你打入冷宫。”李玄胤噙着笑幽幽道。 知道他又在戏弄自己,舒梵拍了他一下。 他将她抱住,低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舒梵一开始猝不及防还愣了一下,继而搂住他的脖子,动情地仰起头。 可很快招致他更凶猛的掠夺,他吻得她都快折了腰,站都站不稳。她被他抱到了榻上,不觉曲起了腿,挟住了他窄劲的腰。 那样似乎是想要阻止,可似乎又是欲拒还迎。 冬日天气冷,殿内却是暖意融融,外袍褪去后,他里面只着一件月白色的团花暗纹中单,冰凉的质料让她想要熨帖些,好似浸泡在凉水中,分外舒适。 久而久之那种滚烫的热意似乎也能缓解些。 舒梵抱着他,脸颊在他襟前蹭了蹭,一张面若云霞的桃花粉面,实在是媚到了骨子里。 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好似在下雨,让人身上不自觉冒着虚汗,他漆黑眸子给她一种莫名的焦灼,好似浑身都要燃烧起来了。 而他是那块凉玉,冰凉温润,让她焦渴的心得以缓解。 可还是难受,他把她吻得快要窒息,有时候还那样无状,她被推得撞上了头顶的雕花木板,有些硬硌的疼。她不觉捂住脑袋,捶了他一下。 “抱歉。”他将她往下抱,亲了亲她红彤彤的脸颊。 她眼角还沁着泪,将自己缩在被子里不搭理他。过一会儿,他再看没有动静,轻轻掀开被角,她已经睡了过去,白皙的小脸上还有些红晕,呼吸均匀。 他不禁轻轻抚过她的眉眼,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 夜半的时候,舒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却发现李玄胤不在身边。 目光四下转移,才发现他穿着单衣站在窗边,不知是在想什么,似乎有满腹心事。 因为庆国公叛乱的事情,他雷霆震怒,火速派兵镇压,将庆国公腰斩,三族尽诛,甚至打算将其门生、幕僚等人一并处死,主持平叛的刘德龙因镇压不及时,瞻前顾后延误战机,事后也被他革职查办。 好在她及时劝阻,他才将除主犯外的幕僚及门徒改为流放。 副官陈飙行和周彦青因平叛有功,能力出众,被他破格提拔为兵部尚书和东都留守。 东都留守是重要职位,历来都为皇帝亲信担任,多为皇帝的兄弟或宗亲。 不过这个职位一般是空悬的,从新帝继位、承平元年到现在,皇帝一直都没有设立过。突然任命,必然有什么原因。 舒梵心里一时思虑万千。 后半夜又开始下雪,下了整整半夜。月色下,巍峨的殿宇间是一片连绵的霜白,不分彼此。 肩上微微一沉,李玄胤转过头去,舒梵正替他披上外袍。 他笑着握了下她的手:“怎么下来了?”见她光着脚,将她抱起,重新抱回了榻上。 舒梵反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勾得弯下腰,只能半撑在床边。 他只能苦笑,空出一只手捏了下她的鼻子。 “你是不是有心事?”舒梵问他。 李玄胤松开她,侧身坐在床边,一开始不言不语,后来见她还执拗地望着他,失笑道:“这种事儿,其实年年都有。” 这才说给她听了。 原来匈奴再次南下劫掠,朔方节度使张瑞宝不敌,竟败走安阳,连失三城,金沙、朔方等地惨遭劫掠,民不聊生。 皇帝气得要下旨捉拿他,张宝瑞见性命危矣,干脆带着残余部众投靠了匈奴左谷蠡王。 皇帝视为奇耻大辱,想派兵缉拿,奈何路途遥远险峻,中央军若长途跋涉必然兵困马乏,可就近让其余节度使派兵这帮人又争相推脱,不肯消耗己身以致无人可派,只能任由张宝瑞逍遥快活,还娶了匈奴左谷蠡王之女乌雅。 舒梵不懂战事,却能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削藩集权,遇到这种情况确实能气死。 何况李玄胤这么性格强硬的人。 “朔方被占领了吗?”她先问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匈奴柔然大多以劫掠烧杀为主,不事生产又不会管辖统治,一般都是抢走财物后留下一地狼藉。 朝廷还要派人接手这烂摊子,休养生息后还要时刻防备对方再次来劫掠,实在烦不胜烦。 可不派又不行,总不能任由领土荒废在那边。 最好的情况还是派一个靠得住的镇守朔方,这个人选就至关重要了。 第64节 李玄胤烦恼的就是这个人选。 若是派个不当的人,又和张宝瑞一样,损失财物事小,当地百姓又要遭罪,作为皇帝实在难辞其咎。 舒梵知道他心情抑郁,也没多劝什么,只是趴在他怀里无声安慰。 除夕之前,皇帝终于拟定了派往朔方的人选。 不过,他这几日仍是心事重重的,恰逢恩师费远来信,暂居在她姨父京兆尹府上,舒梵便提议去宫外散散心,李玄胤允了。 年节将近,街道上张满彩灯,不少铺肆门口都扎着红缎带子,图个喜庆,还有早早将门帘贴上门扉的。 马车过了青雀桥,直行往西,不过百里就到了京兆尹府上。 因不想太过张扬,马车停在了后门。 周思敏早就携带举家老幼侯在门口了,见了后便将帝后迎到宴客厅。 “我师父呢?”舒梵先问费远。 “厢房中呢。”周思敏面色尴尬,忙躬身朝李玄胤禀道,“费先生身体不适,是以不能远迎。” 舒梵心里也是一突。 费远生性浪荡喜好自由,做事不拘小节,自然不像姨父一样尊宠天子。 好在李玄胤似乎并不计较,对她笑了笑:“朕也好久没见费先生了,我们一同去看他吧。” 舒梵才松了口气。 费远穿一身米白色素面刻丝直??,头发用一根玉簪别起。他比李玄胤年长十岁,但瞧着也只是眼角略有细纹,笑起来若春风拂面,颇有魏晋大儒之风。 他这些年游历四方,帮困弱小,身无寸银,衣着非常朴素。 舒梵和他叙了许久的旧,期间李玄胤独自在中庭斟饮,回头望去,房内烛火明亮,四野阒静。 他垂下眼帘啜了口酒,喉中一阵辛辣。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冷风吹过中庭,卷起地上残存的几片枯败落叶,萧索扬到角落里。 周思敏来过一次,不住擦着额头的汗,想上前说什么,可瞧着皇帝漠然冷峻的背影,又悄然退走了,实在没那个胆子。 月上树梢时,舒梵出来了,见李玄胤还坐在那儿吃了一惊:“你怎么还在这儿?这么冷的天。” “等你。”他抿了丝笑,丢了酒杯站起来。 虽然他神色如常,但似乎要比往日更沉静些,人的情绪总是会在不经意的动作中暴露,何况两人在一起生活多年。 舒梵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见他眸光冷漠,欲言又止。 回去的路上,两人沿着门扉紧闭的寂静街道走了会儿,舒梵到底还是开口:“你是不是不开心刚才等了那么久?” 李玄胤听完都笑了,回头捏一下她的脸,在她的抗议声中又笑着收回了手:“傻丫头,我不是那么没有耐心的人,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呢?” 舒梵望着他,知道他后面还有话。 果然,他话锋一转面色微肃道:“你已是皇后,是大瑨的皇后,不管是于公于私,都应该和费先生保持距离。” 舒梵明白他的意思了,皱了下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这些年师父他并不参与漕帮的具体事务,也和反瑨势力没有什么勾连。” “可他仍是漕帮之人,这一点是不能改变的,在外人眼里又有什么区别?你应该避嫌。” 舒梵垂眸不语,微抿着翘起的嘴角透着倔强。 李玄胤在心底暗叹一声,握紧了她的手。 这个年过得挺平常,并没有大操大办,一是因为庆国公叛乱,皇帝大开杀戒,朝中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其次是渭河一带爆发了空前的大灾荒,当地农民起义不断,加之匈奴南下多番劫掠,内乱不断又有外忧,举国上下都过得不是很安稳。 在应对匈奴的问题上,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李玄胤在朝堂上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下朝后,在紫宸殿内殿单独召见了裴鸿轩和崔陵,让他们二人谈谈对匈奴问题的看法。 “匈奴人能征善战,且所率部众多为骑兵,来去自由,就算将其击溃,极难灭之,很快就能重整旗鼓再次侵袭,且我朝马匹稀少,边境马场不过两座,所凑之战马更是屈指可数,兵将也不善游击,硬撼实非良策。”裴鸿轩拱手道。 李玄胤神色如常:“依你的意思,是该求和?” “非也。”裴鸿轩的神色愈加肃穆,道,“匈奴人奉行强者为王,冒顿单于鸣镝弑父,如此大逆不道,却受到各大王庭的崇敬追随,可见一斑。此前历朝历代所奉行的‘五饵’之策实非良策,不但没有消除匈奴人的野心,赠予钱粮反壮大了匈奴人的实力,使其越发有了南下袭略的资本。今日割五城,明日让十城,无休止矣。” “只能给以迎头痛击,以战止战,方能真正阻止其南下。” 李玄胤微微点头,看向崔陵:“崔卿以为然?” 崔陵笑道:“微臣觉得裴大人言之有理,当主动出击,以战止战,方能享真正太平。只是,裴大人先前也说了,匈奴人善骑战,而我朝战马短缺,若要主动出击,需从长计议。” 三人又商议了会儿,崔陵提出从内部策反匈奴人,找两个匈奴人探听,先熟知骑战和匈奴节奏习性,其次可在北境多置马场,先养马操兵,再徐徐图之,宜慢不宜快。 可匈奴人不会给他们操练准备的时间,所以,当下还是要先议和稳住对方,先拖上个一年半载。 “可派公主前往和亲。”崔陵提议道。 李玄胤皱了下眉。 崔陵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皇帝性格强硬专断,平生最恨和亲,引以为耻辱,曾在江谦给先帝写的悼文上批注,此为蠕蠕行为,讽刺先帝厚颜无耻的行径。 虽有他和先帝不和的原由在,更多的还是在于他本身就极痛恨和亲。 崔陵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笑到最后方是王道。我□□大国,怎能计较一时得失和荣辱?且和亲虽看似屈辱,一则可以为我朝赢得宝贵的准备时机,二来,若是公主日后诞下单于之子,我大瑨血脉便可入侵敌方本营,长此以往,授敌于我瑨之文明,便可从内部瓦解……” “朕膝下只有一女,琅嬛尚在襁褓之中,如何和亲?” “陛下忘了,陛下还有一位妹妹金城公主,在静安寺清修。” 皇帝亲情寡淡,和几个兄弟都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何况是一个妹妹?虽然两人同母所生,皇帝从小养在刘贵妃膝下,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有什么感情可言? 崔陵心道。 李玄胤当即拟定了诏书,宣金城公主回京,加封正一品东平长公主,即刻前往匈奴王庭和亲。 对此,朝中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见,哪怕是主战派也不主张在这个时候硬撼匈奴。渭河以北的农民起义规模极大,在这个时候和匈奴人开战实在不是良策,容易内外受敌,且北边的几个节度使也虎视眈眈,闹得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只是,所有人都憋了一口气,觉得憋屈得很。 唯一大闹特闹的就是太后,这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如今却要被遣往匈奴和亲。 太后好几次来紫宸殿皇帝避而不见,反令她在永安宫修身养性,等于直接将她禁足了。之前皇帝灭姜家时帝与太后关系已经极差,如今算是连面子上的都不顾了,太后甚至在宫里破口大骂咒骂皇帝,路过永安宫的宫人个个垂首屏息,压根不敢细听就快步走过。 哪怕是舒梵,有时候也会觉得太后可怜。 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陛下会不会太狠心了?”这日在宫殿内,春蝉小声道。 “不要妄议陛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归雁瞪她。 春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了。 舒梵站在窗前,抬手支开摘窗,庭中的雪积压到有膝盖下那么深。 白雪茫茫,干净到没有丝毫杂色,让人看不清积雪底下的污渍。 她知道以李玄胤的性格不可能主和,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等瑨朝平定完内乱、积蓄力量就能整装待发。不过这样一来,公主就成了牺牲品。 她想起自己还在襁褓中的女儿,心里不由戚戚。 承平五年末,帝遣晋王李玄风、礼部尚书杨琛达为使,护送东平长公主前往漠南和亲。 次年九月,公主诞下麟儿,得乌丹单于宠幸,幼子立为太子,原长子伊维狐大怒,在左右贤王和右谷蠡王的拥护下发动叛乱,射杀其父,匈奴大乱。 “陛下,此时可是出兵的绝佳时机。”紫宸殿内,崔陵执棋子笑道,“这两年,我们在边境豢养的战马已逾数千匹,加上灭乌孙缴获的,足以和匈奴一战。且而今土地兼并愈甚,各地农民起义不断,而举国人口已逾五千万人,土地不过几十亿亩,急需扩张方可满足生存所需。若能将河套以北的大片疆域收复,便可解燃眉之急。” 因为天灾和地方士绅的压榨,这两年农民起义频繁,虽都被镇压下去了但不是长久之策,急需转嫁国内的这种阶级矛盾。 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之前的几次改革都功败垂成,哪怕皇帝任用酷吏监管地方士绅,使其不得肆意压榨百姓,仍不能有效遏制,且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发动对匈奴的反击战就是最好最快的解决办法。 李玄胤执黑子落下,眉目沉静,并未说什么。 战当然要战,关键是如何战。 第39章 养崽 承平六年秋, 瑨朝联合征北军节度使在边境集结三十万大军,主动出击,在谷平、龙城、高阙等地相继取得胜利, 后直攻漠南单于大本营, 匈奴人被迫退回漠北。 短短一年时间内,瑨朝的疆域扩大了一倍不止, 皇帝重整了长城,在边镇要塞加设了多个军镇,进一步分化节度使的兵力, 次年又在颁布的改革条例中明确规定了节度使以下兵将官员的具体职能,设诸多属官,分而化之。 与此同时皇帝也改革了币制和官制, 严刑峻法,光惩治的抗税、剥削民众的士绅地主就高达千余人, 限制了士绅地主所占土地的最高限额,算是缓解了土地兼并的速度, 加上这一年并无大型的天灾降临, 且没有匈奴南下袭掠,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算是皇帝登基以来最繁盛的一年,光是粮食的丰收就超过了历年的总和。 到了承平七年末, 皇帝废黜早就空悬已久的宰相一职,将起兵谋反的七王爷贬为庶民, 押解入京, 中央集权空前强化。 这一年, 团宝七岁了。 “太子殿下读书勤勉,待人亲厚, 连向来挑剔的太师都对他赞不绝口,陛下许他进内阁参议政事。”这日,归雁给她篦发时笑着说。 舒梵笑了笑,心里其实并不轻松。 皇帝对弘策实在严厉,有时候甚至极为严苛,偏偏他性格专断,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从来不会听她的,舒梵有时候觉得非常累又无可奈何。 两人争吵最剧烈的那一次是年初,她得知皇帝竟然带弘策去观摩腰斩贪官,弘策回来后就病倒了,皇帝还勃然大怒,呵斥他无胆懦弱。 舒梵忍无可忍,两人在东宫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她抓起砚台砸到他头上。 之后半个多月,两人几乎没说话,李玄胤也没来找她。 一是他政务繁忙,抽不出这个时间,二来他也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而且随着皇权进一步加强,舒梵觉得他这人这两年愈加专制有时候还很难相处。 到了上元节这日,舒梵在后宫设了庆典,邀请朝中有名望的大臣妻子和母亲赴宴,宴会上其乐融融,倒不比往常落寞。 只是,皇帝没有到场,在座众人面色各异。 宴会解散时,舒梵路过安华门时还听到两个命妇在耳语:“娘娘是不是失宠了?” “不会吧?娘娘得陛下专宠那么多年,育二子一女,皇长子那么早就被立为太子,如此隆恩,这才几年光景啊?” “君恩难测,来得快去得也快。咱们这位陛下向来刻薄寡恩,杀亲兄弟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何况是皇后?都说太子性情与陛下相左,不得陛下宠爱。前些日子,礼部侍郎刘贤还向陛下建议广纳后妃呢。” “是该广纳后妃,开枝散叶。陛下后宫只有这么一人,真是……” 舒梵面色如常地回到了重华宫,只当没有听见。 贴身宫女春蝉却担忧地望着她:“娘娘,您不要听她们乱说。” 第65节 “我没事,你传膳吧。”她垂下眼帘。 她这几天胃口不好,春蝉只让上了两碟小菜和一碗粥。 舒梵舀一勺,放唇下吹凉,却迟迟无法入口。 胃里有种莫名的恶心感,脑袋也阵阵晕眩,好似在胸口插了根冰棱子,冷到心脏都有些麻木。 她吃了一口就吃不下了,把碗搁回了桌上。 春蝉忙劝道:“您再进一些吧,只吃这么点儿,身体哪吃得消啊?” 舒梵不理会她,恹恹地躺到了贵妃榻上,闭上眼睛:“我没胃口,你叫人撤下去吧。” “娘娘,奴婢求您了,您就进些吧……”春蝉不经意抬头,声音戛然而止,手里的碗抖了一下,差点没握稳。 李玄胤竖起的手指按在唇上,让她噤声,抬手便接过了她手里的碗,漠然地摆了摆手。 春蝉忙欠了欠身退了下去。 头顶覆下大片的阴影,斜刺里伸过来一只碗。 舒梵实在有些烦了,回头:“都跟你说我不吃了……” 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发不出来了。 李玄胤笑了笑,屈膝半俯在塌前喂给她一口清粥。 舒梵一开始不肯张嘴,他淡淡道:“如果你不吃,朕就把弘策叫过来背书。你什么时候吃完了,朕再让他回去。” 舒梵心口一堵,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人永远知道她的软肋在哪儿。 一开始是生气,渐渐的的,心里倒生出别样的悲哀和心酸来,她眼睛里渐渐氤氲起来,垂下头不再说话。 他却慌了,忙搁下碗来握住她的手:“朕和你开玩笑的,这段时间,朕没有让他做太多功课,还让太子先马带他出去散心呢。” 舒梵是个心软的人,他这样说,她反倒不知道要怎么苛责了,一口气刚提起来又散了。 李玄胤在塌边坐下,笑着道:“你有心事就和朕说,不要总憋在心里,饭都不吃,身体垮了怎么办?朕多心疼啊。” 这么肉麻的话——舒梵生生别开头,面上燥得很。 看她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儿,李玄胤失笑,将她捞起,倏然横抱到内榻上。 他抱得太突然,天旋地转的,舒梵吓了一跳,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 他又笑了一声,在上方咄咄望着她,问她:“还置气不?” 他来此就是有求和的意思了,可偏偏道歉求和还这么嚣张,舒梵心里又蹿起一团火,握拳就捶他:“出去!” 他也不生气,任由她捶打了会儿,等她气消了些才握住她的粉拳,不由分说放唇下吻了吻。 “啵”的一声,暧昧横生。 “皇后抹了什么,身上这么香?是专门等着朕来吗?” “谁专门等你来了?你的脸皮还能更厚点?!”舒梵无语凝噎,脸颊烧得更红。 李玄胤笑了,将她按在榻上便狠狠吻住了她,将她的呼吸都尽数吞没在这场若疾风骤雨般的掠夺中。 舒梵被他吻得哀哀戚戚,气若游丝,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他才松开她。 只是,她纤细的手腕仍被他紧紧攥着,摁在锦被里,不得挣脱。 因皮肤白嫩,腕上很快就起了红痕,继而有了淤青。 李玄胤松了手:“抱歉,朕不是故意的。” 舒梵还觉得有气,推开他不搭理他。 她侧对着坐在那边,脸上绷着,看得出来就是在生气。 “生气了?”李玄胤用手背轻轻碰一碰她的手背,跟小孩子求和似的。 舒梵余光里还瞥到他唇角噙着的笑意,觉得他毫无诚意,把手蓦的抽回。 他将她搂到怀里,声音很低:“真的不是故意的。” 脸颊就贴在她颊畔,和她耳鬓厮磨。 像是有一只手在她心底投下了一枚小石子,舒梵抿着唇没吭声,紧绷的身体已经软化下来。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笑了。 翌日他带她去上林苑狩猎,天高气爽,难得的好日子,蔚蓝如洗的晴空里只漂浮着几绺淡白色的云丝。 舒梵在马上策驰,跑了一圈又执缰回来了:“陛下,我骑得好吗?” 言笑晏晏,神采飞扬,日光下洁白细腻的一张粉面,红扑扑的,如三月盛开的桃花般风情无限。 几个随侍的羽林卫纷纷侧目,又不敢多瞧,纷纷红着脸转开目光。 这些羽林卫都是禁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不是皇亲国戚也是高官子弟,自小接受最好的教育,君子六艺甚为精通,样貌也是个个超群,气度不凡,拱卫在皇帝身边是一道亮丽之极的风景。 只是,显然不少涉世未深,比不得浸淫官场多年的崔陵和裴鸿轩那样沉稳。 见她又策马离开,玩心很大,皇帝无奈地笑笑,抬了抬手中马鞭:“你,你,去跟着皇后,别让她跑远了。” 两个羽林卫一跌声应下,纷纷上马,策马追了上去。 日落前他们抵达了上林苑北苑,这已经是毗邻渭河南岸的交界处,江面上微风徐徐,偶尔有两三艘货船从东面的运河上驰来。 舒梵在两个羽林卫的看护下回来,见李玄胤坐在树下烤火,过去就挨着他坐下:“干嘛让这两个愣头青跟着我?好烦啊,打个猎都不畅快——” “安全起见。上林苑虽是皇家园林,占地太广,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兵士看护,往年也有盗匪闯入的事儿。何况此地直通运河,还常有货船经过,需得小心谨慎……” 舒梵捂住耳朵,眼睛朝头上望。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李玄胤无可奈何,笑着摇了摇头。 不少人注意到,皇后穿的是身石青色劲装,倒像是皇帝的旧衣,衣襟内竟然还绣有龙纹,她腰间系着的佩剑也是皇帝自小的佩带的龙渊剑。 不过,没人敢发问,君不见皇帝都没说什么吗? 众人只能压下满肚子疑问,装聋作哑。 虽说这是僭越,可皇帝都没这么觉得,谁敢胡说八道? 这确实是皇帝的旧衣,不过是年少时穿不着的,舒梵说自己想要一件射箭服,不愿过于铺张,前几日从库房翻到他这件,心血来潮就给改成了自己喜欢的款式,将腰身也给改细了。 这衣裳只衣襟和袖口绣有龙纹,还是暗色的,不太显眼,不熟悉的人只会当做一件普通衣裳。 对于她这种胆大包天的行径,皇帝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有说什么。 倒是刘全吓得满头冷汗,好说歹说让她别穿出来,她反而生出反骨,好在今日随行的都是皇帝心腹,要是被哪个大臣瞧见,还不得闹得满城风雨? “陛下会舞剑吗?”舒梵问他,手腕柔舒,手里的龙渊剑挽了个剑花。 “好——”有人拍掌喝彩。 其余羽林卫都看向这人,年轻军官的脸涨得通红。 舒梵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是安亲王之子弘平。这小子向来不开窍,皇后真是魅力无边。”李玄胤淡笑道。 “微臣罪该万死。”李弘平跪在地上请罪,有些六神无主。 “行了,起来吧。”李玄胤不在意地哂笑了一声。 他还不会为这种小事计较,埋汰。 他的皇后惯会招蜂引蝶,这是魅力所致,他贵为一国之君,怎么会没有这点儿容人的雅量?如她和裴鸿轩的过往,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来不会去问她,多说无益。 如今裴鸿轩已成他手中利剑,而她是他的妻,往事不可追忆,无需多问,人只需要往前看。 当然,酸还是酸的,有时候还是会有点吃味。 一点点。 在一片喝彩声中,李玄胤起身绕到她身后,指尖在剑锋上轻轻掸了掸:“粗浅功夫,还敢在这儿丢人现眼?” 舒梵不服气,就要回身与他顶嘴,腰里忽的被他扶正,轻轻一带,便有一股柔缓沉刚的力道带着她往后仰倒,她柔软的腰肢几乎弯成柳条,刹那间好似醍醐灌顶,手中宝剑倏然翻转,又如箭矢般径直射出,“哆”的一声直直钉入身侧的树干上,剑柄还在兀自不住晃动。 “好——”这次四周的鼓掌声分明情真意切了几分。 舒梵脸颊红红的,不再辩驳了,垂眸过去将剑拔了下来。 “舞剑需有力道,你先前那只能叫‘花把式’,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懂了吗?”李玄胤笑道。 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舒梵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爽极了。 李玄胤将她揽在怀里,笑着正要说点儿什么,面色忽的一肃,身后几个羽林卫纷纷拔剑,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一瞬间就将帝后和崔陵、裴鸿轩几人围在中间。 舒梵吓得怔住,不由缩在他怀里。 原本暗沉的林中忽然亮起无数火把,还有弩弓激射的声音,身边一时乱作一团,有人高声喊着“护驾——”。好在这群羽林卫都是训练有素的,一开始的慌乱后很快就在裴鸿轩的指挥下镇定下来,有序地将他们围在包围圈里,以肉身护着他们朝江边后撤。 只是前面是密林,后面是江面,进退之路皆被挡住,实在是遁走无门,不少人脸色都显出绝望神色。 “慌什么?进林子,往西北走。”皇帝面色冷沉,果断下令,“江上没有掩体,更容易成为靶子,朕记得西北边有渡口,停有船舶,再往西北就是内湖,外有礁石群山阻挡,易守难攻。” 一堆人如找到主心骨,连忙依序朝西北徐徐撤退。 越往西北撤,岸边林木越是葳蕤茂盛,夜色下遮掩这几十人不在话下,叛军一时追不上,众人悬吊着的一颗心稍微往下放了放,只要坚持到—— 谁知走出不过百米,耳边就有破空鸣笛之声,咻咻之声不绝。 “不好,是火箭——”刘全大骇,手里长剑奋力砍断一支疾驰过来的箭矢,高喊“保护皇上”。 几十个羽林卫迅速变幻阵型,以肉身层层阻挡,将皇帝围在最中央继续往西北推进。 身边人不断中箭倒下,血流成河,夜色下满地暗红流淌,浓郁的血腥味充释着鼻腔,舒梵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悲戚难言。 方才还说笑着的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死在自己面前了。 这些人,不少也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家中也有父母亲朋。 晃神间听到身边有人喊道“娘娘小心”,一支箭矢迅疾朝她射来,说时迟那时快,身边一股大力将她拽开,错身间,皇帝已经挡在她身侧,那箭矢堪堪擦着他臂膀划过。 “陛下——”刘全和众人惊呼,肝胆俱裂。 皇帝脸色微白,手按住了受伤的臂膀,指缝间,布帛破裂,有鲜血渗出,只是,他受伤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先问她受伤没有。 舒梵摇头,心口酸痛:“陛下——” 第66节 “朕没事。”皇帝冷声吩咐,“今日护驾有功者,无论生死皆可封爵,死后便由子嗣承袭,妻子老母皆可受封诰命。” 瑨朝的爵位大多不可世袭,唯有少数几个,这是极其荣厚的封赏了,惠及己身不算什么,不管是为人子女还是为人父母,最渴望的无非是光宗耀祖、荫庇后代,当下不由愈加拼命,一刻后终于将帝后和几个近臣护送到安全的湖心岛中。 那天的记忆实在刻骨铭心。 皇帝受伤虽不严重,可那箭矢上竟然涂有剧毒,虽带了太医,但携带药物不足,只能剔骨去毒,处理得还算及时,但仍是落下了病根。 此后每逢阴雨天,他都疼痛难忍,冷汗透衣。 夜半,紫宸殿内依然烛火通明,如白昼一般晃眼。几个兵马司、禁军护卫统领跪在地上请罪,冷汗涔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皇帝手里执着一卷书在看,太医还在为他换药,内衫只穿半边,肩上披了件外袍。 “陛下,太后及其党羽已被拿下,是否要押到紫宸殿听候?”刘全禀道。 “不了,朕亲自去见她。”皇帝系上衣带,穿好外袍,上了辇车,不刻就到了永安宫。 永安宫内如今已成了一座荒殿,殿内死气沉沉,门窗都用钉子从外面钉死,“嘎吱”的开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伏在阴暗的角落里,听到动静放缩了一下,眯着眼睛朝他望来。不过几日光景,她头发半白,面色蜡黄,竟像是老了一轮,远不似曾经那样光彩夺目。 日光从仅有的门缝中射入,皇帝就站在这片刺目的光亮里,表情看不真切。 太后眯着眼看了他半晌,痴痴地笑起来。 “母后,你笑什么?”皇帝缓步踏进,绣有华贵章纹的袍角曳地,擦过冰凉油润的地砖。 很快,一双皂靴停到了她面前。 太后抬起脸来,脸上还带着微笑,有那么一瞬竟也有了几分过去的姝丽。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杀就杀,有什么好废话的?成王败寇,哀家无话可说,只恨当年不直接杀了你这个孽种,留你苟活至今,反倒害了金城和玄翊。” “在母后心里,儿臣这个儿子不是儿子,唯有六妹妹和七弟才是吗?”李玄胤漠然地望着她,心口如被刀锋剜去一般。 早就知道结果,这一趟不该来。 他向来是清醒理智的人,可有时候又执拗地偏要一个答案,结果只是往心口上更深地插上一刀而已。 “朕没有杀他,只是将他软禁,朕还是念着他这个弟弟的。”李玄胤道。 其实也曾动过杀念,对于谋反之人、投敌叛国之人、威胁朝局的人,他向来是杀之而后快,且必将其族人尽皆处死,以儆效尤,如此酷刑方能震慑后人,稳定天下。 可那到底是他的亲弟弟,他嫡亲的弟弟,他不但没有杀他,还放过了他的四个儿子,可她永不满足。 一定要他去死吗?! 他心里如千刀万剐钻心之痛,可终究仍是淡然道:“朕不会杀他,也不会放了他,如果他能安分守己,朕也会赡养他到天年。可他若是不安分,母后就不要怪儿臣无情了。” 第40章 恋爱 李玄胤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姜氏和他说的话。 此后的很多年, 哪怕他灭了柔然、征服了塞北、打通河西走廊,一统中原,那天的事仍像是阴影一样笼罩在他头顶, 挥之不去。 是夜, 紫宸殿内只亮着两盏地纱灯,因皇帝不看折子, 便只摆在角落里,暖黄色的灯罩一盖,光芒变得黯淡又柔和许多。 先前还有两个小太监在外面探头探脑, 只因时辰到了,皇帝未叫传宵也未和往常一样叫入寝。 刘全过来时,小夏子和另一个小太监小陆子就在门口徘徊, 他皱着眉,又怕打扰皇帝看书, 压低声音将两人呵斥一通,问两人在干嘛。 小夏子苦着脸:“师父, 陛下迟迟没有吩咐, 可这都子时了,怎么办啊?” 刘全的神色也肃穆了几分,犹豫会儿,将两人打发了, 自己放轻脚步进了殿内。 桌案上海搁着看了一半的折子,皇帝却席地坐在台阶上, 面色苍白, 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有那么会儿, 刘全甚至以为他要变成雕塑了,神色漠然冷静到极点。 虽然他平时就很内敛, 与皇帝待了数十年的刘全却能敏感地察觉出他今夜的不同寻常。 一定发生了什么。 “……陛下。”刘全忍不住开口。 李玄胤如梦初醒,习惯性地抬眸笑了下,看到他:“刘全,是你啊。” 刘全噤声,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皇帝的笑容虚无到好似要随轻烟散去,眼底是微笑着的,但似乎隐约噙着泪。倒不像是伤感,而更像是自嘲,好似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可能要碎开了。 “……陛下,您……”刘全屏息,心里万分担忧。哪怕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可皇帝于他而言,感情非比寻常,他是发自内心关心这位君主的。 李玄胤抬手抹去眼中残泪,缓缓起身,面色已经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淡静,语气淡到听不出什么情绪:“刘全,你去替朕办一件事,做得隐蔽些,不可走漏风声。” 刘全下意识站直了,心里已经明白皇帝大概要他去做什么了。 他名义上是御前总管大太监,实际上是内卫首领,专为皇帝刺探朝中情报,势力遍布各大朝臣的宅邸后院,皇帝若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办,他便是最锋利的爪牙。 “陛下请吩咐。”刘全跪下。 “去帮朕除一个人。”皇帝的语气冷漠到,好像这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路人,“漕帮前任总舵主,费远。” 刘全心里如掀起惊涛骇浪,却不敢发问,忙应声退下。 殿内重新归于沉寂,李玄胤负手站在窗前,心底同样心如止水。 “你以为费远当初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救你?他可是反我大瑨的反贼!李玄胤,你真以为他是什么清高傲岸的义士。” “我告诉你,因为你根本不是我儿子,你是南楚人,还是南楚孝文皇后之子!昔年南楚齐王叛乱,弑兄杀弟登上帝位,孝文皇后便殉节了。太-祖皇帝与孝文皇后曾是故识,倾慕于她,才将襁褓中的你带回,不然你以为太-祖皇帝为什么那么喜欢你?爱屋及乌罢了。” “你觉得我对不起你?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拖累,随时都会爆炸的火团。你害得我还不够吗?” “你以为费远是你的恩人?你不过是他的棋子,指不定哪天他就把你的身世昭告天下。皇帝血统不正,名不正言不顺,届时瑨朝大乱,他们漕帮要取大瑨岂非如探囊取物?” …… 姜氏的话他并非全信。 但也够了。 李玄胤漠然地看着头顶的一弯冷月,只觉得那色泽凄清、宛若透明,美好虚幻到不真实。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微的凉,可站久了,好似这一点微薄的知觉都失去了,天地间只剩下安静的风声,一声一声,在耳边回荡不绝。 极致的痛苦早就过去,而今只剩下难言的荒谬。 他勾起唇角,眼底却没笑意。 舒梵是除夕夜之前得知费远死讯的。 彼时,她正抱着团宝在东暖阁给他剥果子吃,满满的一盘红果,鲜艳欲滴,因她手抖的动作纷纷滚到地上,咕噜噜散了一地。 李玄胤忙起身扶住她,蹙着眉问刘全:“到底怎么回事?费先生好好的怎么会死?” “据说是内乱。”刘全跪在地上道,“漕帮内部乱了,在关河渡□□发了空前庞大的械斗,费先生身中数刀,被乱刀砍死。” “不可能!师父武功高强,绝对不会被人杀死!”舒梵颤抖着手握了一下,似乎是要抓住什么,寻得什么安全感,慌乱中抓住了李玄胤的手。 她蓦的朝他望来,眼神带着祈求和恳切,好似是想要他给她一记定心丸:“玄胤你说。师父他武功高强,怎么可能出事呢?” “舒儿,你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李玄胤握着她的手,神情是万分的关切,似隐含不忍,空出的另一手抚上她的面颊,宽慰道,“我也不相信费先生会出这样的事。” 眸底厉色一闪,如箭矢般射到刘全面上,“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全摇头叹道:“以费先生的武功,原也不会如此,但他中了毒。” “中了毒?”舒梵怔怔从榻上起身,身形已经摇摇欲坠。 刘全扼腕唏嘘:“你那些师父,太狠心了,到底是同帮兄弟,为了除去费先生竟然设下如此毒计。费先生早已不过问漕帮之事,哪怕是不愿反瑨,和他们同流合污,又有什么错?他这样的有志之士,锄强扶弱,却落得如此下场。” 舒梵站在那边不言不语,仍不能相信,手脚好似被冻僵了,不能动弹分毫。 李玄胤将她柔软的身子拥在怀里,怀里的人在发抖,渐渐的有了声音,像是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呜地抽泣,他一颗心也如撕扯一般。 可很快,那颗心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心痛难当,一半是冷漠决然。 冥冥中好似有两个他在头顶冷漠对视,谁也不服谁。 安慰到后半夜,李玄胤才从重华宫出来,刘全一路跟着他,垂着头默然不语。回了紫宸殿,他才叫住他:“你做的很好。” 刘全更加惶恐,垂着头在那边不言语。 “但还不够干净。”李玄胤坐下,以手支颐,平静地望着案上的烛火。 良久,刘全才听到他好似喃喃的声音,“明日去传令,太后久病于榻,于昨夜薨逝,让礼部拟定谥号;看押七王爷的瞻园失火,七王爷及其亲眷尽皆葬身大火,朕法外开恩,不再追究他的谋反之罪。” 刘全身影晃了晃,声音艰涩:“是,奴婢知道怎么做了。” “下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李玄胤闭眼,双手捂住了脸,声音里已满是疲惫。 瞻园的一场大火,埋葬了他仅剩的亲情,也焚毁了一切不得见天日的秘密。 刘全率内卫兼监察使谭邵肃清七王爷余党,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半月之后,一切尘埃落定,皇城内似乎又归于风平浪静。 李玄胤站在城墙上,任由夜风吹得身上明黄色的大氅猎猎作响,寒意刺骨,却叫人无比清醒。 空气里好似有浮动的暗香,让他想起从前,母妃也给他做过香包,虽然那是因为她要给刘妹妹、七弟带,针脚歪了一个,便将多出的给了他。可他固执地认为不是那样,那只是巧合。 作为母亲,哪有不爱自己子女的? 可倒头来都是假的。 曾经在高举屠刀时也万般纠结、不忍,都如一记记耳光响亮地打在他脸上。儿时姜氏模糊的慈影如水中波纹,晃动着破碎,最后清晰地定格成姜氏死前狰狞的模样。 他曾经的那些不忍都是笑话,如今都成了蚀骨的恨意。 手中佩剑“呛”的一声出鞘,手腕翻转,雪亮锋利的宝剑映照着凄冷的月色,倒映出他冷漠阴鸷的脸。 皇帝盯着剑上的“玄胤”而字,面上再无波澜。 “朕有生之年,一定要踏平南楚。” 平生最恨欺骗、利用。 什么南楚皇子?什么漕帮?灭了南楚,届时楚民皆为瑨民,还有什么血统之分? 都是狗屁!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他! 早在皇帝亮剑的那一刻,刘全就跪倒在了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远处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纷纷跪了下来,垂着头不敢吭声。 皇帝将剑插回剑鞘,容色淡定:“起来吧。” 第67节 刘全这才颤巍巍地站起来,见月亮已经挂在城角,手里的灯笼烛火已经燃到了烛芯,小心翼翼道:“陛下,天寒路冻,还是回宫吧?” “回吧。” 见皇帝应允,刘全忙提着灯在前面引路,路过昭华门,皇帝慰问了几句宿卫的将士,在众人或受宠若惊或惶惶不安的神色中离去。刘全又道:“陛下可要去重华宫?” 他摆了摆手:“天色这么晚了,别去打扰皇后,回紫宸殿吧。” “是。”刘全忙应承,领着仪仗半道拐了个弯。 开春之后,气温不像往常那样快速回暖,风中仍带着凛冽寒意。 这一年实在发生太多事情了,多到费远的事情似乎只是一件小事,转眼间便无人再提,可舒梵每每想起还是觉得心痛难当。 费远于她,亦师亦父,有救命之恩,也曾在抗击党项的战争中鼎力相助她外祖父,后带她远离战场,悉心照料,又教她兵器武功……舒梵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湿漉漉的。 但她知道,她不能沉溺于悲伤。 舒梵抹去眼泪,将压在抽屉里的一封密函取出,再次细细读完,将之凑在火苗上烧了。 “摆驾,去紫宸殿。”她起身,暗舒一口气。 紫宸殿内,皇帝刚刚敷过药,披着件明黄色对襟的袍子在看折子。 太医扫一眼被刘全收起的被冷汗浸透了大半的里衣,又迟疑地看向他平淡的面色,道:“陛下,虽然箭伤已愈,当时并未及时清理,多少还是落下了病根,若要去根,微臣建议刮骨清创。就算不能根治,也能大大缓解症状,不至于每逢天气不好陛下便这样疼痛难忍。” 李玄胤颔首应下:“你去准备吧。” “是。” 待太医下去,李玄胤才道:“别告诉皇后。” 刘全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忙垂首应下。 说曹操曹操就到,舒梵在宫人禀告后进入紫宸殿。 皇帝已经穿好衣裳,端端坐在案几前,看到她便微笑道:“皇后怎么过来了?” 舒梵这趟过来是有要紧事,听他这样问,心里不免游移。 李玄胤含笑望着她,目光宽厚。 舒梵想起过去种种,一路走来也有猜忌,但他对她的好不下于相知相爱的平民夫妻。 她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在李玄胤愕然的目光里,平声道:“中书令崔陵谋害我妹妹,请陛下替我做主。” “崔陵?你妹妹?”李玄胤蹙眉,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渊源。 舒梵便把安氏之事和盘托出。 他听后,沉默良久:“凡事得有证据。舒儿,博陵崔氏乃陇中士族,族中不少子弟在朝为官,崔陵是当朝中书令,亦是国之栋梁,不容丝毫污蔑。” 舒梵一颗心凉了半截。 她早该知道的,暂且不论他和崔陵的交情,光是崔陵背后的势力,就不是她可以轻易撼动的。 崔陵代表的是陇中士族的利益,并非他一个人。 “皇后先起来吧。”李玄胤下了台阶,将她扶起。 舒梵也不再说了,心里清楚,他不会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死人去动崔陵。 心里沉甸甸的,有种悲怆的无奈。 那日皇帝留她用午膳,她推说身体不适回了重华宫,皇帝也没留她。 她觐见皇帝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崔陵耳中,且不说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当朝中书令,而今的文臣中,除了裴鸿轩再难有人与他抗衡,他的耳目遍布前朝后宫也正常。 此后她与崔陵愈发摩擦不断,最近的一次便是承平八年的中秋宴上,两人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互不相容。 皇帝帮谁都不适合,干脆装聋作哑,当做没有听见。 宴会结束,崔陵从席上离开,和同僚宗晓说笑着绕过御花园,穿到南面的光华门,迎面就见舒梵在春蝉的搀扶下从岔道过来,他笑着拜别宗晓,主动上前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崔大人风度潇潇,如此坦荡,却不知是否做过什么亏心事,皇天在上,神明的眼睛看着呢。难道如此泯灭天良,丝毫不觉得有愧吗?”舒梵心里悲愤交加,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他神色毫不动摇,只微一挑眉:“微臣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娘娘莫不是喝多了?” “崔陵!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安氏是不是你杀的?” “看来娘娘真是喝多了,都开始说胡话了。微臣家中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当下也不再虚与委蛇,瞟了她一眼,敛了笑神情讥讽地和她擦肩而过。 舒梵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如此才明白,她这个皇后在握有实权的世家大族眼里,确实也不算什么。 第41章 养崽 中秋过后不久, 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北边的柔然犯境,镇守雁门关的刘羌不敌被杀,而其余将领要么镇守各地要么并无应对柔然的经验, 先后派出两人都折损了。皇帝龙颜大怒, 亲自领兵镇压,命她留守神都。 留给她的人手里, 文有内阁首辅裴鸿轩,武有东都留守周彦清、羽林卫指挥使李弘平。 皇帝离京的三日后,长安还算风平浪静。 可舒梵还是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这日晚上, 她秘密去了裴鸿轩府上,一早便通知他,让他召集了相关人员。 到书房的时候, 周彦清、李弘平等人都在了。 “娘娘。”众人齐齐下摆。 “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舒梵抬手制止他们,秀眉紧蹙, 神色没有丝毫的放松。她直截了当问:“崔陵这些日子的动向如何?” 裴鸿轩和周彦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贴身的袖笼中取出一封密笺递与她:“崔陵向来谨慎, 宗晓虽取得他信任, 但他与沈敬辞密事时从不让宗晓在侧,总寻着由头将他支走。宗晓怕打草惊蛇,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妄动,好在终于找到机会, 从沈敬辞的夫人这儿突破。这是寻得的密笺,我与周大人都看过了。” 舒梵快速打开, 凝神端看了会儿, 神色愈发凝重。 裴鸿轩:“想不到他和陈彪行也有勾结, 他二人面上不和,甚至在朝堂中多有口角, 没想到暗地里联系竟这样紧密。陈彪行掌握着皇城近半的禁军,且不少是抗倭的神策军旧部,甚为悍勇,战力远不是其他禁军可比。若是发难,我等手中掌握的兵力恐不是对手,当寻万全之策。” 舒梵一时没有接话,似是喃喃:“当真要兵戎相见吗?到时候长安城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仇怨已结,怎可善了?娘娘忘了这些日子崔中书是如何迫害您和太子的吗?日前殿下在华林园险些坠马,而喂养马匹的正是崔陵远亲,虽咬死是他照料马匹不周,世上怎有如此凑巧之事?中书侍郎张建又进谗言,让陛下将检校将军(卫然)调离京都,实则为断您与太子臂膀,张建素来唯崔中书马首是瞻,此举又怎能没有他的授意?崔中书暗中勾结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又与武将来往如此之密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如此步步紧逼,您和太子怎能坐以待毙?若是百年后陛下还在,尚且还能镇住他,说句难听点的,若是陛下有个闪失,不但您与太子性命堪忧,我等皆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裴鸿轩拱手,“娘娘,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 周彦清也忙道:“陛下顾念与崔陵的旧情,又迟迟不愿舍弃陇中士族的佐翊,然而,崔陵和宁王来往密切,难保没有二心。他手中有这么强大的兵力,若是趁着陛下不在、皇城空虚和远在东阳的宁王里应外合,我们必将腹背受敌。娘娘,请早下决断!” 李弘平也道:“崔陵绝非善类,陛下又对外戚颇为忌惮,未尝不知检校将军是被污蔑,但仍是将他调去了荆州,崔陵深谙帝心,阴险毒辣又擅钻营,我等防不胜防,与其任由他不断剪除我们的羽翼,不如主动出击!” 舒梵长叹一口气:“你们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意已决。” 三人对视一眼,皆露出笑容。 可是要如何诛杀崔陵及其党羽,需要有更严密的计划,绝对不能草率行事。 几人商量到了半夜,终于想到了一条计策。 “请娘娘于宫中设宴,假意邀请其妻乔氏与其余命妇入宫,暗中扣押,然后到日暮时再让人去崔府传信,说乔氏不好了,突发疾病危在旦夕,诓骗他入宫。届时,微臣携带数百精锐埋伏在昭阳门外,待他进入门内便将其射杀。”周彦清道。 “想法是挺好的,可他若是不来呢?崔陵素来奸猾,哪有那么容易上当?” “崔中书最爱重他的妻子,爱逾生命,昔年他妻子病重,他不远千里去楚国求药,甘愿向有结怨的大司马周寅下跪也要乞得宝药,就算他识破,也不会不来。”周彦清胸有成竹道。 “可他若是带着兵将入宫怎么办?陈彪行悍勇,手下个个都是好手,若是到时候发生械斗,我们未必有胜算。”裴鸿轩冷沉道。 “我与陈彪行的亲信张铎关系不错,此人极为好色,届时我略施小计便可拿捏他,让他为我们所用。计划那日,我让张铎事先在陈彪行的饭菜里下泻药,让他拉到虚脱不能出行,便不能和崔陵一道入宫了。” “好,就这么办!对了,到时候还需娘娘印信来开武库,给我手底下的兵士配上最好的弩弓。” …… 很多年以后,崔陵想起那日的情景,哪怕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仍有锥心之感。 那日他确实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从中书省官邸回来后便得知惠娘进了宫,心里咯噔了一下,甚至数度乱了章法。 其实他和宁王早有联系,只是,对于对方提出的“举义”之策,实在很难下定决心。 一则如今朝中两派人成鼎足之势,他作为陇中士族之首,对皇帝有莫大的作用。只要河北士族一日不衰,皇帝就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不会轻易动他,他实在用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谋反。 二是宁王手里虽然有些兵力,但他心里太清楚了,宁王的统兵遣将能力和皇帝完全不成正比,哪怕趁着皇帝不在侥幸拿下皇城,若是皇帝北伐归来,不知能否抵挡得住。 可若是不助宁王上位,将来太子继位,以他和卫舒梵不死不休的交恶程度,岂能善终? 那日他本想带着陈彪行一同前往,陈彪行的属下却让人告诉他,说陈彪行吃坏了肚子,如今连床都下不去,便让手下张铎代替。 这等事情怎可假手于人? 崔陵信不过张铎,拒绝了,宁可携带自家的几十个府卫前往内闱。 日暮时分,天色阴沉,夕阳悬在层叠的乌云中欲坠不坠,像是被油纸层层包裹的咸蛋黄,灰蒙蒙里洇出一丝稀薄的霞光。 一行人走得极慢,四周黑压压的寂静无声,像是进入了永远不到尽头的深渊,崔陵心里那根紧绷的线越收越紧。 忽的身后传来沉重的落门声,他回身望去,昭阳门已经落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火光,渐渐在城头蔓延,一支支箭矢对准他们,又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崔陵虽是文臣,亦曾带病遣将,手里功夫并不弱,随手扯了身边一个被射死的人充当肉盾:“别乱,前面就是安阳门,入了巷道便有掩体,随我依次撤退。” 箭矢是从头顶射出,持弓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等他们退到巷后,身边人已经十不存一。 所有人都看着崔陵,等他这个主心骨下令。若是待在这里不动,等人未交过来也是死。 崔陵作为皇帝心腹时常入宫,对宫内地形极为熟悉,当下便带着这帮人从御花园左侧的岔道撤退,又钻过狗洞跳入了护城河里,方苟得了一条小命。 为捉拿崔陵,皇城戒严,五城兵马司和内卫齐齐出动,在城中大肆搜捕。 对外则称中书令崔陵叛乱,其党羽已大多被擒,若有人发现有漏网之鱼请速速上报,赏黄金百两。 一时之间,长安都城风声鹤唳,老百姓紧闭门户,缩在家里瑟瑟发抖,平日和崔陵有交际往来的官员得到消息,吓得躲在家里,犹如头顶悬了一把刀,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搜了三日仍然没有找到崔陵,被扣押的乔氏却突发疾病病倒了。 舒梵知她无辜,便安排太医来给她治病。 岂料下午便有人慌慌张张过来禀告,说乔氏穿了太医的衣裳跑了,那太医原是崔陵的人,已经自缢了。 “他们往哪儿去了?”舒梵屏息。 “北边,他们过了雁门,直往赵信城,那是匈奴人的地盘,我们的人不好再穷追不舍。娘娘,还请示下。” 第68节 舒梵想起乔氏,那个美丽温良又贤惠的女子,又想起了自己只见过一次便阴阳相隔的妹妹……说到底,她们都是无辜受累的人。 如今崔陵已被迫遁走,再无回瑨朝的可能,她已除心腹大患,实在没必要赶尽杀绝。 她摇了摇头,算是把这事画上了止号。 殊不知,这一次的优柔为后面的一切埋下了祸根。 “母后,很晚了,去休息吧。”一个尚且稚嫩却已颇具沉稳声线的男童声在她身后响起。 舒梵回头,发现是弘策,忙将他揽到怀里,手不觉抚上他的脸颊:“这些日子吓到你了,还睡得安稳吗?” 李弘策摇摇头,说他不怕。 虽然年纪尚小,这些年在东宫的历练不是虚的,舒梵发现他眉宇间的神情更像李玄胤了,不知是喜是忧,一时静默难言。 “母妃,你怎么了?”他拉拉她的袖子,青涩的小脸上透着不解。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情。”舒梵在夜风中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舒梵将弘策送回东宫便回了内阁官署,裴鸿轩也在。 皇帝出行前曾交代了,军政大事的裁决由皇后、崔陵、裴鸿轩和李玄风共同商议决定。如今崔陵叛逃,内阁和中书省便由裴鸿轩和李玄风共同接管,他自然能来去自由。 “后续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舒梵闭了闭眼睛,声音里满满的疲惫。 裴鸿轩看了她会儿才道:“娘娘,为何不再派人追击?” “崔陵逃入库木塔沙漠,我们的人不善在沙漠里行走,若是贸然进入,别说找不到他,性命也堪忧,何必徒增伤亡?他如今已是丧家之犬,杀不杀也妨碍不到我们了,随他去吧。”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裴鸿轩叹息,“娘娘太心软了。” “别说我了,倒是你。”舒梵目光复杂地看向他,微笑道,“我倒是觉得,你和以前比变了很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况身在官场。”他也没辩解什么,只是和煦地笑了笑。 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 只有这一刻,舒梵才觉得他眉宇间透出的无奈和叹惋颇有昔年的旧影。 崔陵一行人已经在沙漠里走了七日。 头顶酷热的太阳犹如火炉,炙烤得身上滋滋冒着热气,汗液带着水分持续蒸发,头晕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若非坚强的意志支撑着,他恐怕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没有吃食尚且还能忍耐,可没有水会令人发狂,浑身都处于一种即将崩溃的癫狂状态。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曾听过这一带多牧场,常有人在此放牧,只要沿着这条道一直往西,便能找到水源,可他们的事物最多只能撑两天了。到时候,就算没有追兵,也会死在这个鬼地方。 他抬手遮住眼帘,从指缝里望着火辣的烈日,远处戈壁上只有席卷而来的漫漫黄沙,连蓝天都只得半角。 “公子。”家仆陆敏踉跄着跌近,“小公子快不行了。” 崔陵当即返回营帐。 这营帐极为简陋,可逃亡路上也没有更好的条件了。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好似即将发霉的腐肉。他的弟弟崔旭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面皮青肿泛白,腿上的伤处只简单处理过,如今已经化脓,时有脓血渗出。 他已经说不出话,连手臂也抬不起来,只能颤抖着手腕,想要伸向他。 崔陵忙扑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将耳朵附在他唇边:“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哥哥在。” 崔旭到底是来不及说出最后的话,或者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最疼爱自己的哥哥。 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是逃亡,也没有条件,崔陵只能将他的尸体就近掩埋,一行人继续上路。 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如烈日酷暑,晚上便如寒冬腊月。 陆敏和另外两个仆从颤巍巍地取出火折子将火点燃,五人围成一个圈,靠着中心圈的火把面前取暖,仍冻得瑟瑟发抖。 最艰难的莫过于食物和水即将告罄,没了食物还能再撑几天,没了水人的精神首先就会出问题。 五人谁也没说话,低头烤着火,眼底都透着绝望,一种死气在几人之中沉默地蔓延。 乔氏身体本就不好,连着跋涉已是强弩之末,她靠在崔陵怀里气若游丝。 崔陵要将仅剩的水喂给她,她摇头,坚决不喝,便掰了一小口玉米饼给她。 “慧娘,是我连累了你。”他眼中有泪。 乔氏温柔地笑了笑,摇摇头。 她已没有力气说话,虚弱地靠在了他怀里沉沉睡去。 崔陵虽然疲惫,又有追兵又食物告罄,怎能你睡得着?所以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惊醒他。 夜半时他突然听到挖掘拖曳声,疑窦中起身,将靴中匕首抽出,贴着岩壁靠近,却见陆敏和另外两人背对着他在那边挖什么,陆敏嘴里还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到底是……” 另一人破口大骂:“命都快没了还管这些?我们都快饿死了!” “就是,要不是他们兄弟我们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崔陵这才知道他们在挖弟弟崔旭的尸体,打算分而食之。他一腔血液涌上头顶,惊怒难当:“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都吓了一跳,一人手里拖了一般的腿顿时送了,软趴趴摔在那边,看着崔陵的面上都是惊惧后怕之色。 另外两人也是一脸心虚。 可过一会儿,这种心虚便变了,一人涨红着脸道:“人都死了,还管这些?这些食物哪里够我们五个人吃的!” “就是就是。”另一人也附和。 旋即两人掉转枪口怒骂崔陵,唯有陆敏一副悻悻之色,但也没有帮崔陵,垂下头不敢看他。 崔陵反倒平静下来,漠然地看着他们,任由他们在那边骂,却问陆敏:“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小敏?当年是我把你从奴隶船上赎下的,如果不是我,你有今日吗?” 陆敏满脸羞愧,但也没有吭声。 崔陵笑了,倏然如绝色一般,眼波流转望向其余二人:“五个人食物不够分是吧?” 其余两人被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还在愣怔中,就听见“噗嗤”一声,刀刃透体,其中一人睁大着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面色冷然的崔陵,缓缓倒下。另一人大骇,刚跑出两步匕首便咻的一声飞来,径直插入他后背,正中心脏。 此人也应声倒地,溅起一大片沙土,血液将身下的沙地染红了大片。 崔陵缓步过去,弯腰将匕首从他背上利落拔下。 陆敏已经看呆,见前方崔陵转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 崔陵走到他面前蹲下,抚摸着他已经吓呆的面孔:“小敏,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对不起,公子,我错了……”陆敏羞愧难当,忽的身体僵住,直直地望着没入身体内的刀柄。 崔陵按住刀柄的手倏然收紧,拧了一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比他们更该死。” “好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那日回去后,赶路的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聪明通达的乔氏也没有多问。 只是,到了第九天还是没有找到绿洲,也没有商队发现他们。 乔氏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最后终于在他怀里恳求道:“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谋生去吧,檀郎,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活下去的,我只能拖累你。” “胡说八道什么,你在我在,我们永不分离。”崔陵紧紧握着她的手,却见她笑了。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怀里的人好似在逐渐变得冰凉……这个时候他才怔松地看到,他随身的匕首正插在她身上,乔氏望着他的面容很是安详,透着一种解脱和希冀。 “要……要活下去。”她虚抬的手在半空中颤了两下,最终垂地。 这个他年少时就一路走来、相依相伴视若生命的女人,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将乔氏和弟弟埋葬在一起后,他又独自往西走了两日。 食物没有了,水也断了。 此刻,再强健的身体也吃不消了,眼前阵阵发晕,头顶的太阳好像变成了两个、三个……他轰然倒地。 再次醒来时,身边是一个骆驼队的人,但人不多,都是青壮男子。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照顾他的是一个中年人,叫鹿谷,满面红光,身形彪悍,穿着兽皮衣裳,见他醒了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他到人群里用餐。 崔陵沉默地坐下,食不知味,只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 “后生,你是中原人吧?瞧你这气度,不像是一般人呐。”鹿谷递给他一碗酒,“喝点儿吧,暖身。” “多谢。”崔陵接过来却没有喝,表情漠然。 鹿谷大叔非常好客热情,又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拉着他说了好多的话。 旁边一个青年不住对他使眼色,之后又寻了个由头将他拉到了一边。 “伊阙,你干嘛?”鹿谷不解。 “鹿谷叔,你别这么缺心眼。” “什么意思?” “你看看他,衣着华贵,气度谈吐都不像是一般人,却背井离乡来到这儿,我看他八成是个逃犯。”伊阙道,“不如到了前面驿站就将他交给官府吧,虽然咱们经常和汉人开战,还是有贸易往来的,将他交给汉人那边,要真是什么逃犯,没准还能得老大一笔赏钱呢……” 伊阙说得起劲,谁知转身就看到了崔陵。 “你……”伊阙愣住,心虚不已。 “我不是什么逃犯,我是瑨朝贵族,是奉承平帝之命前往塞北出使通商的,只是路上遇到了沙盗,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崔陵平静道。 伊阙讪讪的,“哦”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鹿谷忙和崔陵致歉,说了老大一通抱歉的话。 崔陵笑一笑说“没什么”。 到了晚上用过晚膳,他却独自一人坐在地上生火。 这堆火一直燃烧到次日,他掸了掸衣袖起身,折返营帐时,十几人的队伍已经口吐白沫,尽数气绝。 他在人堆里找到伊阙,将他的财物尽数翻出,却意外翻到了一枚椭圆形的狼形荆棘图腾令牌。 崔陵是高门大族出身,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这是匈奴贵族的族徽。 他将这枚冰冷的族徽紧紧捏在手心,忽然生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他已无路可走了,方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才能报仇。 第69节 第42章 恋爱 北伐的胜利为帝国注入了一记强心剂, 皇帝凯旋回归的这一日,百官朝拜,百姓夹道, 唯有皇后并未出席庆功宴。 皇帝并未怪罪, 对外称是皇后感染恶疾,礼毕后便去了重华宫看望舒梵。 重华宫宫门紧闭, 所有宫人都被遣散,唯有皇后一人坐在金石砖地上,衣着缟素, 烧着纸钱。 李玄胤的脚步倏然刹住,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火光映照着皇后明丽端庄的面孔,肃然而冷寂。 她未施粉黛, 却愈发显得圣洁清净,端严之致, 让人不敢直视。 他心里已有猜测,面上却愈发冷:“皇后这是在干什么?在宫禁中烧纸钱, 哪怕你是皇后, 也难逃莫大的罪责。” 舒梵没有开口,垂着头,只是默默将手里的纸钱丢进燃烧着的铜盆里。 李玄胤心里却愈发慌乱,声音柔化下来, 上前一步:“舒儿……” 舒梵猛地将纸钱掷入铜盆中,缓缓起身, 目光如炬般盯着她。 火苗倏然蹿起几尺高, 将她冷笑连连的俊丽面容映照得格外明晰。 李玄胤是个天地不怕唯我独尊的性子, 这世上的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可此刻却忽然觉得无比害怕起来, 害怕她此刻雪亮的目光。 像一柄剑,直直地穿透他。 让那些遮掩着的谎言无所遁形。 他终是别过脸去,避开了她的目光:“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做错什么了吗,舒儿?” 他的语气是千般的柔和,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好似她真的冤枉了他似的。 李玄胤在灯影下垂下眼帘,修长的睫毛如鸦羽般在眼下留下浅淡的阴影。 舒梵望着他,脸色发白,有时候她已经分不清面前这张漂亮的皮囊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是不是我不主动挑明,你就不会承认?”她又是一声嗤笑。 可眼底除了嘲讽,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和失望。 这种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李玄胤。 他的脊背开始绷紧,脸色也变得端肃,似乎又从一个丈夫变回了一个帝王。 玄色的旒珠后,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如氤氲在一团雾气中。 “为什么要戳穿我?你当不知道不好吗?”他幽幽的,语气听来很平静,却这样触目惊心。 舒梵心口钝痛,摇着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为什么是你?我师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什么要杀他?!李玄胤,你有心吗?你做这样的事情,难道就不会天打雷劈吗?” 他亦冷笑,语气里满是不屑:“恩人?他不过是利用朕罢了!沽名钓誉蝇营狗苟之辈,却装得一副清高之士。朕乃大瑨君主,他见朕却不来拜见,不恭不敬藐视君王,光这一点就够他死千万次了!还有你,舒儿,你与他之间,真的只是普通的师徒之情吗?你看到他之后,就把朕也抛诸脑后。你将朕置于何地?” 这些都是他压在心里的话吗? 舒梵困惑地望着他,心里不解又沉痛。 外表如此风度翩翩又雅量的他,当时也并不计较师父的率性之举,她本以为没什么的,师父和他那么熟了,且师父就是那样的性格,没有不恭敬地的意思,她本以为他应该理解的。 原来都是她想多了。 在作为其他任何人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帝王。 帝王威仪,不容人侵犯。 可是,费远救过他的性命啊! “纵然你有千万理由,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呢?他还是抗击党项的英雄,他救过我外祖父,救过我……你……你怎么可以呢?”舒梵只觉得沉痛难当。 不止是因为师父之死,也因为羞愧和内疚。 害死费远,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她害死了从小教导自己长大、对自己有恩的人。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兀自笑了会儿,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摇了摇头,径直回了内殿。 竟是不愿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擦肩而过时,她的脸色虽然平静,却有种失望透顶的鄙夷。 李玄胤背脊僵硬,好似被施了定身咒,只能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离开。 翌日起来,舒梵看着面前陌生的几个宫人冷笑:“怎么,陛下是要废后了吗?” 刘全忙不迭去擦额头的冷汗,赔笑道:“娘娘说笑了,陛下只是希望娘娘休息一段时间。等娘娘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都能离开。” 舒梵看着紧闭的殿宇,扯了下嘴角,眼底都是讽刺。 从这日起,她彻底被禁足。 好在皇帝并不禁止旁人来探望她,只是不让她出去。 江照过来时,她静坐在梳妆台前,影子里倒映出他讥诮的脸。 他就这么抄着手斜倚在她身后:“看来你这个皇后也快当到头了。” “恭喜你如愿以偿了。”舒梵回身望着他,“你这么巴巴地把师父的死讯告诉我,不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吗?” “好歹同门一场,只是不想你被人骗得太惨。他这种人,飞鸟尽良弓藏,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擅自用印信开武库诛杀崔陵,他心里就不满了。跟一个帝王谈感情,卫舒梵,你真是天真。他有意纳周彦清之妹为新后,难道不是已经开始忌惮卫家了吗?你竟然能调动如此大的兵力来杀崔陵,他岂能没有防范?接下来就是拉拢周彦清,让你们卫氏集团开始内乱,自相残杀。” 他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扎入她心里,汩汩地流出血来。 舒梵眼睛烧得通红,强忍着的眼泪再次落下。 她别过头去,不想让江照看笑话,可怎么也忍不住,胸腔里好似破了一个洞,不断有冷风从那里灌进,如破布风箱似的不住鼓动起来。 江照怔了下,原本的话也咽了下去,半晌,语气竟和缓道:“早点看清也是好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她都笑了,口气却一点儿都不客气,又甜又狠厉:“你在说什么屁话?!” 江照径直走到她身后,盯着镜子里的她看了会儿,又循着她的目光,和她一道望向窗外巍峨的殿宇,语气淡漠:“他杀了师父,你还打算继续留在他身边?我说句难听点的,师父对他有大恩,仍被弃如敝履,你觉得你对他有多重要?”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眸光流转间瞥到她眼光微闪。 显然,她被她说到了心事。 他从梳妆台上取了篦子,亲替她篦发,梳完后取了支金簪插入她的发斌上,低头看了会儿,浅浅一笑:“真好看。” “师妹,你该像自由的鸟儿一样,而不是被困在这紫禁城里。” 舒梵闭上眼睛,面上尽是疲惫。 “你走吧。”舒梵说,“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但我现在实在不想跟你吵架。” 他都笑了:“你觉得我喜欢跟你吵架?” 舒梵睁开眼睛,皱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江照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将一封密信搁在她案几前。 之前他就是这样,将费远之死的消息捅给她。 舒梵已经不敢再去拆信。 “这是三师父薛影让我给你的。”江照离开前解释道。 舒梵到底还是拆开了这封信,一字一句读完。 是关于她身世的。 原来她阿娘是南梁人,难怪费远当初要拼了命地救她。这件事,阿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你母亲郑氏其实是南梁遗民,南梁灭国后,她与自己的表妹韩国夫人一道去南楚投奔了她姐姐。齐王慕容昭篡位后,强纳了韩国夫人,她便生下了你表弟慕容陵。原本皇位回到了先帝慕容显一族内,但是慕容显的幼子实在太过荒谬,膝下又无其他皇子,后来大司马周寅发动政变,改立了你弟弟,也就是如今南楚的帝王。” 可是,得知这件事在得知费远离世之后,舒梵得知后已经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触。 “师妹,和我去南楚吧,你弟弟才是你的亲人,他现在被周寅挟持,危在旦夕,你留在这儿除了和师父一样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还能有什么好处?李玄胤那样的人,实非良配。” “你也不用担心弘策、弘善他们,他们在这长安城里是皇子皇女,锦衣玉食,比跟着你我好。” 舒梵没有因应承,而是将信凑近火烛烧了,坐在那边很久都没开口。 心里除了一片麻木的冰凉,再无别的。 她不相信李玄胤会害她,他们过去的感情历历在目,多年相处的感情不是虚假的。 但是,他对旁人又是何其的无情?在帝王宝座面前,什么都是虚妄。 她过不去心里那关。 她对不起师父,对不起道义,也对不起漕帮枉死的兄弟。 过了正月,天气愈加严寒,长安城里却是张灯结彩,喜迎新年的喜悦还未散去。 连着几月的幽禁后,李玄胤忽然来看她,便衣带她出行。 这让舒梵感到惊讶,多日未见,竟也觉得他陌生了一些。她的目光仔细在他面上描摹,这么多年了,他的模样好像没有改变过,喜穿玄衣,宽肩广袖,一截窄腰收在同色的绅带中,青铜冠发,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下颌线是如淬玉一样刚毅的弧线。 只是,看久了就会觉得无情。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记忆又回到上林苑那日,他本能地推开她挡下了那一箭,那样生死相依的缘分。 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舒儿,前面有花灯,要去看一看吗……”他回身时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怔住,所有的话像是被掐在了喉咙里。 她先露出一丝笑容,别开了视线:“好啊。” 李玄胤松了一口气,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可她的手实在太凉,好似握着一块寒玉。 他心里有种她仿佛要碎裂的彷徨,那种直觉,从未如此强烈。 “舒儿。”他欲言又止。 舒梵却对他笑了笑,什么都没用说。 夜已经深了,街面上的铺肆也纷纷关门,远处还有巡逻的士兵过来盘查,一个小兵刚要上前,眼尖的首领就拦住了他,忙跪下请安:“微臣见过陛下。” 李玄胤淡淡摆手:“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你们巡逻辛苦了。” “微臣不敢,多谢陛下体恤。” 那小兵已经吓呆了,因为迟钝,眼睁睁看着帝后离开。 第70节 首领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当是教训。 回去的路上舒梵打了个喷嚏,冷得手有些发麻了。 他解开大氅,将她的手捉过来放在衣襟里,笑道:“这样就不冷了。” “也是哦。”她趁机摸了摸他的胸肌,“做了皇帝还天天去校场?” 他笑起来:“你这是趁机占便宜。” 后来说到他最近的要紧事都忙完了,她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的。 舒梵仰头想了想,说她想去上林苑围猎。 “好。”他一口应下,握着她的手由紧到松,似乎是觉得她这些日子还算安分,稍稍放松了警惕。 心情也由一开始的不安逐渐转为平和。 殊不知,早在那之前,或者说得知费远身死、南楚的局面开始,她就已经决定了要离开他。 她做不到再心安理得地留在他身边。 三月初的上林苑风景不算好,春寒料峭,湖面上还有未解冻的碎冰,鸟雀绝迹。 舒梵觉得远不如冬日,有段时间,李玄胤常在下雪时候带她来,漫漫松林被雪覆盖,天地间一片安静,脚踩在半人高的积雪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别有野趣。 她兴致来了还喜欢和弘策一道在雪里捏雪团,互相击打。 李玄胤作壁上观,一副看两个小孩子玩闹的样子,无奈得很。 今年的雪没有往年积压得那么厚,消融得也快,舒梵在马上疾驰了会儿绕过来,跳下马,在一旁挑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了。 “怎么了,不是想来射猎吗?”见她兴致缺缺,李玄胤在她身边坐下。 舒梵对他展露笑容,垂下头,格外得安静柔顺:“只是觉得乏了。” “那便好好休息吧。”他小心地握住她的肩膀。 许是冥冥中的直觉,他那天也总感觉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眉心一直跳。所以当四周喊杀声渐起时,他第一时间握紧了她的手,要带她离开。 “是漕帮的残部。”李弘平慌乱中思路还算镇定,“陛下先和娘娘从西边走。” 当下确实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李玄胤当即握着她的手要走。 有箭矢从远处飞来,密密麻麻渐成箭雨之势。虽身边羽林卫极力砍阻,仍有几支到了近前,李玄胤奋力砍断一支,岂料弩箭去势未衰,靠着余近仍朝面前飞来。 视野里眼睁睁看着那支箭不断靠近,那一瞬他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抱着他转了半圈,箭头就这样没入她胸口。 他脑中“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断裂了,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在颤抖。 等贼寇被击退,援军到了,也不过一瞬的时间。 四周安静下来了,他心里却慌乱得可怕,怀里人气若游丝,微笑着望着他,身体在他怀里逐渐变得冰凉。 不知何时天上竟然下雪了,从一开始的一绺绺逐渐变成鹅毛之势,在视野里铺天盖地地洒落。 漫天飞雪中,他紧紧抱着她,双手如冻却浑然未觉。 “要……照顾好自己,做一个好皇帝,还有弘策……”她的话没有说话,到底是力竭,缓缓闭上了双目。 雪白的脸颊上还沾着几滴血,唇边含笑,似乎是睡去了。 他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在这一刻都失去了,犹不可信,怔怔望着她,仿佛天地间一片黑暗,双手就这样麻木如冻僵般抱着她,跪在雪地里,不知道过了多久。 四周都是面面相觑的羽林卫,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打扰他。 “好,答应你,我都答应你,舒儿,别丢下我。”他勉力将怀里的人抱起来,踉踉跄跄地抱着她走出几步,终是喷出一口鲜血,带着她一头栽在雪堆里,人事不知。 “陛下——”众人大惊,纷纷抢上前来,还有人嚷着去喊太医。 第43章 养崽 承平八年, 瑨后崩逝,举国哀悼。 一开始,大家对这件事都没有过于重视。当今皇帝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出了名的薄情寡恩, 是踩着他父亲兄弟上的位,处理起亲兄弟来都毫不手软。死个老婆而已, 没了就再娶一个呗。 就连在各地的藩王宗亲也没当回事,不少人因为各种事情延误进京、或者干脆编个理由不来治丧的。 皇帝一开始并未发作,一切看起来都那样风平浪静。 然而, 熟悉皇帝性情的总管大太监刘全这几天都是提心吊胆——这分明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皇后刚过世的那两天,向来勤勉从未一日旷朝的皇帝竟然没有去早朝,殿内朝臣议论纷纷但也只能离去。 到了第三天, 皇帝还是没有来,殿内已经炸锅了。 好在在迟到了一个时辰后, 一身缟素的皇帝终于出现在了大殿上。玉色的旒珠后,他英俊的面孔无悲无喜, 似乎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淡淡道:“众卿久等了。” 众人心里道,这才是他们英明神明的陛下啊,便有谏臣执笏上前,道:“陛下还请节哀顺变, 皇后已逝,当以朝政为重。” 皇帝并未作答, 目光平静地落在远处的虚空中。 皇帝雅量, 这么多年了对谏臣一直非常宽纵, 以前哪怕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也从未见他发火,当下便又有人执笏上前应和:“蔡侍郎所言甚是, 陛下,当以国事为重。听闻陛下让礼部、銮仪卫和内务府共同办理此事,不但专修了陵墓,还以天子的仪制治丧,规制过于逾越,劳民伤财,实在于礼不合。” 这个头一开,下面人纷纷附和: “是啊,陛下,耗费如此巨资修建园寝,只为一妇人,恐遭人耻笑。陛下南征北战未尝一败,身负天恩,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有神明庇佑,大丈夫何患无妻?” “请陛下节哀顺变,勿沉溺于悲伤。” “国不可一日无后,为了前朝,为了社稷,请陛下早立新后。” …… 听着这一声声冠冕堂皇的话,一直静默不语的皇帝忽然笑了。 他本就是极出众的长相,清冷凛然,风采俱佳,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绝色,仿佛周遭所有事物都黯然失色。 可这个笑容实在过于惊悚,原本还大义凛然、慷慨激昂的众朝臣瞬间哑然,一时之间还分不清状况,但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面面相觑地站在那边。 皇帝的语气如叹息一般:“朕自登基以来,自问素来勤政持俭,今日痛失皇后,心中悲恸无可言说,为了社稷仍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上朝。尔等不思关切,反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要变本加厉地逼朕册立新后——” 他一指跪在地上发抖的工部尚书周明山,也就是刚才提出册立新后的人,“大逆不道,无君无父!吾之妻死,节哀顺变?汝之妻死,当如何?” 周明山吓得瘫软在地,面白无色,牙关都在打颤。 他实在想不到皇帝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之间还坐在地上没反应过来。 皇帝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其余人,刚才发话劝诫的几位大臣胆寒惊惧,纷纷跪在地上请罪,却再也没人敢出声了。 皇帝的怒火根本没有平息,他的目光又落在卫敬恒身上。 卫敬恒心里一个咯噔,他刚才没有开口啊? 可皇帝如今就想借题发挥,就是看他哪里都不顺眼:“皇后之崩,卫爱卿悲痛否?” “悲痛!万分悲痛!臣痛失爱女,国之大丧,痛失贤后,是社稷之不幸,臣实在悲痛难言!”卫敬恒哆哆嗦嗦地说完,感觉腿脚已经跪得麻木,拼命想要作出悲伤神态,奈何眼里实在干涩。 难过肯定是有的,失去了一个重要佐力,但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因为卫舒梵当了皇后后,皇帝也没怎么提拔他,只是给了个从四品的闲职。 可现在就是哭不出来也要哭出来,他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终于逼出了两滴干巴巴的泪。 皇帝在上方淡道:“悲痛就好。” 卫敬恒还没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演技过关,就听得皇帝下一刻道:“皇后独自一人上路,黄泉路上实在孤单,不如你去陪伴她,替皇后殉葬吧。” 卫敬恒肝胆俱裂,牙齿都在发抖,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陛……陛下……” “怎么,你不愿意?”皇帝冰冷的目光如利剑般劈到他脸上。 “不不不,不是微臣不愿。”他绞尽脑汁,忙不迭道,“只是微臣作为卫家的一家之主,身负照顾孤儿寡母的重任,娘娘曾交代微臣要好好照顾家人,实在不敢违逆娘娘的意愿。” “是吗?皇后说过这样的话?”李玄胤眼帘微垂,若有所思。 “是……是的。”卫敬恒磕磕绊绊道。 皇帝叹了口气:“罢了。” 算是作罢了让他“殉葬”的想法。 卫敬恒捡回一条命,回去后就在家里躺了三天,对外称病,说因为女儿过世而悲痛交加,床也起不来。病倒不是装的,不过不是因为悲痛,而是被吓的。好在他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官员,不用天天上朝。 除了这次事件之外,皇帝在此次丧事相关的其他事情上的处理也分外苛刻。 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的是礼部尚书杨琛达。 皇帝命他给先皇后拟定谥号,他因病拖延了好些日子都没来呈上。 皇帝自登基以来对这位股肱之臣向来宠爱有加,连斥责都很少,这次却是勃然大怒,下令直接将他革职查办,连带着协同办这事儿的礼部诸多官员也因“督查不利、有包庇之嫌”被连坐问责,轻则降职重则革除功名、施以鞭笞、仗责等刑罚。 朝中官员这才知道皇帝有多重视这次丧礼,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 为了迎合皇帝,朝臣们也不得不作出悲痛哀伤的样子。 又是缟素加身又是吃斋茹素,一个个脸色蜡黄,上朝脚底都像是踩在浮云上,心里不由叫苦不迭。 可没有一个人敢露出丝毫不满或敷衍的神色,礼部众多官员和梁王、沈国公就是前车之鉴。 梁王的封地远在开封,他称病不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皇帝不信,直接下令派人把他押解进京,连同他的四个儿子一同押来治罪。 理由是没有很好地劝诫他们的父亲,是失责,藐视皇权。 这理由实在过于牵强,感觉皇帝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发泄怒气,他的儿子也是倒了血霉,不但梁王被削爵,几个儿子也被废为庶人。 沈国公原本只是不够重视,延误了进京时间,看到梁王受到如此重罚,连忙上书陈情请罪,言辞恳切,说自己是因为路上遇到了匪寇所以才延迟了,又说对不起皇帝对不起已故的先皇后,涕泪横流一副自责到不行的样子。 他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请罪时,朝臣都看到了,他的胳膊是吊起来的,脸上还鼻青脸肿的,就是不知道是真遇到了匪寇还是自己动的手。 可他还是遭到了皇帝的斥责和处罚。 那日,一身素白的皇帝静静立在台阶上,愈发显得俊极无俦,只是,下颌线因消瘦而愈加分明了些,眼底透着淡淡的青色。 他薄唇微抿,眸光阴暗又深沉,如乌云压境,居高临下地在御阶上望着梁国公,如看着一个蝼蚁:“众卿以为然?” 目光徐徐扫过众朝臣,高大修长的身影如山岳,不可撼动。 语气很轻,却让人不寒而栗。 下面的几百官员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偌大的宣德殿鸦雀无声。 “既都不吭声,那便是众卿都觉得他说的是假的。”李玄胤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惋惜,“拉出去——” “陛下,陛下,微臣知错了,微臣真的知错了……”人已被拖远,痛哭流涕的哀求声还是传到内殿,众朝臣更是大气不敢喘。 第71节 皇帝冷漠的目光如刀刃,缓缓掠过他们:“朕痛失皇后,你们却在这里幸灾乐祸,不但不予以同哀,反而阳奉阴违、不恭不敬,实在是可恶至极。” 他每说一句话,目光每落在他们身上一下,众人就吓得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皇帝又下令,将所有不进京来治丧、延误治丧时间的通通治罪,若是皇亲国戚,则罪加一等,从重处理,较真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其中,安亲王的三儿子李宏达因为在迎皇后的棺椁时并未露出悲伤神色,被皇帝看到,皇帝大怒,当场斥责他“目无君上,不堪为臣”,下令把他幽禁起来。虽然事后安亲王和其长子李弘平求情,皇帝看在李弘平数次救驾有功的份上饶了他一命,也让人仗责了八十赶出了京都,贬到地方上去了。 皇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朝中为了排除异己或者获得皇帝青睐,也展开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弹劾”风波。 其中,广州八名官员因为在皇后大丧期间偷偷聚众奏乐宴饮,被人弹劾,皇帝听后直接下令主犯三人斩首,其余几人革职查办。 之后湖南又有三名官员在家偷偷喝酒玩乐被弹劾,被皇帝抄家并勒令自尽。 一时间,不止京中官员惶惶不可终日,地方官员也吓得惊惧不已。 皇帝的怒火远不止烧到这种地方,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张越虽快马加鞭拟定了谥号并呈上来,皇帝不满,呵斥他不够用心,又摘了他的乌纱,让继任的刘侃继续拟定谥号。 前面两任前辈的前车之鉴在,刘侃吓得夜不能寐。呈上去得慢了得问责,可太快或者陛下不满他也难逃罪责。身边幕僚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贿赂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刘全。 刘侃眼前一亮,对啊,刘公公跟着陛下那么多年,最了解陛下。 他派人重金贿赂刘全,刘全才大发慈悲,笑着给了他一点提示。 刘侃将新拟定好的谥号呈上去时,心里还是惴惴的。 李玄胤看了后,却是目光怔松,难得柔和地说:“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刘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紫宸殿,笼罩在头顶的阴影才去了。 他给舒梵拟定的谥号是“温勤恭和纯贤皇后”。 没有什么美感,重在堆砌和规格高。 一开始他也心里忐忑,觉得陛下不会满意,刘全说了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疑虑。 刘公公说的对,陛下无非是想要倾诉心里追思,表达对先皇后的重视罢了,那就势必要以最高规格来处理。 瑨朝的历任皇后谥号都不超过两个字,再好听,和她们一样,陛下能满意吗? 说明你没用心。 原本这样的谥号一出,谏臣肯定会纷纷上书不符合规定,要求皇帝更改。 但是,因为皇帝之前的种种操作,这谥号出来时竟然无人敢劝诫,就这么定下了。 但皇帝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差,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忘却,虽然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动不动大发雷霆,朝臣上朝时也是分外谨慎小心,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戳到了皇帝的肺管子。 是夜,紫宸殿内。 李玄胤单手支颐,侧脸沉静,另一边手里随意翻看着一册书简。 桌案上的墨迹还未干涸,是他写给亡妻的诗,以示哀思。 可看了会儿,他又将纸揉成了团,弃之于地。 弘策进来时顿了一下,弯腰将纸团展开,在面前看了看,眼眶不由得也湿了:“父皇,这是写给母后的吗?” 李玄胤笑了:“是啊,可惜,写再多也无法寄思,你母后……” 他眸底露出难言的哀伤。 时间好似停留在了她逝去的那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 他一颗心裂成无数瓣,再难缝合。 偏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镇定模样,可笑至极。 那些阳奉阴违的大臣,一次又一次踩着他的底线,火上浇油,有的还在家中笙歌燕舞言笑晏晏——他哭他们笑!更是可恶至极! 见他脸色阴沉,弘策有些被吓到,圆润的小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声音软糯:“阿耶……” 李玄胤如梦惊醒,忙露出笑容,将他揽抱到怀里哄了一番。 舒梵离去后,他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严苛地对待弘策。 这是她与他留在这世上的结晶。 “吓到你了?”他温柔地抚慰着弘策,转而问了他一些功课上的事,揭过了这个话题。 虽然弘善和思陵也是他和舒梵的孩子,但弘策是不一样的,他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见证了他们一路走来的美好。看到他,他就想起那些岁月静好的时光,心里酸涩又甜蜜。 可每每看到他,于他而言也是剜心之痛,提醒他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忆,心情之崩溃非亲身经历的人不能感同身受。 那种刺骨的痛意像尖利的刀锋绞入五脏内腑,每每无人之迹,都逼得他不能自已痛哭流涕。 此后每逢皇后忌日,他将几个文辞华美的朝臣叫到紫宸殿,让他们轮番写祭文祝祷皇后,常常一写就是一整天,心情才能略加舒缓。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日日下去,就在他终于拾掇好心情,决定不再沉湎悲伤、专注政事时,谭邵从外面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那日他跪在御案下方,大气不敢出。 上方传来指尖翻过书页的沙沙声,李玄胤正襟危坐,垂眸细细看着,烛影下的面庞冷峻料峭,没有丝毫温度。 翻了会儿,他抬手将之合上,眼底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为了离开朕,她竟然花了这么多心思,真是难为她了。” 这一刻,也说不清是该庆幸她还活着还,还是憎恨她为了离开自己竟如此卖力。 他眼底隐有泪意,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脸上如罩寒霜。 “陛下,是否要派兵追击?”谭邵小心地多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恭敬道,“只是,娘娘如今身在南楚,若要将她带回,恐怕有些困难。” “不必。”李玄胤扔了信笺,冷笑道,“朕正打算发兵南楚,如此,岂非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可是,娘娘已逝的消息已经大告于天下,这如何能用这样的借口?” 李玄胤默了会儿,冷厉的神色稍有缓和,甚至有些闪烁,半晌才道:“既然她这么厌恶这个身份,愿意换一个也罢,南楚公主……也好。” 他蓦的笑了一下,语气且轻且柔:“舒儿,待朕踏平南楚,你就知道,除了朕身边你哪儿也去不了。” 窗外有冷风灌入,惊得烛火猛的摇曳了一下。 他英俊的面孔在明灭的烛火中忽明忽暗,虽是笑着的,却叫人胆寒。 第44章 恋爱 两年后, 南楚国都卞陵。 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舒梵特地换了一身纱衣,和周青棠说了些话才动身入宫。 临行前, 周青棠欲言又止:“我昨日听夫君说, 瑨朝厉兵秣马,欲攻打我朝。该如何是好?”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这两年瑨帝的铁骑不但灭了柔然,将匈奴一直驱逐到漠北,南地大大小小的国家除了南宋、越国和南楚, 不是被他灭掉就是主动称臣以保无虞。南楚不过是西南边一个弹丸小国,怎么抵挡瑨朝大军?实力完全不成正比。 当年她和舒梵还在瑨朝的时候就清楚瑨朝的国力有多强大,远不是现在所居的这个小国可以相比的。 这几日, 他夫君宁明旭就曾怒气冲冲地跟她说,朝中大多大臣主张投降, 去国号,减损天子仪制, 尊瑨朝为正统, 以保周全。 虽然这是很没骨气的做法,但形势比人强,不管是兵力还是国力,一旦开战他们绝对没有胜算。 舒梵当年邀她一同假死离开时, 周青棠正被刘善幽禁,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她。 她实在做不到和害死自己孩子的人继续在一起。 到了楚国后, 她便在舒梵和楚天子的撮合下嫁给了武安侯宁明旭。 婚后两年, 两人婚姻和睦, 如胶似漆,过得非常幸福美满。 只是, 没想到瑨朝的大军这么快就来了。 “放心,我与陛下自有定夺。”舒梵安抚了她两句就进了宫,在承天殿觐见皇帝慕容陵。 两人虽这么多年都未相见,到底血脉相连,关系颇好。 但舒梵行礼时仍是颇为恭敬:“见过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陵忙虚抬了一下手,笑道:“阿姐快快请起。” 因她母亲是南梁人,慕容陵对外并未宣称两人的姐弟关系,只是以义妹相称,把她封为镇国公主。 因为经常深夜召她入宫,前朝后宫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他们不是单纯的姐弟关系。 楚帝的宠妃张贵妃就曾好几次找她的麻烦,还和楚帝闹,非要他把她给废了。 向来好脾气的楚帝大怒,罚张贵妃禁足。这事儿一出,关于她和楚帝的不伦之恋更是甚嚣尘上。 慕容陵比她小两岁,相貌俊美,唇红齿白,笑起来如朝阳般和煦,露出颊边的一个小梨涡。 舒梵本是要和他聊和瑨朝开战的事儿,谁知他拉了她去了内室,将一个盒子打开。 舒梵一看,里面是一支玉笛:“听人说阿姐喜欢玉质的笛子,这是我特意让人从民间寻访来的,是上好的和田玉做的。你看,玉质通透莹润,触手却不冰凉,阿姐喜欢吗?” 舒梵怔怔地望着这支笛子,手悬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去接。 她不是喜欢笛子,只是,那个人爱吹笛…… 慕容陵见她神色有异,惊诧道:“……阿姐,怎么了?” “没什么。”舒梵忙笑了笑掩饰过去,将笛子轻轻地收在了掌心,心情复杂。 这两年她已经不再去想那件事那个人了,从她决定离开时开始,她和那个人就注定陌路。 他是瑨朝君主,虽对周边小国虎视眈眈,却也是定心剂,只要他在,北边的羌族和匈奴就不敢轻举妄动,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被异族奴役。 瑨太宗时期,天子无力掌控局势,以致燕云大乱,匈奴柔然时不时就要南下袭掠,各地藩镇更熟民不聊生。律法没有威信的乱世有多可怕? 你随便上街都有可能被人捅死,甚至被人煮着吃了。 舒梵有幸见证过,实在不愿这天底下的百姓再回到那种动荡可怕的年代。 虽然现在过得也不一定多好,但绝对比那个时候强多了。 所以当年她也没有想过要替师父报仇,可也实在做不到继续留在他身边,只能如此。 江照那时听了却嗤笑一声道:“这话听着是冠冕堂皇,可你摸摸自己的心,仅仅如此吗?卫舒梵,你舍得杀他吗?他可是你的心肝宝贝啊。” 他说话向来不客气又赌,说得舒梵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但她心里清楚,他说的不错。 就算给她递一把刀,她也实在做不到往他的胸膛上插下。 “关于应对瑨朝大军,阿姐可有什么建议?”后来,慕容陵问她。 第72节 舒梵从回忆中回神,略微思索了会儿,道:“强撼实非良策。瑨帝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连悍勇的匈奴人和柔然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我们?” “阿姐也和大司马一样,主张投降?”慕容陵略皱了下眉。 “当然不是,阿姐的意思是,不能硬撼,要讲究策略。”舒梵笑道,“我们可以派使者去宋国或者越国,结成同盟,共同商讨如何应对瑨军。” “阿姐所言甚是。只是,朝中大臣大半都主张降瑨,朕上朝也备受压力。”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臣投降仍可为臣,高官厚禄衣食无忧,甚至还能加官进爵,可陛下若是投降,不但由君降为臣子,性命也不一定无虞。陛下,三思啊。” 慕容陵原本还有些犹豫,被她一提点顿时清醒过来,点头称是。 翌日就叫来心腹大臣宁明旭商议,派人前往南宋缔结联盟之事。 只是,南宋前脚刚刚答应,后脚竟然就投降了瑨朝,还将南楚派人过来商讨联盟的密函呈交到了长安。 不过一时三刻,那封密函就到了瑨帝的御案上。 他只略略翻了会儿便道:“朕正愁没有借口发兵征讨南楚,他们倒是给朕递来了。” 李玄风在下方笑着附和:“皇兄英明。只是,我们是否即刻出兵?” “不急。”李玄胤淡然一笑,随手提笔在密函上写了几个字,让他将密函送回南楚皇帝的御案上。 李玄风原本不明白他的用意,过一会儿才冁然一笑,点头应允。 三日后,这封密函送回了慕容陵的桌案上。 只是,和送出去之前的那封相比,底下多了瑨帝的一行字。 大体意思是他待楚国向来优厚,为什么楚帝要联合宋国来攻打瑨朝,底下还有他的署名。 “李玄胤”三字,大开大合,笔走游龙,每一笔都像是刀锋似的深深刻入纸页上,毫不掩饰的磅礴豪迈。只是看到这行字,似乎就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个人。 慕容陵到底年少,虽然有些胆色,还是吓得不轻,捧着密函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张贵妃过来送燕窝,见状忙上前取出帕子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嘴里怪责道:“这宋国皇帝真是废物,竟然怕那瑨帝怕成那个样子?!都怪镇国公主,若非她出的这馊主意,怎么会弄成这样?” “陛下,不如降了吧,我们实在不是瑨朝的对手啊。那个瑨帝,连匈奴人都怕,何况是咱们这点儿兵力?而且,我们的兵士素居肥沃安逸的水乡,兵将的战力如何,您心里最清楚了。” “朕怎么可以投降?”慕容陵一把推开她,面色阴沉。 张贵妃见势不妙,忙转换口风:“那……不如暂时向瑨称臣,以保一时平安。” 见他神色闪烁,没有立刻回绝,张贵妃就知道有戏,忙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陛下——” 慕容陵心里是不愿意投降的,可他实在觉得张贵妃说的也有道理,瑨朝的国力摆在那边,且不说兵力,打仗拼的就是消耗,就南楚这屁股大点儿的地方,真打起来都撑不了十天半个月的。 他心里万分纠结,把一帮朝臣都叫了过来,询问该如何是好。 朝臣们也是面色惶急,商议来商议去,无非是让他怎么投降好。 慕容陵脸色更加难看,却不好发作。 舒梵这时道:“陛下,我们可以和瑨朝和谈。” “和谈?拿什么来和谈?我们有什么资本和谈?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朝臣不屑道。 舒梵对于这种贪生怕死的墙头草,实在没什么好感。 不过,吵架也不是什么良策,耐着性子道:“瑨帝既然只是回了陛下一封信而不是直接开战,那便是投鼠忌器有所顾忌。谈都没有谈过,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资本和他们和谈?” 对方被他噎了一下,悻悻的,不吭声了。 舒梵于是自请前去和谈。 慕容陵非常信任她,欣然应允。 不过,这事儿也需要瑨朝那边同意。一开始包括慕容陵在内,以及众多大臣心里都没有底,他们确实毫无优势,对方怎肯和谈?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瑨朝那边居然同意了。 和谈的日期就定在七月底。 问了一圈朝臣都是互相推诿,根本不肯去,慕容陵没有办法,只好让舒梵去。 于是,舒梵便成了和瑨朝和谈的使者。 “娘子,这趟出行我这心里总是惴惴的,有些不安。”马车上,阿弥忧心忡忡道,时不时就揭开帘子朝外面张望。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瑨朝使者还会斩杀来使?”归雁不在意地笑道。 和谈地点在潭州,距离此地还有数百里。 昔年她故去后,李玄胤原本要将她身边的宫人全都处死给她殉葬,太子劝阻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将阿弥和归雁等人都放回了老家。 一日的行程确实也耗费了些时日,原本骑马只需几个时辰就能到的,使者团中不少都是文官,实在受不了这样的颠簸,一行人便只能坐着马车紧赶慢赶地过去了。 潭州的地方官却没来迎接他们,一问才知道是去招待瑨朝的来使去了。 宁明旭气得不轻,禁不住冷笑道:“这么眼巴巴地去献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楚国已经降了,这潭州已经尽归瑨朝所有。”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神色都非常尴尬。 好在文官脸皮厚,楚国的文官脸皮尤其厚,稍微不自在之后就恢复如常了,结伴一道去了驿站。 虽然潭州的知州王兴秀和几个县城的长官都没来,驿馆布置得还算体面,里里外外都很洁净,一看就是事先打扫过,驿丞领着几个驿卒跟他们弯腰鞠躬,算是迎接。 几个使者的脸色还是不好看,都懒得寒暄,纷纷上了楼。 潭州知州王兴秀也并非刻意怠慢。 但是,身边师爷这样劝他:“瑨朝何其势大,吴国不战而降,越国未战先败,对其称臣,攻下我楚是迟早的事儿,大人,您可要为自己以后打算啊。听说这次的来使是天子最宠爱的九王爷,若是能得他的青睐,将来向瑨帝举荐,您还愁没有飞黄腾达之日吗?” 王兴秀眼前一亮,觉得颇有道理,于是连忙赶来仲华园见瑨朝使者。 这是早年梁天子的行宫,后来因战乱几度落到北汉和后蜀手中,财宝被劫掠一空,殿宇也被损毁大半,就这样荒废了。后来南楚占领了这个地方,就将其重新修缮,虽无昔年的气象万千,也是美轮美奂得很。 王兴秀进门前还有些紧张,但听说这位九王爷性情豪迈不羁,为人爽利好结交雅客,一颗心又稍微定了定,命人将准备好的礼物搬出,这才笑着入殿:“九王爷莅临,蓬荜生辉,实在是……” 声音戛然而止,对上了一双冰冷的凤目。 王兴秀呆若木鸡,在怔愣了片刻之后吓得魂飞天外,膝盖一软,下意识跪在了地上:“……见……见过陛下。” 来人不是瑨朝九王爷,竟然是瑨天子。 李玄胤广袖袍服,气度自若,动也不动地坐在那边受了这拜见,只瞥他一眼:“你见过朕?” 王兴秀一团浆糊的脑子终于找回些神智,磕磕绊绊道:“陛下昔年远征匈奴,臣当时奉命留守石城,有幸见过陛下英姿,过目难忘。” 李玄胤莞尔,冰冷地勾了下唇角:“你是楚国子民,怎么在朕面前自称为臣?” 王兴秀额头都是冷汗,这要答得不好自己就是没有节气、该遭人唾骂的奸臣了,他脑子礼拼命转,忙道,“世道混乱,臣在多地留守为官,百姓流离、食不果腹,实在让人不忍。当今天下,正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来一统四方。只要能驱除鞑虏让全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谁便是天命所归,就是臣该效忠之人。” 李玄胤笑了:“你起来吧。” 王兴秀松了一口气,自以为过关了,擦了一把汗颤巍巍地起身时,便听见耳畔传来他冷漠如初的声音:“虽然你巧言令色不尽不实,但朕现在没有心情跟你计较。朕问你,这趟来和谈的来使中,是否有个叫卫舒梵的?” 第45章 晋江 “卫……卫舒梵?”王兴秀愣住了。 虽然来使名单他也提早得到了一份, 但他只是匆匆过了一遍,并没有详记。 尽管如此,他并不记得这其中有一个叫“卫舒梵”的。 听这名字, 似乎是个女子。 王兴秀不由一头雾水。 李玄胤显然没有多余的耐心给他, 眼神寸寸冰冷。 就在王兴秀不知所措之际,他身边的师爷沈青急急开口:“大人您忘了, 镇国公主本名便是姓卫。” “对对对,镇国公主好像是姓卫。”王兴秀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只是,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叫“卫舒梵”。 楚帝当初认下这个义妹还封为镇国公主时, 朝中不少人觉得匪夷所思,楚帝也没公布过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大多数人只知道她貌美、擅谋断, 一张巧嘴极为厉害,曾和大司马周寅对喷朝堂而不落下风, 甚至还占了点上风。 鄙夷者认为女子不该如此,镇国公主不安分, 也有人觉得她是女中豪杰, 比那帮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的酸俘要强。 大司马周寅在朝中弄权,翻云覆雨横行霸道,得罪的人也不少,大家乐见其成。 而且, 从那之后周寅也收敛了一些,不敢公然再带兵器直接去皇帝寝宫求见。 只因镇国公主那日直接质问他, 为何携带兵器觐见, 是否有不臣之心? 周寅此人, 当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还行,叛乱自立的胆子还是没有的, 不由悻悻,收敛了不少。 如今瑨朝势大,搞不好哪天楚国就亡国了,当皇帝没准龙椅还没捂热脑袋先搬家了。 当权臣就不同了,大不了投降,一般攻下城池后的新君不会诛杀前朝大臣反而会大加封赏,以安民心,稳定朝局。 这也是为什么国内那么多大臣士绅都主张投降的缘故。 皇帝谁当他们无所谓,保证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行了。 遇到像前凉昏帝那种屠城诛杀士大夫的神经病,到底是少数。 李玄胤问完这个问题就离开了。 王兴秀这才马不停蹄跑去驿馆见了舒梵一行人。 自然没得到什么好脸色。 别人不说,宁明旭就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不是他们大楚已经亡国了,他这么急着去投奔新主。 王兴秀当然不敢应,虽然他觉得这是迟早的事,他作出一脸震惊的样子说,宁将军何出此言?他只是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情耽搁了时间,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车轱辘话说了好几次,死活不承认先去见李玄胤了。 对于此等厚颜无耻之人,宁明旭被气得不轻,奈何对方咬死他也不能再说什么。 舒梵倒没有和他吵架的意思,反而好声好气询问他,瑨朝那边打算什么时候和他们和谈。 王兴秀赔着笑道:“三日后,这几日,还请诸位大人在此歇息。” 说完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匆匆走了。 “可把他给能的!”宁明旭啐了一声。 “行了行了,他好歹也是个地方官,你这样太过了,得注意影响。”周青棠拉着他袖子小小声,“我们回去关起门来骂。” 第73节 “娘子言之有理。” 舒梵失笑。 之后几日,他们一直在这处驿站休息,她闲来无事时还会去逛逛集市。 到了第三日,能逛的地方也逛遍了,舒梵便留在驿站歇息。原本商量好了明日和谈,瑨朝那边却有人过来传话,说他们大人想见她。 舒梵蹙眉不解,问为什么,对方却笑着说:“公主去了便知道了。” 形势比人强,舒梵到底还是去了。 清晨的仲华园鸟语花香,阳光在树影间筛落片片光斑,如起伏跳跃的碎金。舒梵穿过一个月洞门,到了一处花厅,几个侍女正在角落里拾掇一盆兰花,见了她齐齐行礼问好。 舒梵正诧异这帮随性的侍女都这样知礼,侧边的帘子已叫人挑起,露出张熟悉的俊脸:“梵娘,好久不见。” 竟是多年未见的裴鸿轩。 他年岁渐长,在官场中沉浮,如今气质沉稳内敛,见了她便很自在地走到案几旁,俯身替她煮一壶清茶。 茶香袅袅,是雨前龙井。 嫩绿的叶片在沸腾的水面上翻滚,俄而便将枝叶尽数舒展,裴鸿轩熄了火,将倒出的茶水搁到她手边,见她还坐着,忙请她坐下。 “好些年没见裴大人了。”舒梵笑道。 他们二人也算绑在统一战船上过,除了少时情分,还有共同铲奸崔陵的情谊,也除非一般人可比。 聊了会儿,舒梵终于刺探起瑨朝这次关于和谈的态度。 裴鸿轩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她在楚国过得怎么样。 如此滴水不漏,舒梵也没有办法,聊了几句便借口告辞。 裴鸿轩却道不急,说有位故人想要见她。 舒梵一开始只是怔了一下,旋即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头突兀地跳动了一下。 可很快又暗自笑了,笑自己风声鹤唳,三年过去了瑨后已崩,这个消息各国都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那个人贵为君主,怎么会来到敌国的地盘深入虎穴? 想通这些,她在裴鸿轩指引下坦荡进入内室。 这儿是个茶室,地上铺着厚厚的粘毯,脚踩上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角落里是一片人工挖凿出来的假山石水,曲水流觞,琴音袅袅,是个雅处。 不过室内并没有人。 舒梵正疑惑,视线一转,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经擦着假山石,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侧。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和,有种历经岁月洗礼的磁沉性感,可那份看似平和的表象下,似乎又蕴藏着波涛,就这么问她:“梵娘,别来无恙。” 这一字一句的,分明的冷淡舒缓的,却好似字字敲砸在她心尖上,震得她心口麻痛,手脚都好似冻僵似的失去了知觉。 老半晌,她才镇定下来:“您认错人了吧,我并没有见过您。” 他倏然一笑,唇角微勾,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舒梵心里却是猛烈一跳。 深吸一口气,她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脸上。 他和两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一样的英俊逼人,气质凛凛,站在那边便是一道风景,很给人距离感。 只是,舒梵这一刻总有直觉,他应该是恨她的,不然不会如此平静。 这人惯常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看上去越平静,底下蕴藏的风暴越是猛烈,如一股暗中燃烧蓄势的大火,要将人焚毁殆尽。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好似有人拿一柄小锤子不断在敲她的脑袋。 “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这潭州距离卞陵路途遥远,长途跋涉的,我有些水土不服。”舒梵冷冷道。 她又不欠他的! 再多的龃龉也早就过去了,他害死她师父,她坑骗他一把,他们两清了! 他又凭什么在这里高高在上地审度她?凭借他瑨朝君主的身份码?不过是以势压人罢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交接,如电光火石,星火迸溅。 一个静谧一个仇视,她倒暂时也没有落于下风,只是一颗心乱得不行。 舒梵自知强弩之末,别开了目光,借着落座和他错开了视线。 李玄胤亲泡一壶狮峰龙井,茶水落在盏中,叶片浮沉,没有溅起一滴。 “尝尝,我从长安带来的茶叶。”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 舒梵本想讽刺一句“难道楚国就没有好茶了吗”,想想还是作罢,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和他争吵,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口。 “怎么样?和以前的味道比起来呢?” 舒梵心绪翻涌,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 她承认,她没有他这份城府。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跑到潭州来,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若是想要攻下南楚,直接动手便是。 若是想要和谈,为什么不直接开始? 可如果她真的这样开口了,暴露了自己的意图,这场和谈便是还未开局就处于下风。 她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您有话可以直说。” 李玄胤笑了,低低的,笑得更是意味深长。 “……您笑什么?”她头皮麻麻的。 李玄胤端起茶盏喝了口,云淡风轻道:“刚才不还说不认识我吗?梵娘,这么快又想起来了?” 舒梵背脊僵硬,没想到自己这么不注意。 和他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情就没有平复过,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 她只好道:“我曾远远见过您,自然知道您是大瑨君主。” 死不承认你能奈我何? 这无赖作风似乎也逗乐了他,李玄胤低笑,轻轻点头,算是认了,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再与她纠缠。 舒梵也知道他不是个没事找事无的放矢的人,大老远赶到潭州,不可能只是得知了她的消息专程过来一趟,他必然还有别的目的。 “您有话可以直说。”这是她第三次相邀。 可惜他不上套,低头浅浅又抿一口清茶,反问她:“若是战,你觉得你们楚国有几分胜算?” 舒梵哑然。 李玄胤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宇,哪怕是苍白的,亦或者是强装镇定的,都如毒药一样疯狂地吸引着他,在他心里点燃一把思念的火焰。 但心里同时也是带着满腔怨愤的,恨她一走了之,抛夫弃子女。 无情的女人,有时候让人想要把她的心剖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石头做的。 他无声地冷笑。 舒梵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他给她挖的坑,是谬误和假设。 若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气势上便输了一截。 于是她提起心神,施施然一笑,反问她:“若是战,陛下觉得能攻下楚国吗?” “朕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何况是区区一个弹丸小国?” 舒梵又笑了:“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开战呢?可别说是为了我,我自问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他也笑,望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却也坚定:“为什么不呢?舒儿,你有这么大的魅力。” 那一瞬,舒梵心神摇曳,几乎就要破功。 但她很快就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戏谑,好似猫捉老鼠那样的戏弄。 仿佛有一巴掌无形中扇到了她脸上,让她晕晕乎乎的脑子瞬间清醒。 “陛下说笑了。本宫虽然有几分姿色,但对于您这样的君主而言,实在是我不知道。何况若是您真的想要我,直接攻下楚国不就是了。” 他状似思忖似的沉吟了会儿,笑道:“说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舒梵觉得自己快要维持不了脾气了,却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又道:“您不下令立刻进攻,无非只有一种可能。” “说来听听。”氤氲的茶气中,他敛了笑意,神色漠然到好似寒铁,神鬼不侵。 她清了清嗓子,也冷漠地望着他:“你当然可以集结重兵围城,但兵法有三策,围城是下下策,耗时久、损伤大,不到万不得已你怎么会用?” 李玄胤是用兵奇才,怎么会不知道攻城的利弊?哪怕侥幸攻下,也必然伤亡惨重,得不偿失。 且楚国四周多丘陵地带,易守难攻,又容易隐匿身形,若是攻到最后楚国的皇帝心血来潮弃城而逃、带着人往山里一躲,岂不是前功尽弃? 以他的性格,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 于是才有了这次和谈。 楚国也不是毫无优势。 然而,翌日的和谈却让舒梵大失所望。 楚国这边的使者毫无底气,不但一见面就对裴鸿轩阿谀奉承,献足了谄媚,和谈时也不敢提什么意见。 裴鸿轩今时不同往日,可不像以前那么厚道了,洋洋洒洒一大堆苛刻的丧权辱国的条约一列,舒梵已经气血上涌,很想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抽一顿。 可是她不能,别看她在李玄胤面前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其实毫无底气。 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大军压境,虽然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灭掉一个楚国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第一次瑨楚和谈中,双方缔结了友好条约,结为兄弟之国,楚认瑨朝为大哥,每年向瑨纳贡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金银器物万余。 不过,这只是保得一时平安,只因当时周边还有其他小国未灭。 瑨帝回去后便集中兵力先后灭了越、宋二国,以蚕食策略逐渐吞并了其他国家,历时不过半年,便将楚围困在关中,楚一时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于是楚国朝中又在投降和主张之间展开了一场空前争执。 因楚帝先后派出的两支兵马都如摧枯拉朽般大败,原本坚决抵抗的心也逐渐变得不稳。 第74节 这日晚间,他差人将舒梵叫到殿中,也不跟她说话,只一个人伏在御案前自斟自饮,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再抬头时,俊秀的脸上满是无奈和绝望,情不自禁地唤她:“阿姐——” 舒梵心有不忍,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右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阿姐,你说朕是不是早点投降比较好?宋、越、汉都亡国了,周边那些国家都成了亡国奴,只有朕还苟延残喘。可是,又能撑多久呢?” “不会的,总有出路的。”见他涕泪满面,舒梵心里酸涩难言。 这一刻,他不是一个帝王,而只是一个弟弟。 相比于性情豁达的卫然,慕容陵明显更加阴郁多疑,幼时颠沛、在慕容昭和周寅鼻息下苟且的日子,对他影响太深刻了。 舒梵也能理解他既要苟全脸面不想投降,又实在害怕的心理。 毕竟,那是李玄胤。 “阿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慕容陵紧紧扯着她的衣袖,好似绝望迷路的孩童。 舒梵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承平十年,南楚对瑨称臣,以瑨为正统,去国号改称南楚国主,又派遣使臣前往瑨朝首都长安朝拜觐见瑨帝,以示臣服和归顺。 承平十年末,也就是除夕之前,瑨帝派征北大将军刘善率大军压境,不过围成三日,南楚便开城门投降了。 连同舒梵在内的数百皇族、宗亲大臣一道被押解到长安。 瑨帝封慕容陵为楚国公,楚后为楚国夫人,其余后妃除了张贵妃得封乡君外其余人皆无封诰。 被俘后,舒梵和慕容陵几人一道住在内城城东的湘江别馆,外有重兵把守,平日毫无自由。不过,基本的吃穿用度还是能保障的。 几个被一同关押的王公大臣虽然心里害怕,也没绝望。 从城破被俘开始,瑨帝除了圈禁倒也没为难他们,依旧好吃好喝供着,甚至还在除夕之夜邀请他们前往瑶台一同参宴。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贵族们心里惶惶,不知道瑨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要羞辱他们,他们早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了,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越是疑惑心里就越是害怕。 在极度的高压之下,人总会生出一些绮念。 这日用膳时,舒梵一进门就看到几个王公大臣和楚国夫人、张乡君都在,她心里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你来了?坐啊。”楚国夫人殷勤地起身,对她笑了笑。 事出反常必有妖,舒梵心里已经打起警钟,但面上还是笑了笑,客气地坐下。 “我们虽然如今有吃有喝,但到底是亡国奴,我们的存在便是扎在瑨帝心里的一根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拔去。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真是……”楚国夫人掩面而泣。 张乡君也附和道:“是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说着也嘤嘤哭泣起来。 几个大臣也开始了他们的表演,说自己每天睡都睡不安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梦里就会被人给砍了。 舒梵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们酝酿了一堆,哭的哭掩面的掩面,可表演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舒梵开口,甚至平静地看着他们,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舒梵后来还是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嫂嫂有事的话,可以直说。” 楚国夫人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气氛再一次变得诡异。 在众人目光示意下,她只好腆着脸开口:“是这样的,我们原本打算进献美女以求得庇护,可是送去的几人一概被退了回来。公主是楚地数一数二的美人,才情卓绝,能歌善舞,若是你去,没准那瑨帝便……” 舒梵挑了下眉,冷淡地望着她。 楚国夫人愈加尴尬,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张乡君见她有打退堂鼓之意,连忙接过话茬:“你身受皇恩,可不能置陛下性命与不顾啊。” 慕容陵对卫舒梵超出寻常的依赖和关怀她早就看在眼里,不管于公于私,都希望把卫舒梵推出去。 舒梵却道:“国公已降,你还这样称呼,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张乡君自知失言,吓得捂住了嘴巴。 舒梵实在不想再陪这帮人虚与委蛇,起身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她当然不会被这帮人裹挟,除非她自己想,谁也别想胁迫她。 到了门口才想起她如今没有丝毫人身自由,深吸口气,正好离开。 负责守卫的将领却笑着叫住她,拱手示意她可以出去。 舒梵没有多问,可能是这些日子身为阶下囚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可能是心力也明白是谁的授意。这是谁的地盘?这些将士听谁的,还用多问吗? 到了外面天上就开始下雪了。 墨蓝色的天幕欲暗不暗,大大小小的雪花开始纷扬,洒在她脸上、落在她肩上,还未来得及掸去便化为了冰凉的雪水。 不知是哪儿钻出来的小孩,一下子撞到她身上,她踉跄着往后栽倒,坐了个屁股蹲。 地上雪虽积了几尺厚,骤然这样摔倒青石板地面上还是很疼的。 舒梵心情本就抑郁,双重打击下,悲从心来,眼眶无来由地湿润了。身边寥寥几个行人和她擦肩而过,见这个漂亮的女孩坐在地上不吭声也不起来,还流着泪,多少也会投去诧异的一眼。 可到底是陌路人,没有人扶她,也没有人过问。 都是匆匆过客。 分明这曾经是她最熟悉的故土啊。 舒梵抹了一把眼泪,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这样在大街上哭有些丢人,撑着地面就要起身,虚空里却伸来一只手,宽大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熟悉的薄茧。 舒梵怔住,这一刻耳边的风声似乎都变得遥远,四周一片静谧。 行人的脚步声踏在绵密的雪地里发出轻微的踩踏声。 良久,她才勉力抬起头,看向他。 她不伸手,他也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动作,似乎是在跟她比耐力。舒梵无法,为避免被千万人围观,加之腿脚酸麻,一时难以起身,只好搭了他一手,起身后拍了拍身上的雪。 李玄胤却笑了。 鹅毛般的大雪中,他静静看了她许久,那目光竟让她感觉有些陌生。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竟然攥住了她的手,不顾她的挣扎握在了手心里。 身后的酒铺纷纷打样了,店主出来收外摊,廊下的灯笼一晃就被收走了,四周便黯淡下来。 只他漆黑的眉目在鸦青色的天幕下影影绰绰,是温柔的,似乎也是冰冷的。 第46章 晋江 很多年以前, 她与他同游长安街巷时,他似乎就是这样握住了她的手,在灯火阑珊处回头看她, 问她累了没有, 是否要回宫。 舒梵好似被烫到似的,将手抽了回来。 李玄胤也不在意, 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舒梵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似乎是被她问住了,原本闲适的神色也扁的寡淡。 有那么会儿, 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清,如坠入水中的墨般徐徐化开。 舒梵就这么望着他,没有躲闪, 因为这一刻,她觉得君临天下的他其实在气势上是弱于她的。可再过一会儿, 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神情执拗, 反倒比从前更加冰冷。 舒梵觉得他肯定是恨她的, 恨她的不告而别。 可她何尝不恨他? 他杀了她师父,对她有恩的人。 她做不到杀了他,也不能,所以只能离开, 让自己淡忘这段回忆,可偏偏他要步步紧逼。他宁可步步为营吞灭南宋、南楚等国, 也要让她退无可退再次回到他身边。 天气太冷了, 舒梵垂着头缩着脑袋在前面走着, 走得太快了差点还滑了一跤。 他本来想抱她,却被她闪开了。 她现在只想跟他保持距离。 李玄胤只能作罢, 但也不想离开,就这样一路如护花使者般走在她身后。舒梵很快就发现,周边人投来的注目礼越来越多,遑论他们不俗的相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便衣羽林卫气度也是不俗,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家丁。 她实在不想被这样围观,回头看他。 他似乎能看出她的想法:“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去前面吏部侍郎周乾行的府上休憩一二。” 舒梵应承下来。 到了府上,吏部侍郎吓得携全家来拜见,又是一番大阵仗。 他看舒梵的目光也奇奇怪怪的,他是新贵,以前在地方上任职,并没有见过舒梵,但皇帝在皇后每年的忌日都要众大臣前往太和殿瞻仰皇后画像遗容,所以,他觉得面前这位女子很像故去的先皇后。 但他怎么都不会把她和故去的先皇后联系到一起。 只是感慨,陛下终于要往后宫添人了,这自然是好事。 自从先皇后故去后,陛下性子愈发喜怒无常,好大喜功,朝臣苦不堪言,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畅所欲言了。 尤其是在涉及先皇后的问题上,皇帝简直严苛到变态,之前有在奏表中写错皇后名字的,不但被削了官还被流放到漠北,与披甲人为奴。 心里乱糟糟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忙将花厅整理了出来让与了他们。 本想准备点心,李玄胤却说只要两盏茶,他不敢再留着叨扰他们,马上将其他人都叫走了。 花厅里很安静,花倒是开得好,像是常开不败的干枝梅。舒梵伸手触一下,果然碰到干硬的质感,没有花朵应有的柔软。 “这两年在南楚过得好吗?”李玄胤问她。 她知道自己应该回答“挺好的”,云淡风轻地揭过这个话题,可她非要回答“不好”。 然后看向他,似乎是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她失望了,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柔和地微笑,舒梵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不掺杂任何算计、毫无芥蒂的笑容。 以至于两人的对话,再次陷入了两难境地。 她应该恨他的,可此刻,忽然恨也做不到了,质问也没办法开口。许是时间冲淡了太多,现在颇有些过期药物回味极淡的感觉,情绪提不上来。又或者,她心里很清楚他这人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他也不是个对错导向的人,他只在乎结果和需求,讨论对错实在没有意义。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半晌,他看着她开口。 舒梵沉默地垂着头,沉默了很久,后来憋出一句大实话:“我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 第75节 之前在边境遇到时,她还能信誓旦旦和他争吵,如今局势逆转,连这对峙的底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言以对。 他也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弘策很想你,弘善和思陵也会喊娘亲了。” 舒梵的眼眶有些湿润。 “你为什么如此狠心?” “都是你逼的。你为了巩固你的权势无所不用其极,你让我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我每每待在瑨宫都于心难安。你如果能瞒我一辈子,我不会离开,可你偏要让我知道。” 李玄胤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是没有结果的讨论。 他要掌控话题的先机:“是他费远先不仁不义,我不怕告诉你,我是南楚人,还是南楚孝文皇后之子,费远与我母亲有旧,所以昔年在掖台才多次助我。” “那他救了你……” “他是为了他自己!有朝一日能利用我的身世钳制朝廷,我怎能让这种隐患留着?” 舒梵是很了解他的人,一瞬就明白为什么他要灭了南楚才告诉她,他本质上是不相信任何人的人,只有灭了南楚,再无威胁,才不怕将这秘密告诉她。 “每个人都有秘密,舒儿,这和我爱你并不冲突。至于费远,就当我对不起他好了,但他也对不起我,大家扯平了。成王败寇,他死了只能算他技不如人。”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却还是柔和下去,“如果你实在不能释怀,若他还有子嗣,朕会封侯赐爵,赡养他们到老。” 那日的谈话到底为止,是李玄胤送她回去的。 他转身上车时还多看了她两眼。 不过舒梵没有看他,面色冷淡地站在那边。 李玄胤本来打算上车后便回宫的,马车驰到半道,他瞥到角落里一个黑色红漆的匣子,信手打开,里面是一盘杏仁饼,是她从前爱吃的,方才搁在角落里忘记捎给她了。 他忙吩咐刘全:“回去。” “是,陛下。”刘全忙唤人将车赶回去。 舒梵本要回府,慕容陵此刻从清和殿听完朝臣的教化课回来,下了马车便唤住她:“阿姐。” 舒梵回头见是他,他手里还拎着篮红果,神色便有些怔忡。 她记得团宝最喜欢吃红果,一颗心像是被攥了一下。 慕容陵快走几步上前,捻了一颗果子塞她嘴里,笑眼弯弯的:“甜不甜?” 舒梵怔住,可果子都塞嘴里了,只好尴尬地咀嚼两下咽了下去。 另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陛下,还要过去吧?”刘全在马车窗口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口气提在喉咙里,已经根本不敢喘气了。 李玄胤冷冷一笑,脸色阴沉地将那盒杏仁饼扔出来:“你自己去吧!” 刘全在窗口堪堪接住那盒饼,望着已经驰远的马车欲哭无泪,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送。 想了老半天也没敢擅作主张,又带着饼回去了。 谁知回到紫宸殿,皇帝在例行写字的时候又发了两次火,把笔筒都给砸了。 却也不说什么,只是脸色难看地站在台阶上,旒珠下英俊的面孔如罩寒霜,叫人不寒而栗。 皇帝写字时喜欢安静,只有刘全一个人帮忙研墨。平时这是天大的恩典,这会儿却像是成了他的催命符,连个一同分担怒火的小宫人都没有。 刘全欲哭无泪,垂着头缩在那边不吭声,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李玄胤显然没打算这么放过这个就近的出气筒,问他:“楚国公与卫乡君关系甚笃?” 这我怎么知道?! 刘全欲哭无泪。 不过皇帝就这么逼视着他,他不想死也不能这么说,磕磕绊绊道:“应是兄妹之谊,卫乡君昔年在南楚就被封为镇国公主,听说是楚君的义妹,两人情同兄妹。” 李玄胤冷笑不语,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话术。 刘全额头冷汗涔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若是陛下不信,可以派人去打探一二。那楚国夫人和张乡君如此善妒,若是二人真有苟私,岂非早就闹翻天了?” 至于查的结果如何可就与他无关了。 这招祸水东引显然起了作用,皇帝沉思片刻,微微一笑:“明日让楚国公来宣德殿,朕要召见他。” 对于这种手下败将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他还没放在眼里,只是心里心绪难平。 什么阿猫阿狗也配觊觎他的女人了? 他也是昏了头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李玄胤复又坐下,提起墨迹已干的笔。 刘全见状忙躬身上前继续替他研墨,看他一笔一划在纸上书写下饱含情义的书信,眉心一直跳。 方才他以为陛下在批注奏表,匆匆一瞥才看清了,他是在写情书。 什么“一日不见卿,思之……”酸得他头皮发麻,忙不迭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陛下这些年虽外表瞧着仍和从前一样,却好似变了很多,总做一些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事情。 李玄胤离开紫宸殿后去了趟东宫,却被告知太子不在。 他心里了然,轻车熟路前往重华宫。 这里的摆设仍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分毫,好似主人尚在。弘策今年七岁了,仍是奶白奶白的脸,但已经褪去了不少稚气,穿着与他同色的宽大衣袍站在殿内垂泪,瞧见他过来,连忙伸手抹去眼泪。 父皇严厉,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喜欢他哭。 可这次他却一反常态地走过来,温和地牵住他的手说:“想哭就哭吧。” 弘策马上哭得稀里哗啦,用蟒袍袖子擦了擦鼻涕,又一抽一噎地说:“母妃还会回来吗?” “会的,你母妃很快就会回来了。” “真的吗?父皇不许说谎。” 李玄胤慈爱地笑了笑,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蛋。 第47章 晋江 翌日一早, 慕容陵就接到了宫里的旨意,宣他一早入紫宸殿。 他当时才刚刚起来,紧赶慢赶换了件衣服, 洗漱完后心里仍有些忐忑, 不明白瑨帝召见他有什么事情。 他连受封那日都没被瑨帝召见过,似乎是不耐烦见他这个降臣。不过, 不知是出于招安还是不想让世人指责自己薄凉,瑨帝也没太为难他们这些南楚贵族,除了出行受限等于软禁, 还是好吃好喝供着。 “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去往宣德殿的车上,他有些忐忑地询问随行的宫人。 “陛下心意,咱们怎么知道?楚国公到了不就知道了?”小太监不阴不阳地哼了声, 没搭理他。 慕容陵吃了个憋,也有些恼恨。 奈何如今是阶下之囚亡国之奴, 还能逞什么威风? 到了宣德殿门口,上台阶时不经意抬了一下头, 便觉得头顶方正的匾额明晃晃的照眼睛, 脚有点发虚,这一趟进去不知是福是祸。 若是瑨帝要降罪,直接找个由头发落他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单独召见? 理智上告诉他, 瑨帝这趟召见应该不是降罪,只是心里仍是惴惴, 很难消除这种对未知的恐惧。 “楚国公, 请吧。”身边吊着尖细嗓子的太监甩了甩拂尘, 催促道。 慕容陵假意没看到他嘴角的冷笑,深吸口气, 毅然走入了殿内。 殿内很安静,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伫立在玉阶上,手里执着一卷书,修长如玉的手指好一会儿才翻动一下,正慢慢地翻看着。 瑨朝皇帝的衣饰较为庄重,衮服冕冠清一色的玄黑色,唯有袍角、襟口等地方采用金银线绣出繁复的章纹金龙式样,韬光养晦又华贵逼人。但这身衣裳穿在这个人身上,丝毫没有压不住的感觉,他的气势完全压住了这身衣服,甚至让人的目光只能注视到他身上。 慕容陵此前没有见过李玄胤,只知他三十而立,正当盛年,年岁上要比自己大些,他觉得应该是比较沉稳威严形象,确实不怒自威,但是……他比他想象中要生得好看得多了,如画卷般的一张脸,清冷又昳丽,高不可侵,在他面前好像自己变得无比渺小,下意识想要顶礼膜拜。 “微臣慕容陵,见过陛下,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在地上行礼。 这一刻,忽然觉得也没那么难受起来。 既然都做亡国奴了,该吃吃该喝喝,还是别太和自己过不去,重来一次也改变不了什么,国力太过悬殊了,失败才是常理。 “进来吧。”李玄胤头也未抬,绕到长案后俯身写了几个字。 他不开口,慕容陵也不敢开口,垂着头站在下面听令。 约莫过了许久,李玄胤才道:“卿来长安多久了?” 慕容陵迟疑道:“一月有余。” “长安如何?” “繁华盛世、百姓安居,臣心向往之。” “可安寝否?”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波澜,几个问题也像是随口一问、例行慰问似的,慕容陵更摸不准他的意图,心里愈发不安,又跪了下来:“臣不思楚,长安甚好,臣吃得好睡得好,愿世世代代留在长安。” 头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轻笑,很低很沉,有一种说不出的磁性,听来是很好听的。 慕容陵却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这回答是不是说错了。 好在那日瑨帝似乎并不想为难他,只简单问了些问题就放他回去了,还赏赐了一些东西。 慕容陵回到府上时,发现基本所有有名有姓的旧楚贵族都到了,一个个翘首以盼,眼巴巴等着他回来。他刚一踏进门,这帮人就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今日在宣德殿发生了什么。 他心里烦躁不堪,觉得这帮人就是在看他的笑话,一个个心里只想着自己。 “本国公无碍,你们是不是很失望?”慕容陵挥开楚国夫人和一个赶上来假意关切的贵族,“一个个的心里只想着自己。你们这么害怕,干嘛不自己去?” 几人被他训斥地灰头土脸,不少人心里也有了不快。 原南楚礼部尚书张绍如今就忍不住开了口:“国公爷,我们也都是关心你,现在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潜台词是,你现在也是个阶下囚,又不是楚国国君了还摆什么皇帝架子,也不嫌埋汰? 慕容陵气得手都在发抖。 “好了,别吵了,还不如想想三日后的宴会怎么献舞!”周寅烦躁道。 投降称臣后,不少人都升官了,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甚至连大司马的职位都没保住,只给封了个闲职,显然瑨朝人才济济,瑨帝并不看重他。 这让他心里颇为发愁。 他和慕容陵之间的关系现在算是撕破了,根本不想保留什么体面了。 第76节 过去是君臣,现在大家半斤八两,为什么还要看他的脸色?! 慕容陵险些和他吵起来,憋着一肚子气回了住处。 谁知舒梵也在院子里等他,他原本抑郁的心情顿时如云开雨霁,笑着上前:“阿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舒梵一早就得知他被李玄胤召见的事,心里担忧,这才过来。 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 以至于神色有些惘然,迟疑了很久也没问出口。 慕容陵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心里也有些疑惑。 半晌却听见她道:“瑨帝召见你所为何事?” 慕容陵这才将今日在宣德殿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舒梵点点头,后来也不知道要问什么了,甚至也没关怀他两句就魂不守舍地走了。 慕容陵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她不是来关切自己的。 可若是不来关心自己,她眼巴巴赶来问这个干嘛?她不是那些贪生怕死的王公大臣,不会只想着自己。除非……她是想询问那位…… 他忽然一凛,继而失笑,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和那位高高在上的瑨帝能有什么故旧?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在三日后的宴会上被推翻了。 那日宴会一反常态地设在瑶台,由内阁首辅裴鸿轩主持,很多王公大臣和内眷都到了,规格很高,笙歌燕舞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只是,瑨帝没有出席。 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虑的是想要在瑨帝面前有所表现的人,无论是想要加官进爵的王公大臣还是想要得到垂青的南楚女眷,欢喜的就是慕容陵这类得过且过的了。 众人各怀鬼胎,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分毫。 这位裴大人虽然年轻,处事周到八面玲珑,深得瑨帝信任。 他笑着招呼众人,欣赏完歌舞后,又邀请他们到花园中观看悬挂着的灯笼灯谜、陈列的一些瑨朝珍品器物古玩,过一会儿,高台上开始表演打铁花。 原本晦暗的夜空中炸开火树银花,绚烂到照亮了半座皇城。 舒梵有些恍然,下意识攥紧了手心,她曾经也在这里表演过这个节目,当时被李玄胤教训了一顿,说再好的节目也没有她的安危重要,下不为例,不然重刑伺候。 她踮起脚尖,软软的小手掰过他冷漠寡清的脸,笑道:“要怎么重刑伺候?大棒伺候吗?” 他怔了一下,都气笑了:“不知羞耻!” 光影错落,仿佛一滴水落到平静的湖面,泛起圈圈涟漪,梦境就此被打碎,又回到现实。 舒梵深吸口气,抬头望向高台上的盛景。 人人面带微笑,欢声笑语不断,愈发显得她心里寥落不堪。 她就要离开去僻静些的地方,身边的红梅树旁隐约站了个人,枝丫被玄色的衣袍勾缠了一下,回弹的力道将几片花瓣扬洒在地上。 “多少年了?你觉得他们这铁打得好吗?”清冷沉醉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 舒梵背脊僵硬,老半晌才镇定下来,回头去看他。 他在树影下看她,唇边含着笑,头顶是炸开的漫天星火,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她的呼吸不由屏住。 慕容陵也对打铁花没兴趣,看了会儿就觉得无趣,回头寻她,却见她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不远处一棵梅花树下,如一对璧人。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当时只是本能地有些不快,还以为是瑨朝某个权臣借此跟她搭讪,走近几步才在几丈外生生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此刻看清了那个男子的侧脸,不是旁人,正是瑨朝天子——李玄胤。 他噙着笑意,眼底都是化不开的温柔,和那日站在玉阶上高高在上冰冷睥睨他的男人似乎不是一个人。 他心里乱得很,直到身边众大臣也发现了皇帝的存在,纷纷下跪行礼,四周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他被人潮裹挟着,如万千星辰里最不起眼的那一颗,也跟着跪了下去,心里五味杂陈。 更多的,还是不解和疑惑。 这样的变故,让他对那日瑨帝在宣德殿召见他的初衷,更多了几分猜测。 脑子里乱糟糟的,思及瑨帝前后的态度变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窥探到了什么,不由打了个寒噤。 第48章 晋江 瑨帝的出现让局面出现了变化。 双方的注意力自然都围绕在他身上, 南楚贵族自然想要穷尽其力获得他的好感,南楚女眷更觉得惊喜,这位帝王比她们想象中要英俊得很, 甚至是极为俊美。 只是, 瑨朝旧部在其中起到个阻力作用,不管是瞧不上这帮亡了国还汲汲营营的, 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双方暗暗的博弈让宴会现场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 舒梵却觉得无聊,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 她不是重要人员, 离席自然没有人管,但很快,有人便找到了她, 请她前往偏殿一叙。 “何人相邀?” 说是楚国夫人和张乡君。 舒梵过去才发现不止这两人,还有几个楚国贵族, 七嘴八舌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看到她,他们的目光明显有了变化。 显然, 刚才瑨帝的态度让他们有了诸多的联想。 一人问她是否与瑨帝有旧。 舒梵面不改色道:“我今日第一次见他。” 这人面色更加古怪, 就这么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舒梵感觉有些不对,便听见他又道:“可方才陛下说,你是他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你二人交情甚笃, 让我们多多关照你。” 舒梵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没想到他还给她来这出。 几人围着她, 这才说出了他们的意图, 竟然想让她献舞去讨好李玄胤。 舒梵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望着他们, 慕容陵率先开口:“你们能有点儿骨气吗?” 一人涨红着脸脸巧言道:“昨日陛下发怒,将吴国那几个大臣都给砍了, 还抄了家,你怎能保证这样的事不发生在我们身上?怎能如此坐以待毙?” 又说为了他们的安慰,希望舒梵以大局为重。 舒梵只觉得荒诞,冷笑一声就走了,根本懒得搭理他。 谁知翌日慕容陵又被召去了紫宸殿,留了两个时辰才回来。 他回来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舒梵问他他也不肯说。 舒梵这日便到门口,对看守的一个羽林卫说她要见李玄胤。 对方一脸尴尬,说他没有权限办到这样的事情。 卫舒梵说:“你定会有办法的。” 她一早就认出来了,这些人都是李玄胤的亲卫,当年她就认识。 对方虽然一脸为难,但是不到一刻钟门口就停了一辆马车,为首迎接她的正是刘全,挥着拂尘很是欣喜,忙请她上了马车。 舒梵的脸色委实不太好,总感觉是掉入了陷阱,可怎么问慕容陵他都不肯说,脸色难看。 她只能去问李玄胤。 到了内殿,已经是黄昏时分,舒梵踩着油润的金砖地进了门。甫一踏进殿门就轰然合上了,这让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安。但此时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内殿,明黄纱帐后。 皇帝白玉般的面容上已有醉意,一双深邃的凤目仍是清明,凛冽如刃,就那么笃笃望着她。 本该是兴师问罪的人,这会儿她的话却像是梗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了。 她根本不敢看他,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还未开口一截细腕已被扣住,人被狠狠推到塌上。 “舒儿,你还要往哪儿逃?”他幽幽的,眼中满布血丝。 说不清是恨意多一点,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 他握着她的手力道很大,有一种说不出的滚烫,可更炙热的还是他望着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眼中含笑带泪,甚至有些憎恨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好似是在控诉她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么多年不来看看他。 明明他才是那个推动的人,他这会儿却是实打实的委屈,甚至有些卑微。 好似是在说他什么都不做她就不会来看她,就算她现在是阶下囚,也不愿意跟他低头。 舒梵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着火了,拼命想要抽回去,他张开手臂就将她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肯松开:“你回来好不好?我不固执了,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你不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痛苦……可我是大瑨的皇帝,我每日还要镇定自若地去上朝,还有弘策、弘善和思陵,我得亲自抚养教导他们,我们的孩子……” 他没跟她说过这些,舒梵微微颤抖,一颗心好像被撕裂了。 她强令自己冷静一些,别过头去:“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他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怎么都不愿意放手。 “我对不起你,不该让你伤心难做。”他不再提自己的立场,他只站在她的角度来判定这件事。 尽管他内心仍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可这一刻,他也只是一个卑微的希望自己的妻子回头的可怜男人。 他知道自己这样肯定很难看,不应该如此失态,但实在无法控制,从知道她的死讯开始,他整个人都快碎裂了。 他知道不应该为一点点小事大动干戈,可看着那帮大臣在那边说着风凉话他就恨得牙痒痒,看到别人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他就难受,凭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幸福他就要孤家寡人? 他不开心,他就要让他们都不开心。 他知道自己这两年的风评远不如前,说皇帝喜怒无常苛待大臣,可他不想管,他就想任性一次。 不然他会疯的,日日沉浸在失去她的悲痛中,他真的会疯。 失而复得,他怎么可能还能让她离开? 他知道她不可能喜欢慕容陵,可他就是嫉妒,连她身边出现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恨得牙痒痒。理智和情感在不管焦灼拉扯,心里明明是很清醒的,但就是忍不住发狂。 他抬起涕泪横流的脸,笑了,抚摸她的脸颊:“对不起,真的不能放你走了,哪怕你恨我。” 印象里,这是卫舒梵第一次看李玄胤流泪,这对她而言是极为震撼的。 他的阴狠、狡诈、心狠手辣、孤傲清绝……都深入她内心,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痛哭流涕崩溃的样子。 好在那日他喝了酒,浑浑噩噩的后来倒在她怀里。 第77节 舒梵低头看着他清俊的脸上布满泪痕,漆黑的睫毛上海沾着水渍,心里也说不出的酸楚,一颗心软化下来,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面颊。 他看着清瘦,实际上重得很,靠在她肩头她觉得有些吃力,想把他推回床上。 可他的双手静静缠着她,怎么都推不开,她后来只能放弃了。 夜深了,她想要走也没办法走,只好和他一道和衣躺在塌上歇息。 窗外一轮明月照耀着凄清的殿宇,四周空旷而寂静,舒梵侧头望着他,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多好看的男人,面白如玉,轮廓分明,连睡着时都这么英姿勃发,却是如此的诡谲难测,心狠手辣。但凡帝王之路,就没有不这样的吗? 可这个人,对她却是数十年如一日,偏执成魔。 她在心里叹息。 很快到了腊月,长安下了一场大雪,温度很快降到冰点。舒梵早上起来,池子里的水都冻结了,门口的两棵柿子树上也挂满了白皑皑的霜蔼。 她搓了搓手,宫人忙递上来一个手炉。 她回头问:“太子殿下呢?” “在东宫聆听太傅教诲。” 早在两年前,皇帝已经太子准备了自己的班底,更让裴鸿轩做他的老师,精心培养,这两年孩子也成熟了不少。 舒梵却迟迟不敢去见他,只在远处偷看,对于这个孩子,她心里是有愧的。 “为什么不去?”昨日李玄胤问她。 舒梵默了会儿道:“他应该不太想看见我吧?” “他日日都在思念他的母妃。”他的语气有些冰凉,“你不止没有良心,连他的心也不懂。”不知是在说儿子还是在说自己。 她没话说了。 他却将她拥入怀里,只是用的劲大了,手臂微微颤了一下。 舒梵见他目露痛苦,才想起他曾经为了救过她受过伤,心里更是难言滋味,连忙让宫人去找太医来。 太医来帮忙上了药才退去,殿内仍残留着药香味。 舒梵接过宫人手里的碗,递给他。 他没接:“你喂我。” 舒梵:“……” 两人四目相对,他幽沉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很镇定,也很执拗,但舒梵更多的读出了一中耍无赖的味道。 他以前可不会这样……他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是无所畏惧顶天立地的,哪怕处于逆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同情,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登顶的狠人。 她头皮发麻,只能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他启唇将粥给慢慢咽下,目光仍望着她,像是看不够似的。 舒梵干笑:“府上还有事,我得回去。” “我陪你回去。”他淡淡。 舒梵:“!” 她后来还是说算了,不用了,她不回去了。 第49章 晋江 夜间实在冷, 舒梵用过晚膳去看过弘策,他还在写字,裴鸿轩在一旁教导他, 在他昏昏欲睡时提溜起他的脑袋。 弘策可怜巴巴地多看了他一眼, 只能坐正了,继续写字。 舒梵有些心疼, 又实在不好在这个时候过去,便只是藏在帘帐后。 后来裴鸿轩离开了,她还没走, 只远远看着弘策捧着一晚羊奶喝。 李玄胤这时来了:“还未用晚膳?” 弘策吓得差点打翻了羊奶,忙起身向他行李。 平心而论,皇帝对待三个孩子的态度虽然都很严厉, 但对弘策算是最和蔼的。这个孩子是帝后年少时一路走来的结晶,意义非凡, 又是长子,未来要承继大统, 自然多花些功夫。 他时常将弘策带在身边教养, 只要没有朝政大事,便和孩子待在一起,父子感情也很亲厚。 只是,弘策到底是有些畏惧他的严厉。 “你想念你母妃吗?”李玄胤问他。 弘策的眼眶立刻湿润了, 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母妃真的会回来吗,父皇?” 他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仿佛要寻得一个答案。 李玄胤第一时间没有说话, 躲在帘子后的舒梵已经热泪盈眶。 她颤了颤, 想上前拥抱孩子,奈何脚下却像是生了根, 怎么都过不去。 李玄胤抱着孩子安慰:“她一定会回来的。” 回到寝殿里,舒梵更加睡不着,被子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她感觉殿内冷得像冰窖,而自己就是缩在乌龟壳里的乌龟。 身上忽然一沉,她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见李玄胤捉住了她的手,空着的手里拿着一盏油灯。 因为这片刻的火光摇曳,他已经精准地握住了她藏在棉被下的手。 舒梵心里紧张,望向他:“陛下……” “你叫我什么?”他脸冷冰冰的。 “……李玄胤。” 他仍是没什么表情,因为没有冠发的缘故,一头如墨般的发丝从肩头垂落,愈发衬得面如冠玉,高大俊美,说不出的矜贵凛然。 也没什么动作,可就这样望着她,那种暗含压迫的视线已经逼得她说不出话。 舒梵咬了下牙齿,无奈地说:“玄胤。” 他紧皱的眉宇终于松泛了一些,拉了她的手将她拽起。 舒梵下一刻就跌入了宽阔平展的胸膛,心跳得无以复加。 她想要挣脱,但他已经牢牢握住了她的肩膀:“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我和弘策都很想你。” 她心里如被细针戳了一下,半晌的无言。 他的吻落在她颊畔,吻去她的泪水,咸涩的味道,不知有几分是懊悔,有几分是难受。 “你不喜欢我了吗?”他吻着她滚烫的脸颊,鼻息间有酒气,吻得她微微战栗。 舒梵眼眶有泪水。 怎么可能呢?就是因为太喜欢他,才不能忍受,日日受良心的谴责。 可若非他如此执拗固执,她又怎么还能见到他和弘策? 他紧紧扣着她纤弱的背脊,将她拥在怀里,细碎的吻落在她面颊上。 舒梵微微颤抖,到底还是陷入他宽阔的怀抱里。 红烛熄灭,这一晚,他埋在她颈侧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终于有了一个好眠。 他抱着她时,薄唇微启,声音在暗夜里几不可闻,但舒梵还是听到了:“舒儿,你有没有想过朕?” “朕真的很想你。” “不管他们怎么说,是穷兵黩武也好,是不仁不善也罢,朕只想要你回到身边。” …… 有些话,也许只有在黑暗里才能倾诉出来。 舒梵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眼泪还是打湿了枕畔。 翌日他握着她的手去见弘策。 弘策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喊着阿娘扑入了她怀里。 舒梵紧紧抱着他,一颗心也像是在火油里煎熬着。 李玄胤将他们抱在怀里,笑了。 承平十一年,瑨帝纳新后,年底就昭告了朝内上下。 只是,关于这个新后的消息一开始瞒得严严实实,不止朝中上下在猜测,后宫也是议论纷纷。 很多朝臣甚至觉得皇帝吃错药了。 之前就有朝臣不止一次觐见皇帝恳求皇帝立新后,皇帝不听算好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给扣一顶“藐视君上、藐视先皇后”的帽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拖出去打一顿,什么“刑不上士大夫”,统统成了虚设。 有了三四次的前车之鉴,再也没有人敢提立新后。 虽然这事很荒诞,但瑨朝皇权高度稳固,皇帝就是说一不二,根本没人敢跟他叫板。之前敢直言进谏是觉得皇帝不计较,脾气好,对世家大族格外优待,可自从先皇后故去后,皇帝就性情大变,手段严苛驭下严酷,有时候甚至不把大臣当人看,肆意磋磨。 偏偏他脑子清楚得很,处理政事起来毫不含糊,话虽不多,口齿却利落得很,跟他在朝堂对喷也喷不过,反可能被骂得狗血喷头颜面扫地,后面可能还要挨板子。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大臣敢触皇帝的逆鳞了。 没想到皇帝居然开了窍,自己要立。 这些日子,宫内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 后宫的议论声比前朝还多,两个宫内这日抱着锦缎从库房回来,一人不忿道:“陛下竟然将她安置在先皇后的重华宫,这不是打先皇后的脸吗?都说陛下情深似海,也不过如此。不知道这位新后有什么魅力?” “就是,选什么地方不好,偏偏要选在重华宫?奴婢真替皇后娘娘不值。少年夫妻,倒头来连宫殿都被人鸠占鹊巢!” “你们两个叽叽喳喳在说什么呢?”大姑姑阿弥从重华宫偏殿过来,脸色阴霾。 多年过去,她衣着华贵,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神色也颇为庄重沉稳,早不是昔年咋咋呼呼的小丫头了。 只是,眉眼间多有愁色,眼角也有不易察觉的细纹,显然,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两个小宫女吓得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阿弥的脸色很差,本就心情不好,还听到她们在这里议论先皇后,还要再训,身后传来一道温婉柔和的声音:“你不要训她们了,只是两个小丫头罢了。你们两个,起来吧,去干活吧。” 声音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就在她身后的咫尺之间。 第78节 以至于她根本不敢回头。 阿弥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一会儿,身体才僵硬地回头。 一身玄色金纹凤袍的皇后徐徐走来,容颜依旧,和她记忆里那个人逐渐重叠。她就这么定定望着她,以至于忘记了行礼。 直到身边的小宫女催促,阿弥才恍然惊醒,跪倒在地。 舒梵没有和她寒暄,只是递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这才迈过。 阿弥还跪在地上,望着她远去,然后将手递给不远处的皇帝。 帝后的背影逐渐模糊,踏入宣德门,两个小宫内才七手八脚把阿弥扶起来,一人道:“姑姑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阿弥扯出了一丝笑意,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眼眶酸涩。 “姑姑你怎么哭了?” “许是风沙迷了眼睛吧。”